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:(七)惡夢連連鬼敲門

作者:吳聰賢醫師

唐朝白居易:「同為懶慢園林客,共對蕭條雨雪天。小酌酒巡銷永夜,大開口笑送殘年。久將時背成遺長,多被人呼作散仙。呼作散仙應有以,曾看東海變桑田。」

前面提過,20年公職生涯,我經歷12次屍體解剖案例。不是經歷,而是全程參與,何謂全程參與?後面會詳談。民國89年,開始經歷第一例屍體解剖,隔年第二例,再隔年第三例...,很玄的,每一年一例,沒有例外,共持續了12年,經歷了12例屍體解剖,未免太巧合了。或許,老天怕我過度勞累,經不起波折,萌生退意,「我搞什麽飛機!好好的臨床醫師不幹,跑來當鳥公衛醫師!」幹!老子不幹了,我要辭職,我要重回臨床,工作輕鬆,薪水又多,還有外科專科醫師身份,豈怕哪家醫院不留我?保證搶著要。

衛生所主任或衛生局科長,不堪公衛之繁雜,以致離開公衛,重回臨床的,自己開業或任職醫院,不乏其人。不是不乏其人,而是滿多的!你不信的話,可以去探聽,探聽易如反掌,怎麼說?因醫師本人,也不諱言來自衛生所,衛生所主任是一塊不錯的招牌,且對公衛較有概念,病患易生信賴。不僅是彰化,全國各縣市都一樣,特別是偏鄉,在衛生所附近執業的醫師,大抵是前衛生所主任,這種情形太普遍了,甚至,衛生所左鄰診所,是前衛生所主任,右鄰診所也是前衛生所主任,包括現任衛生所主任,共有三位主任,努力為鄉民健康服務呢。

我到衛生局當代理科長時,僅隔了一、兩年,醫政科長就辭職了,他本身是牙醫師,不堪公衛的繁瑣,重回臨床當牙醫師了,薪水至少翻了三、四倍。他重回臨床,衛生局幾位科長,還去醫院祝賀呢。早期,不叫醫政科,而是第三課,專門處理醫療院所行政業務的。第三課課長,原則上是醫師,不是醫師,就是牙醫師,否則管不動醫師的。醫師是社會菁英,不是三歲小孩,容易被哄騙的。陳時中部長走我的後塵,也是從臨床走入公衛。我戰戰兢兢,戮力從公,戒慎恐懼,從科長職位屆齡退休,他則因緣際會,由於武漢肺炎關係,他可幹得如日中天呢。

既然,公衛那麼繁瑣,壓力那麼大,我怎不走人?我自己也搞不懂,或許被鬼魅纏身,腦筋改變不過來吧?或許,內向、自閉的個性,只能蒙著頭,沒有轉圜餘地,繼續往下走下去吧?另外,母親的教誨,可能有關吧?她常教我:「多做,不會死!」天下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,心死了,什麽都免談了。所謂過勞死,天下有幾人?不過,公職20年,我罹患心律不整,難道也是過勞的一種形式嗎?我不知道,不會吧?至今,我仍相信「多做,不會死」!

我這輩子很「帶屎」,老天似乎故意折磨我,很多事情,同儕間,就屬我最倒楣,例如,屍體解剖,我所知的,沒有一個科長碰到,包括前任的疾管科長,卻偏偏我第一個碰到,還連續倒楣了12年,經歷了12次屍體解剖。又例如,彰基住院醫師時代,別的外科醫師很輕鬆,輪值整個晚上,看不到1-2個急診,幾乎整晚都在醫師值班室,睡得呼呼大響,更不用說把病人收住院,或半夜開急診刀了。

但我偏不一樣,不僅帶屎,人又賤的,每遇到我輪值,急診病人就特別多,忙得不可開交,忙得分身乏術,收2-3個病人住院,是稀鬆平常,最高紀錄是收7個病人住院,且常半夜開急診刀,如急性闌尾炎、小兒急性腸套疊或急性十二指腸潰瘍穿孔等。有好幾次,忙到沒機會躺上值班室的床,等於整晚都沒闔眼。當天亮了,鷄啼了,東方魚肚白了,仍然拖著疲憊的身子,繼續上整天的班,但精神是踏實的。

我會因為帶屎,因而憤憤不平嗎?因而怨天尤人,以致打混摸魚嗎?不會!反而相反,挺興奮呢!我不把屍體解剖,當成苦差事或倒楣事,反認為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是學習的好機會,每一次機會,就是人生一次經歷,就是一次學習。至於彰基輪值帶屎,我反而興奮莫名,在醫師晨間病例報告時,所謂的「morning meeting」,我在台上報告得口沫橫飛,意氣風發,神采飛揚!好像自己是外科主任,是醫學院的外科教授呢!

