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:(八)五臟六腑轉乾坤
作者:吳聰賢醫師
唐朝王之渙:「楊柳東風樹,青青夾御河。近為攀折苦,應為別離多。」
前文提到,我全程參與殯儀館的屍體解剖,遭屍體嚴重驚嚇,驚嚇到頭暈目眩,噁心嘔吐,不僅如此,往後日子,睡夢中,惡夢連連,不是鬼敲門,而是鬼追人,被追的人,正是夢中的我。不僅你奇怪,我自己也甚奇怪,我不能閱人無數,卻也看死人無數,怎會遭驚嚇?沒道理啊!
臨床醫師時代,不時看到死人,在病房進進出出的,半刻鐘前,是活人進去;半刻鐘後,是死人出來。活人,由護士小姐推著走,推進病房;死人,由工友或打掃阿桑推著走,推向停屍間。特別是加護病房,一天可看到兩、三具屍體被推出來,不然就是,早上,醫院上班,進加護病房時,發現病床多空了兩床,病人哪裡去?不是抬著回家,就是送往停屍間,說好聽點,就是太平間啦。
自己也常經歷,在病房或急診室,我滿頭大汗,汗流浹背,氣喘吁吁,半個多小時的心肺復甦術,終告無效後,死者在我手上,被宣布死亡:「民國70年7月31日,下午4點34分,男,xx某,急救無效,宣告死亡。」我不是自言自語,我是大聲地宣告,不是宣告給死者聽,死者已魂飛魄散,它已聽不到了;而家屬呢?也聽不到,因家屬呼天搶地,悲傷欲絕,也已魂飛魄散,聽不清幾點幾分。我是宣告給護士小姐聽,她會將死亡時間紀錄在病歷上。
當醫師的,戰戰兢兢,寸步不離,努力救病人,救活是幸運,救不活,活人就變成死人,死人看太多了,多到稀鬆平常,多到無動於衷,它是我的工作,也是我的飯碗,工作到後來,對肝腸寸斷,對生離死別,對人鬼殊途,不再掉一滴眼淚,反而安慰自己,死亡也是一種解脫,早走,晚走,最後都要走。而遺留的屍體呢?不就是那一回事,一具不得不報廢的臭皮囊?丟著不管,沒幾天,真的是又臭又爛的臭皮囊。死人看多了,怎會被解剖中的屍體驚嚇?
不說臨床醫師時代,就說醫學生時代,大學二年級必修的解剖學,學年結束,期末測驗,不就面對著十幾具大體老師嗎?一具具赤裸裸的屍體,原本是完整的屍體,經過了一個暑假,屍體皮膚沒了,全被手術刀,一刀刀,一片片的割除了,可以說體無完膚。胸腔、腹腔等內臟器官,包括肺臟、心臟、肝臟、脾臟、胃腸等,也全部被剜出來。最後,肌肉、動脈、神經、靜脈,都一條條被攤開來,可以說被攤在陽光下。我與大體老師,面對面,近距離接觸,我都沒有驚嚇,怎會被解剖中的屍體驚嚇?原因為何?我細說分明如下。
第一點說明,在醫院時代,醫者仁者心,醫院是救人的地方,當死人被推出病房,當病人在自己手上宣告死亡,這是醫療的無能,是醫學的侷限,內心除了遺憾,更多的是難過,怎會延誤就醫,把疾病拖到病入膏方,拖到藥石罔效?怎會兵敗如山倒,併發症一而再,再而三地出現,副作用一關又一關地爆發,以至天人永隔?怎會逃不出人間宿命,生老病死,一再重複發生,有生必有老,有老必有死,以至風燭殘年?腦筋想的是遺憾和難過,哪容得下恐懼或驚嚇?
