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七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肛門瘻管悲肛交(第十五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六十七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肛門瘻管悲肛交(第十五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登革熱、出血性登革熱、登革休克症候群、基因多型性、乙醇脫氫酶、乙醛脫氫酶、痛風、痛風性關節炎、痛風石、人體試驗委員會、人體研究倫理審查會、酒精性肝硬化、胃食道靜脈曲張、血清白蛋白、口腔念珠菌感染、行政相驗、死亡證明書、肛門瘻管。
上回提到,一個二十出頭的弱智者,因竊盜罪,被法院判處四個月徒刑,可以易科罰金,二千元折算一日,但他是低收入戶,沒有24萬元,可以繳交罰金,只得入監服刑。除了易科罰金,應該也可以易服社會勞動,每六小時折算一日,但法院沒這樣做,害他入監服刑,以致發生不可告人的輪番雞姦事件。
民國1061月,公職屆齡退休,走頭無路,黯然神傷,不知何去何從,我甚至親自到醫師公會,繳交前年度下半年的會費,同時間,一併辦理退會手續,永遠跟醫師公會說再見了 ,也跟醫師職業說再見了。我自我嘲諷,「老天知道我有多少能耐,祂不願我重回臨床,繼續救人,也繼續害人。」我自己也搞不清楚,我是救人多於害人,還是害人多於救人?其實,我頂多是小醫院或小診所的小醫師,哪能救得了人?僅是用愛心,來憐憫、安慰那些有病痛的人罷了!
沒想到,老天憐憫我,祂怕我太閒了,無所事事,抑鬱而終。結果,老天自有安排,祂神來之筆,某聯合診所老闆,突然主動打來電話,好生意外,更多的是驚喜,就此,我的後半生,人生瞬間翻轉了。感謝老天,也要感謝老闆。
民國1068月,我重回臨床,感謝老闆不嫌棄,悠忽已兩年又兩個月,這段期間,遇到不少酒駕,被法院判處易服社會勞動的個案,他們來診間幹嘛?易服社會勞動的必要條件是,必須接受一般體檢和照胸部X光,以取得健康證明。照X光的目的為何?看是否心臟肥大?看是否有冠狀動脈阻塞等心臟病?當服社會勞動,在社區以公益為目的之機構或團體,提供勞動服務時,避免心臟病發,突然暴斃或猝死嗎?錯!與心臟病無關,從胸部X光也無法看出心臟病,而是為了排除肺結核。
當酒駕個案,被派到學校、殘障教養院、老人養護中心、護理之家,提供勞動服務時,擔心個案本身罹患肺結核,經由空氣散播,把結核桿菌傳染給其他人。這些被服務者,不是年幼的孩童,就是免疫力低弱的老年人,或患有慢性病的患者,他們對結核桿菌的抵抗力可差了。如果酒駕個案,在社區造成結核病擴散,甚至發生群聚感染,那可是轟動社會的大新聞。不是針對易服社會勞動者,有歧視或偏見,才有此照胸部X光的規定,凡是入監服刑者,不僅要照胸部X光,連愛滋病、梅毒等,也都要篩檢呢。在監所,就怕有被動或主動雞姦事件。
酒駕個案,只接受一般體檢行嗎?不行!後面仍需補照胸部X光,所以,診斷書或X光報告上,我會特別註記:「胸部X光正常,沒有肺結核病灶。」慶幸的,至今,我還不曾遇到模稜兩可,必須驗痰才能下診斷的X光片。除了胸部X光以外,還要不要抽血檢驗愛滋病、梅毒、B型或C型肝炎?不需要!這些傳染病都是經由性行為和血液傳染的,跟提供勞動服務無關,無此顧慮。有誰會任意,跟提供勞動服務的人上床或共用針頭?如果真的有這種人,那是自曝其短,個人要自負責任,不是國家應負的。
以成人肺結核來說,病灶主要位於左右兩上肺葉,特別是左右兩肺尖,會有霧狀浸潤或白色陰影,因位於肺尖,較擔心被鎖骨或第一根肋骨所遮蔽,好理家在,我診間的數位X光片,在電腦螢幕上,可以放大兩倍以上,可以讓我看得很清楚,不擔心遺漏。另外,第一根肋骨和第二根肋骨,與胸骨的連結處,非全然是硬骨,而是硬骨和軟骨的混合,須辨識清楚,不要把軟骨陰影,誤判為結核病灶。
從事公衛整二十年,扣除三年衛生所主任,我總共幹了十七年疾管科科長,全力以赴,從事傳染病防治工作,尤其是結核病防治,如今,看到結核病受人認識和重視,連服社會勞動者,都是照胸部X光,以排除肺結核,對我來說,內心深感安慰,我十七年歲月沒有白玩,有一種「捨我其誰」的自負和成就感。其實,從中央衛生單位到地方衛生單位,加上醫療端,從事結核病防治工作的,豈只成千上萬?我僅是其中的一顆小螺絲釘,豈何足自我虛捧和自我陶醉?
說的也是,不過,十七年如一日,堅持一份工作,盡心盡力,努力不懈,卻也不簡單。十七年防疫科長,多漫長的人生啊!等於半輩子的生命,都奉獻給防疫了。總計十七年的防疫科長,有如不動明王,不僅是彰化縣衛生局的空前絕後,應也是全國各縣市衛生局的空前絕後,不容易啊!
民國104年,南台灣爆發登革熱疫情,超過四萬人染病,感染卻沒發病應不少,其中二百多人,死於出血性登革熱或登革休克症候群,打破60年來的紀錄。當年,當地縣市的防疫同仁,悉數累翻了,不僅中央疾管署,派人坐鎮和支援,還發動全國各縣市衛生局的防疫夥伴,分批輪派南下支援。某南部縣市衛生局防疫科長,披星戴月,不眠不休,操勞過度,以致中風病倒,其他南部縣市衛生局防疫科長,也是倒的倒,病的病,曳兵而逃的,更不知凡幾?我從民國92-93年,開始罹患心房纖維性顫動和心房撲動,竟然仍屹立不搖,且堅持到底,支撐到屆齡退休,除了欽佩自己的毅力外,更要感謝老天的疼惜,讓我全身而退。我罹患心律不整毛病,不也是工作壓力造成的嗎?我是傷兵,也是老兵,老兵不死,我終究挺下來了。
這些酒駕受罰的個案,大約一半是原住民,一半是平地人,不!或許六、七成是原住民吧?你可能會說,原住民常酗酒,酒駕被抓,必然很多,縱然是一比一,豈算多?不過,不要忘記,彰化縣沒有山地鄉,1289千餘人的總人口,而設籍彰化縣的原住民人口,僅佔6千人左右,換算下來,原住民酒駕被抓的比率,是平地人的215倍呢。
原住民基因上,有兩大特色,普為學者研究和認知,因多型性基因關係,易有酗酒和罹患痛風的基因。酒精方面,其代謝過程是,乙醇在乙醇脫氫酶作用下,轉變為乙醛;乙醛在乙醛脫氫酶作用下,再轉變為乙酸,然後從小便排泄出去,會引發頭痛、噁心、嘔吐等宿醉的元凶是乙醛。在原住民身上,其乙醛脫氫酶的基因多型性,其代謝功效,遠高於平地人,以致喝酒的欣快感,原住民遠高於平地人,使得原住民成為酗酒者的機會,遠高於平地人。原住民酗酒,除了文化關係,基因更是重要的因素。
至於痛風部分,尿酸的產生和排泄,原住民多型性基因的表現,也顯示了這種差異,原住民尿酸的產生效率,就是高於平地人;原住民尿酸的排泄效率,就是低於平地人,兩兩相加,更多的尿酸易囤積在關節腔內,以致引發痛風性關節炎,這就是原住民痛風率高於平地人的原因。當然,原住民酗酒,酒精中普林的增加,更加重痛風性關節炎發作的機會。
我目前擔任,彰化某大醫院「人體試驗委員會」委員,亦稱為「人體研究倫理審查會」委員,從民國10136日至今,已有近八年資歷,此類種族間基因差異的研究,為避免種族貼標籤,我審案子特別地小心,若有單獨種族研究,或種族間對照研究,二話不說,我必然退件,請計畫主持人作解釋,並告訴他,原住民種族或部落的流行病學和基因研究,必須經過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,嚴格審查通過才行,沒有半絲馬虎的空間。
關於酗酒和痛風,人生而平等,沒有哪個種族較優越,我對原住民沒有半絲歧視或不敬。其實,我認定自己應有原住民的血統,眾所周知,原住民身體上兩特徵,一為手肘附近橫線皺紋,二為小趾頭多出來的複指甲,此兩種特徵,我都有,且甚為明顯。另外,我父親有痛風,晚年洗腎,最終死於尿毒,我大哥也有痛風,我大哥的兒子也有痛風,我本人也有痛風,我大兒子也有痛風。三代人,六個男性,五人陸續罹患痛風,比率甚高。
滿清初年,康熙、雍正皇帝下令,福建沿海居民,主要是福建省份,只准羅漢腳,遠渡黑水溝,到台灣墾荒,嚴禁攜家帶眷,以致「只有唐山公,沒有唐山嬤」,因羅漢腳都娶平埔族女子為妻。據說,九成以上的台灣人,多少都有原住民血統。從福建移民來台灣的後代子孫,說自己是台灣人,似乎怪怪的,真正有資格號稱「台灣人」的,應該是原住民吧。我目前所執業的鄉鎮,有原住民血統的應不少,因診間,不時有痛風患者就醫,每個診次,少的二、三位,多的五、六位,比率蠻高的。
原住民的酗酒和痛風,真的是健康上很大問題。門診有一位原住民朋友,男,三十餘歲,罹患痛風,也罹患肝硬化,多次來看診,這天又來就醫,為了痛風性關節炎。他臉微醺,似乎剛喝酒,他的痛風石,是我見過最大顆和最多顆的,可當醫學教材。右大拇趾和右足踝,各有一顆巨大的痛風石,透過薄層皮膚,可以看到裡頭乳黃色的結晶,分別4*4*4公分和5*5*5公分大小,足踝痛風石較大。另一隻腳,左足踝痛風石還要更大,接近6*6*6公分,呈現紅腫,這次就醫就是左足踝痛風發作。
由於雙腳痛風石太大了,無法穿鞋子,只能穿布希鞋。不僅痛風石,還有肝硬化造成的下肢水腫,布希鞋也不是挺好穿,左足勉強能套進鞋裡,右足則僅能套進一半還不到。我勸告他:「少喝酒啦!喝酒很容易痛風發作喔!」跟著進診間的老婆,聽到喝酒,馬上發飆謾罵:「什麼少喝酒!一年多來,每天喝酒,喝到醉醺醺的,丟了工作,也搞壞了身體,已經一年沒工作了,整天待在家裡,一天三餐都在喝酒,半夜也喝酒,沒酒喝,就罵人和摔東西,家裡桌子、椅子、碗盤都被摔壞了,連電視機也摔破了!」
喝酒傷肝,眾人皆知,喝到肝硬化,還蠻常見的,那結局可是相當淒慘。如何評估肝硬化的嚴重程度?依據Child-Pugh分級方法,將肝硬化分成ABC三個等級,以C級最嚴重。其評估項目,包括血清白蛋白、總膽紅素、凝血時間、肝昏迷程度和腹水嚴重度,總共有五項。A級和B級前期,屬早期肝硬化,又稱代償性肝硬化;若進入B級中期至C級,則為末期肝硬化,又稱失代償性肝硬化,人生已進入尾聲,相關併發症將逐漸浮現,唯一的一條路,就是肝臟移植,問題是哪裡去取得肝臟?
這位原住民朋友,彰基已診斷為C級二階,若進入C級三階,人生則game over,要跟世間說再見了。目前,他明顯地有疲倦、虛弱、食慾不振、體重減輕、腹痛、腹水、下肢水腫等症狀。他的根本原因是酗酒,能夠戒酒嗎?困難!只能關進精神病院,強制性隔離,才能戒酒。因酒精戒斷症候群的關係,加上幻聽、幻視等精神病症狀,患者會吵翻天,大聲呼喊吵鬧,把病房搞得雞犬不寧,甚至放火燒病房,搞到精神科醫師也不想理會。戒酒和戒菸相比,戒酒困難多了,也可憐多了,爹不疼,娘不愛。咱診所有健保的戒菸門診,陸續給一個月、兩個月,甚至三個月的戒菸口嚼錠或戒菸貼片,成功機率蠻高的,普受歡迎。
他曾多次解黑便,彰基也多次做胃鏡檢查,發現胃食道靜脈曲張,因靜脈曲張容易復發,所以陸陸續續,結紮了十幾條血管。早期,沒有門診胃鏡檢查,同時進行靜脈曲張結紮的技術,不痛不癢,完全沒有感覺,也沒有副作用,只能送進開刀房,全身麻醉下,進行剖腹探查,粗糙地採取胃食道截斷手術,再重新端對端吻合術,由於麻醉關係,由於傷口癒合的問題,患者都難以善終。
因肝硬化,肝臟無法製造血清白蛋白,血清白蛋白低弱,無法維持必要的滲透壓,以致體液從血管滲出,造成下肢嚴重水腫,尤其是兩腳丫,腫得像饅頭或包子,幾乎吹彈可破,害得我每次看診,雙腳擺放都注意,很怕不小心踩破他的腳。血清白蛋白正常值是,每百毫升3公克以上,我幫他檢驗結果,大抵介於1.01.1之間,相當地低,必須靜脈施打白蛋白的程度,但白蛋白太貴了,一瓶50毫升,要價1500元至2000元,不是一瓶、二瓶,也不是三瓶、四瓶就能解決的,他沒錢,花不起這個錢,我連提都不敢提,只能暗中默默祝福他。
還有,肝硬化的結果,免疫功能極差,三不五時,連續好幾天,就是發燒,體溫介於攝氏38.138.6之間,原因是口腔、舌頭、咽喉和食道的白色念珠菌感染,也就是嬰幼兒常見的鵝口瘡,但嚴重好幾百倍,一大塊一大塊,白色很像豆腐渣的東西,粘在口腔黏膜上。天啊!只在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患者,才能看到的口腔白色念珠菌感染,竟然也在他身上看到。我使用抗生素、抗黴菌藥,都無效,後來轉介至彰基感染科,用藥後,白色念珠菌消失了,發燒也退了。如此反復發作,已有三、四次,明顯地無法斷根。
他原本是營建工人,專門綁鋼筋的。有其他病人告訴我,所有營建工人裡頭,釘板模的,雖是粗活工作,很辛苦的,但薪水不是最高的,最粗重和辛苦的,還是綁鋼筋的,尤其酷暑期間,鋼筋熱到會燙手,扛鋼筋就是艱苦,所以,一般的行情,釘板模的日薪是2400元至2600元,綁鋼筋的則是2600元至2800元,有時還找不到工人。
這位原住民朋友,本來就好喝酒,每次領了半個月薪水,營建工人都是領半月薪,就是喝的醉爛,連著老幾天,無法上工,不聽勸,老闆和老婆的話都聽不進去,如此反復好幾次,老闆忍無可忍,最後就丟了工作。沒了工作,心情更加鬱卒,只好借酒澆愁,天天喝酒,時時喝酒,把身體搞得兵敗如山倒,尤其是肝硬化,已接近肝硬化末期,華佗再世也難挽回。大江東去,浪淘盡千古酒國英雄。對他來說,不是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,而是「夕陽終坎坷,黃昏人淪落」。
他有工作時,喝好酒,包括公賣局的雙鹿五加皮酒,以及金門酒廠酒精濃度38度或58度的高粱酒;沒了工作,沒有收入,只好改喝公賣局酒精濃度34度的米酒頭,到後來,米酒頭也喝不起了,改換價錢較便宜的的紅標米酒,酒精濃度只有19.5度。如今,酒精性肝硬化如此嚴重,他還能有多少時日?還能喝多少酒?這種日子持續下去,我估計他活不過今年的舊曆年。嗚呼哀哉!生之悲歌,他該恨誰?恨自己?恨祖宗?還是恨老天爺?