至於半夜急診刀,天啊!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,機會難得,求之不得,祈禱都祈禱不來的好機會,忙著雙手擁抱迎接,哪會拒絕或半絲不悅?這些,都是先母的教誨,「多做,不會死!」另外,孟子不也這樣說:「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」嗎?

我說12個年頭,經歷了12件屍體解剖案例,其實,我說錯了,我差點忘記還有另外一件,總數不是12件,而是12.5件。奇怪!屍體解剖哪有半件的?事情原委如下。某年輕孕婦,20餘歲,初次懷孕,懷胎五個多月,某日,接觸了罹患腸病毒的鄰居小孩,隔了23天,緊接著,自己也發高燒、惡寒、頭痛、四肢酸痛、噁心、食慾不振等,持續兩天不退燒,緊急送醫。結果呢?孕婦救回來了,平安無事,胎兒卻胎死腹中,經由引產,生下了死胎。

可以想見的,年輕孕婦哭天搶地,捶胸頓足,痛哭失聲,至於阿公、阿嬤等家屬,也是哭腫雙眼,傷心欲絕。雖然,大人感染腸病毒機率甚微,因有接觸史,加上孕婦有發燒、惡寒等感染症狀,醫院向疾管科通報了腸病毒感染併發重症,所謂的重症,不是孕婦併發重症,而是胎死腹中。腸病毒型別,總數近70種,感染一種型別,可以終生免疫,但仍會感染其他型別,由於大人在生長過程中,會不斷感染各種型別的腸病毒,所以,大人原則上,對腸病毒是有免疫力的,不易感染腸病毒。

腸病毒感染大人的機率接近0,至於造成胎死腹中,可說少之又少,幾乎是台灣的首例了!疾管署會怎麼想?當然追根究底,豈能唬弄放過?除了母親的血液、血清檢體送昆陽實驗室外,亦要求把死胎也送往昆陽實驗室。麻煩問題來了!血液、血清、痰液、腦脊髓液、尿液、糞便等檢體的運送,每年都跟廠商簽訂契約,例如,某知名宅急便就曾是我們的合約廠商,合約內容是這些檢體,如今,要送的檢體是死胎,假使想矇混過關,若東窗事發,會很難堪,會造成商業糾紛,衛生局會被告死,廠商肯定提出鉅額求償,衛生局要賠死了。

怎麼辦?死胎如何運送?只好派公務車,衛生局自己北上,親自送檢體了。一般,送檢體的事,可交給防疫主辦人去做,不須科長親自出馬。每當疫情緊急,為了趕時效,曾有多次,由防疫主辦人自己開車,將檢體送往區管制中心,區管制中心再派人,急送昆陽實驗室。找防疫主辦人送死胎嗎?看防疫主辦人面露難色,一臉害怕的樣子,我豈忍心逼迫她?屬下有難,當主管的,豈能呈威風,落井下石?雙方失去信賴,彼此對立,肯定做不好事的,我二話不說,我主動發話:「不要緊!我自己來送好了!」

我抱著沉甸甸的紙箱,裡頭塑膠袋包著的死胎,仍新鮮的,還會左右搖晃,滑動著,那種感覺很不舒服,很恐怖,讓人不寒而慄,令人毛骨悚然,好像雙手懷抱的小嬰兒,不知何故,霎那間,卻發現懷裡小嬰兒死了,還糊成一團血水爛泥。害怕歸害怕,依上級長官交代,總要把事情完成。在車上,我把紙箱放在腳邊,還用雙腳夾住,免得因搖晃,把塑膠袋、紙箱弄破了,屍水都要滲出來了。如此這般,花了2個多小時,終於把「它」送到了昆陽實驗室。

人死了,尤其才半成形的人死了,成了一團模糊的肉塊,我只能稱呼為「它」了。其實,它是男嬰,也因為是男嬰,家屬更加不捨,以至哭斷腸。查某囝仔,菜籽命,生命力最韌,如果是女嬰,有可能活下來。當我交出紙箱時,害怕歸害怕,心中仍諸多不捨,暗中默禱著:「一路好走,下輩子再投胎為人吧!」千萬記得,台灣、香港、新加坡、東南亞等華人地區,都是腸病毒的疫區,如果要投胎為人,就投胎到西方國家吧!再也不用煩惱腸病毒了。

