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:(九)茲卡病毒小頭症
作者:吳聰賢醫師
唐朝杜牧:「多情卻似總無情,惟覺樽前笑不成。蠟燭有心還惜別,替人垂淚到天明。」
在殯儀館解剖室,參與屍體解剖時,看到半張臉的死人,害我魂飛魄散,驚嚇莫名,除了頭暈目眩和嘔吐,還長期惡夢連連。你不可能,也別無機會,看到半張臉的死人,你沒身歷其境,無法感同身受,不過,我想讓你稍微感受一下下,那一絲絲恐怖,我將介紹茲卡病毒小頭症。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,千萬不要罵我壞心腸,故意整人,意欲讓人跟我一樣驚嚇,隨我夢魘不斷。
這種指責過度誇張,其實,它的恐怖程度差遠了,不到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的恐怖,只是點到為止罷了。為何要提茲卡病毒?它可是傳染病防治法列舉的,第二類法定傳染病,有其正面意義,我可是退役防疫人,正進行衛教宣導。如果,你處於生育期婦女,更應該要有此方面常識,以免生下小頭症嬰兒,不僅驚嚇,還呼天搶地,捶胸頓足,哭訴無門,欲哭無淚。
半張臉的死人,是指眉頭以上的額頭,全部被削掉,整張臉的上半部消失了,僅看到半張臉。至於小頭症呢?由於茲卡病毒侵襲腦部,造成腦部萎縮,發育不全,連帶的,也造成頭蓋骨發育不良,以致額頭以上之頭顱,變小和變尖,形成小頭畸形,由於臉部和頭顱不成比例,會有外星人的怪異恐怖。小頭症嬰兒,不僅外貌恐怖,未來智商,也明顯低落,應該比唐氏症還差,難以比擬。如何避免生下小頭症嬰兒?那就要小心防範,避免茲卡病毒的感染。
目前,台灣非茲卡病毒的疫區,尚未有茲卡病毒感染症的本土病例,但在2016年、2017年,分別有13個、4個境外移入個案,因茲卡病毒的傳染途徑和登革熱類似,而台灣是登革熱的流行疫區,曾多次爆發大流行,尤其是台南、高雄、屏東等南部地區。如果,台灣防疫不積極,不用心,不努力,境外圍堵沒成功,境外移入病例在台灣生根,那簡直世界末日,肝腦塗地,生靈塗炭,生育期婦女不敢懷孕,已懷孕婦女則早晚驚恐憂思,白天,度日如年;夜晚,則徹夜難眠,時刻擔心是否感染茲卡病毒,驚恐難安。
台灣每年,都有登革熱疫情,尤其南部縣市,不僅有疫情,甚且戰戰兢兢,唯恐爆發大流行,前高雄市長韓國瑜,剛上任沒多久,照樣被登革熱搞得焦頭爛額。南部縣市衛生局的疾管科,歷年來,不少科長為了它,累倒、累病和累了中風,更多的是掛冠求去,疾管科長豈是人幹的?有專家說,登革熱在南部,早已是地方性疫病,多努力境外圍堵,照樣永難滅絕。登革熱不會人傳人,會經由埃及斑蚊和白線斑蚊傳播,當它們叮咬感染者的血液,再去叮咬健康人的血液,健康人就會患病,這就是清除孳生源和噴灑殺蟲劑的緣由。
台灣是亞熱帶地區,大抵上,嘉義布袋以北,白線斑蚊到處都是,包括彰化、台中,不管是市區或鄉間,只要看到黑腳,且有白色斑點的蚊子,就是白線斑蚊。布袋以南,更加可憐,不僅有白線斑蚊,更有吸血較厲害的埃及斑蚊。如果,疾管署境外圍堵失敗,茲卡病毒感染者入侵彰化,彰化白線斑蚊叮咬他後,再叮咬彰化人,如此輪番反覆延續下去,茲卡病毒將在彰化大爆發。典型登革熱,只會發燒、惡寒、關節痛、肌肉痛、全身酸痛、紅疹等,不會死人,但登革出血熱併發休克,則會死人。同樣的,一般茲卡病毒感染,也是發燒、惡寒、全身酸痛等,但可怕的是死胎、胎死腹中,甚至小頭症,才驚悚!