談完酒駕易服社會勞動的相關議題,接著,再來談因雞姦所造成的肛門受傷問題。有位男同志,二、三十歲,在夜店打工,長得細皮嫩肉的,是同志間的小鮮肉,他常進出我衛生局的辦公室,因我不排斥同性戀,也不懼怕愛滋病,所以,常找我聊天。其實,從事防疫工作的,包括我疾管科的同仁,大家見多了,見怪不怪,都能淡然相處,更何況,我還是醫師身份。
我當臨床醫師時,加護病房哪床沒有死人?一般病房病床也照樣有死人,看死人看太多了,看到神經都變大條了,這就是人生,人的生老病死。當公衛醫師時,彰化市殯儀館停屍間,我有如走灶腳,常常蒞臨其間,給死人開死亡證明書,是衛生所主任必然的責任,我最高紀錄,一天相驗四具死人屍體。曾有某醫界朋友,打來電話,「吳科長,我看到你們衛生局,在網路上刊登公告,欲招募衛生所主任,我很討厭,也很怕看死人屍體,請問衛生所主任可以不用行政相驗嗎?我想去應徵。」
我直接回答他,你不用來應徵了,免得造成我們人事部門的困擾,當衛生所主任豈能不行政相驗?開玩笑!天下哪有這等好康的事?鄉里社區那些病死家中的;或從醫院自動出院,回家等善終的;或無病無痛,壽終正寢,無疾而終的老人家,沒有衛生所主任親自家訪,進行驗屍,哪來的死亡證明書?沒有死亡證明書,火葬或土葬都不可行,即使暗地裡土葬了,還是要開棺驗屍呢。醫師法第11-1條規定:「醫師非親自檢驗屍體,不得交付死亡證明書或死產證明書。」
當公衛行政人員時,雖身為科長,因彰化市南西北區衛生所和大竹區衛生所,兩區衛生所均缺主任兼醫師,我不得不負起整個彰化市,近24萬人口的行政相驗。曾經有一個月,相驗了20具屍體,開出了20張死亡證明書。至於疑似傳染病死亡案例的解剖,也在彰化市殯儀館的解剖室舉行,這也是我必須參與的工作。不僅看死人屍體,還要看屍體進行解剖,不但開腸剖肚的,還電鋸打開頭蓋骨,將白花花,軟綿綿的大腦、小腦,一滴不剩,全部剜出來。
我某位大學同學,跟我一樣,中途離開臨床,轉入公衛,成了衛生所主任。某次行政相驗,進入死者住家,前腳、後腳才踏入門檻,喪家即刻拉下鐵門,緊閉門窗,因保險理賠問題,喪家要求他,必須依照他們的意思,寫死亡證明書,否則絕不開鐵門。此場景未免太恐怖了,在脅迫下,能不屈服嗎?若不屈服,豈非跟著命喪喪家,再也見不到天日?兩造僵持不下,氣氛極度詭譎。後來,這位同學告知對方,死亡證明書須蓋關防,而關防在衛生所,必須回衛生所才能開。等他回到衛生所,嚇得幾乎尿滾屁流,二話不說,即刻遞出辭呈,永遠跟公衛說再見了。
民國881224日,下午時分,母親腦幹栓塞,昏迷不醒,住進彰基加護病房。隔天上午,主治醫師解釋病情後,我陪著母親那一口氣,跟她搭救護車回家。我拔下氣管內管,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,從此離開了我們,享年78歲。母親停靈家中的那十天,幾乎每天都有行政相驗,我出門外出時,哭倒在母親靈前:「生之時,我沒陪在您身邊;如今,死之後,我還要出門去行政相驗,請原諒孩子不肖啊!」我枉為人子,我心痛,我悲傷,我對不起老人家啊!
我看了那麼多死人屍體,我麻痺了嗎?不僅是麻痺了,而且是看開了,看透了,人生就是生老病死,還有何爭取、計較和擔憂的?我死都不怕,還怕什麼妖魔鬼怪?神鬼交鋒也不怕,所以,我還怕啥愛滋病?還怕啥同志族群?為了防疫工作,我啥都來者不拒,不管是同志愛滋,還是毒癮愛滋,他們都不是洪水猛獸啊!結果,同志愛滋病患們,把我當成他們的兄弟,當成他們的換帖的,不時圍繞在我辦公桌邊。局外人還以為我跟他們是同一國的呢。
這位同志間的小鮮肉,屬於0號的,故有肛門的毛病,他罹患肛門瘻管多年,三次手術,仍無法痊癒。0號和1號差別何在?0號屬於肛門被插的一方,1號則是插別人肛門的。0號和1號可能互換嗎?1號插0號的肛門,然後,0號再來插1號的肛門?有可能,但大抵上不會,1號就是1號,他擔任男方;0號是0號,他擔任女方,男方和女方是很少互換的。
除非,有一種例外的狀況,就是0號的,碰巧遇上的也是0號的,環境所迫,沒有其他選項,只好彼此衡量和協調,看哪一個人較弱、較妹、較娘,那個人就擔任0號,另外一個0號的,只好勉為其難擔任1號。因體力、體型均較為虛弱,這個0號的常難達成1號的任務,所謂的沒體力幹活。為了扮演好1號角色,1號的常會跑健身房,買年票,買季票,把自己鍛鍊得很muscle,也很man。很難想像,有些顛覆傳統,這些1號的,竟然會是男同性戀者。
這位小鮮肉,罹患肛門瘻管,原因是肛門黏膜反復撕裂傷,當撕裂傷發生時,傷口自行進行修復,僅有黏膜完成修復了,但黏膜下的黏膜固有層、平滑肌層、橫紋括約肌層,可能沒有完全修復,以致形成了瘻管。瘻管外口,位於肛門口附近;瘻管內口,則躲在直腸黏膜裡,只在此山中,雲深不知處,可能離肛門口二、三公分,也可能七、八公分,甚至十幾公分,糞便不時從內口滲出到外口,以致肛門濕濕粘粘的,還有糞便的臭味,相當噁心,令人退避三舍。
除了內口、外口問題,更麻煩的是瘻管所走的路徑,它絕不是直腸子,一路走到底,可能歪七扭八的,忽左、忽右,有如走迷宮。另外,這條路徑可能走在肛門括約肌層的內方,也可能是外方,也可能在括約肌層裡頭。如果牽涉到括約肌,問題可大條了,若傷到括約肌,會造成大便失禁,大便隨時溢出肛門外,污染內褲、外褲,身上臭氣薰天;若遇上腹瀉,水狀糞便常不自禁流了出來,顏面不知往哪裡擺了。
因肛門瘻管走向難以捉摸,給了大腸直腸外科醫生極大的困擾,想用探針探路徑,別夢想了,根本無法探出方向。想用甲基藍灌入瘻管,染色瘻管,尋找出路徑,然而,照樣別夢想了,依然是雲深不知處,絕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。保證醫師,一邊心虛開刀,一邊鎩羽而歸,開得膽戰心驚呢。
肛門瘻管開刀,困難度極高,縱然是醫學中心,經驗豐富的主任級醫師開刀,也常無法切除乾淨,所以會一而再、再而三,反復復發,病患只能燒香拜佛,自求多福了。這位男同志,為了治療肛門瘻管,在台中某醫學中心,三年時間內,前前後後,共開了三次刀,依然無法痊癒。當然,因肛交關係,反復肛門受傷,也是肛門瘻管無法痊癒的原因之一。
網路流傳,同志肛交,擔任0號的,不用一年,肛門就破壞殆盡了,所以頻換肛交對象,以致愛滋病往外擴散,疫情更加猖獗了。是否肛交一年,肛門就開花爛掉?我不知道,但肛門瘻管開刀後,傷口稍微癒合,不再疼痛了,肛交還是會繼續進行,因為,除了肛門,不然就是口交,否則根本幹不出什麼東西來。
肛門爛掉,以致頻換性伴侶,造成了愛滋病蔓延,這種說法正確嗎?我不認為完全正確,主要還是同志性愛相當開放,不僅開放,且喜愛性愛轟趴,甚至毒品轟趴,這才是愛滋病如日中天的主要原因,是這樣嗎?你認為呢?同婚法通過了,你猜同志婚姻登記的多不多?女同志這區塊,我坦承不懂,我無法評論,但男同志部分,登記的會多嗎?留著眼睛看吧。愛滋病罹病率會降低嗎?留著眼睛看吧。我是終生防疫人,防疫人只關心防疫事,全國防疫人仍須努力,奮力一搏,把愛滋病把關好吧,幸甚!(1081030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六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輪番雞姦油鍋滾(第十四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六十六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輪番雞姦油鍋滾(第十四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輕度智能不足、甲狀腺機能亢進、甲狀腺機能不足、焦慮症、心律不整、心房纖維性顫動、心房撲動、心導管電氣燒灼術、易科罰金、易服社會勞動、營業衛生管理自治條例。
上回提到,收容在彰化少年輔育院,家住雲林濱海偏鄉的大男孩,不僅是毒癮愛滋個案,也是齷齪不堪,長得尖嘴猴腮的弱智患者,屬輕度智能不足者,智商分數在55-70之間。說到弱智患者,腦海不禁浮出另一個弱智患者影子,感覺心疼又不捨。怎那麼多弱智者?老天太不公平了!第十三回「弱智殘障應恨誰」,剛鋪上網,就有朋友回應,「吳醫師,看了您的大作,內心五味雜陳,老天是公平的嗎?沒有!您看到的,您面對的;還有,我看到的,我面對的,就可證明老天是不公平的!」
另一位弱智者是誰?是我門診的一位患者,年紀才剛二十出頭,雖然穿著打扮簡陋樸素,甚至衣服還有些髒,可在上衣口袋看到醬油污漬,有時袖子都磨破了皮,連袖口鈕扣都不見了,但面貌可端莊秀氣,眉目清秀,加上皮膚白皙,可說是人模人樣的,跟上述齷齪不堪的毒癮愛滋個案, 兩者是明顯的對比。然而,他也是弱智患者,據他自己說,役男體檢是免役體位,總體智商不足85,免服兵役,但溝通上沒問題。
每回來看診,可以順利對談,他不多話,很含蓄,每次都是我先開口問他:「今天怎麼了?你哪裡不舒服?又感冒了嗎?有頭痛、喉嚨痛、咳嗽、流鼻水嗎?」他會清楚地,一五一十地回答:「沒有,我沒有感冒,頭痛、喉嚨痛、咳嗽、流鼻水都沒有,只是兩邊肩膀酸痛,好像扭到筋,所以過來看病。」雖是弱智,但一般的簡單話題,講話是合邏輯的,溝通很清楚,不會模擬兩可,更不會答非所問,講話也不結巴,口齒還算流利的。
依個人臨床經驗,在門診,有兩類患者,最讓我揪心和不捨,讓我痛恨老天不公平,第一類是弱智患者,第二類是焦慮、憂鬱、強迫心理症、失眠等精神病患者。第一類患者,看診很容易,很簡單,說句沒良心的話,是很容易打發的病患,他們不多話,不會問東問西,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,不會反復問自己得了什麼病,也不會反復問醫師開了什麼藥,更不會要求醫師開甲藥、乙藥,但不能開丙藥、丁藥,僅簡單地述說自己不舒服的地方,然後靜靜地,耐心地等著拿處方箋。
有的弱智患者,連哪個地方不舒服都講不清,還必須我主動提問,「咳嗽有痰嗎?痰是白色的,還是黃色的?噁心想吐,吃不下飯,是頭痛的關係,還是頭暈的關係?」才勉強了解他們有哪些病症。他們有若三、五歲,七、八歲的小孩,懵懵懂懂的,傻呼呼的,不知人間疾苦,也不知自己染患什麼病,讓我不禁想對他們多疼惜些,想多付出點愛心,不是嗎?