第二點說明,醫學生時代,面對大體老師們,那股嗆鼻的福馬林味,撲天蓋地,直往腦門沖,相當可怕,讓人無法呼吸,幾乎要窒息;且教室內瀰漫的福馬林氣體,極度刺激,令人眼淚直流,睜不開眼睛,只想盡快逃出教室。福馬林含有35%-40%的甲醛水溶液,甲醛刺激性強,會散發刺鼻嗆味,具有防腐、消毒和漂白的功能,已被國際癌症研究中心列為人類致癌物,影響人體健康,長期吸入甲醛,可能導致鼻竇癌、鼻咽癌、白血病等。新裝潢的房子,僅是微量的甲醛嗆鼻味,已讓家長為小孩擔憂懼怕,避之為恐不及了,但教室內的福馬林味,豈是它的千萬倍!
提到鼻咽癌,不禁感傷欷歔,我所認識的同學、同事、朋友、鄰居們,有近十人死於鼻咽癌。43名大學同學,已有兩位因它,已離世多年了,但顏貌仍歷歷在目。彰基某位外科主任,我的摯友,也等同半個老師,也因它去逝,骨頭都可以打鼓了。衛生局檢驗科,某位老同事,也因它,60歲不到,天人永隔了,我還參加他在殯儀館的告別式。早年,我衛生所公衛護士的老公,藥師身份,也因它丟下嬌妻幼子,撒手人寰,死前,我曾專程到他家慰問。族繁不及備載...。他們都是醫事人員,難道都跟福馬林有關嗎?不見得,原因很多,非本文範疇,不去討論了。大體老師浸泡福馬林,然後解剖,會不會嫌落伍了,是否應該改進?這是我的建言。
我哪會去關心是否致癌物?我只想著努力用功學習,不浪費父母的栽培,也不枉費大體老師的奉獻,然而,那要命的強烈嗆鼻味,憋氣沒用,戴口罩也沒用,當年沒有N95口罩,即使N99口罩也應無效,任誰也都無法忍受,無法在教室待滿3分鐘,別說15分鐘或半小時了,眾人只想著落荒而逃。我要跟解剖學助教說:「對不起老師,我不是乖學生,整個暑假,在大體老師身上,我沒劃過十刀以上。」嗆鼻味,薰我鼻子,也薰我眼睛,更薰死我的思考,只想著逃之夭夭,哪容得下恐懼或驚嚇?
第三點說明,醫學生時代,暑假的最後一天,來到磨槍上陣,面對考試的戰場,我的解剖學成績,掌握在大體老師身上,我不期盼考高分,只求低空掠過,拿個60分就心滿意足了。怎說成績掌握在大體老師身上?因考試題目就繫在大體老師身上,考題標籤用繩子綁著,可能繫在某條肌肉或神經上,如大胸肌、小胸肌、胸鎖乳突肌、三叉神經或坐骨神經等;也可能繫在某條動脈或靜脈上,如內側頸動脈、橈骨動脈、鎖骨下靜脈或股靜脈等;也可能繫在總膽管或輸尿管上。
同學依序,一個一個,輪番進場,助教每按一次鈴聲,每個同學就往下一關卡移動,從一具大體老師身上,轉到另一位大體老師身上,鈴聲間隔大約一、兩分鐘,每位大體老師身上,可能繫有一張考題標籤,也可能兩張或三張。總之,全部考題應該有20道,已是陳年往事,我已不復記憶。除了大體老師的解剖學考試,還有另一間教室,下一關的組織學考試,也是一樣,桌上擺滿十幾台顯微鏡,鏡臺上放著玻片,同學也是依序進場,按照鈴聲,一關一關地考過去,有如「三國演義」中,關羽過五關斬六將,護送甘、麋兩位夫人,往汝南方向,投奔劉備去。不!我們比關羽厲害,我們不是五關,而是40關!我考試成績不差,過40關,斬了86分!
在短暫的一、兩分鐘內,我們必須仔細看考題標籤繫在哪裡,認出它的解剖學名稱,然後,依據標籤號碼,將答案寫在考試卷上。據說,用拉丁文學術專有名詞寫答案,分數較高,用中文寫答案,分數會減半。時間短暫,分秒必爭,眾人緊張、慌張的神情,一覽無遺;轉換關卡的瞬間,那急迫、恐慌的舉止,有如世界末日,好像行星撞地球,整個人都要蒸發了。同學間,左顧右盼的,沒有機會,因沒有時間;互相研究討論的,也沒有機會,也因沒有時間。此種緊張到全身顫抖的氛圍下,連嗆鼻的福馬林味,都拋之九霄雲外了,哪容得下恐懼或驚嚇?