昆陽實驗室,直屬於衛福部疾管署,是國家實驗室,位於南港區昆陽街,屬老舊建築,為國內各項法定傳染病檢驗的最終確認機關,近來,保證忙翻天,因它也是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(武漢肺炎)的檢驗實驗室。南港區民眾應慶幸,因國家檢驗實驗大廈已規劃完成,似乎已動土,且接近完工,不多假時日,昆陽實驗室將搬家了。是否跟財團法人國家衛生研究院一樣,都位於苗栗竹南嗎?我不知道消息是否正確。

我很好奇,昆陽實驗室沒有法醫,也沒有解剖老師,他們如何解剖死胎?又如何採檢?或許要靠鄰近的醫學院,如台大或國防的病理科助教或教授幫忙了。因為,我沒有直接參與屍體解剖,我只好把它稱作0.5件屍體解剖了。你也會好奇,是否真的腸病毒引起胎死腹中?沒錯,解剖檢驗結果沒變動,仍是腸病毒。由於事隔多年,加上老年癡呆,我已記不得,屬於腸病毒哪一種型別了。

每年2-6月,9-10月,是腸病毒好發季節,台灣必然流行腸病毒,是年輕媽媽談虎色變的疾病,也是衛生單位,每年反覆宣導的重點疾病,昆陽實驗室是檢驗,也是疫苗研製中心,然而,腸病毒疫苗研發近20年,只聽樓梯響,不見人下來,連半點影子也沒有,完全沒績效,我忍不住要大聲幹譙!因我吳家也是腸病毒的受害者!卻捨不得幹譙,因他們都是我的上級長官,當年在職時,每年的全國防疫會議,大家都會見面的。唉!見面三分情,我不忍心罵人。

昆陽實驗室研發腸病毒疫苗,似乎停擺了,是人才問題,還是經費問題?人才不足,可以往外挖角啊!腸病毒疫區有侷限,別奢望歐美藥廠會幫我們研發疫苗,死了這條心吧!經費不夠嗎?還不簡單,據「新新聞」109918日網路報導,近期,美方決定一次售我7項軍備,數量之大,有如大清倉程度,這份清單包括海瑪斯多管火箭系統、岸基魚叉飛彈、MQ=9無人機、智慧水雷、反裝甲飛彈等,只要少買一項,省下百億的錢,腸病毒疫苗研發還怕沒經費?你說是不是?

上述12.5件屍體解剖案例,生離死別是人生多大悲劇,尤其死別,人同此心,任誰也都是無法承受的痛,哭腫雙眼,哭瞎雙眼,呼天搶地,傷心欲絕,都無法形容家屬的痛。家屬對親人的死亡,悲傷逾恆外,反應也各自不同,有的,會認命地接受,哭泣歸哭泣,人死總無法復生;有的,不但不接受,反而激烈地反抗,除了走司法途徑,甚至走法律邊緣,欲動私刑。動私刑是不可能,台灣是有法治的國家,公權力絕不能崩塌。家屬一時情緒激動,產生過度的反彈,這是人之常情,我只能忍讓和接受。

死者家屬反抗什麽?反彈什麽?他們認為衛生單位是罪魁禍首,疫苗不安全,疫苗有瑕疵;或者,衛生單位顢頇,防疫作為無效,防疫作為失敗;或者,衛生單位是衙門,偏袒政府,不照顧百姓立場等等。衛生單位在中央是衛福部,地方單位是衛生局,中央遠在台北,路途遙遠,鞭長莫及,當然把焦點對準衛生局,而我是衛生局防疫工作的主管,站在第一線,直接面對民眾的,矛頭不對準我,還能對準誰?