不!錯了!不要小看今日的小朋友們,他們可比弱智者聰明多了,也鬼靈精多了。現在的學齡前兒童,或國小低年級的學童,可皮得很,站不安穩,坐不安穩,會全身亂擺動,甚至坐在診療椅上轉圈;更離譜的,我一邊聽診,小朋友一邊低頭滑手機。為了哄騙看診哭鬧的小孩,診察桌上放了一個透明塑膠罐,裡頭放了很多糖果。有的小朋友,會眼睛盯著糖果罐看,然後轉頭看了我一眼,嘴角還帶著一抹微笑,這是鬼靈精的小孩,他嘴巴不說,其實是暗示我,他想吃糖果。
甚至有兩歲不到的小孩,才剛會走路,還不會說話,他眼睛盯著我,然後手指著糖果罐,要我給他糖果吃。如果我不給,護士小姐也不給,他就賴在那裡,一步也不動,就是霸王硬上弓的態勢。從上述說明,現今小朋友挺行的,不是弱智者所能比擬的,他們比弱智者,可聰明千萬倍呢。
彰化縣各鄉鎮衛生所,公共衛生的重點業務,是每週二,上午或下午,嬰幼兒的預防接種,讓衛生所變得挺熱鬧的,父母或阿公阿嬤帶著小孩,人聲鼎沸,為了減低嬰幼兒打針前後的哭鬧,每個鄉鎮衛生所都會準備糖果,隨時可派上用場。今日年輕媽媽水平高,對糖果有意見,為了避免吃糖果蛀牙,也擔心糖果噎到咽喉,晚期的衛生所,不再準備糖果或軟糖,改採用小張的卡通貼紙,小朋友也似乎蠻喜歡的,常要求把貼紙粘在手臂上,很快就止住了哭聲。
第二類患者,剛好跟第一類弱智者相反,如前述,弱智者不會的,他們通通都會,問題一堆,會霸佔著診察椅,抱怨一堆,遲遲不肯離開,影響看診的順暢,後面候診的患者會打結。然而,看著他們焦躁不安、漲紅著臉,如機關槍掃射,不斷地述說:「頭痛、頭暈、心悸、胸悶、胸痛、呼吸不順暢、噁心、腹脹、食慾不振、脖子僵硬、手臂麻木,晚上睡不著,吃了安眠藥、鎮靜劑都沒用,吃一顆、兩顆沒用,吃了三顆、四顆也沒用,最多只能睡個一、二小時,醒來就再也睡不著覺了。」真替他們難過。
他們度日如年,一日有如一年那麼長,長到不知如何打發時間,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,躺著更是胡思亂想,有如身陷火海裡,有如身陷泥淖中,好像他們腦海裡住了一隻惡魔,時時刻刻,在反吞噬自己,不停地在自我摧殘,殘害自己的肉體,也殘害自己的心靈,讓人同情,讓人憐憫,這個時候,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醫師,而是斬妖捉鬼的大師,能抓出他靈魂深處的大惡魔,一刀劈成兩半,就地解決,永不再禍害。
這類精神出槌的患者,大部分是個人個性、氣質問題,也就是基因問題,但有極少部分,有如醫源性毒癮,似乎也有醫源性精神病吧?他們都是醫師造出來的孽嗎?民國69年,我在彰基外科醫師時代,某位主治醫師,藝高人膽大,有位偏鄉國中一年級男生,罹患甲狀腺良性腫瘤,竟然動手術,將整個甲狀腺,以及埋在甲狀腺內的副甲狀腺,完全徹底切除,切得乾乾淨淨,一點一滴也不剩,有違一般的手術原理,以致患者術後,罹患甲狀腺機能低下,也罹患副甲狀腺機能低下,必須長期服用甲狀腺素,至於副甲狀腺,則沒有藥物可以補充。
除了此兩種內分泌機能低下外,這位國中男生,竟然出現不正常的舉止,常在教室內,莫名其妙地來回走動,好像夢遊般,恍神地不知所以然,老師怎麼規勸都沒用,甚至體罰也無效,因影響上課秩序,只好趕出教室外,讓他一個人在走廊走動。不僅如此,更出現怪異的動作,他會無預警地,好像無意識般,從椅子上站起來,然後脫下自己的外褲和內褲,光溜溜地,沒有半點羞恥心,就當眾獻寶,害得女同學花容失色,驚慌閃避;男同學則在旁鼓噪,拍手起鬨叫好。這位國中男生,最後只好休學了。
另外,我的診間,還有另一位女患者,三、四十歲歐巴桑,多次來看診,是一名很嚴重的焦慮症患者,比一般的患者,還要焦慮百倍、千倍,已接近精神病的情景,可以當成醫學生的教案。她主述的症狀一堆,跟前面所說的大同小異,只是症狀更多些、更嚴重些。當她一上門來,掛號小姐同情她,看不下去了,都要她轉診精神科醫院,如彰基、秀傳或鹿東等醫院,她就是拒絕。
不僅掛號小姐要她轉診,護士小姐更是怕她怕得要命,因針劑超難打的,不是血管硬化,就是找不到血管,可見她平日常跑醫院診所,有如逛百貨或超商,常打針,以致血管都硬掉了。
她每次來看診,都要求打點滴,同時要求打鎮靜劑,好讓她睡著,她都說七、八天沒睡覺了。一般人,只打半支鎮靜劑(Valium 5mg),就能一分鐘內立刻睡著,熟睡到打呼,熟睡到張著嘴巴流口水,她即使打整支鎮靜劑(Valium 10mg)也沒用,眼睛瞪得大大的,直吵著怎睡不著,直要求再打鎮靜劑。她的針超難打的,扎了七、八針,也不一定找得到血管,這種自費的針劑,耗損不少人力,完全不符成本考量,恨不得用喝的算了。
不給打點滴,她很不滿意,沒有點滴,至少也要打少量的血管針劑,她不要肌肉注射的,害得護士小姐為了打針,頻換手,也要耗上老半天。最讓人驚慌的,每扎一次針,她都會高聲喊痛,扎一次針,喊一次痛,扎兩次針,喊兩次痛,扎了八針,就要喊八次痛,且越喊越大聲,相當地誇張。喊叫聲響徹雲霄,幾乎要衝破天花板,也驚嚇到外頭候診室的病患,還以為診間在殺豬呢。既然那麼怕痛,為何死命要打針?真讓人搞不懂,我不禁要懷疑,她靈魂裡是否藏了惡魔?
仔細詢問病史的結果,數年前,因甲狀腺毛病,不外是甲狀腺機能亢進症或結節,絕不會是惡性腫瘤,她在某小醫院接受甲狀腺切除手術。據她說,手術後沒多久,開始出現焦慮不安的症狀,到大醫院就診,檢查發現甲狀腺機能不足,開始長期服用甲狀腺素,但精神方面的症狀,並沒有改善,反而變本加厲,越來越嚴重,連精神科醫師也束手無策,害得她到處逛醫療院所。
醫界懷疑,心律不整,包括心搏過速、心房纖維性顫動、心房撲動等等,跟早年的甲狀腺機能亢進有關。民國67-68年,我罹患甲狀腺機能亢進,連續服藥三年,沒動刀,治癒了亢進症;民國92-93年,罹患心房纖維性顫動和撲動;民國98年,北榮住院,接受心導管電燒灼術,手術沒成功,至今仍不時心律不整發作。當年,有簽同意書,參與北榮的研究計畫,不知流行病學和基因學等研究結果如何?兩者有關係嗎?關係強嗎?有達到統計學意義嗎?我不知道。
甲狀腺機能亢進,臨床症狀包括焦慮、亢奮、焦躁、不安、躁動、失眠等,確實跟焦慮等精神症狀有關,但是,甲狀腺手術後,已變成甲狀腺機能低下,甚至須長期服用甲狀腺素,怎還會有焦慮等症狀呢?且是嚴重百倍、千倍的焦慮症呢?我很迷惑。在門診,遇過好幾位甲狀腺機能亢進的患者,手術好幾年後的結果,都不是很順利,不是切除太少,又引發甲狀腺機能亢進;就是切除太多,演變成甲狀腺機能低下,必須終生服用甲狀腺素。
如果,有人問我,「甲狀腺機能亢進要不要動手術?」我以個人的經驗擔保,打死也不要動手術,不是併發症或後遺症的問題,而是根本無法妥善治癒亢進症。連放射性碘劑等,我也反對用來治療甲狀腺機能亢進,因幾乎沒有多少例外,最終都必須終生服用甲狀腺素。不過,服用抗甲狀腺機能亢進藥物,必須要有耐心,須長期服用三年左右,蜻蜓點水,斷續服藥,或只服用兩年,復發的機會蠻高的。不是蠻高的,而是百分百復發!
上述兩例,都因甲狀腺切除,演變出精神病症狀來,如此看來,甲狀腺除了甲狀腺素和副甲狀腺素,所含有的內分泌功能外,似乎跟精神方面症狀有關聯,是這樣嗎?當然,這僅是個人的臆測吧了!不用太認真。在門診,曾接受甲狀腺切除手術的病患,不管男女,不管老少,每十個病患,就有七、八個病患,不是在台中沙鹿某小醫院開到,不然就是彰化員林某小醫院,我很好奇,不禁想問兩家醫院院長,動手術的後遺症,是否也包括類似的精神病症狀?
現在,回頭來談門診那位,二十出頭的年輕弱智者,他穿著不是很體面,因是列冊的低收入戶人口,為何我知道是低收入戶?因他持有福保。福保者,健保費由政府負擔,並可補助全民健保給付範圍內的醫療費用。彰化縣轄內各醫療院所,配合衛生局的呼籲,持福保就診的,免除掛號費,至於健保掛號的五十元部分負擔,由政府補助,所以,他每次看診,都不需花半毛錢。由於他看病不囉嗦,不多話,不亂提要求,比如給個退燒藥、止痛藥或藥膏等,大半時候,我還沒請他到外面稍後,等會兒再列印處方箋給他,他已直接往門外走去,真的是相當好款待的病患。
不僅如此,他有個人習慣和喜好,有病必就醫,稍微有割傷或撞傷,如腳趾頭踢到桌腳受傷流血,或右前臂撞到門板紅腫瘀青,他必然來看診敷藥,雖是小外傷,仍會持續就診近一週,直到完全痊癒,似乎很浪費健保資源,但對我來說,卻是優良好病患,他可以說是我的衣食父母,我不會他是弱智者,就任意怠慢,頤指氣使,隨意看診,胡亂開藥,隨便打發。我不能拒絕病患,但我可很珍惜健保資源,在田裡拿鐮刀除草,不時割到手指頭,甚至削翻一塊皮,沿路血流不止,我也不就醫。不少人被虎頭蜂螫傷就掛診,我就覺得好笑,我田裡虎頭蜂巢兩、三處,被螫傷豈算一回事?
台灣健保的成功,除了大碗又便宜,主要是就醫方便,大小醫療院所無數,小診所更是大街小巷都是,時時刻刻都可就醫,十步一小家,百步一大家,每位醫師都夙夜匪懈,努力做業績,賺足健保錢,若非同業彼此抨擊節制,有的醫師可能連週六、週日和國定假日,也奮不顧身,一年365天,一週7天,一天24小時,為全民健康把關呢。若是美國,看個小毛病要預約,還須好幾天前預約,收費又是驚人的恐怖,每個病人拿到帳單,幾乎要為錢昏迷休克。
可能是我較和藹可親,較慈顏善目吧?這位年輕弱智者,他喜歡找我的門診時間,三不五時過來看診。今年年初,不知何故,突然消失了好一陣子,直到他再來我的門診,主訴大便時,肛門會疼痛。為何消失這麼久?他說,被朋友所害,朋友們偷竊,要他去把風,以致被警方所抓,以竊盜罪現行犯起訴。我問他:「偷竊是做壞事,難逃法網,你為何不拒絕!」他委屈地說:「我不敢拒絕,如果拒絕,我會被他們打死!」
法官判刑結果,裁示有期徒刑四個月,可以易科罰金,因他沒錢繳罰金,只好入監服刑四個月。依據刑法第41條規定:「犯最重本刑為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以下之刑之罪,而受六個月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之宣告者,得以新臺幣一千元、二千元或三千元折算一日,易科罰金。」「依前項規定得易科罰金,而未聲請易科罰金者,得以提供社會勞動六小時折算一日,易服社會勞動。」「受六月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之宣告,不符第一項易科罰金之規定者,得依前項折算規定,易服社會勞動。」
從上述條文,判六個月以下有期徒刑的,似乎可以易科罰金,不然就是可以易服社會勞動。但是,此條文蠻深奧的,有看沒有懂,我內心不禁產生三點疑問。第一點疑問,易科罰金時,為何以二千元折算一日,卻不是一千元折算一日?尤其他是低收入戶,沒有正常工作,僅是偶而打個零工,賺點零用錢,哪有錢繳罰金?一天二千元,四個月一百二十天,總共要繳二十四萬元,別說二十四萬元,他連十二萬元也繳不起,只好入監服刑了。
第二點疑問,可以易科罰金而未聲請者,得以易服社會勞動,以六小時折算一日,但法官並沒有給他服社會勞動,這是何原因?沒錢繳罰金,改服社會勞動多好,一天勞動六小時,總比一天24小時,被關四個月好吧?難道,易科罰金必須本人申請?易服社會勞動也要本人申請?我不知道。我個人猜測,或許他搞不清楚,入監服刑和社會勞動的差別?或許他認為,入監服刑有得吃、有得穿、有得睡,三餐無虞,算是不錯的福利吧?