既然,病房或急診室的死人,不會讓我驚嚇;教室內大體老師,支離破碎的屍體,也不會讓我驚嚇,為何殯儀館內屍體解剖時,卻讓我驚嚇萬分?驚嚇到眩暈嘔吐,驚嚇到惡夢連連?據老婆說,我幾乎每夜惡夢不斷,一個晚上會惡夢兩、三回,惡夢來臨時,會大吼大叫,會拳打腳踢,老婆甚至被我打踢到身上多處瘀青,有一次,甚至被我踢到床下。我自己也知道做惡夢,但醒不來,意識清楚,全身動不了,就是醒不來。等隔天早上醒來,已經冷汗淋漓。我為何遭驚嚇?原因在下面。
第四點說明,這就是屍體解剖過程中,讓我遭受驚嚇的原因。不是解剖的整個過程,而是解剖過程中的某一個畫面。說出此原因之前,屍體解剖之過程,也就是背景資料,你必須先清楚,就讓我慢慢敘來吧。屍體解剖,除非是大體老師,否則就是司法案件或疑似傳染病案件。前者,由醫學院解剖、組織和病理學教授,率領醫學生執行;後者,則由法醫師執行。台灣能執行屍體解剖的法醫師只有一家,附屬於法務部的法醫研究所,僅此一家,別無分號,更沒有私人單位的法醫師。
法醫研究所工作量大,人員不足,每次屍體解剖須兩名工作人員,難以承擔2300萬人口的解剖量,遇到忙碌時怎麼辦?會就近找醫學院或大醫院的病理科教授或主任協助,以致這些面孔,包括法醫師、教授和主任,我都還滿熟悉的,感謝他們對法醫界的犧牲奉獻。數年前,彰化地檢署自己栽培了一位法醫師助理,女性,相當年輕,或許已升職為法醫師,態度積極,工作熟練,難得的人才,令人刮目相看,簡直是法醫界的奇葩。
解剖整個過程,從劃下第一刀,到傷口完成縫合,須時約兩小時,著名小鬼藝人猝死案,解剖時間就接近兩小時。解剖第一刀從哪裡劃起?從咽喉下刀,往下劃到恥骨上緣,不分胸腔或腹腔,全部一刀直下,等於把一個人縱切,把五臟六腑全掀開出來,暴露在燈光下,也暴露在攝影鏡頭下。遇到疑似刑事案件,依據檢察官指示,警方會派兩名刑警,關在解剖室,全程錄影,蜘絲馬跡,破綻或疑點,一絲不苟全都錄,當成呈堂證供。
首先,採集組織液等檢體,包括心臟血液、胃液、腸液、尿液、咽喉、氣管、膽汁等,如果是女性,子宮腔也要用棉花棒採檢。接著,進行進行內臟器官的摘取,分門別類,一項一項地摘取,如心臟、肺臟、胸腺、肝臟、脾臟、胃、小腸、大腸、腎臟、腎上腺、膀胱、子宮、卵巢等,如果是成對的器官,必須分左右,如左肺、右肺、左腎、右腎等。摘下來幹嘛?稱重量和量大小,有小磅秤和尺,好像豬肉攤買肉,或買腰子、豬心,要稱重般,好方便計價。
再來呢?所有器官逐一放到砧板上,我沒說錯,真的是砧板,貨真價實的砧板,廚房用的砧板,還是木頭做的呢!砧板幹嘛?切菜或切肉?沒錯!就是這樣,把器官分別縱切、橫切或斜切,左看右看,再挑選一小塊或兩小塊,泡進裝有福馬林的罐子裡頭。砧板上切小塊的模樣,跟小麵攤的「黑白切」沒兩樣,有如豆干切兩塊,豬頭皮肉切一碟,豬小腸切一盤般,一模一樣,法醫師變成小麵攤老闆兼廚師。