極大部分家屬,是悲傷痛哭,無語問蒼天;但有少部分家屬,是埋怨的眼神瞧著你,加上低聲詛咒;有的,則是憤怒咆哮,大聲幹譙;最氣極敗壞的,則是動手動腳,意欲動粗打人。有一次,我差點被打。那一次,在彰化地檢署,也是彰化地方法院的中庭,大門圍牆內的廣場,為了死因,為了屍體解剖,家屬親朋好友群聚,少說2030人,鬧上法院,不滿情緒沸騰。現場有法警嗎?有,有兩、三位,穿著法警制服,卻都在廊道裡,安著平常心,看熱鬧似的,不認為有異常,或會有暴動發生。

接受檢察官訓示和指示後:「死者死於法定傳染病,家屬沒理由要求屍體解剖。至於遺體部分,衛生單位必須盡快進行消毒,以免疫情擴散。」我和一堆家屬,走出檢察官辦公室,來到中庭。在幾位家屬鼓譟下,現場氣氛相當混亂,有一位年輕家屬,30來歲莊稼漢,臉孔黧黑,離我五步遠,控制不住情緒,瞬間發飆了,有如萬馬奔騰,又似猛虎下山,突然向我衝了過來,高舉右手,握緊拳頭,快如閃電,在我眼前晃動,預備狠狠往我臉上砸,這力道肯定很強,保證鼻青臉腫。然而,千鈞一髮之際,拳頭停在半空中,嘎然而止。

大庭廣眾之下,這位年輕家屬,為何沒有往下砸?近距離,我來不及閃躲,他可以輕易達成目的。我猜測,他可能憚懼法庭之內,司法體制下,不敢動粗,會惹上官司。也可能,故意在嚇唬我,但是,我察言觀色,他的表情和動作,絕不是在嚇唬,唯一的可能,他被我凜然正氣所震懾了。不僅來不及閃躲,根本上,我也不想閃躲,我沒有驚慌失措,也沒有怒目而視,非但不閃躲,不逃竄,連舉手擋駕也沒,反而立在原地,正氣凜然,站得更直,胸膛挺得更高,隨時候著歡迎,以至高舉的拳頭,不敢砸下去。

自從就任公職,我從不擔心被打或被揍,罵不還口,打不還手,這不是盡忠職守的公務員,應有的本分和榮耀嗎?軍人為國捐軀,可入祀忠烈祠;我當公務員被砸,至少有幾天病假可請,養精蓄銳再出發;少說上級長官,也會派人來醫院慰問。不過,有一次,情況緊急,連警員也罩不住了,要我趕快搭車走人,我是落荒而逃。那一次,是否屍體解剖很有爭議,上了媒體,輿論吵翻天,沸沸揚揚,鬧得不可開交,媒體社論斗大標題報導:「地檢署擬將衛生局科長,以瀆職罪起訴。」我20年公職生涯,最低潮和險峻的時刻。痛心疾首,悔不當初,痛恨自己儍到去當公務員。我不敢讓家人知道,至於年老的母親,我提也不提。

為了安撫家屬,勸導家屬,希望謀得雙方可接受,檢察官也不反對的解決方案,衛生局請當地轄區派出所協助,與死者家屬面談。衛生局派出公務車,長官、我與兩位防疫主辦人,一起前往,家屬安排的場地,離市區很遠,相當地偏僻,荒郊野外的,時間點又是在晚上7點,場景有點恐怖,氣氛很詭譎。沒想到,家屬沒出現,反而來了一群年輕人,刺龍刺鳳,滿臉橫肉的,身上還帶著很重的酒氣。談不上幾句話,鷄同鴨講,秀才遇上兵,對方已經酒後亂性,失去理智,不顧警員在場,臉紅脖子粗,開始口不擇言,口沫橫飛,大聲飆罵,甚至幹聲連連。接著,個個握緊拳頭,拳頭咕嚕作響,45個人圍了上來,把我們團團圍住。我們幾乎嚇傻了,連喊救命也叫不出來。

我們有自知之明,民不與官鬥,官也不敢與民鬥,情勢詭異,有請轄區派出所協助,保護我們的安全,然而,派出所未能知己知彼,太大意了,未免輕敵,僅派出一名警員協同,一名警員,勢單力薄,形單影隻,如何對付45名彪形大漢?簡直以卵擊石,寡不敵眾。警員慌了手腳,趕快上前阻擋,好言相勸,好話說盡,希望眾人不要動粗,好話慢慢說,給他一個面子。不知是真醉或假醉,可能是借酒裝瘋吧,彪形大漢不與理會,氣盛反而更旺,直直往我們身子衝來。事態嚴重,我們噤若寒蟬,全身顫抖。警員知道他無能為力了,他保護不了我們了。他擋在前頭,無線電呼叫支援外,吼著要我們趕快離開。我這輩子,首次嚐到落荒而逃的滋味。