第三點疑問,他是弱智者,且被人逼迫,法官怎不從輕量刑,給他自新的機會?我猜測,可能有三個理由,法官仍判他入監服刑。第一個理由,他是累犯,判他四個月有期徒刑,已是很大的法外開恩。第二個理由,他提不出被人逼迫的證據,也可能不敢咬出對方,怕被修理得更淒慘。第三個理由,他僅是弱智,雖免服兵役,但總體智商仍有80分以上,尚未達到輕度智能不足的程度,其條件是55-70分之間,所以,他提不出身心障礙手冊,仍以一般受刑人判刑。
我問他為何肛門會疼痛,肛門疼痛,不外痔瘡、肛裂或肛門瘻管,「有便秘嗎?大便會不會很硬,大便會不會出血?有痔瘡嗎?」他支支吾吾很久,欲言又止,似乎有不可告人之處,我越問他,他越臉紅,更加答不出話來,我心裡大約有底,但依監所管理制度,我總認為不大可能,不過,我還是口不遮攔,直接問他:「在監獄裡頭,有被雞姦嗎?」
很好,雖弱智,他還懂得「雞姦」兩個字,我不必去解釋雞姦就是「肛交」。出乎我意料之外,他竟然紅著臉,頻頻點頭。我好生驚訝,不可能啊!我不知道他關進哪個監獄,但監獄我可熟了,雖然不至於像走自家廚房,卻也每年要去個幾次,為愛滋、為毒癮,進行衛教宣導,主要是流感季節,每年年底,流感疫苗施打尾聲,尚剩好幾千支疫苗,隔年四、五月報廢了可惜,我會帶流感疫苗主辦人,以及疾管科和衛生所的護理同仁,進入彰化監獄,幫受刑人施打流感疫苗,有時候,監獄管理人員也會趁機,一起跟著打疫苗。所以,進出監獄多次,也多年,少說有十年,監獄內相關建置,我算挺熟的。
早年舊監獄,被雞姦是常發生的事件,見怪不怪,上不了新聞版面,但時代不同了,新的監獄,新的制度和設備,不可同日而語。目前,監所每間牢房,必然有閉路監視系統,牢房內犯人的一舉一動,坐著、躺著、趴著,站著小便,還是蹲馬桶大便,一清二楚地,在中央控制室裡頭,都在管理員的監視下,他怎可能被雞姦?難道他在說謊?只有正常人才會說謊,弱智者哪會說謊?弱智者不會聰明到,有能力騙人。
他說,第一天被關進監獄,當天晚上,他就被修理了。牢房窄小,地板面積不到五坪大,擠了十幾個人,想躺平睡覺都困難,他被其他人又踢又踹,背部和臀部疼痛又瘀青,不准他一起躺在地板上,不僅動粗,還言語恐嚇,「幹你娘!眼睛張大一點,不乖乖聽話,你爸一腳踹死你!」他只能蹲在馬桶邊,聞者尿騷味、屎臭味,勉強闔眼休息。半夜,有人上廁所,他還會被趕來趕去的。
他不僅弱智,還長得矮小,身上沒幾兩肌肉,無力反抗外,加上細皮嫩肉的,簡直是牢內眾凶神惡煞,口中的小鮮肉。第二晚開始,半夜時分,夜幕低垂,萬籟俱寂,管理人員也進入了夢鄉,他的痛苦時刻來臨了,他被強迫側躺在地板上,也被強迫脫掉褲子,然後逐一,好幾個刺龍刺鳳的道上大哥,用雞姦的方式,發洩性欲。雖然,他大聲哀嚎求饒也求救,但沒有用,喊得越大聲,揍得越用力,使起性子的大哥,完全充耳不聞;至於管理人員,好像遠在天邊,沒有人來救援,而那閉路監視器,只有畫面,似乎聽不到聲音,靜悄悄的,好像斷了電。
包括彰化縣,各縣市營業衛生管理自治條例規定:旅館業與浴室業,涵蓋溫泉、冷泉浴池、三溫暖和SPA等,都要提供保險套及水性潤滑劑,不管是有償提供,還是無償提供,營業場所就是必備這兩樣東西,不能推托外頭超商有賣。保險套用於男女陰交用,也用於男男肛交用;至於水性潤滑劑,主要是男男肛交時必用的。肛門不像陰道,不會產生分泌液,或稱愛液或淫液,只能使用潤滑劑,否則太乾燥,陰莖無法插入肛門。監獄不是旅館業或浴室業,當然沒有潤滑劑,所以,這位弱智的小鮮肉,肛門被幹到開花,裂傷和流血。
依據「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」第10條規定,「旅館業與浴室業,其營業場所應提供保險套及水性潤滑劑。」如果違反者,經令其限期改善,若屆期未改善,處以營業場所負責人新臺幣3萬至15萬罰鍰。一般,旅館業在房間床頭櫃會免費提供保險套,浴室業則在櫃台販賣保險套,或裝設保險套自動販賣機,但是,極少提供潤滑劑,以致,我常隨著愛滋病主辦人,到轄內各鄉鎮的旅館和浴室業者,進行衛教和督導。由於有此機緣,我才能見識到,有些汽車旅館的房間,豪華到有如總統套房,房間內有游泳池,也有整套的SPA,我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。
連著三個晚上,這位弱智的小鮮肉,被同牢房的道上大哥輪姦,輪流雞姦,他再也受不了了,在大白天,表現出弱智的基本本能,管不了什麼顏面或自尊了,大聲呼喊救命,控訴被人輪流雞姦。為了息事寧人,也為了怕事態擴大,造成無法收拾的場面,當典獄長等長官追究下來,眾監獄科長和管理人員有苦頭吃,大家協調的結果,由衛生科出面,在他關進監獄的第五天,因監獄內有附設小型醫院,就把他送醫了,且入監服刑的四個月期間,就當成病號,長期住在醫院裡頭,不再回牢房了,他也因此脫離了苦海。不過,監獄人員有跟他條件交換,出監後,絕口不提雞姦的事情,所以,他也直要求我,不斷叮嚀我,不可洩漏上述情形。所以,上述情形,你把它當成故事,聽聽就算了。
愛滋病,由於免疫力低弱,容易感染各類傳染病,包括肺囊蟲肺炎、弓漿蟲腦炎、全身性禽型結核複合菌感染、隱球菌腦膜炎、巨細胞病毒感染、口腔食道黏膜念珠菌感染、痢疾阿米巴原蟲感染、結核病感染等,醫界稱之為伺機性感染。監獄關犯人,原本不是同性戀族群,由於環境和性需求關係,可能會扮演出同性戀的性行為來,或許可稱之為「伺機性同性戀」。我內心很猶豫,這位年輕的弱智者,在監牢內,被眾人輪流雞姦了,會不會感染愛滋病?同性戀的性行為是愛滋病最高的危險因子,台灣疾管署的統計數據,同性戀愛滋感染人數,比毒癮愛滋感染者和異性戀愛滋感染者的總和,還要多的多。
他要進行愛滋病毒篩檢嗎?我原本是不想的,認為沒有這個必要,我持著兩點理由,第一點理由,牢中的黑道大哥不是真的同性戀,而是伺機性同性戀,不是愛滋病的高危險群。第二點理由,法務部編有預算,請衛生局代為執行,凡是入監的受刑人,每個人,每一年,都要接受愛滋病毒和梅毒的篩檢,所以,幾乎可以打包票,牢裡的每個受刑人都是安全的,沒有感染愛滋病毒的。當然,感染愛滋病的受刑人,是獨立關在另一間房舍的,不會跟一般受刑人混在一起。
經過幾天思考,當他再次來門診,雖然不是痔瘡毛病,我仍繼續給他痔瘡藥膏和塞劑,用來消炎和止痛,我不能為了省二、三百元的健保資源,讓他,也讓我自己,無端擔負這個風險,不怕一萬,就怕萬一,難保有漏網之魚,也難保遇上愛滋病毒的空窗期,所以,我幫他作了愛滋病毒篩檢,如我預料的,篩檢結果是陰性,我為這場,悲苦人生的無妄之災,劃下休止符。(1081027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五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弱智殘障應恨誰(第十三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六十五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弱智殘障應恨誰(第十三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毒癮愛滋、同志愛滋、同志婚姻法、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、身心障礙手冊、酵素聯結免疫吸附分析法、顆粒凝集法、西方墨點法、核酸聚合酶連鎖反應。
把時空倒轉過來,仍回到彰化少年輔育院。我借少輔院衛生科的辦公室,預備訪談三位毒癮個案。送走了第一位,未滿十六歲的帥氣年輕小伙子,他純粹是一名毒癮個案,沒染上愛滋病。接著,送走了第二位,剛滿十五歲的標緻可愛小女孩,她是一名毒癮愛滋個案,因施打海洛因,而感染愛滋病。送走了上述兩位,緊接著,在衛生科科長和承辦人的協助下,她們去教室找人,我迎進了第三位個案,也是一名毒癮愛滋病患。
少輔院共收容兩位毒癮愛滋,第一位就是前述的,兩天前才過十五歲生日,這位大男孩是第二名毒癮愛滋。說他是大男孩,並不為過,他是三個人中,年紀最大的,但也僅十六歲又十個月,他戴著一般外科口罩,口罩髒兮兮的,蒙上一層灰,而且,鼻孔處,有鼻涕的印漬;嘴角處,也有菜湯的印漬,應該戴得很久,至少一週以上,沒換新的,他哈著腰,彎著背,很謙卑地,畏首畏尾地,想走又不敢走,躊躇萬分地走了進來。
我看到他戴著口罩,心裡有氣,也很同情。氣的是少輔院長官們,知道口罩不能預防愛滋病散播,愛滋病不是靠空氣或飛沫傳染的,也不是糞口傳染的,戴著口罩是幹啥事?同情的是,戴著口罩等於被標籤化,有如敲鑼打鼓,普告世人:「我是愛滋病患,二十世紀黑死病,天下無敵大病魔,生人勿近,盡速閃躲,沾染穢氣,與我無涉,自行負責。」
我猜,少輔院長官有兩種思維。第一種思維,官大學問大,要挺住官威。當衛生科科長向長官溝通請示,戴口罩沒意義,只會暴露個案隱私時,她有如拿竹竿捅馬蜂窩,闖下大禍,簡直玩火自焚,沒燒到對方,反燒到自己,長官內心必然火大了,「幹!妳比我行啊!只有妳懂,我不懂啊!妳算什麼東西,妳算哪根蔥?妳竟敢質疑我,妳要造反啊!想搶我的位置?別做夢了,再等個二十年、三十年,也別夢想,我不是一腳踢開妳,而是一腳踩死妳!」
「我當長官的,還須要妳小毛頭來教訓我?閃一邊去!老子能當上長官,絕不會是三腳貓角色,都是經過大風大浪,闖蕩大江南北,看透人情世故,處心積慮,陰謀陽謀,踐踏千萬人,才勉強榮升上來的,我豈是等閑之輩?」結果是,長官的命令,不可挑戰,一個口令,一個動作,錯誤的命令,也是命令,即便是橫柴拿進灶,「老子說的算,繼續戴口罩!」
第二種思維,笑罵由他笑罵,好官我自為之。長官內心幹譙到不行,「讓他們戴口罩,是躲法律漏洞,管它什麼貼標籤,管它什麼洩漏隱私!就是故意讓眾人知道他們是愛滋病患,令眾人害怕,閃遠一點,閃到天邊海角去,不要製造出任何事端,這種深謀遠慮,有誰想得出來?妳們全是沒有腦筋的笨蛋!」
「若不昭告天下,難保同學不會趁下課休息時間或放風時間,趁管理老師或戒護人員不注意,三三兩兩,跑進廁所或樹叢下打砲,男女搞陰交,男男搞肛交,不要說發生了愛滋群聚感染,只要多出了一位愛滋病患,家屬抗爭,媒體登了出來,聳動的標題,說少輔院爆發愛滋病院內感染,上級長官下來徹查,我的官位還保得住嗎?我烏紗帽還能繼續戴嗎?」不管是第一種或第二種思維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孰不願太平、安穩過日子?換位思考,我若是少輔院長官,也許也會如此命令,「繼續戴口罩,不節外生枝,但求永保安康。」
我說他是大男孩,不僅他是三人中年紀最大的,也因他長得最高,比第一位,180公分的帥氣年輕小伙子,還要高個一、二公分,應有182公分吧。但體重太輕了,60公斤上下,整個人顯得如竹竿般消瘦。他有著雙眼皮,眼睛圓滾滾的,算蠻標緻的。我請他脫下口罩,當我看到整張臉,我不禁大為驚訝,「天啊!古代文學著作儒林外史,所形容的尖嘴猴腮,跟此人相較,簡直貼切到爆!」他有暴牙,以致嘴巴很尖;因消瘦,以致臉頰凹陷。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齷齪不堪,有如垃圾堆內穢物,讓人想嘔吐。
民國69年初,我剛入彰基,就任外科住院醫師,不時要出入開刀房,開刀房共有四間手術室,另有十幾名的護理團隊,有自己的護理長、副護理長、資深的leader,以及甚多年輕的護士們,簡稱開刀房護士,她們整天戴著布口罩,只留下眼睛,把三分之二以上的臉部都遮住。其中,有兩位年輕的護士小姐,她們的眼睛不僅濃眉大眼,更是眉清目秀,其中一位,盈盈秋水,炯炯有神;另一位,雙瞳剪水,神采飛揚,兩人眼睛都活靈活現的,還不時美目盼兮,暗送秋波,簡直如漢書所說的,「一顧傾人城,再顧傾人國」。
當年,我還是年輕小伙子,尚未婚配,仍是單身,被兩人勾引得神魂顛倒,「她們是否對我眉目傳情?脈脈傳情?」我胸口小鹿蹦蹦亂跳呢。不禁想起蘇軾的「佳人未肯回秋波,幼輿欲語防飛梭」,也想起元稹的「眼明正似琉璃瓶,心蕩秋水橫波情」。上刀時,因胡思亂想,腦中滿是綺夢,以致恍神,多次被主治醫師斥責:「吳醫師!請專心剪線頭!」「吳醫師!把腹鈎用力拉緊一點,想睡覺啊!還是肚子餓啊!」
自從某天,晚間下班時分,無意間看到,她們脫下口罩後的整張臉,我再也不會胡思亂想,也不再想入非非了,因一位護士小姐,嘴唇比常人厚很多倍;另一位護士小姐,則是朝天鼻。我不禁替她們惋惜,老天未免太捉弄人了,給了漂亮的眼睛,怎不順便給與漂亮的嘴唇和鼻子?當年,美容手術尚未流行,如果她們去整了容,保證美若天仙,七仙女、織女、嫦娥,都要自嘆不如;連古代四大美女,西施、王昭君、貂蟬、楊太真,再世入塵間,也要退避三舍。
我請這位齷齪不堪的毒癮愛滋個案,隔著辦公桌坐下。說齷齪不堪很難聽,太瞧不起人,其實,我內心更多的是憐憫,依據相書上說,「尖嘴猴腮,主晚年孤苦淒涼。」他又怎能不晚年淒涼?不僅晚年,他這輩子必然孤苦淒涼!他不僅是毒癮個案,還是愛滋病患,他能獲得多少關懷和憐憫?他肯定比同志愛滋還可憐。同志團體,背後有龐大的支柱,包括社團和基金會支撐,給予不少的協助,涵蓋食衣住行,以及各項權益的保障等等,尤其近日,同志婚姻法已通過,並於民國108524日起,正式生效。在亞洲,要叫台灣第一名;全世界195個國家,可能在五名內,至少是十名內,這也是台灣之光。
民國106524日,司法院公布釋字第748解釋文,宣布現行「民法」,未保障同性二人的婚姻自由及平等權,已屬違憲,要求立法機關兩年內,完成相關法律之修正或制定,以保障同性婚姻的權利。這是同性婚姻之肇始,箭已在弦上,必然要發,公投是假的,立法是過水。沒想到,司法院大法官權利這麼大,比制定憲法的人偉大,也比天大,更比地大。
民國1071124日,台灣全國性公民投票,網路上吵翻天,兩方叫陣互嗆,鬧得沸沸揚揚,不可開交。最終,拗口、複雜、陷阱多又莫名其妙的公投,在紛紛擾擾中,粉墨登場,也卸妝下臺,船過水無痕,瞬間從人們的記憶中,秋風掃落葉般,一掃而光,再也拉不回腦海裡。
民國108220日,行政院根據司法院的釋憲文和公投結果,制定了同性婚姻法草案,竟然用偷天換日法,取名為「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」,乃古今中外,最可笑,也最莫名其妙的法條名稱,行政院暗度陳倉,很沒有懶趴,沒有勇氣直接命名為「同性婚姻法」。此解釋施行法規定,年滿18歲的同性伴侶,可成立同性婚姻關係,準用民法規定,可繼承財產與收養有血緣的子女。
民國108517日,此解釋施行法,在立法院三讀通過,於同年522日,由蔡英文總統公布,並於同年524日生效實施。其實,司法院大法官釋憲文,是要求「兩年內」完成立法修正或制定,嚴格來講,應該是108523日生效實施才對,延遲了一天,大法官是天,更是地,立法委員和蔡英文總統,應該向大法官們磕頭謝罪,自請處分。
法律通過已近五個月,網路甚多流言,有人好奇,已有多少對同志婚姻完成戶籍登記?有人好奇,多少對同志婚姻是異國聯婚?異國聯婚中,有多少外國人是愛滋病患?更有人質問,同志婚姻會降低愛滋罹病率,還是增加罹病率?以終生防疫人的立場,我不會去管同志婚姻法,也不會去管多少對同志婚姻或異國聯婚,我比較關注的是愛滋病的罹病率,但願老天保佑,希望台灣的愛滋罹病率會逐年下降。如果罹病率真的下降,與同志婚姻關係甚微,主要還是公衛端的努力吧?
我手上,有這位年輕毒癮愛滋病患的基本資料,我辦公室愛滋病主辦人給的,我仍隔著辦公桌,問他幾個問題,「什麼時候變成毒癮者?怎會變成毒癮者?什麼時候感染愛滋病?為何感染愛滋病?」我面前這位大男孩,在面談過程中,我感觸很深,不禁一掬同情淚。他這輩子不孤苦淒涼才奇怪,他不僅臉孔、身材齷齪不堪,連行為、舉止和談吐,也是齷齪不堪,因他口齒不清,講話結巴,惟思路尚可,邏輯也尚可,勉強地,可以順利地進行對談。
我不知道他是否領有身心障礙手冊?不知道是否有思覺失調症或躁鬱症等精神病?但肯定有低智商問題,所謂的「弱智」。另外,我還懷疑是否有輕微的妥瑞症,從他進入衛生科開始,尚未坐下來,我發現他右邊嘴角,會不自主的抽動,每兩、三分鐘,就抽動一次,沒有很注意觀察,是不會發現的。我不禁恨起老天來,未免欺人太甚了,怎把齷齪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!「當上帝關了一扇門,必定會再為你打開一扇窗」,難道只有信基督的,才能獲得此憐憫嗎?中國人信仰的「老天爺」,你的憐憫到底跑去哪裡了?