以上解剖過程,可怕嗎?可怕!恐怖嗎?恐怖!殘忍嗎?殘忍得很!我有驚嚇到嗎?沒有!對外科醫師來說,這些是小case,太稀鬆平常了。闌尾炎手術、鼠蹊部疝氣手術,這類外科常見的手術,屬小手術,傷口小,看不到腹腔各臟器,但十二指腸潰瘍穿孔,則屬大型手術,必須進行半胃切除手術、迷走神經切斷術,再加上胃空腸吻合手術,傷口大,腹腔臟器完全一覽無遺。
關於十二指腸潰瘍穿孔,是僅次於闌尾炎,我最有經驗和擅長的手術。闌尾炎開過400例以上,十二指腸潰瘍穿孔開過60例以上。不過,好漢不提當年勇,那已是30幾年前的往事了,如今,眼盲,手抖,心悸,也沒有體力、心力,再也開不了這類刀了。不!豈只開不了這類刀,公職退休後,重回臨床已近4年,我手術刀都不會拿了,更不敢拿了,只會看感冒和腹瀉罷了。不必感傷或欷歔,人生的輪迴就是這樣,這是生命的現實。
當我把吻合後的胃和空腸,不捧在手心,不抱在懷裡,重新放回腹腔後,會把1000毫升的生理食鹽水,倒進腹腔裡,然後伸進整隻右手,把腹腔器官大翻攪,徹底沖洗整個腹腔,再把生理食鹽水,負壓抽吸乾淨,放好腹腔引流管後,準備傷口縫合前,我會用雙手,分別抓住兩邊切開的腹壁,然後使勁用力,吃奶力也使出,大力搖晃患者的腹腔,因插管全身麻醉,患者是無意識,也無痛覺的,搖晃的目的,好讓腹腔內各臟器,能自然地,妥適地順利歸位,尤其小腸,免得往後,難以避免的腸沾黏發生時,造成腸阻塞,須重新開刀。
我是這樣的外科醫師,可以扭轉乾坤的醫師,肝膽任我撫摸按摩,腸子在我手掌蠕動,腹主動脈、肝動脈、腸系膜動脈,在我眼前跳動,你想想看,法醫師實施屍體解剖,跟我進行胃切除手術,豈非大同小異?我怎會遭受驚嚇?稀鬆平常嘛,當然不會啊!那麼!我怎遭受驚嚇?請繼續往下看吧。胸腔、腹腔解剖完成了,就算整個結束了嗎?沒有!雖完成了大半,仍有重要的部位未完成,哪部位?是頭顱!
小鬼藝人猝死,法醫師和醫師都會猜測,除掉用藥外,包括一大堆管制藥品,以及毒品危害防制條例列管的毒品,甚至尚未列管的毒品,剩下的就是兩種原因,第一種是心肌梗塞,另一種是浴室跌倒,頭部撞傷,顱內出血致死。所以呢?頭顱也要剖開,檢視顱內是否有病變。進入公衛,參與第一次屍體解剖以前,總認為哪裡有疑問,只要針對有疑問的器官解剖就好了,幹嘛大動干戈?譬如,腹部被重踢了一腳致死,剖開腹腔後,發現是肝臟破裂,大量內出血引起死亡,只要剜出肝臟,病理切片檢查是否併發肝硬化或肝腫瘤等,不就可以結束了嗎?你說是不是?