彰化縣政府轄下,有跨局處的傳染病防治會報,一年召開兩次,若疫情緊張,還會多次追加,臨時召開防治會報,由衛生局主政,教育、社會、環保、農業、動防等局處,為基本班底,在副縣長辦公室,由副縣長親自主持。我是主辦局處的主辦科長,均由我向副縣長簡報相關疫情。早期報告內容,主要是腸病毒、登革熱、流感、新型流感、禽流感等等,但在我公職退休的前一年,報告內容轉換為茲卡病毒感染症。我記憶深刻,副縣長最後的講評是:「茲卡病毒,叫做Zika virus,會引起小頭症,滿可怕的,我們的防疫措施不可鬆懈,衛教宣導更要加強,要辛苦大家了,為了縣民健康,我們一起努力。」
前面說,登革熱不會人傳人,哪麼茲卡病毒也不會人傳人?錯!茲卡病毒可透過性行為,把病毒傳給性伴侶,有文獻報告指出,已在人類精液中發現茲卡病毒,且已有數起茲卡病毒透過性行為傳染的案例,因此,建議從流行地區返回的人,當從事性行為時,尤其對象是孕婦,更必須全程正確使用保險套。
以下資料來自疾管署。1947年,於非洲烏干達的茲卡森林中,從獼猴體內分離出茲卡病毒。目前,依據基因型別,分成亞洲型和非洲型兩種。在中非、東南亞和印度,都有發現茲卡病毒的紀錄。直到2007年,在西太平洋密克羅尼亞聯邦的雅蒲島,爆發群聚疫情,才對此病有較多的認識。幾年前,中南美洲很多國家爆發疫情,尤其巴西,生下很多小頭症的嬰兒,造成全球震驚。據疾管署指出,不只中南美洲有病例,馬來西亞、菲律賓、柬埔寨、泰國、印尼等國家,也都曾檢出茲卡病毒。
自從民國106年,我從公職退休下來,不知何故,茲卡病毒感染症似乎冷卻了,不再有媒體大量報導了,特別是109年以後,在武漢肺炎撲天蓋地陰影下,茲卡病毒已從人們記憶中消失了。然而,這是相對性消失,並沒有真正消失,茲卡病毒仍存在的,只是被掩蓋了,雖然感染茲卡病毒的機率,遠低於登革熱,可能不到千分之一,甚至萬分之一,但安全起見,懷孕婦女還是少外出旅行為妙,若有性行為,仍以保護胎兒為要,全程正確使用保險套。從半張臉到小頭症,希望給你點警惕。
前面提到,彰化市立殯儀館,有一位矮小,稍胖的中年男子,沉默寡言,不曾聽過他說過半句話,加上我也沉默寡言,兩人幾乎全用眼神溝通。他似乎不是職員,也不是工友,我不知他在殯儀館內的身份或職稱,但我每次到殯儀館行政相驗,我都必須找他,他會領我到停屍間,強力拉出冰櫃,讓我看裡頭的死者,死者的頭在內側,腳在外側,我不知他的名字,我私底下都叫他「土公仔」,意味專門處理屍體的人。
為何叫他「土公仔」?除了搬運屍體,整天與死人為伍外,他還牽涉屍體解剖。當法醫師進行屍體解剖時,他也跟著全程被關進解剖室,不戴口罩,不戴手套,專門搬動屍體、清洗屍體、清洗解剖台等打雜工作。不僅如此,他還負責屍體解剖的收尾工作,何為收尾工作?收屍?清洗?入殮?這不是重點,重要的是屍體傷口的縫合!你一定很驚訝,怎是土公仔來縫合,為何不是法醫師?你少見多怪了!你是外行不懂事!我把醫院開刀房情形,一五一十說與你聽,你會多一點常識。
當病人躺在手術台上,完成了全身麻醉,住院醫師負責開刀部位皮膚消毒,在實習醫師協助下,完成無菌消毒鐘單、洞巾的鋪蓋後,主刀醫師,也就是病人的主治醫師,會站在病人右側,主治醫師的對面,也就是病人的左側,會是第一助手,第一助手的下方是第二助手,第一助手大抵是總醫師,第二助手則是住院醫師。實習醫師站在哪裡?與主治醫師同一側,但在主治醫師的下方 ,負責拉鉤和剪線。有時候,為了擴大視野,住院醫師也會加入拉鉤;因視線角度關係,縫線在內部深處,住院醫師也會負責剪線。