退休前後十幾年來,我寫了這麼多公職往事,分享前衛生局所長官和同事們,因為同病相憐,各家有各家的苦楚,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她們非常能感同身受,我所遭遇的,她們也遭遇過,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她們能給我的回應,也僅是「身在公門好修行」、「功德無量」罷了!公務員是公僕,公僕是下賤的,是低等的,不是嗎?為了那份薪水,為了那份退休俸,公務員何苦來哉?只為了圖個安穩工作嗎?圖個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嗎?不是!不是那麼簡單,那麼自扁身價!大家求的是奉獻國家、服務社會的崇高情操,你說是不是?

戰戰兢兢,盡心盡力,盡忠職守,戮力從公,不假公濟私,不貪贓枉法,圖那份薪水,有何不該?圖那份退休俸,又有何不妥?你要分辨清楚,政客是政客,公務員是公務員。我為20年公職生涯而驕傲,後悔不是真的,後悔是那短暫的片刻,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吧!又如一剎那間吧!至少,在我晚年,我能坐下來,提筆為你說往事。不用懷疑,每一件都是真實案例,不是靈異鬼故事。我每天寫防疫工作日記,寫了近20年,時間、地點、人名,我都可寫出來,為了隱私,加上過往雲煙,留個78成當浮雲吧,人早晚也是那浮雲。

前面提過,有兩種狀況會進行屍體解剖,第一種狀況,懷疑打疫苗致死,第二種狀況,疑似傳染病致死,有沒有第三種狀況?世間事,稀奇古怪,無奇不有,不要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,還真的有!什麽狀況?這是個案,不是通例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,往後應是絕響,事情是這樣:死者死因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,但家屬不服,一再抗告,認為是謀財害命致死,要求屍體解剖,鬧了滿城風雨,衛生局幾乎要關門大吉,我也差點鋃鐺入獄。

某日清晨,東方魚肚白,上午6點剛過,一輛小貨車衝過來,緊急停在偏遠鄉間小診所的門口,一位中年男子,慌慌張張離開駕駛座,扶著一個老人下車,兩人莊稼漢穿著,老人年齡應有6070,步履蹣跚,走路不穩。中年人猛敲診所的門,還大聲狂喊著:「醫生在不在家!」敲得很久,把左右鄰居都驚動了,不少人跑出來看究竟,還幫著敲門叫人。過了很久,診所的門終於打開了,一位穿著護士服的小女生,勉強露出頭來,擾人清夢嘛!不高興,也不耐煩地應著:「老醫生還在睡覺,還沒看診啦!我們8點才開始看診!」「對不起!拜託妳了!人整晚發高燒,很嚴重,快要死了,不看醫生不行了,拜託你趕快叫醫生啦!救人要緊啊!」鄉下地方,方圓幾里,就僅此家診所。

小護士兜不過一再請求,連鄰居都站出來幫腔了,「老醫生有醫德,他會救人的,妳趕快去叫!」她不情願地,甩著馬尾,往二樓走去。中年人攙扶著老人進門,坐在候診室長板凳上。老人似乎病得很嚴重,坐不穩板凳,屢次要傾倒,都要中年人幫忙撐著。過了很久,有如時間停頓般的久,老醫生穿整齊醫師袍,才走了下來。老醫生真的很老,年齡超過70,應有80了吧?偏遠鄉間,鳥不拉屎的地方,年輕醫生不會來,老醫生也是寶。若是山地鄉或離島,自然會找上衛生所,衛生所主任是唯一的醫生,保證是24小時,全年無休服務的,是全聯,更是7-11

溫度一量,嚇死人,體溫39.8,快接近40度,要破錶了。血壓呢?很低,收縮壓不到100,僅有96,至於舒張壓呢?低到量不到,量了兩、三次,都量不到。病人虛弱又虛脫,意識半模糊半清醒,回話有氣無力的,有如風燭殘年,只差沒有斷氣,很勉強回應著,否認有咳嗽或流鼻水,也沒有嘔吐或腹瀉,僅說有些感冒,昨天才開始發燒。很明顯地,病人處於休克狀態,加上額頭有點狀出血小斑塊,老醫生看病無數,有豐富臨床經驗,知道病情危篤,敗血性休克,命在旦夕,馬上下令,拖延不得,即刻轉送大醫院!不是他不救,根本就是無能為力,力不從心,救不了!連打個點滴也來不及,沒時間了,即刻轉院。