後來,參與了幾次屍體解剖後,才知道屍體解剖是一整套的,沒有單一器官、兩件器官解剖的,也不是1/4套或1/2套的,如前述的,胸腔、腹腔都打開,五臟六腑全剜出,連頭顱也都要打開,整個屍體沒有半絲隱藏空間,徹徹底底攤在陽光下,不會掛一漏萬,更不會掛萬漏一。為何如此一絲不苟?因為屍體解剖後,殘破不堪的遺體,必然是火化,尤其是傳染病或疑似傳染病致死的遺體,大抵會火化,因傳染病防治法有規定,此等遺體僅有兩條路,不是深埋,就是火化。火化後,塵歸塵,土歸土,一切的一切,均灰飛煙滅,煙消雲散,一切歸零了,當檢察官懷疑另有疑點,想進一步查明時,來不及了,沒有任何器官殘存,證據全消失了,徒呼負負。
何謂殘破不堪的遺體?不!從外觀看來,整具屍體是完整的,沒有缺頭,也沒有缺手或腳,也幾乎看不出胸腹部有傷口縫合,當穿上殮衣,更是完整的很。至於頭顱傷口呢?經過仔細縫合,頭髮一蓋上,照樣看不出異狀。最後,加上禮儀師巧手化妝,哪來殘破不堪的遺體?然而,這些是表象,僅是外觀,全都是假象,經過上面的敘述,你可以自己想像,內部臟器這樣?空空如也嗎?還是另有乾坤?比繡花枕頭還糟糕千萬倍!下面描述,會讓你嚇破膽,不過,如果你跟我同樣年齡,人生70古來稀,要學習看開了,不管是屍體解剖、自然死亡或因病死亡,人死了,遺體就是一具很臭很臭的臭皮囊。活著,不要囂張,不要顧盼自雄,頤指氣使,也不要自慚形穢,自暴自棄,應該尊親敬老撫幼,做做功德,留個好名聲。
五臟六腑等器官,全被切得支離破碎,亂七八糟,成不了形,心不像心,肝不像肝,脾不像脾,腎也不像腎,經過切片處理後的剩餘臟器,如何處理?裝桶餵狗?沒人道,不可能!裝進廚餘桶餵豬?太殘忍,不可能!當堆肥養花草?太恐怖,不可能!當然整桶全部倒回身體。怎麼倒?心臟、肺臟和胸腺,倒進胸腔?肝臟、胰臟、脾臟、胃腸、腎臟,倒進腹腔?別儍了,有法醫師會去仔細分類嗎?胸腔臟器歸胸腔,腹腔臟器歸腹腔嗎?還是你甚至幻想,所有的臟器再重新縫回去?別笨了,切得幾近粉碎,爛泥一堆,華佗再世也縫不了。
當然,所有支離破碎的臟器,一桶桶全部往胸腹腔倒。為何說「胸腹腔」?因心臟、胸腺剜出,橫隔膜破了大洞,沒有阻隔,胸腔和腹腔連成一個腔,不就是胸腹腔嗎?倒進去的剩餘臟器,會往哪裡跑?胸腔的留胸腔,腹腔的留胸腔嗎?不會!會全部往下滑,滑進骨盆腔裡,結果呢?所有器官大搬風,心臟跑進骨盆腔,肝臟、腎臟、脾臟也跑進骨盆腔,跟心臟依偎在一起,不離不棄,長相左右,互相取暖。我所謂的殘破不堪,不是指外觀,而是指內部的五臟六腑。
所以,小鬼藝人的遺體解剖,不會只針對心臟和頭顱,而是從頭至尾,一整套的屍體解剖,也因為一整套解剖,不會掛一漏萬,誤入歧途,困死在設想的框框裡,才能發現,不是死於心肌梗塞,也不是死於顱內出血,而是死於主動脈剝離。媒體報導,沒有清楚說明,是胸主動脈剝離,還是腹主動脈剝離,如果是腹主動脈剝離,不剖開腹腔,是不會發現的。所以,屍體解剖是全套的,整套的,不會是半套的,更不會是單一器官的。
屍體解剖既然如此殘忍和恐怖,家屬怎忍心屍體解剖?很常見的原因是,跟保險理賠有關係,例如投保意外險,如果因中風或心臟病發作昏倒,然後頭部撞到地板,流了一灘血,最後死了,屍體解剖後,保險公司會以非意外死亡為由,拒絕理賠。若是投保疾病險,屍體解剖證實,先中風,再跌倒,保險公司就沒有機會推拖或拒絕理賠了。我個人的看法,嫩妻幼子都已長大成人,不再為經濟所困,你投保保險幹嘛?疾病險、意外險何用?死都死了,眼睛一閉,還為金錢煩惱嗎?尤其七老八十的,像我這個年紀,生病就生病,死亡就面對,想用醫療延長生命,得到的卻是爛攤子,對自己、對家人,都是爛攤子。
「生與死」,人生大課題,生是喜,死是悲;生是歡喜面對,死則悲傷面對,但對死者和家屬來說,無論如何也難面對,也不知如何面對,更不想面對,只會如無頭蒼蠅般,忙著轉圈子,求名醫、找秘方,甚至鬼迷心竅,求神問卜。大半時候,醫師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漂流木,病患想攀著它,倚著它,逃避溺水,有用嗎?在一望無際大海中,相形之下,醫師不是漂流木,僅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而已,幫不上忙。「醫師!救命啊!我不要死,請救我!」醫師跟你我一樣,都是凡人,也是血肉之軀,怎麼救?強人所難,要醫師變魔術啊?