以肝膽胃腸外科來說,拉鉤有兩大類,第一類是腹壁鉤,有各種大小尺寸,專門拉開腹壁,增加視野;第二類是腸鉤,有各種寬度尺寸,用以鉤擋腸子,避免腸子滑動,影響視線。腸鉤是狹長扁平金屬板狀物,具可折性,可彎曲成適用的鉤狀,方便使用,因外型類似古代大臣朝見皇帝時,手中所拿的狹長手板「笏板」,可用玉、象牙或竹片製成,板上可用來記事,故腸鉤又稱「笏板」,歷代傳承下來的唸法是「詔板」。日劇「白色巨塔」,食道癌開刀,住院醫師拉鉤不慎,造成血管破裂,引發大出血,病人幾乎死在手術台上,這是微乎其微的少見,我18年外科生涯,不曾遇過,也不曾聽過。
廢話少說,回到前面。在醫院開刀房,當主治醫師劃下第一刀,以至整個重點手術完成,主治醫師還會花時間和體力,把切開的傷口,一層一層,仔仔細細地縫合嗎?不會!也為了傳承,訓練手下的醫師,主治醫師會下台一鞠躬,拿著切下來的東西,向手術房外,焦急等候的家屬邀功去,而傷口縫合的收尾工作,就由總醫師或住院醫師來完成。屍體解剖也一樣,法醫師也仿效主治醫師的作法,有樣學樣,不會耗體力和時間,去縫合傷口。那麼由法醫師助理來縫合嗎?也不是,所以,胸腹腔傷口和頭顱傷口,是由土公仔縫合的。
如果,你有親人不得不,須要進行屍體解剖,你向法醫師磕頭拜託,甚至賄賂法醫師,「請保留全屍,請把傷口縫漂亮一點,拜託了!」保留全屍是廢話,當然是保留全屍,但五臟六腑是支離破碎;傷口縫漂亮也是廢話,不如去拜託土公仔,因傷口是土公仔縫合的。不過,以我十幾年來,對土公仔的了解,不用拜託他,他也會把傷口縫得很漂亮,因他是沉默寡言,盡忠職守,堅守本份,具有自閉傾向的好人。拜託他,反讓他不知所措,不知如何自處,乾脆不拜託。
外科手術傷口縫合,和屍體解剖傷口縫合,大同小異,原理是相同的,但有些不同,大致上,有三點不同。第一點不同,無菌觀念有差異,外科手術講究無菌,絕不能讓開刀傷口感染或化膿,在家屬眼裡,這算是手術失敗,拖延住院的時間,甚至兵敗如山倒,傷口裂開、敗血症、敗血症休克、死亡等,有功勞變成無功勞,還要面對醫療糾紛。屍體解剖須要無菌嗎?當然不用,遺體幾天內,就要入殮、深埋或火化了,無菌或有菌,均沒關係,早晚要腐爛的,終歸,塵歸塵,土歸土,所以,屍體傷口縫合較隨意。
第二點不同,外科手術傷口須漂亮美觀。不僅講求無菌,也注重技巧,絕不能有死腔,造成血水貯積在裡頭,引發感染和化膿,醫學術語稱之「dead space(死腔)」,否則毀了傷口,傷口更醜了。此外,不僅講求漂亮和美觀,甚至要求美容。外科縫合傷口,使用彎曲的角針,此種角針有各種大小尺寸,3、4公分,以至1、0.5公分的都有,越精細的縫合,會使用越小號的角針,讓未來疤痕越小,甚至不明顯。若用大角針縫合,將來疤痕會又粗又寬,簡直像一隻蜈蚣爬上身。在美容整形外科,會使用極小的針和極細的線,針小於0.5公分,線是6-0或7-0,比你的頭髮還要細上一半。至於解剖傷口的縫合,則用直的,約10公分的長針,被戲稱為布袋針;線也是超粗的,堅韌的,強拉也扯不斷的麻繩或棉繩,不用太在意漂亮或美觀。