我退休前,配合縣府民政處,擔任了十年左右,縣府役男體位判定組的組長。每位役男體位之判定,必須蓋上三個章,我是最後把關的那一個章,沒有我的職章,體位判定書送不出去,役政要停擺,我的責任重大,壓力也蠻大的。役政是國家大事,牽涉重大,一絲不苟,絕不可能有關說或請託,不僅作奸犯科,只要稍有差錯,必然移送法辦,身陷囹圄。
役男總智商低於85分,包括85分,是免役體位,這種低智商的個案不少見,讓人不捨。同樣是父母所生,為何自己要低人一等?要怪老天,還是要怪父母?另外,被診斷為妥瑞症的,也是免役體位,終生不用當兵,這類的役男,三不五時,也會被我碰到,當我蓋上職章時,好像把人蓋棺認定般,打入十八層地獄,讓我很不捨。
更嚴重的,則是一整疊免役體位判定書,少者一、二十本,多者三、四十本,我蓋章會蓋到手發軟,也手發抖,因這些人都是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役男,有肢體障礙的,也有精神障礙的,從輕度到重度都有,是爹不疼,娘不愛,連老天都放棄的弱勢族群。所謂「人生而平等」,不過是騙人的鬼話罷了。如果你能功成名就,家財萬貫,賺進好幾輩子,也花不完的財富,那不是你行,沒有啥可驕傲或自負的,而是老天把無數人的福氣,全灌注在你身上罷了!你應該回頭,看顧這群艱苦人,不是嗎?
另外,毒癮個案,沒有免役,仍需服兵役,役男體檢沒有包括毒品篩檢,毒癮不是傳染病,仍須入營當兵。對某些毒癮個案而言,可以趁服役期間暫時戒毒,也是不錯的機緣。至於愛滋病呢?每位役男都要愛滋病毒篩檢,若是陽性反應,二話不說,直接判定免役體位,軍中永不錄用。愛滋雖是傳染病,但傳染途徑很侷限,不如一般感冒、流行性感冒或急性腦脊髓膜炎等,一爆發出來,就是數十人的群聚感染,但愛滋病仍被當成洪水猛獸,似乎過度反應了吧。
我親戚的孩子,一個帥氣的大男孩,大學唸的是護理系,與眾不同的選系,役男體檢愛滋初步篩檢陽性,家長嚇得要命,頻頻到衛生局來,找我商量,希望能盡速進行確認檢驗,否則全家人心臟懸在空中,家庭快要崩潰了。彰化縣役男體檢,悉數委給部立彰化醫院,醫院初步篩檢陽性,指示三個月後,重新抽血,再進行確認檢驗,以致役男體位判定往後延。三個月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但對役男和家屬來說,可是度日如年,三個月有如三年或三十年,那種煎熬不是外人所能想像。其實,醫院是錯的,依照疾管署的規定,根本不用等三個月,就可直接進行下一步的檢驗。這是醫院內部的行政流程,我不好意思干涉,只能安慰家屬,再等些時候吧!「放心啦!有不少案例,初步篩檢陽性,但後來的確認檢驗,證實是烏龍一場。」
為何說醫院是錯的?愛滋病毒篩檢,分初篩和複篩,初篩是檢驗病毒的抗體,複篩是檢驗病毒的分生基因片段。初篩檢驗包括兩種,第一種,酵素聯結免疫吸附分析法(Enzyme-Linked Immunosorbent Assay,簡稱ELISA);第二種,顆粒凝集法(Particle-Agglutination Method,簡稱PA)。疾管署認可之人類免疫缺乏病毒篩檢檢驗合格單位,分兩種層級:一般檢驗所或小型醫院,只授證可以檢驗初篩;大型醫院或疾管署本身,則授證可以檢驗初篩和複篩。
不管是一般檢驗所或大型醫院,初篩流程沒有嚴格強制規定,可以用ELISA初篩,也可以用PA初篩,若成陽性反應,疾管署規定,同樣那一管血液,必須再進行第二次初篩,兩次初篩陽性,才算初篩陽性。第二次的初篩,各家檢驗所或醫院,做法不盡相同,都受疾管署認可,若第一次初篩使用ELISA,第二次初篩可繼續使用ELISA,也可以換成PA;若第一次初篩使用PA,第二次初篩使用ELISAPA均可。不過,為了降低試劑採購成本,一般情況,兩次初篩,可能都是ELISAPA
初篩兩次都是陽性反應,再來就是確認檢驗了。以公衛端來說,衛生所防疫人員抽了毒癮或同志個案的血後,直接送到衛生局檢驗科,當兩次初篩都陽性,檢驗科會直接把那管血液,送往疾管署中區分局,進行確認檢驗,不用等三個月,也不用重新抽血,但彰化醫院的役男體檢,卻要求等三個月,且要求確認身份後,重新抽血,再進行確認檢驗。重新確認身份和抽血,可能牽涉血液檢體太大量,上百、上千人,擔心檢體搞混了,也擔心檢體遺失了,重新抽血無可厚非。但醫院為何有三個月的誤解?下面會說明。
兩次初篩陽性,接著是確認檢驗,採用西方墨點法(Western Blot Test,簡稱WB),如果是陽性,就是確認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感染,依傳染病防治法,必須向衛生局疾管科通報,否則我會裁罰醫師本人9-45萬元,另外醫院也受罰,金額是30-150萬元,我一下子可以幫縣庫,至少賺進39萬元。為了公衛端和醫療端的和諧,疾管科不像食品衛生科,時時重罰,處處嚴罰,我們有甚多的傳染病,不少臨床醫師遺漏了,沒有按時通報,我們會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僅給與警告,衛生局從來不曾開罰過。
如果,西方墨點法檢驗陰性,疾管署規定,等三個月後,重新抽血,再檢驗一次西方墨點法。好了!答案來了,西方墨點法確認檢驗的「三個月」,成了圭臬,被醫院誤植到初篩檢驗去了,以致造成家屬苦等的煎熬。疾管署另有規定,如果臨床醫師依據病患症狀,仍高度懷疑愛滋病毒感染,則可以接著進行核酸聚合酶連鎖反應(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,簡稱PCR),看來,核酸聚合酶連鎖反應的敏感度和準確度,似乎高於西方墨點法。我這種猜測是錯或對?我不敢擔保。
我那位親戚的孩子,煎熬了三個月,再次愛滋檢驗是陰性的,役男體位判定為常備役,我第一時間通知親戚,也安心地蓋下我的職章。至於,三個月後所抽的血,仍然進行ELISAPA初篩檢驗,還是進入西方墨點的確認檢驗,這是醫院內部的作業流程,我不清楚。我那位親戚會如此擔憂和害怕,是否孩子的性向有疑慮?親戚沒說,我也不方便問,但總讓我有些憂慮。男生唸護理系,我見過不少,尤其在精神科和急診部門,甚至有人當上護理長,但男生走入女生固有的職業範疇,總讓人好奇,你說是不是?
役男愛滋檢驗結果,為避免隱私洩漏,有的連家人也不想讓他們知道,該怎麼辦?在我主動居中協調下,體位判定結果通知書,如石沉大海,密而不發;至於愛滋病患的免疫證明書,不透過公家公文體系,經由村里幹事或村里長送達,改由我當居間人,每次到縣府判體位時,從縣府民政處,將公文帶回衛生局,再請愛滋病主辦人,通知個案本人,找空檔時間,親自到衛生局來領取。每個愛滋病患,都在我們列管名冊中,均留下聯絡電話,能輕易聯絡上本人。
曾有村里長,好事之徒,在社區廣為謠傳,「某某老師的孩子,在外唸大學,也順利研究所畢業,人健健康康的,但役男體位判定,竟然是免役,好奇怪喔!是否有隱情?裡頭大有問題喔!」也曾有家長在家裡吵翻天,幹譙連連,幾乎要動粗,「幹你娘!你是得到什麼疾病,怎役男體位判定是免役?你給我說清楚,到底什麼原因?你是不是在外面亂搞,搞出什麼骯髒病來!」
愛滋病是免役,若是結核病呢?也是免役。陳舊性肺內或肺外結核,曾接受過治療,只要檢附衛生主管機關完治證明或醫院診斷證明書,則直接判為免役體位。所謂陳舊性結核病,就是以前曾患過結核病,不管是小時候,還是高中或大學罹病,都屬陳舊性,就是免服兵役。幾年前,民國58年畢業的彰中同學,在母校雨賢館,召開同學會,會後餐敘,有同學無意間透露,「唸初中時,罹患肺結核,經過半年多治療,早已痊癒了,但役男體檢時,因早期的肺結核,被判定為免役,失去成功嶺受訓服役的機會。」
完成治療的結核病患,塗片檢查和培養檢查,再也找不到結核桿菌,就是已經痊癒了,完全跟正常人一樣,一樣的生活作息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豈須去貼標籤?且往後再復發結核病的機率,非常的低,並不會比一般人口高多少,我不明瞭內政部役政署,免除其服役的理由為何?是一種憐憫或體恤嗎?省去其服役的義務,似乎是好事,卻也剝奪其服役的權利,甚且造成一生的遺憾。
至於活動性肺內或肺外結核,經醫師診斷證明者,也就是細菌學檢驗證實陽性者,另一方面,病人正接受抗結核藥物治療者,當然是免役體位,不用入營當兵;縱然半年後,治療痊癒了,也照樣免當兵。總之,不管是過去或現在,只要確診是結核病,就是免服兵役。如果,醫師診斷為結核病或疑似結核病,但沒有細菌學直接證據者,只能判定為「體位未定」,等接受抗結核藥物治療滿六個月後,再來重判體位,因為,考慮到醫師可能中途改診斷,排除結核病的感染呢。
我面前這位弱智的大男孩,口才不伶俐,講話結巴,俗稱的「大舌頭」,但還能溝通,經過訪談,我獲得更多的相關資料。他,雲林靠海偏鄉,離六輕不遠,較接近台西的鄉下人,在家排行老大,家裡經濟不錯,有三甲魚塭,從事海魚養殖。據他自己陳述,小時候發高燒,燒到40度,因鄉下醫療資源差,延誤送醫,以致燒壞腦筋,人變得笨笨傻傻的,講話不流利,常會咬到舌頭。
他國小成績極差,以最後一名畢業。唸到國小六年級,九九乘法還不會,但勉強學會看時鐘,知道早上十點和晚上十點的區別,如果問他,二十二點等於晚上幾點?他想破頭也答不出來。因智障,不僅讓老師傷腦筋,也成了全班同學嘲弄和霸凌的對象,不僅背後罵他,還正面罵他,「笨蛋!傻瓜!」曾有一次,肚子痛,來不及上廁所,把屎拉在褲子,害得教室臭氣沖天,老師和同學紛紛走避,從此被同學笑罵,「剉屎龜!」
三不五時,同學會惡作劇,暗中移走他的椅子,害他四腳朝天,跌坐在地,痛得哇哇大叫,同學則在一旁哈哈大笑。有時,則偷藏他的教科書,害他急得慌張,找得滿頭大汗,同學則在一旁,掩面偷笑。上體育課時,玩躲避球遊戲,保證他必然成了,同學們主力攻擊的目標,常挨打到皮青臉腫,甚至鼻孔流血,而旁邊的同學們,則幸災樂禍,樂得不可開交,又叫又笑的鬧翻天。
為了兒子不在學校,遭受同學欺凌,他的爸爸難過不捨,可真的下了苦心,不時打自家養殖的海魚,送給班導師;因偏鄉小學校,總共才六個班級,只有教導和總務主任,所以,校長加上兩位主任,他的爸爸也會送上自家養殖的海魚。不僅如此,對那些特別搞鬼,特愛欺侮他的同學,他的爸爸不是採用抗爭或抗議的方式,反而是奉上自家的漁產,攀親帶故的,低頭哈腰,極盡阿諛諂媚,希望對方家長,多勸導和管教自己的孩子,不要屢次在班上欺侮他。
六年的歲月,在驚濤駭浪中,委屈痛苦中,勉勉強強度過了,他順利拿到國小畢業證書。進入國中後,因智商有限,學業更加跟不上,英文26個字母學不來,英文大小寫分不清,至於數學代數和幾何,有如無字天書,簡直雞同鴨講,有學不會,有看不懂,成了班上同學笑柄,也成了同學霸凌的對象。
每日上學,成了痛苦又淒慘的一件事,他不時逃學和曠課,但被爸爸逼得不能不上學,不是夜晚被丟進冰冷的魚塭裡,就是皮帶綁手腳,吊在屋樑下,用皮鞭抽打。他僅能偶而假裝生病,頭痛、肚子痛、嘔吐,讓自己在家輕鬆一天。但這種痛苦的日子,不到一年半,當他唸國中二年級時,好像天方夜譚,有如千古奇蹟,整個翻轉過來了。
他不再是同學嘲弄和霸凌的對象,反成了班上,被人景仰和追逐的對象,他被捧上了天,女同學會退避三舍,但男同學則緊緊相隨,跟前跟後的,把他當成最麻吉的好友,還稱兄道弟的,怎會如此天差地別?下回分曉。(1081024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四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強制隔離冤死鬼(第十二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六十四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強制隔離冤死鬼(第十二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結核病追蹤管理系統、全國戶政系統、超級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、醫師法、醫療法、一般外科口罩、N95口罩。
回頭來說第二個案例,因被我強制抓進醫院,卻猝死在負壓隔離病房的60歲農家婦女。前兩回提到,我動用兩名轄區警察,以及消防局119救護車,奔往南彰化個案住家,結果撲了空,患者有驚覺,前一天大清早,已先一步打包行李,離家出走了,從此音訊杳然,彷彿從人間蒸發。接著,兩年時光匆匆而過,不禁讓人嗟嘆歲月蹉跎。
兩年時間,公衛端就此放棄,完全放任,沒有任何作為嗎?當然不可能,公務員不是那麼好混的!患者失蹤或失落,不是就此簽辦結案,煙銷雲散,一了百了,冤有頭,債有主,這筆帳仍掛在原本的公衛護士身上,除非她放棄公職,除非她轉調其他縣市衛生局,否則,衛福部全國結核病追蹤管理系統,管理者欄位,永遠掛著她的名字。若病患死了,這個帳會取消掉嗎?似乎不可能。若公衛護士本人死了,可以從此取消掉嗎?好像也不可能。
總之,個案管理失敗的帳,很丟臉的帳,會跟著公衛護士一輩子,甚至跟到阿鼻地獄;不僅如此,這個追蹤管理系統,會流傳千古,一代傳著一代,後代子孫都看得到。有公衛護士戲稱,如果她的女兒、孫女兒,將來也從事公衛護士工作,自己的不良紀錄,都被掀得一清二楚,很沒面子。是可忍,孰不可忍,公衛護士為了一世人的英名,上刀山,下油鍋,拼了老命,死都不足惜,千方百計,也要把病患找回來。這是職責,也是榮譽,亦牽涉到年度考核成績,考核成績又牽涉年終獎金。
如何找回病患?病患有二男二女,均各自婚嫁,搬離彰化,分散全台各地,北部、南部和東部都有。第一步,衛生所同仁上全國戶政系統,衛生單位有此授權,搜尋子女外遷的住址;第二步,電話聯絡兒女所轄的鄉鎮衛生所,請衛生所公衛護士,前往子女住家家訪,明察暗訪,調查病患是否住在子女家。經過幾個月折騰,電話往返,與轄區衛生所緊密聯繫,終確認病患沒有投奔子女家,僅有電話與子女聯絡而已。
我猜,她也不敢投靠子女,因四名子女中,已有一男一女,被她感染結核病,這是慘痛的教訓,她嚇壞了,虎毒不食子,當母親的豈敢,讓子女和孫子們,再次冒感染肺結核的風險?除非她是白痴,人只會笨一次,不會再笨第二次。衛生所曾聽病患說,她有兩個妹妹,遠嫁台北,既然沒有投奔子女家,會不會投奔兩個妹妹家?