近日,門診有一個病患,60餘歲,乾扁憔悴,氣如游絲,四肢顫抖,虛弱到舉步維艱,由兒子和老婆,一人一邊,攙扶著進診間。兒子不多廢話,單刀直說:「肺癌,腫瘤太大,無法開刀,已接受化療10次,最近還要接受第11次,身體虛弱,食慾不振,想來打點滴和營養針。」對死者和家屬來說,這就是爛攤子。辛苦煎熬接受化療,行屍走肉多活半年、一年,值得嗎?多少醫療都是折磨,醫療險派不上用場。對於化療的結果,醫師有講清楚嗎?有明確溝通嗎?人道立場,業績考量,還是菩薩心腸?醫師不會直說,反會給正面說詞,甚至樂觀說詞,結果害了誰?醫師是人,如何猜測醫師心裡頭的人性,難!醫師不是神,救不了所有病人,除了溝通以外,關懷心和同理心也重要,日劇「白色巨塔」,之所以發生醫療糾紛,就是少這三樣。
回過頭來,續說頭顱部位的解剖,頭顱如何解剖?解剖刀只能切開頭皮,割不開顱骨的,只能靠電鋸。首先,先處理頭皮,用解剖刀,沿著後腦勺,水平,2/3環狀,切開頭皮,邊用手,邊用刀刃,使蠻力,強力剝開頭皮和顱骨的連接,再把整張頭皮,往額頭方向整個掀起來,暴露了整顆白花花,夾雜著血脈的顱骨。接著,用電鋸,沿著額頭,水平方向,環狀鋸了一圈,就將半顆顱骨,乾淨俐落鋸了下來。
電鋸啟動的嘈雜聲,加上頭骨細屑、血屑的噴濺,除了戴口罩,穿隔離衣,穿防水圍兜,還要抓準方向,雙手伸直,遠離電鋸遠些,免得噴濺了一身,旁觀者的我,視覺、聽覺都是不舒服的,說屍體解剖是殘忍又殘酷,一點也不假。當家屬為了一、兩百萬,或幾百萬保險理賠,同意屍體解剖時,對死者是殘忍的。以公衛的立場,一日做防疫,一輩子防疫人,不要因我的描述而嚇到,當為了傳染病防治,避免疫病擴散,家屬仍須抱著大愛的立場,為了社區、社會和國家,甚至全球,同意死者屍體解剖,找出真兇,杜絕疫情,維護人們健康。拜託了,希望你同意。
電鋸深度有侷限,但仍須操控得宜,不能太深,深到鋸破三層腦膜,硬腦膜、蛛蜘膜和軟腦膜,甚至傷到腦髓。掀開頭蓋骨後,剪開三層腦膜,充滿和覆蓋血脈的腦髓出現了,像豆腐般,白花花的,跟豬肉攤的豬腦,一模一樣,會忍不住嚥了口水。接著,剪開小腦天幕和小腦簾,然後,雙手小心翼翼地,將大腦、小腦,分別捧出來。雙手必須非常小心,因大腦和小腦比嫩豆腐還軟,稍不小心,會破碎,甚至粉碎。跟其他器官不同,大腦和小腦較少切片,常用大張紗布包裹,整個包起來,泡進福馬林,帶回法醫研究所。
空空的頭顱怎麼辦?裡頭沒有支撐,頭蓋骨蓋上去,稍微碰撞,很容易移位,讓整顆頭顱變形,影響外觀,你猜法醫師如何處理?裡頭塞東西?沒錯!塞什麽東西?紗布、抹布或棉墊?開刀房有棉墊,一種大型、大塊的紗布,不是一般女人專用的衛生棉墊,都不是!那麼塞什麽東西?超出你我想像,法醫師會把整張舊報紙,揉成一團,塞進頭顱裡面,蓋上頭蓋骨,翻下整張頭皮,再縫合頭皮,弄得天衣無縫,巧奪天工。所以,殯儀館解剖室必備有舊報紙,也就是說,當你去殯儀館參加親友告別式時,記得千萬不要去翻報紙,那些報紙會塞進死人頭顱裡的。