第三點不同,外科傷口縫合必用持針器,免得不小心刺到自己的手指頭,因而感染B型肝炎、C型肝炎,甚至愛滋病。至於解剖傷口,殺牛豈用雞刀?不使用持針器,也不方便使用持針器,於是改用手拿針,因針較粗、較長,刺到手指頭的機會較小。原本不戴手套的土公仔,這時會戴上手套,但不是外科用的膠質手套,而是工人在用的布手套。布袋針穿過皮下脂肪,變成油膩膩的,滑溜溜的,根本抓不住長針,故戴布手套防滑。
土公仔站在屍體右側,布袋針從左頸部皮膚下針,穿透皮膚進入,再從右頸部脂肪層下針,穿透皮膚出來,這兩針會把兩邊皮膚,勒緊和靠攏,同時打死結。然後,依序左入右出,連續不斷,從上往下,好像縫合布袋般,一針一針地,把頸部到恥骨上緣,將近60、70公分長的傷口縫合。我很欽佩這位土公仔,他不僅動作純熟快速,傷口也縫合得非常整齊和漂亮,可以說,他的技術可以跟我相比擬。
傷口縫合要整齊、平滑漂亮,有兩個重要技巧。第一個技巧,下針的間距要很精準,每一針的距離都要固定,不能大小針,1公分就是1公分,0.5公分就是0.5公分,差異不能大於0.1公分或0.05公分,否則,從上往下,或從左往右,縫下來的結果,傷口必然歪七扭八,部分皮膚鼓起,部分皮膚凹陷,不會整齊、平滑地成一直線,縫到最後一針要打結時,皮膚必然鼓起一小塊肉,好像皮膚長出了耳朵,外觀奇醜無比。醫學術語稱之為「dog ear(狗耳朵)」。
第二個技巧,下針角度很重要,這也是外科縫針是彎曲的原因,須多年花功夫練習。當從外面皮膚下針,刺入皮膚後,抓準角度,下面的脂肪層要鈎多一點。何謂鈎多一點?沒有圖示,很難說明白,沒有實際操作,也很難體會。早期,彰基時代,我們會拿豬腳來作練習,體驗縫合的技巧,練習完後,請醫院廚房幫忙烹煮,上至外科主任,下至實習醫師,十餘人,大家聚在一起吃豬腳,其樂也融融,快樂無比。
下針時,皮膚層咬少一點,皮膚下面脂肪層咬多一點,當傷口兩邊勒緊時,可以避免兩邊皮膚難以對齊,造成上下重疊的情形,一邊皮膚在另一邊皮膚的下層,有如地震或火山爆發,兩邊地層滑動,且互相重疊,東邊地層在西邊地層的下面,西邊地層在東邊地層的上面。這種高低落差情形,不僅傷口難看,且保證傷口難以癒合,是很大的敗筆。此種現象,醫學術語稱之為「overlapping(重疊)」。
這位土公仔會讓我欽佩,就是這兩個技巧,他都掌握到位,以致縱貫線般的屍體傷口,縫成很整齊、平滑的一條線,比高速公路還直,不彎曲,也不打滑,可見功夫深厚,我忍不住要說他,學有專精,巧奪天工,天衣無縫,已到神人境界。兩個自閉的人在一起,很好玩,我向他豎起大拇指,稱讚他屍體傷口縫得漂亮,「不錯!傷口縫得很棒!」他反應如何?他沒回答「謝謝」或「不敢當」,也不點頭表示感謝,更是連看我一眼也不看,繼續埋頭苦幹。他的自閉,肯定超我上百倍。
目前,有禮儀師推銷和強調,屍體傷口的美容縫合,對於屍體解剖來說,大可不必,因胸腹傷口和頭顱傷口,穿上殮衣和梳好頭髮,能完全掩蓋,看不出何處有傷口,但車禍的死者,特別是臉部傷口,為了美觀,確實有須要美容整形的縫合。當死者舉行告別式,讓人瞻仰儀容時,臉上出現偌大的縫線,有如大蜈蚣趴在臉上,不僅難看,還相當恐怖。這些負責縫合的禮儀師,是否要受專業訓練?去哪裡受訓?醫院?屠宰場?等技術純熟,豈非可當美容密醫了?