於是,衛生所重啟爐灶,調查兩位妹妹的基本資料,也一樣依靠全國戶政系統,搜尋兩位妹妹的台北地址;再電話聯絡轄區衛生所,請派公衛護士,暗中訪查,是否住在兩位妹妹家中。還真的被我們猜中了,一年多前,她先住大妹家一個多月,再轉往二妹家,也是住了一個多月,但就此離開了,不再住在兩位妹妹家了,我們遲了一步,趕不及抓人,只能望塵興嘆。
「下雨天留客,天留,我不留」?「下雨天,留客天,留我不留」?寄人籬下,總是不好意思,總有個期限,何況一住一個多月,更何況兩個妹妹各有家庭,有老公,有孩子,豈能叨擾人家過久?以致陸續搬離兩個妹妹的家,獨自在外,賃屋而居。我們雖然查到病患的最終去處,但她再次消失在人海茫茫中。不過,老天有眼,經過了兩年,一番大波折,在半強迫、半意願的情況下,她讓我們抓了回來。眾裡尋她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,她孤寂地等待,等著我們把她帶回來。
人是自私的,與血肉子女相比,妹妹等於外人,她怕感染自己的子女,卻不怕感染自己的妹妹,竟然住進妹妹的家,害得兩位妹妹都被她感染肺結核,得的還是超級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。一天接觸八小時;整個傳染期,合計接觸四十小時,被傳染的機會相當高,何況同一屋簷下,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,不被感染才是奇怪。據說,兩位妹妹接受肺結核治療,拖了兩、三年,仍不痊癒,二妹甚至狠下心來,住院接受了肺葉切除手術,切掉空洞,期望能順利治癒。
衛生所努力的結果,徹底失敗了,只得向衛生局求救,衛生局接下了這個攤子。逢此關鍵時刻,我們不得不使出殺手鐗,行文健保署,搜尋病患近兩年來的就醫紀錄。出門在外,任何人都知道,特別是有疾病在身的老年人,身上必帶兩張卡,一張是身份證,另一張是健保卡,以備不時之需。健保署回文,病患在最近半年,多次至台北市區,某家聯合診所就醫。我們喜出望外,終於可以查到病患在台北的居住處了,即刻電話該聯合診所,請提供病患住址。結核病主辦人打了電話,我也打了電話,都沒用,診所的回答是,「口說無憑,這牽涉病人的隱私,沒辦法給資料,請衛生局正式公文來要。」
診所院長說在理上,非同一縣市,彼此不熟,互不認識,難保不是詐騙電話。彰化縣衛生局又不是他們的主管機關,河水不犯井水,他們無須賣這個帳。我也不能大小眼,台大、馬偕、榮總、三總、長庚等大醫院就行文,看人家小診所,就想便宜行事,似乎說不過去,好像在欺侮人家。其實,不同縣市,即使是小診所,我也管不了它,更別說欺侮它了。
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,即刻繕打簽呈陳核,以衛生局名義,發文給該診所,同時副本副知台北市政府衛生局,請診所文到十日內,提供病患聯絡地址和電話。沒想到診所院長蠻龜毛的,收到彰化縣衛生局公文,極度不放心,害怕是假公文,他說,公文有問題,「台北市政府衛生局」有「政府」兩個字,但「彰化縣衛生局」卻少了「政府」兩個字,事有蹊蹺,可能是偽造公文,有詐騙,有陷阱。
所以,診所院長找上台北市政府衛生局疾管處,請幫忙確認公文真假。台北市疾管處的承辦人有跟他解釋,「這是行政機關正式的公文,不會有錯,我們經由政府電子公文交換系統,也收到彰化縣衛生局的公文副本。」拿出紙本副本給他看,他仍聽不下去,堅決要求承辦人,當場打電話給彰化縣衛生局。我接的電話,「您好,我是彰化縣衛生局,疾病管制科吳聰賢科長,很高興為您服務...。」不得不,害得台北市政府衛生局,多花了一筆長途電話費。
診所院長,如此追根究柢,如此龜毛,一絲不苟,可能是個性使然;也可能是「一朝被蛇咬,終生怕草繩」,吃過這種虧,學乖了,處處小心為要。依據「醫師法」:「對於因業務知悉或持有他人病情或健康資訊,不得無故洩漏。」違反者,移送懲戒,並裁罰新臺幣2-10萬元罰鍰。依據「醫療法」:「醫療機構及人員因業務而知悉或持有病人病情或健康資訊,不得無故洩漏。」違反者,裁罰新臺幣5-25萬元罰鍰。給聯絡地址和電話,不算違反醫師法或醫療法,卻違反個人隱私,仍是挺麻煩的。
「彰化縣衛生局」為何沒有「政府」兩個字?因衛生局是縣政府的府外單位,與縣政府不在同一處所辦公。另外,消防局、警察局、環保局等單位,也都是府外單位,機關全銜是「彰化縣消防局」、「彰化縣警察局」、「彰化縣環境保護局」,也都是沒有「政府」兩個字。但是,社會處、建設處、民政處等,都是府內單位,與縣政府同一處所辦公,它們的全銜則是「彰化縣政府社會處」、「彰化縣政府建設處」、「彰化縣政府民政處」,全都有「政府」兩個字。台北市的衛生局,屬於府內單位,所以全銜是「台北市政府衛生局」。
府內、府外單位的差別何在?府外單位,可以用局長名義發文,有自己的關防和關印;但府內單位,只能用縣市首長名義發文,本身沒有自己的關防和關印。不要小看各市區或鄉鎮衛生所,可能僅有不到十人的小機關,卻有獨立的行政權,有自己的關防和關印,可以用衛生所主任的名義,正式行文全國各機關或團體。民國86年,我就任衛生所主任;民國92年,我真除衛生所主任,衛生局均派長官代表,親臨衛生所,隆重地主持印信交接典禮。至於科長呢?職等一樣,薪水變少,工作加劇,但哪來個人的印信?
衛生局使出公權力,對違規相關業者裁罰時,特別是食品衛生科和藥政科,裁罰得最頻繁和嚴重,每年都為縣庫,賺進數百萬,甚至數千萬的進帳,以致民眾怨聲載道,恨恨不平,不時對衛生局同仁嗆聲:「幹!最可惡的是衛生局,衛生局是土匪,衛生局比共產黨,還要共產黨!」遇到此種謾罵和指責,不少同仁覺得好笑,常自我解嘲:「哈哈!沒辦法啦!怪不了誰,我們衛生局就是沒政府啦!」
接到該聯合診所的回函,很高興,讓人興奮,聯絡地址是台北的住址,不是彰化老家的住址;至於聯絡電話,則是手機,仍是原來的那支手機,只是這支手機常接不通。起初,接到衛生所公衛護士打來的電話,她會破口大罵:「夭壽喔!妳煩不煩?妳又打來電話,妳以為公家電話不用錢啊!」後來,慢慢地,她接到公衛護士電話,不再謾罵,態度和緩了很多,「唉!妳真不死心,真佩服了妳。對不起,還讓妳打電話過來,謝謝妳的關心啦!有空來家裡坐啦!有空來家裡奉茶啦!」
所謂的「家裡」,是指彰化鄉下老家,還是台北的現住址?或許,她看開了,也看淡了,逃得了一時,躲不了一生,這輩子早晚是要面對的。她可能在暗示我們,等著那麼一天,她準備回彰化老家了,再請我們到她家裡奉茶和閒聊呢!是不是這樣?我心中是這樣想。
我們不敢肯定,聯合診所提供的地址,該名病患是否真的住在裡頭?總不能勞師動眾,千里迢迢去到那裡,卻又撲了空,我這個發號施令的科長,豈非被罵翻了?我打電話給台北的疾管處長,請派轄區衛生所人員,先幫我們探路一下,確定病患真的有住在那裡。我特別告訴處長,請同仁千萬不要走露風聲,我們會隨時北上抓人。消息很快回傳,疾管處長的回覆是肯定的,轄區衛生所人員有碰到該名病患,確認住在上述地址。每年,疾管署會召開全國防疫會議,各縣市衛生局疾管科長和各業務主辦人,都有聚在一塊的聯誼機會,不分東西南北,從事防疫工作的,大家都是好兄弟、好姐妹。
事不宜遲,有上次撲空的經驗,我學乖了,擇日不如撞日,我請結核病主辦人,即刻聯絡衛生所,請聯繫轄區派出所,派兩名警察支援,隔天,早上八時三十分,從衛生局出發,北上抓人。隔天,衛生局派出一輛公務車和一輛救護車,公務車搭載科長、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和衛生所公衛護士共三人。消防局的119救護車,自古以來,打死也別夢想,他們會支援外縣市的救援工作,只好衛生局派自己的救護車。自己的救護車,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,但救護等級差了一大截,沒得比,也沒有負壓空調。不過,抓的是慢性病患,沒病沒痛的,且行動自如,沒有急救的需求,勉強可以應付。
至於超級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問題,這是讓人比較擔心的,只好委屈咱家司機,戴上一般外科口罩,路上全程打開窗戶,不開空調,沒有密閉空間,就沒有傳染的問題。很感謝這位司機同仁,他完全配合,全無怨言,藉故找碴或推託,認真地完成了使命。或許我有些私心,故意不去強調,不去提起,以致這位司機大哥,不是很清楚超級多重抗藥性的嚴重性,還以為僅是一般的結核病罷了。轄區派出所也相當配合,派出兩名警察,開著一輛警備車,全程跟在我們的後面跑,讓人感動,我不禁要感激涕零。
我們準時,從衛生局門口停車場出發,上中山高速公路,直奔台北,一分一刻也不停留,高速公路服務區免了,小便也免了。感謝公務車司機有作功課,事前上網搜尋地圖,沒多少耽擱,很快就找到病患住所的樓下,位於狹窄小巷弄內,七樓公寓的五樓。我、結核病主辦人和公衛護士三人,搭電梯上五樓,出電梯,就是病患住所門口,剛按了電鈴,幾乎沒有時間差,門即刻打開,門口裡頭站著病患本人,她很平靜,一點也沒驚訝或意外,也沒半絲驚慌失措,僅長嘆了一聲:「你們總算來了。」
她請我們三人進公寓,禮貌上,我們總不能因她是慢性傳染性結核病,就拒人千里之外,未免太藐視人了。我雖然從臨床跳進了公衛,但「視病猷親」的精神,卻是深根固柢的。病患居家,她沒戴口罩,我戴的是一般外科口罩,同仁戴的是更高等級的N95口罩,我怕她們戴太久,呼吸困難,不舒服,反節外生枝,我請她們在門口等,我一個人跟著她進屋裡就好,表現我的誠懇。同仁等在門口,有一個好處,如果病患想趁機逃跑,跑百米的方式往外衝,有人可在門口攔住她。其實,我完全多慮了。
我當然了解,病患屋內,若門窗緊閉,保證含有結核桿菌的飛沫核,或稱懸浮微粒,必然充塞屋內整個空間。我進入屋內前,忍不住壓緊口罩上的金屬線條,希望口罩跟鼻樑更密合些,但我心裡直想著,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?人生難得做幾回地藏王菩薩。爾來,生活水平提升,應付夏日酷暑,國小、國中、高中教室,普遍都裝了冷氣,門窗緊閉,如果學生或老師有人罹患肺結核,結核病的群聚感染,極容易發生,潛伏結核感染的陽性率,必然會超標。
公寓房子很小間,一房一廳一衛浴,我估計屋內面積,絕不會超過12坪。廚房不算廚房,僅附屬於客廳一隅,沒有瓦斯爐,只有電磁爐和微波爐,勉強可煮簡單的三餐。我眼睛掃到客廳一角,她的行李均已打包,一個大皮箱和一個小背包,除了這兩樣,客廳和臥房完全空蕩蕩的,床上沒有枕頭和棉被,衣櫃內沒半件衣服,明顯地已打包進皮箱了。怎麼那麼神?她竟然能預測我們今天會來,太奇怪了,難道她通靈?結果不是,是台北市的公衛護士洩了底。
她說,昨天下午,有年輕女孩來按門鈴,脖子上掛著識別證,說是轄區衛生所的公衛護士,問她今年流感疫苗打了沒?子宮頸抹片做了沒?乳房攝影檢查了沒?說衛生所將在這個週日,在社區活動中心,提供社區民眾免費健康檢查服務。她接著說:「聽到是衛生所公衛護士,我內心震了一下,雖稍感驚訝,但馬上心裡有譜了,我猜你們一定找上我了,要來把我帶回家了。這兩年來,我已看開了,也看淡了,我也想回家了,所以,昨天晚上,大致上已打包好行李了,也聯絡了房東,房租就繳到月底,要離開時,就把鑰匙寄放在管理員那裡即可。」
她落寞地說,帶著一絲遺憾和感傷。她把結核病傳染給兒女和老公,連兩個親妹妹也都被她傳染,還是超級多重抗藥性的結核桿菌,她豈能不遺憾和感傷?更多的是悔不當初吧?要怪自己固執又頑固,不聽公衛護士的話,才搞到今日無法收拾的地步。禮貌上,她想奉茶,但沒茶可奉,只能尷尬地說著:「我們走吧。」我也順口,輕描淡寫地提醒她:「妳戴上口罩吧。」我們搭著電梯下來,先去管理室繳交鑰匙,然後走出了公寓。公寓管理員跟了出來,他很好奇,怎麼這麼大的陣仗,有救護車,更有警備車,到底發生了啥事?他莫名其妙地張大嘴巴,滿臉狐疑,想問又不敢問。
同仁和警察離得遠遠的,我請她上救護車,在我準備關上救護車門時,她突然問我:「你要把我送到哪裡?」「當然回家鄉啊!我要把妳送回部立彰化醫院。」她想了想,「可以不要去彰化醫院嗎?我寧願去台中醫院,拜託你送我去台中醫院吧,那裡的環境,我很熟悉,曾住過幾天,而且,離彰化老家也很近。」台中、南投、彰化、苗栗和雲林共六個縣市,早期,都屬疾管局第三分局所管範圍,防疫一條心,眾人一家親,結核病患送往哪家醫院,不會分彼此,也不會斤斤計較,我沒多思考,馬上答應她,就此決定送往台中醫院的負壓隔離病房。能將病患送醫隔離,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,她的任何要求,都成了其次了。
高速公路一路順暢,終於將人送進了台中醫院,雖然勞師動眾,雖然旅途勞累,總完成了今天的使命。多年過去了,回想往事,歷歷在目,很覺得虧欠,我只會口頭感謝,卻沒有半點實質的謝意。兩位同仁、兩位司機和兩位警察,連我共七人,從早上八點三十分出門,來到台北抓人後,先去台中醫院,再回彰化縣衛生局,到局裡,已是下午兩點過後了,大家跟著我,餓著肚子回來,身為主管的我,沒買個麵包和便當請大夥吃,連個飲料止渴也沒,我真的小氣到家了,真的要說聲抱歉啦。
從衛生所主任,以至衛生局科長,二十年公職生涯,我每天上班,都帶著老婆的愛心便當,所謂的愛心便當,不是早上新做的飯菜,不過是昨夜的剩飯和剩菜吧了。我的節儉和寒酸,世間少見,也百年、萬年難見。當我們完成使用,我回到辦公室,已是下午兩點多了,我飢腸轆轆,也口乾舌燥,喝了一大杯開水,我坐進辦公桌,開始吃起我的愛心便當。因便當在家裡先蒸過,不至於臭酸,至於冷便當怎麼辦?沒事,我平常中午就是吃冷便當的,都吃了二十年,這次豈會有事?