當患者死了,被大醫院通報為流行性腦脊髓膜炎,這是法定傳染病,很兇狠的傳染病,讓人措手不及,會造成病人猝死,我們衛生所防疫人員,有拜訪這家小診所,進行疫調和調閱病歷,所以知道整個看診過程。後來,為了防疫須求,老醫生、小護士,和有接觸的鄰居,我們都給與預防性投藥,避免疫情擴散。

老醫生、小護士,是醫護人員,對預防醫學有概念,能接受預防性投藥,但有接觸的鄰居則很盧,不理防疫人員衛教,對防疫人員大吼大叫:「你騙我!你把我當傻瓜,我人好好的,又沒有生病,為什麽要吃藥!你不是醫生,你又不是衛生所主任,怎可以強迫我吃藥!」特別是偏鄉地方,衛生所主任普孚眾望,受鄉民愛戴,有如地方健康之神。不得不,只好請衛生所主任親自跑一趟,鄰居才肯願意吃藥。大醫院有接觸的醫護人員,也照樣預防性投藥,尤其是沒戴口罩的,以及進行插管急救的,都是高危險群。當然,死者家屬,以及跟死者廝混整天整夜,一起喝酒打牌的朋友,也全部預防性投藥。

在老醫生信誓旦旦指示下,中年人沒半絲猶豫,不敢半刻停留,再次扶著老人,半拖半拉的,坐上小貨車,顧不得紅綠燈,橫衝直撞,往彰化直開去。漫長路途,來到大醫院急診室,老人已意識昏迷,接近斷氣,僅剩一口氣,上氣不接下氣,張著大口,飢渴地吸著氣。兩、三名護士用推車,將老人送進急診室,病況太嚴重了,根本不用檢傷分類,醫護人員馬上圍過來,進行急救了,打點滴的,打點滴;插管的,插管;給氧氣的,給氧氣。沒幾分鐘,老人不僅呼吸停止了,連心跳也停了,開始進行心肺復甦術。老人來不及送加護病房,在急診室待了兩個小時,也急救了兩個小時,醫師宣布病人死亡。

你一定罵老醫生沒醫德,沒能力搶救也就算了,怕醫療糾紛,不敢打針給藥也就算了,至少幫忙叫119送醫嘛!你誤會了!當年,消防局內部規定,119不准出車,轉送診所病人往大醫院,診所哪來救護車?這是你家的事,自己想辦法!直到最近3-4年,此規定才被打破。你一定罵死者朋友很笨,笨到不會叫119,竟然自己開小貨車送醫!你錯了!不是每個人都懂得叫119,尤其是鄉下人,不知道何情況可以叫119,還以為叫119要付錢呢。

不要說鄉下人,連住在彰化市,我大哥和大嫂也不知道。民國881224日,母親午睡,一覺不醒,大哥中午下班回來,大哥家和母親家,同在一條巷內,依往例,先往母親家噓寒問暖,但發現情況有異,母親竟然叫不醒,呼喚和搖晃都叫不醒,會是低血糖昏迷嗎?母親曾有三次低血糖昏迷,一次找計程車送醫,一次請鄰居開車送醫,另一次給葡萄糖自己處理,全不知道要叫119!這次又昏迷了,攔不到計程車,找不到鄰居開車,大哥不懂得叫119,自己騎上機車,大嫂坐後座,然後把母親放機車上,將母親夾在中間,有如夾三明治般,把母親送往彰基急診室。

這次不是低血糖昏迷,而是腦幹血管栓塞,陷入嚴重腦死,隔天,留一口氣,搭彰基救護車回家,在家裡拔管,吐出最後一口氣,黯然去逝。你可知道,從天祥路巷弄到彰基急診室,要經過幾個路口?要等幾個紅綠燈?要穿越交通流量多大的縱貫公路?