你會不會質疑?屍體解剖是法醫師的工作,聞道有先後,術業有專攻,跟我疾管科長何關?我豈非卒子過河,幹嘛全程參與,還一起被關在解剖室?第一點原因,是否我故意向疾管科同仁,炫耀自己醫師身份,屍體解剖看多了,一點也不在乎,以博取同仁另眼相看?我疾管科同仁,不是護理師,就是醫檢師,她們對死屍有諸多害怕和禁忌。第二點原因,是否我故意向中區管制中心長官們,誇耀自己多認真,多投入,多盡忠職守,以博取考評好成績?是這樣嗎?
人命關天,豈能草菅人命?每回屍體解剖,不管是懷疑打疫苗致死,還是疑似傳染病致死,不僅地方衛生局到場,中央衛生單位也會派人進駐。中區管制中心的防疫醫師必到,他跟我一樣,都是全程被關在解剖室內,另外,還有防疫科長、研究員、助理研究員和主辦人等,浩浩蕩蕩地,鄭重其事地,一行人至少有四人。相對地,地方衛生局也要派出四人出來,包括科長我、兩位主辦人和一位協辦人。中央是防疫醫師,地方是疾管科長,我本身也是醫師,彼此很對等,給足了中央面子。除了我們兩人外,其餘人等,包括中央和地方,悉數在解剖室外等候。當然,死者家屬也在外面等候,但有些家屬極度不捨,會進入陪伴。這些家屬,肯定跟死者一樣,都是肝腸寸斷。
我這樣認真,全程投入屍體解剖,完全沒有上級長官指示,或法律有相關規定,我不須全程參與也無妨,但我是自動自發的投入,上述兩點原因,我無法完全否認,應該也算是:一者,讓疾管科同仁刮目相看;二者,向上級長官要考評分數。
其實,依據傳染病防治法,遇上傳染病或疑似傳染病死亡遺體,地方衛生局負有遺體消毒之責任。另外,為了避免屍體解剖時,傳染病原隨著屍水、血水橫流,污染環境,如果倒楣的話,引爆傳染病擴散,我必然死定了,因檢警調等機關,甚至監察院,會告我瀆職罪呢!以我公職20年經歷,錦上添花是有,但落井下石更兇,更可怕,所以,我參與屍體解剖是應該的,是職責所在。不過,我可以不必全程參與,只在解剖收尾工作時,進行相關消毒即可。
至於中央的防疫醫師呢?他也有他的職責所在,因法醫研究所只負責病理切片和各類毒物檢測,若是傳染病原,則是中區管制中心和昆陽實驗室負責的工作,所以,防疫醫師須在場採集相關的血液、尿液、痰液等檢體。不過,防疫醫師跟我一樣,可以不用全程參與,只要採完檢體,即可走人了。台中中區管制中心亦設有檢驗中心,但大抵屬細菌類,若是病毒類,則須轉送台北昆陽實驗室。
我只要收尾入場即可,我幹嘛全程參與屍體解剖?除了前述兩點原因外,還有下面三點原因。第一點原因,屍體解剖時程2小時,我豈要在解剖室外苦等2小時?若訂早上9點解剖,我衛生局須趕在9點前,且在中區管制中心長官蒞臨前,先趕抵殯儀館,這是尊重,也是禮貌,且博取長官好印象,年度中央考評,可多拿點印象分數,至少睜一眼閉一眼,給點好處。
當公務員不是用來混的,不要誤會公務員,是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的,不是每天簽到3個字,就可以領薪水的。何為3個字?以我名字來說,就是早上、中午、下午,分別在簽到簿上簽一個「賢」字,一天共簽3個「賢」字,就能領薪水了。今日的公務員是有壓力的,且壓力甚大,因中央主管機關會訂下各項考評指標,以衛生局來說,疾管、醫政、藥政、食品、保健等,各有各的考評指標。以疾管科為例,有嬰幼兒預防接種、流感疫苗接種、愛滋病防治、結核病防治、急性傳染病防治等各項指標,且每種指標又分成無數細項,細到總共有多少考評指標,我當科長的都搞不清楚。