為何不住進彰化醫院?離家反而更近啊!為何挑上台中醫院?難道是近鄉情怯?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催,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?還是對不起老公,害得老公為了肺結核,正進行艱苦的第二次奮戰,以致無臉見老公?秦朝末年,楚漢相爭,項羽兵敗如山倒,退無所退,欲東渡烏江,但想到一同起兵的八千江東子弟,沒有一個人生還,就算家鄉父老原諒他,他豈有顏面見他們?他讓自己的坐騎烏騅千里馬渡江,自己則自刎在烏江邊,留下雄壯的千古悲情。
當然,不是!鄉下農婦,沒有那麼高的情懷,她不是近鄉情怯,也不是無顏見老公,她不願回去彰化醫院,是她認為彰化醫院得罪了她,她至今還懷恨在心。某日,她打來電話跟我抱怨,說出不去彰化醫院的原因。她打的是我的手機,每位被我強制送醫的病患,我均用小紙條,留下我的手機號碼,表示我對他們的負責,我願意扛起所有責任,一人做事一人當,冤有頭,債有主,有欠你的話,就當今還,我接受他們二十四小時,隨時隨地,來電話跟我聯絡。
她說:「彰化醫院負壓隔離病房的護士小姐,讓我很生氣,她們大小眼,很不公平,瞧不起人,裡頭的病患都可以放風,獨自下樓,到醫院門口,走動走動,喘口氣,呼吸新鮮空氣,看看熙來攘往的人群,才不會憋出毛病來,但護士小姐欺人太甚,別人可以放風,我就是不能放風,不准下樓,不准走出負壓隔離病房。我跟護士小姐吵了很多次,不放人就是不放人,吵到翻臉也沒用,氣死我了!這些三八死護士,我幾乎都要幹譙出來了!所以,我寧願住進台中醫院,打死也不去彰化醫院!」
她住進負壓隔離病房期間,打過很多通電話給我,至少七、八通,甚至更多,有時是上班時間打,有時是下班時間打,大半是上午九時至十時之間較多,有一次,竟然是半夜打來,吵我睡眠,變成我要幹譙了。她的電話大半是打來抱怨的,「吳科長,這裡的伙食千篇一律,看了就噁心, 我再也吃不下了,一口飯也難下嚥。我要護士小姐幫我買便當,有時會買,有時不買,好像給了她們麻煩,增添了她們的困擾,臉色都超難看的,比晚娘臉孔還難看。」
醫院伙食每週輪替,但對長期住院的病患來說,每週輪替跟沒有輪替,都是一樣的,就是千篇一律,看了就飽了。食慾不振的原因,除了菜色不吸引人,除了幾乎每天吃相同的食物外,四肢不動也佔了很大因素。整天關在病房內,躺在病床上,無所事事,四肢不勤,缺乏運動,連腸子也懶得蠕動了,食慾當然不好。當然,肺結核是慢性消耗性疾病,食慾不振也是常見的併發症,所以,常看到的結核病患,大抵是消瘦憔悴的。
她曾說:「我食慾很差,看到東西都不想吃,一整個便當吃不下幾口飯,後來,我請兒子幫我買了一罐肉鬆,希望食慾好些,但沒用,仍然食不下嚥。我有拜託護士小姐,希望午餐和晚餐的乾飯,能改成為稀飯,配著肉鬆吃,會更好下嚥些,但護士小姐完全不理睬!真的很過份,讓人生氣!還是吳科長你人最好。」個人特殊的要求,要把乾飯改成稀飯,對伙房來說,是強人所難,是難以達成的困擾。伙房是伙房,護士是護士,豈能胡亂怪罪護士小姐呢?
她曾向我要求,「吳科長,日子很無聊,都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了,一天過一天,一月過一月,治療都沒起色,完全沒有半點生趣,好像在等死。很想念家裡的老公和孩子們,你能幫我轉回彰化醫院嗎?彰化醫院離家近,老公和孩子來看我也較方便。」當我認真思考,是否把她轉回彰化時,突然間,她又說不轉了,仍住在台中醫院。唉!她心中到底怎麼想的,回去或不回去?我也難理解。
日子無聊是可想而知的,醫師不積極治療,也沒辦法繼續治療,為了避免無治療的尷尬,醫師開了異菸鹹醯胺和維他命B6給她,聊表安慰。我口才不好,沒有三寸不爛之舌,只能用始終如一的,誠懇的態度安慰她,「好好養病啦!我過世的母親,生前常告誡我,再不好的日子,總會過去的;也常勉勵我,一支草一點露,老天疼憨人,好人總會有善報的。」
其實,我的內心是難過的,有千言萬語的難言,雖然會有新的抗結核藥物研發出來,但沒有累積兩、三種以上抗結核藥物一起使用,卻莽撞地開始使用一種新藥,保證死得很難看,因結核桿菌可能馬上又產生了抗藥性,讓剛研發的新藥變成了廢物,反把結核桿菌養成了更毒、更兇狠的惡魔!明顯地,她痊癒的機會是渺茫無期的。
不知何故,強制住院第八個月後,病患竟然在睡夢中猝死了!死亡兩個多月,從結核病追蹤管理系統,我知道此事,難道很久沒接到她的電話。死因為何?我不知道,但大約可以猜測得出來,死因甲「心臟衰竭」,死因乙「開放性肺結核」。不!她不是死在開放性肺結核,也不是死在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,而是死在固執和頑固!不就是阿鼻地獄的冤死鬼嗎?(1081019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三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結核愛滋交橫行(第十一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六十三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結核愛滋交橫行(第十一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毒癮愛滋、瀆職罪、同志愛滋、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感染、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、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條例、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、酒精性肝炎、酒精性肝硬化、感染控制委員會、急性闌尾炎、急性腦脊髓膜炎、傳染病防治法、二十世紀黑死病、毒癮愛滋減害計畫、替代療法、清潔針具、衛教諮商與轉介、防範愛滋ABC
有人問起,關在彰化少年輔育院,剛滿十五歲的毒癮愛滋小女孩,是因毒癮被關進去,還是因愛滋被關進去?當然是毒癮,跟愛滋何涉?愛滋病患拒絕就醫和服藥,公衛端絕不會強制就醫,生命誠可貴,只會規勸,若規勸不聽,也只能愛莫能助。但結核病就不一樣了,特指具傳染性肺結核,公衛端保證必然跳出來,使出公權力,將人抓起來,強制送進負壓隔離病房,接受隔離治療。
如果公衛端不如此做,就是怠忽職守,就是貪贓枉法,也就是瀆職罪,它屬公訴罪,不需要有受害人,不必有提告人,地方法院檢察官就可以提告,公務員將陷入泥淖,萬世沉淪,永不翻身。因大家對愛滋的誤解,對強制就醫的不了解,所以,從第七回開始,以至第十回,我談了不少結核病相關問題,以及如何把結核病患強制送醫的案例。
愛滋病只能規勸,無法強制送醫。退休前幾年,有男同志愛滋病患,經常在我辦公室出沒,三不五時,來到我辦公桌邊,夾緊雙腿,手比著蓮花指,嗲聲嗲氣地說:「科長最帥了,我最喜歡科長了,人家要科長當我的男朋友。」我罵道:「少來了!不要煩我,你沒眼睛啊!一大清早,我辦公桌上公文一堆,至少三、四十本,不盡快批閱,延誤公文,會被同仁罵翻了!你去樓下年輕防疫人員那邊,不要在這裡妨害我辦公。」北彰化幾個衛生所的防疫人員,被調進衛生局聯合辦公,辦公室就在我一樓樓下。
他不理睬,仍繼續在我身旁調戲我,「人家才不要年輕的防疫人員,他們太年輕了,人家只要科長這種年老又穩重的男人,才夠味道,才夠刺激啦!科長很寒酸,都不請人家喝咖啡。」王八蛋!真夠三八,把肉麻當有趣。還好,是在自家辦公室,同仁都知道,我已婚,孩子已很大,不是同性戀者,如果是在大馬路上,被路人甲、乙聽到,投來異樣的眼光,我豈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?
某天,這位男同志,又出現在我辦公室,淚流滿面,硬拉著我的手,把我拖到辦公室外的走廊,用飲泣的聲音說:「科長,拜託你,我的愛人,我最好的伴侶,也是最好的朋友,他快要死了。他也是愛滋病患,已經發燒、惡寒、咳嗽、腹瀉十幾天了,人瞬間消瘦和憔悴。他寧願躺在床上等死,就是不願就醫,我規勸都沒用,請科長打個電話,要他就醫吧!」愛滋病分兩類,第一類,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感染者(HIV);第二類,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(AIDS)。前者,尚未發病,與常人無異;後者,已發病,若不治療,命在旦夕。不管前者或後者,均可從性行為、血液等傳染。
我電話過去,是年輕的男性聲音,氣若游絲,難以講出完整的話來。「我是衛生局吳科長,你病得很嚴重,你在宿舍嗎?我叫119救護車,把你送進彰基或部立彰化醫院,這兩家醫院的感染科主任,我都很熟,他們都是很專業的感染科醫師,你說好嗎?」電話那頭,傳來咳嗽和喘氣的聲音,使盡力氣,很勉強地,他用沙啞和哽咽的聲音說著:「謝謝吳科長,我認識你,請不要幫我叫救護車,這輩子,我活得太痛苦了,我是孽子,我是不肖的孽子,父母不原諒我,兄弟姐妹不諒解我,在社會上,遭人唾棄,遭人歧視,我活著有何意義?多活一天,只是多痛苦一天!...