可怕的事情發生了,我遭受驚嚇的畫面,這時出現了。當整張頭皮,往額頭方向掀起來,鋸掉大半頭蓋骨,又剜出大小腦後,我不曾看過,也沒心裡準備的情況下,頭皮沒支撐,瞬間往後往下,滑了下來,此時,死人原本的一張臉,霎時成了半張臉!鬼啊!妖魔鬼怪啊!人哪有半張臉的!嚇死我了!我去了外太空?見了外星人,還是去了十八層地獄?見到鬼?這個畫面不時進入我夢裡,是夢魘!令我午夜夢迴,不時嚇出一身冷汗。有朋友建議我,每晚睡覺前唸佛號「南無阿彌陀佛」;有朋友則提議,要我唸「心經」,寫「心經」;甚至有朋友建議,去台北行天宮收驚,說不定連十幾年的心悸毛病,也跟著不藥而癒。
看到這驚悚的畫面,我驚嚇到手足顫抖,我強忍著,堅持到底,直到解剖結束,我才搖搖晃晃地,沿著大埔路,騎機車回衛生局。還好,衛生局離殯儀館不遠,5分鐘不到。我也搖搖頭地,踏上衛生局台階,走進自己的辦公室,衛生局左手邊第一間,就是疾管科,來到辦公室內洗手台,我全然崩潰了,我頭暈、目眩、噁心、嘔吐,趴在洗手台上,遲遲起不來,不斷地嘔吐,嘔吐一堆酸水,連膽汁也吐出來,吐到沒有東西可吐。因噁心嘔吐,食慾不振,吃不下東西,當天所帶的老婆愛心便當,沒吃了,放著讓它臭酸,回家倒掉。
嚴重的眩暈症?驚嚇引起的眩暈?還是我說服家屬解剖,死者不滿,鬼魂纏身作祟?我有掛急診,緊急就醫嗎?當然沒有,這不是我的個性,我能忍耐,能受煎熬,我在衛生局的外號是「吳鐵人」。好理家在,我適應強,我打死不退,這是我的工作,隔年起,其他11件屍體解剖,我照樣全程參與,沒退卻,因見識過了,有心裡準備了,我不再驚嚇了,不再眩暈嘔吐了。或許,公務員資歷深了,正氣更凜然充沛了,鬼魂近不了身?還是,每回屍體解剖時,疾管科同仁都會幫我準備辟邪草,抹草和芙蓉草,強塞進我口袋,鬼魂被嚇退了?
半張臉可怕嗎?你沒看過,也沒機會看,無法感同身受,絕對感受不到那份恐怖和驚嚇,不過,我可以舉另一件例子,只有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的恐怖,讓你稍微感受一下。我當了20年公職,無處不是學習,恐怖和驚嚇也是另一種學習。什麽例子?茲卡病毒(Zika virus)引起的小頭症。何謂茲卡病毒小頭症?下回再敘。(110年1月3日完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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