知道母親用夾三明治的方式送醫,我淚崩了!我爆哭了!我恨透自己,我痛罵自己:「幹!我還是人嗎!我還是人家的兒子嗎!呸!我不配!我不肖!我唸什麽研究所!」大哥有打電話到衛生所找我,我不在,我請公假,正好在研究所上課。上課時,我手機是關機的。等學校通知我,已是兩、三個小時以後了。我趕回彰化,母親已在彰基加護病房,嚴重昏迷,奄奄一息。我悔恨,我痛恨自己,「幹!唸什麽書!我須要唸什麽書!」

民國88年至今,我每天都在悔恨中度日,我恨自己,沒有照顧到母親,沒有照顧好母親,我自私,我沒良心,我罪有應得,往後,我承受各種苦楚或磨難,都是應該的。我罹患心律不整,胸口不時心悸,砰砰亂跳,這是老天的懲罰,我罪有應得,我坦然接受。每當夜闌人靜,或田裡獨處時,我都會忍不住呼喚:「阿母!對不起!我是不肖子!」人生邁入70大關,我餘生的每一口氣,不為自己而活,我念茲在茲的,只想著如何顯耀父母。

老人死了,死在彰基急診室,有發高燒,明顯死於感染症,會是傳染病嗎?大部分感染症都具有傳染性的,大醫院不敢輕忽,怕有閃失,當然要向衛生局通報疑似傳染病。下午529分,離下班時間僅剩1分鐘,大醫院感控小姐打來電話,「有疑似傳染病死亡病例,血液培養,初步觀察,懷疑流行性腦脊髓膜炎,等晚一點,我們將送傳染病通報單和檢體過去。」疾管科又要挑燈夜戰了。直到晚上8點過後,大醫院感控小組準備就緒,將通報單和檢體送來了。

因檢體送來,已超過合約檢體快遞公司的收件時間,疾管科同仁只好分批多路,一人趕著送檢體去中區管制中心,區管制中心在台中市文心南三路;一人續留辦公室,把通報單裡頭資料,及初步疫調結果,鍵入全國傳染病網路通報系統;另一人電話多方聯絡,包括區管制中心長官,檢體幾點送到;以及各鄉鎮衛生所的防疫同仁,明天一早,必須進行的疫調、採檢等工作。同仁下班時,已是晚上9點過後了。防疫如同作戰,24小時作防疫,365天作防疫,這是防疫人員的宿命,不是局外人所能想像和了解的。

大醫院的菌株培養,經區管制中心鑑定,確認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,型別也鑑定出來了,至於是哪一種細菌株?過往雲煙,我已不復記憶。誰說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!家屬嚴重抗議,說父親早上出門,身上帶了一萬多塊,與酒肉朋友聚會,一晚沒回家,隔天竟然不明不白死了,身上一萬多塊分文全無,後腦勺還有一處瘀青,肯定是那些酒肉朋友,覬覦金錢,狠下毒手,謀財害命,不承認是傳染病致死。家屬喊冤,說診斷有誤,一下子說血液檢體遭受污染,一下子又說血液檢體被調包,不是他父親的。

總之,家屬吵著要屍體解剖,要還給死者一個明白和交代。家屬告到地檢署,要求屍體解剖,被檢察官回絕,「死於法定傳染病,死因明確,沒有致死外傷,無須解剖!」家屬抗告無效,恨死衛生單位,特別把矛頭指向衛生局,到衛生局門口大動作抗議,包括丟雞蛋、撒冥紙、抬棺抗議等,甚至阻礙縱貫線中山路的交通,因警方擺出大陣仗,出動四、五十名警力,才強力鎮壓下來。前述,我差點被家屬打,也差點被彪形大漢圍毆,都是發生於此案例。

死者家屬,極盡所能抗爭,已經吵翻天了,不僅動武抗爭,也動文抗爭,投訴函滿天飛,投訴衛福部、立法院、行政院和監察院,記得也投訴總統府,真的是鬧得滿城風雨。最後,公權力崩潰,死者家屬得勝,衛生單位妥協了,同意屍體解剖了。解剖結果如何?民能與官鬥嗎?解剖報告書證實,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致死的。最終結果,表面上,死者家屬敗了,但衛生單位,公權力喪盡,尊嚴掃地,已被閹割得體無完膚了。

屍體解剖有20萬喪葬補助費,這20萬是民脂民膏,你想,衛福部疾管署會給嗎?當然不給!是家屬主動要求解剖的,對死因沒有幫助,對疫情控制也沒有幫助,於法無據,且於法不合,當然分文不給!不給喪葬補助費,讓衛生局聊以安慰,感覺吐了一口冤氣。如果,死者家屬還能獲得20萬喪葬補助費,我肯定要吐血了,不然就要撞牆了!換我向中央抗爭了。