我告訴他,除了三餐伙食外,愛滋病住院,各項醫療費用,健保都有給付,且完全不需要部分負擔。他哭著跟我說,若不是沒有那個勇氣,他早想跳樓自殺了,人活著沒有意義,人死了,一了百了,再也沒有痛苦了!我聽在耳裡,心裡很難過,除了感傷,我又能怎樣?我持續聽到電話那頭,傳來哭泣、飲泣的聲音,他沒掛掉電話,害我也不知如何掛掉電話。人生的末端,非常淒涼,非常哀傷。隔兩天,朋友去看他,人已死在床上。
臨終前的愛滋病患,或正在發病的愛滋病患,我只能規勸他珍惜生命,盡快就醫。民國79年公布施行的「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防治條例」,此條例經過多次修訂,於96年更名為「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」,不管前者或後者,都沒有賦予我強制送醫的權利或義務。原因很簡單,愛滋病不像結核病,它不是空氣傳染,不擔心疾病擴散或蔓延。你會去胡亂搞性愛嗎?當然不會,所以,你怕啥愛滋病?你不惹它,它就不會惹你。上述條例更名後,名稱夭壽地長,可能是全國最長的條例,害我怎麼背,就怎麼忘記!真的太拗口了。如果,遇上雞蛋裡頭挑骨頭的人,可能會幹譙,「幹!感染者權益要保障,難道健康人的權益就不用保障?」
當公衛端動用公權力,請警察配合抓人時,如果病患乖乖就範,彼此會相敬如賓;如果病患抵死不從,頑強抵抗,原本在旁觀望,屬於第二線的警察,第一線是公衛端,就會開始動手抓人,你想想看,抓人會很客氣嗎?抓人會慢條斯理嗎?也絕不會花拳繡腿,肯定要天翻地覆的。除了前述的柔道大外割、大內割,甚至也會使出過肩摔。如果你是結核病患,公衛端要抓人時,拜託你多配合,反抗只是造成自身的傷害,討沒賠的。當然,乖乖吃藥,才是上上策。
某開放性肺結核病患,也是酗酒患者,已罹患酒精性肝炎和酒精性肝硬化,他遊走各醫院,也遊走南北各地,不按時就醫,也不按時服藥,喝酒後,就醉到好幾天不吃藥,也常找不到人,相當地不配合,衛生所公衛護士規勸不聽,衛生局只好出來抓人了,但是難以遇上人,常是撲空,無功而返。某日,彰基感染控制委員會小姐,來電通知衛生局,說這名肺結核病患,因酗酒,引發噁心、嘔吐和腹痛,從急診室住進病房來,他不願住進彰基的負壓隔離病房,也拒絕轉往部立彰化醫院的負壓隔離病房,故請衛生局出面,協助處理。
總算碰上人了,要讓他插翅難飛了,我們通知轄區派出所,請指派警察支援。我帶著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,走後門小路,趕往醫院。在病房內,鬧哄哄的,病患極力抵抗,不讓護士小姐拔除點滴,三、四名家屬,也在旁鼓譟吵鬧,拒絕轉床,也拒絕轉院。看來,要在病房內動粗了,病房內還有其他三名病患,以及各自的家屬,動起粗來場面難看,我請他們離開病房,全移到走廊去,避免遭受魚池之殃,也免得妨害抓人。
我向衛生局長官報告現況後,手機尚未放進口袋,我即刻一聲令下,「抓人!」兩名派出所正式員警,沒有進病房,反而是彰基院內的四位駐衛警,四人奮勇衝向前,左右包抄,踩上病床,抓向病患,其中一位駐衛警,特別勇猛,晴天霹靂般,一霎那間,使出柔道過肩摔,將這位極力反抗的病患,摔了出去,轟了一聲,病患的上腹部,撞擊病床的床位欄杆,然後摔倒地上。
那撞擊力道肯定是很強的,我嚇得驚慌失措,也幾乎魂飛魄散,夭壽喔!這會出人命的!我原本就是外科專科醫師,我的專業告訴我,病人有肝硬化,肝臟特別脆弱,如果這個撞擊造成肝臟破裂,以致大量內出血,甚至開刀搶救不及,造成死亡,人命關天,我脫不了干係,特別是我下令抓人的,原罪是我,大罪是我,小罪是動粗的駐衛警,我必定要上法院,官司會纏身數年,如果最後官司打輸了,執行公權力過當,過失殺人,我必然會被判刑入監。想到此後果,我頭皮發麻,悔不當初,「我幹嘛走公衛!」卻已來不及了。
當我和結核病主辦人,一起趕往部立彰化醫院,一路上,我很焦躁,內心忐忑不安,我是沉默寡言的人,我沒說出口,我猜結核病主辦人,不會知道科長心中的擔憂,我唯一能做的,只能祈求病患不要出狀況。來到醫院急診室,我從頭到尾,持續陪著病患,我不僅告訴急診室夜間值班醫師,有這種內出血的可能性外,我還不時地,持續觸摸病患的腹部,確定肚子不疼痛(Pain),確定腹部沒有壓痛(Tenderness)、沒有板狀僵硬(Board-like rigidity)、沒有反彈疼痛(Rebounding pain)。
疼痛是症狀,是病患主觀的感受,難以測量和確認,但壓痛、板狀僵硬、反彈性疼痛,三者都是體徵,非主觀的,屬客觀的,較為精確。若有上述三個體徵,是外科的急症,術語稱之為「急性腹症(Acute abdomen)」,遲早要上開刀房的。上上週,在門診,有一五十歲上下婦女,腹痛兩天,右下腹部疼痛就醫,我請病人躺下,雙手觸診,上述三個體徵都有,抽血檢查,白血球12000,我寫了彰基轉診單,告訴她,「去彰基掛急診,要馬上開刀,百分之九十九是急性闌尾炎,百分之一是輸卵管或卵巢發炎。」上週,患者來門診致謝,答案是急性化膿性闌尾炎,感謝我轉診,也感謝彰基急診醫師堅持,她根本沒想要開刀。她還說,住院病床滿床,開刀房也滿床,拖了將近36小時,才進開刀房。人生啊!生老病死還真多。
在部立彰化醫院,照完胸部X光和常規抽血檢查後,原則上,為了避免同一部電梯,在密閉空間內,被病患傳染結核病,會讓病患搭一部電梯,我與結核病主辦人,則搭另外一部電梯,一起上八樓的負壓隔離病房。但這次,我心中有所顧忌,我讓結核病主辦人搭另一部電梯,我則跟病患搭同一部電梯上樓。在電梯內,我仍不時檢查病患,那三個腹部體徵,確認平安無事。在八樓護理站穿堂,直到病患送進負壓隔離病房前,我都持續檢查那三個體徵。好理加在,都沒事。那天夜晚,晚上回家後,我才吃得下飯,也才睡得著覺。
你曾被地方法院地檢署檢察官控告瀆職嗎?何謂瀆職罪?你應該沒有,我二十年公職生涯,也沒有,但新聞媒體上,檢察官卻放話,要告我瀆職罪,故事如下。
某急性腦脊髓膜炎致死案例,家屬不服醫院抽血檢驗報告,辯稱無法證明,是從死者身上抽的血,反認定是被人下藥,強姦致死,對醫院、衛生單位大為不滿,極為反彈,但矛頭直指衛生局,衛生單位從公親變事主。於是,到衛生局抬棺抗議,遊走中山路紅綠燈下,阻礙南北交通,還預備丟雞蛋抗議等等,不僅是「山雨欲來風滿樓」,而是鬧得彰化滿城盡風雨;我不單惴惴不安心憔悴,更是「一上高城萬里愁」。因媒體請教檢察官:「依據傳染病防治法,死者遺體應消毒,卻未消毒,若造成疫情擴散,衛生局該當何罪?」檢察官的答案:「以瀆職罪,論處局長、科長一干人等。」
傳染病防治法第50條:「醫事機構或當地主管機關對於因傳染病致死之屍體,應施行消毒或其他必要之處置,死者家屬或殯葬服務業不得拒絕、規避或妨礙。」既然醫院沒有消毒,就是衛生單位要消毒了。看到媒體報導,有如五雷轟頂,我嚇得屁滾尿流,幾乎要剉屎,連夜找來傳染病主辦人,請主辦人老公開車,帶著消毒藥水,趕往喪家。遺體放在冰櫃內,停靈在住家廳堂,家屬堅決拒絕遺體消毒,抵死不從,場面緊張,理由是死因不明,不准毀損證據,除非法院檢察官同意家屬,進行遺體解剖。
後來,遺體有消毒嗎?我有動用公權力,找來警察,強制遺體消毒嗎?論語學而篇有如下記述:「有子曰:禮之用,和為貴。先王之道,斯為美。大小由之,有所不行。知和而和,不以禮節之,亦不可行也。」意思是說,任何大小事,要如同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等古代帝王治世之道,以和諧為貴,切忌用強硬手段辦事,但仍有所行,有所不行,過猶不及,最後,還是以禮法來節制。我要消毒,家屬拒絕消毒,怎麼辦?我到底有沒有將遺體消毒?事過境遷,我不便說矣。
當年,此死亡事件仍在風頭上,因家屬抗告和投書,也驚動了監察院,監察委員介入了調查,沒想到,屋漏偏逢連夜雨,台中成功嶺,也爆發了急性腦脊髓膜炎疫情,巧不巧的,唯一的死亡案例,竟然是彰化縣籍的充員兵!好理加在,兩件死亡案例,沒有地理上、接觸史上等流行病學相關,否則我百口莫辯,死無葬身之地,比入阿鼻地獄,還要淒慘千萬倍。如果,我命中帶屎,檢察官的瀆職罪成立,我不僅沒有那每個月五萬元的退休俸,也沒有那閒情逸致,在此談天說古,追憶往事,因我可能還在獄中,淚流滿面、唉聲嘆氣蹲苦牢。
在帝王專制時代,有謂「伴君如伴虎」,要處處小心,以防隨時有殺身之禍;在自由民主時代,在公家職場,還是要戰戰兢兢,步步為營,以免橫生禍端,惹上牢獄之災。在公家機關,每當有人屆齡或未屆齡退休,祝賀之聲,不絕於耳,今日回想,這也難怪,公職人員難為,能全身而退,確屬不容易,賀之,喜之,確是應該的,不是嗎?
這幾回,談了甚多愛滋病和結核病相關問題,有人反應進來,「吳醫師您好,看了您的文章,才知道結核病的傳染性,竟然比愛滋病高很多;而且,結核病所花費的醫療和公衛資源,也遠大於愛滋病,看來,我們該害怕的是結核病,而不是談虎色變的愛滋病。要跟衛生局的防疫人員,說聲辛苦了,謝謝您們。所謂的正確衛教宣導,才是預防的根本之道呢。」很高興有人有這樣的見解,多少可去除「二十世紀黑死病」愛滋病,那不良的、錯誤的標籤化。
不過,反過來說,我把結核病的內幕,說得栩栩如生,繪聲繪影的;連強制送醫的過程,都說得歷歷在目,活靈活現的,尤其是多重抗藥性和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,前者必須服藥兩年以上,後者無藥可醫,必須一輩子困在台灣,等死亡來蒞臨,我是否過猶不及,相反過來,卻把結核病打入地獄,讓它更加標籤化?「圍魏救趙」,不僅救不了趙,反陷入魏之泥淖中?此非我所願也!
兩個月前,有一對三十開外的夫婦,來到我診間,老公在家排行老二,上頭還有一位大哥。老婆說,婆婆近日,被醫院通報為開放性肺結核,衛生所公衛護士通知,與婆婆同住的大伯一家人,全都是結核病接觸者,必須照胸部X光和結核菌素皮膚試驗,因她們逢年過節,才回去一次,一天待不超過8小時,在傳染期內,合計也沒超過40小時,不算是接觸者,衛生所不安排相關檢查,所以,夫婦倆不放心,私下來門診,希望照胸部X光,排除被感染。
照完X光,兩人肺部都正常,沒有結核桿菌感染的病灶。以下對話,如果婆婆聽到,肯定一頭撞牆死給你看,不然,跳進大肚溪,當個流水屍算了。「醫院醫師說,我婆婆戴口罩,在家治療就可以。很奇怪,為何不讓老人家住院隔離治療呢?」「醫院醫師說,老人家戴一般外科口罩即可,不用戴N95口罩。很奇怪,為什麼不戴N85口罩,這樣才安全啊!我怕被感染,偶而去看老人家,是不是應該戴N95口罩?」「我大伯跟我們商量,說要把老人家送去安養中心,但安養中心拒收,說肺結核會傳染,如果這樣,老人家可以送去哪裡?」
切記!切記!不要把肺結核當成洪水猛獸,疾管署有特別強調,病患服藥兩週以上,就不再有傳染性了,連一般外科口罩,都可以考慮不用戴了,有何可怕的?家屬根本不用擔心,安養中心也不用操心,保證不會造成中心群聚感染啦!疾管署也放行病患搭機出國呢,公家掛保證,服藥兩週後,就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,只要必須繼續服藥六個月罷了,有啥好怕的?老人家得了肺結核,就要往外送,往外推,當子孫的良心何在?又豈能安心?
論語學而篇有記述:「有子曰:其為人也孝弟,而好犯上者,鮮矣;不好犯上,而好作亂者,未之有也。君子物本,本立而道生。孝弟也者,其為仁之本與?」孔子的哲學思想以仁為中心,「孝弟」者,「孝悌」也;「仁」者,亦「人」也,故,孝悌是仁道之根本,也是做人之根本,沒了孝悌還算是人嗎?古人說:「百善孝為先。」不是嗎?
有人反應,「結核病所花費的醫療和公衛資源,遠大於愛滋病」,好像是這樣,確實花了不少健保費,也花了不少疾管署的公務預算,不過,愛滋病的花費也不少喔。愛滋病花了哪些錢?為了全民健康,拿納稅人的錢,用在納稅人的健康上,這是政府應該做的事情,不是嗎?比如,每年歲末流感季節,百姓免費施打的流感疫苗,疫苗採購成本、冷藏和運送管理成本,加上醫師注射成本,少說花費十億以上。
全球對於毒癮愛滋的防治策略,以「減害計畫」成效最顯著,何謂毒癮愛滋減害計畫?它包括三個核心策略:「替代療法」、「清潔針具」、「衛教諮商與轉介」,尤其是前面兩個策略。台灣跟上全球趨勢,民國948月開始推動,截至1074月,已成功將毒癮愛滋感染人數,從一年的三千多人,驟降為七百多人,有效遏止了愛滋病蔓延。
台灣推動毒癮愛滋減害計畫時,曾派人前往先進國家觀摩,包括澳大利亞、美國、香港等,結果發現香港衛生單位,對愛滋病患是完全不列管的,與台灣的作法有天壤之別,台灣是完全地列冊管理,衛生局所防疫人員,至少每三個月追蹤一次,「有沒有發病?有沒有按時就醫?有沒有按時服藥?有沒有共用針頭、針具?做愛有沒有戴保險套?」防疫人員挺煩人的,卻是挺辛苦的。由此可見,愛滋病有何可怕的?自己不走夜路,還怕鬼上身?這種比喻有歧視之嫌,應該說:安分守己,不亂搞,就不怕愛滋病染上身,不是嗎?
何謂「替代療法」?前幾回有提過,你應該還有些印象,就是用口服的二級毒品「美沙冬」,取代注射的一級毒品「海洛因」。海洛因一劑2000元,美沙冬一劑20元,相差一百倍,若是毒癮兼愛滋病患,20元也省了,全由疾管署公務預算撥付。用美沙冬來抵海洛因的癮頭,才不會讓毒癮者,每天睜開眼睛,為了找錢施打毒品,而偷強和殺人放火,而減少社會治安的危害;另外,沒有血行性靜脈注射,就不擔心感染愛滋病了,因毒癮愛滋主要傳染途徑,就是靜脈注射,此策略可說是用心良苦,釜底抽薪啊!
何謂「清潔針具」?就是衛生單位,免費提供清潔的注射用具,包括空針、針頭,和皮膚消毒用的酒精棉片,為了避免性行為傳播愛滋病,還會同時贈送保險套。在公家上班時間,毒癮或毒癮愛滋個案,可拿用過的針具,直接到衛生所服務台,免費地,一支換一支,十支換十支。若遇到星期假日,或夜間等非上班時間,該怎麼辦?毒癮發作是不等人的啊!所以,主要是在衛生所和配合的藥局門口,會設置自動販賣機,用投幣方式購買,十元一盒,包括兩支空針、兩塊酒精棉片和兩片保險套等。毒癮個案不共用空針,就不會感染愛滋病,雖治標不治本,卻也是釜底抽薪的辦法。
何謂「衛教諮商與轉介」?則是以各鄉鎮衛生所為主要據點,還包括甚多的社區配合藥局,甚至還有外展的,巡迴各地偏遠鄉間的據點,由當地的防疫人員,進行公衛端的相關作為,比如愛滋病相關傳染途徑衛教宣導、進行愛滋病毒和梅毒的抽血檢驗、提供清潔針具和保險套、轉介醫院感染科就醫、轉介醫院接受替代療法等等,防疫人員也趁空,同時進行個案追蹤管理,想偷懶、偷閒,都不可得呢。
以上為毒癮愛滋的防治策略,至於同志愛滋、異性愛滋呢?有何策略?公衛端作為較為侷限,除了提供或販賣保險套外,就是衛教宣導了。何衛教宣導?就是防範愛滋ABC三法寶了:AAbstain)節制、BBe faithful)忠實性伴侶、CCondon)保險套。簡單說,就是盡量節制性欲;就是不要亂搞婚外情,從一而終,不要多重性伴侶;如果,不聽上述勸告,就拜託你,為了自身安全,請全程戴上保險套吧。
愛滋病的防範,公衛端花了不少錢,但愛滋病的治療,花費也不少啊!雖不是由健保費支付,也都是公家機關的預算呢。依據疾管署的統計,從1984年至2018年,台灣本國籍愛滋病患累積38439人,其中18190人發病。如果,有5000人納入醫療,接受雞尾酒式療法,每人每月花費2萬元以上,一年就要花掉疾管署12億公務預算呢。
以我當防疫人的立場,一日為防疫人,終生為防疫人。依據衛福部99年修正的版本,第一類法定傳染病共6種、第二類法定傳染病共19種、第三類法定傳染病共15種、第四類法定傳染病共16種、第五類法定傳染病共5種,合計61種,而結核病(分多重抗藥性結核病、結核病兩種)和愛滋病(分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感染、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兩種),僅佔了其中4種,十五分之一不到,防疫工作之辛苦,由此可見一斑,我不禁要讚賞和感謝,衛生局所那些防疫老同事們,您們辛苦了。(1081016日完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