這種中央考評是全國性的,各縣市衛生局的疾管科,大家互相評比競賽,成績落後是丟臉的,更是丟人現眼的,現眼到丟了工作,科長不讓你幹了,把你丟到偏鄉去蹲冷宮,吹冷風,吃蕃薯籤,十年八載,終生永不錄用。好理家在,我疾管科同仁,上下同心協力,戮力工作,鞠躬盡瘁,以致我們的考評成績,總是名列前茅,甚至獨佔鰲頭,喜不勝收,讓我這個科長不至於被撤換。
中區管制中心的長官,更是衛生局同仁的表率,積極程度,工作態度,一絲不苟,盡忠職守,戮力從公,遠勝衛生局同仁,讓人自嘆不如,她們絕不可能中途離席,自行回台中的,長官不走,我怎可能先走?既然如此,在外頭苦候2小時,無所事事,不知所從,不如入場觀摩,了解何為屍體解剖,認識法醫師專長,對自己是一種學習,有學習就有成長,至少,我今日可在此大放厥詞。
第二點原因,同情家屬的悲情,感恩家屬的奉獻。讓家屬簽署解剖同意書,是地方衛生局的責任,當中央下達解剖指令,我使命必達,務必謙卑謙遜,好話說盡,懇求家屬同意解剖。12年裡,共有12次屍體解剖案例,除了1例除外,其餘11例,都是科長我獨自一人,苦口婆心,前往喪家,親自跟家屬溝通,感同身受,悲情以對,幾近下跪,懇求和哀求來的。
煎熬到最後,家屬肝膽俱裂,痛心疾首,終於忍痛同意解剖了,我豈能過河拆橋,船過水無痕,再也不理不睬,不聞不問?為了表示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我不僅現身,跟家屬致意,還告訴家屬:「你們放心,有我在,我會在裡面,從頭到尾,陪著他。」在家屬淚眼下,我全程關進解剖室,直到完成解剖。這是我對家屬的同情和感恩。
第三點原因,陪著死者,送他走往西方極樂世界。死者靈魂不散,肯定莫名其妙,無法理解,怎會全身被脫光光,還被抬上冰冷的解剖台,雖不至於大卸四塊或八塊,內臟卻被切得支離破碎,死者的恐懼和害怕,是可想而知的。死者難道不會從恐懼和害怕,轉變為生氣和憤怒嗎?然後化作厲鬼,找我報復嗎?因我是罪魁禍首,是我慫恿家屬,簽下解剖同意書的。
所以,我全程留在解剖室,陪著死者解剖,陪伴他,讓他安心,不恐懼,不害怕,同時,我內心也幫他默禱著,唸著觀世音菩薩的白衣神咒:「南無大慈大悲,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...,南無大慈大悲,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...。」祝福他一路好走,走往西方極樂世界。我不是害怕,而是慈悲。其實,我全程參與屍體解剖,最重要的原因,就是這最後一點:「一路好走。」(110年1月6日完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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