何謂流行性腦脊髓膜炎?以下資料來自疾管署官方網站。由腦膜炎雙球菌,所引起的腦膜炎,為一種猝發性疾病,常見症狀有發燒、劇烈頭痛、噁心、嘔吐、頸部僵直、畏光,及神經症狀,如精神錯亂、譫妄。即使給予適當抗生素治療,致死率仍有10-15%。約有5-20%的個案,直接進展至流行性腦脊髓膜炎敗血症(本文描述的老人,即是此類),出現瘀斑、休克、急性腎上腺出血及多重器官衰竭,致死率高達40%

腦膜炎雙球菌根據莢膜多醣的化學組成以及抗原性,目前至少可分為13個血清群,ABCDEHIKLWXYZ,(有的血清群還可再細分不同的血清型)。各國因地理分部及流行潛勢不同,易形成不同血清型。

以下為個人幾點分享。第一點分享,流行性腦脊髓膜炎,其傳染途徑,主要透過口水和呼吸道分泌物,例如咳嗽、打噴嚏、親吻等。全球都有病例,台灣每年幾乎都有零星的個案爆發,但最主要的流行地區位於撒哈拉沙漠以南,橫跨非洲中部的中非國家。

第二點分享,市面上有數種疫苗可施打,但每一種疫苗都無法涵蓋所有的血清型,故保護效果尚有侷限,總不至於每種疫苗都打。

第三點分享,目前,台灣嬰幼兒常規疫苗不包括此項,但大醫院旅遊醫學門診,有自費疫苗,可根據旅遊國家或地域不同,施打適用的疫苗。

第四點分享,中東、中南美洲等某些國家,外國人沒有施打疫苗,是禁止入境的。例如,因回教徒麥加、麥地那朝覲,曾多次爆發群聚感染疫情,沙烏地阿拉伯要求朝覲者,入境時,須出示預防接種證明。

第五點分享,約10%上下的人口,從其鼻咽部,可分離出腦膜炎雙球菌,本身不帶病,卻可傳染病菌,依預防醫學觀點,須要投藥殺菌嗎?目前,台灣無此策略。帶病菌,卻不發病,表示個人基因不同,有不一樣的免疫力。

第六點分享,也是最後一點分享,本文就此打住,但此分享,讓人感傷欷歔:「小夥子!拋下遺憾,留下不捨,一路好走吧。」當年,發生本文所述案例,正鬧得滿城風雨,地檢署、縣政府、縣議會、監察院,個個箭拔弩張,虎視眈眈時,不幸的事件又發生了。中部某知名營區,也爆發了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群聚和致死案例,最可怕的是,死亡病例竟然是南彰化某鄉鎮的年輕役男!天啊!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,眾人眼睛瞪著我,是我科長防疫不力,沒有落實消毒,讓病菌在境內擴散!祖先有庇佑,父母有靈聖,老天有可憐,我命不該絕,中區管制中心鑑定出來,此兩菌株不同血清型,證明了我的清白,我沒有瀆職,我躲掉了追殺。

因瀆職,被起訴,被關進牢裡,會是很感傷的,會關上幾年,但不至於死刑,然而,我經歷了更感傷的事!本縣那位死亡役男的遺體,從營區送回彰化市殯儀管,沒有屍體解剖,等檢體鑑定報告。當鑑定報告出爐,遺體須盡快入殮和火化。一大清早,我提早離家,趕去殯儀館,親自監督遺體消毒和入殮。兩名葬儀社人員,全副武裝,白色隔離衣、雙層手套、白色隔離鞋套、N95口罩等,拿著噴槍消毒遺體,然後放進棺木。一群家屬,六、七人,包括父母、姊妹們,還有幾位高中同學,只能站在遠處,隔了50米,哭得死去活來,年輕的小女生,不知是妹妹,還是女朋友,甚至哭倒地上。

你想想看,死去的年輕役男會有7件、11件或13件殮衣穿嗎?至於家祭、公祭、告別式,還會有嗎?連一杯餞別的酒,一小塊豬頭皮,全都沒有!20歲的年輕歲月,走得多淒涼!我當場滴下淚來。這篇晚到的文章,無酒、無肉,敬請尚饗吧!後話,隔了一、兩年,我當上了縣府民政處役男體位判定組組長,好像冥冥中,老天註定,也要我對役男盡心盡力!我時刻警惕自己,「身在公門好修行」,活著,就要盡忠職守,活出自己的本分。(1091230日完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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