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:(三十九)腦幹糜爛腸病毒
作者:吳聰賢醫師
唐盧綸:「雲開遠見漢陽城,猶是孤帆一日程。估客晝眠知浪靜,舟人夜語覺潮生。三湘愁鬢逢秋色,萬里歸心對月明。舊業已隨征戰盡,更堪江上鼓鼙聲。」
腸病毒重症死亡機轉,有兩派說法,彰基一派,中榮一派,彰基認為死因在心臟,中榮則認為在腦幹,哪一派正確?哪一派贏了?經過2、3年渾沌期,彰基甘拜下風,死因在心臟的說辭,銷聲匿跡,正確答案出爐,中榮贏了,死因在腦幹,而非心臟,心臟被迫成了代罪羔羊!腦幹是因,心臟是果!彰基輸了說辭,似乎事先就可預料,因兩者水平不同,一個是財團法人私人醫院,另一個是國家級公家醫院,等級天差地遠,彰基必然落敗。明知彰基會輸,仍讓我失落了好一陣子,我是彰基外科醫師出身,彰基等同我的母國,母國輸了,豈不難過失落?
彰基是醫學中心,中榮也是醫學中心,同樣是醫學中心,大不了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吧?錯!兩者卻判若雲泥,有如天壤之別呢!當醫師的,心裡有數,多言取厭;當病患的,也心知肚明,輕言取辱,但眾人都想到一塊去,中榮才是貨真價實的醫學中心。同樣是18歲,一個是氣勢磅礡,185公分的壯漢;另一個是發育遲緩,身高不到160公分的小個頭。前者指的是中榮,後者指的是彰基。愛之深,責之切,但願十年後、百年後,彰基員工的基督向心力,能贏過束縛,照樣也是頂天立地,氣勢凌人的大漢!到時候,來彰基取經的,是中榮呢!
中榮說辭正確,死亡機轉在腦幹,腦幹的煞車機制毀了,心臟有如沒煞車的高鐵,一路狂飆,持續奔騰,最後必然翻車,車毀人亡!證據在哪?電腦斷層掃描,加上核磁共振造影,甚至屍體解剖,都證實,腸病毒侵襲腦幹神經細胞,腦幹已爛成泥,有如豆腐摔到地上,爛到不成型,變成豆花了!縱然頭顱、軀幹和四肢仍成型,但生命中樞的腦幹,已成碎豆花,糊成一坨,爛成一堆,小朋友還能有生命,繼續苟延殘喘嗎?
至此,腸病毒重症病理機轉、死亡機轉,已很明確,罪魁禍首是腸病毒,侵犯腦幹,破壞交感、副交感等自主神經,導致心臟心跳失速,心臟衰竭而亡。於是,疾管署將腸病毒重症分成四期,依病程進展,依序為第一期「一般感染」、第二期「腦脊髓炎」、第三期「自主神經失調」、第四期「心臟衰竭」。第一期,我們稱為腸病毒輕症感染,佔大多數病例,但是,當進入第二期,包括第二期,則稱為腸病毒重症感染。若邁入第四期,華佗再世,也難救無命人,即使救回來了,後遺症也會讓父母痛心和心碎!
同樣是腸病毒感染,為何有人是輕症,有人是重症?大半小朋友平安度過,部分則讓父母心碎?除了腸病毒71型易犯重症外,似乎找不出明確原因!民國87年,中研院研究員何美鄉博士,曾來我衛生所轄區,進行流行病學調查,我丟下門診工作,陪著她,跑了好幾個家庭,有輕症個案的,也有重症個案的。一年後,研究報告出爐,並沒有找出輕症和重症間,統計學上有差異的危險因子,比如,男女性別、家裡養寵物、家裡養禽畜、家裡有老鼠蚊蠅、家裡用地下水、家裡附近有稻田、家裡環境髒亂等等,均無統計學意義!唯一有相關的是母親親自哺乳,親自哺乳的小孩,哺乳月份多的小孩,罹患腸病毒重症的風險,似乎比配方奶餵食的小孩低,但兩者未達統計學上的差異。
第一期「一般感染」,屬初期的感染,主要症狀是持續高燒,接著是皰疹性咽峽炎、手足口病發作,沒有特效藥,沒有藥物可抑制或殺死腸病毒,惟有症狀治療。發燒,就給口服退燒藥;口腔潰瘍疼痛,無法進食,就盡量餵食冰品,如布丁、優酪乳、冰淇淋、冰沙、養樂多等;哭鬧,也只能多安撫和抱抱了。惟家屬必須,時時刻刻,警惕在心,戒慎恐懼地,觀察腸病毒重症的徵兆,如心搏過速、肌躍抽搐、無故驚嚇、意識障礙等,只要出現任何一項,不遲疑,必得緊急送醫,送往腸病毒重症責任醫院,彰化縣有三家:彰化基督教兒童醫院、秀傳紀念醫院、彰濱秀傳紀念醫院。
第二期「腦脊髓炎」,主要是腦幹發炎,疾管署早已建置,完善的治療準則,其標準處置第一步,是給予靜脈注射免疫球蛋白。免疫球蛋白有效嗎?似乎有效,也似乎無效!有醫師,沒根據,也沒依據,僅心虛地說:「早期使用有效,晚期使用則無效。」何謂早期?早期到何程度?生命是無價的,尤其小孩的生命,豈能分病例組、對照組來做人體試驗?然而,早期使用免疫球蛋白,沒有個準!如果未達健保給付標準,家屬必須掏腰包自費。免疫球蛋白便宜嗎?貴死人了!孩子是父母的寶,在孩子生死關頭,當父母的,10萬、20萬、30萬元也要拿出來!沒錢嗎?不能說沒錢,也沒空說沒錢!借也要借來!
說難聽點,醫院很現實,也是視錢如命,醫院照樣績效考量,賺大錢,開大醫院,建更多分院,否則迷失在時間洪流中,永遠被淘汰。醫師怕欠帳,怕要不到錢,怕薪水被抵帳,注射免疫球蛋白時,會鄭重其事地告訴父母:「請先繳費,等健保核准下來,醫院再給予退費。」醫師將了健保一軍,把自費或公費的責任,甩給健保署,家屬要罵,就去罵健保署,「當醫師的,也有其困難,健保不給公費,只好家屬自費了。」
不過,不是醫院死要錢,也不是醫師死要錢,因醫師怕醫療糾紛,就曾有如此案例,家屬告醫師:「既然是腸病毒重症,何況你們是腸病毒重症責任醫院,為何不施打免疫球蛋白!醫師無能,醫師延誤治療,害得小孩天人永隔!醫師還我孩子命來,我絕不放過醫師,我要告死醫師!」情勢比人強,明知免疫球蛋白存疑,仍蒙著頭,昧著良心,「打!不管三七二十一,打就對了!」
第三期「自主神經失調」,腦幹有交感、副交感神經叢,也就是所謂的自主神經系統,當腦幹糜爛了,從豆腐變成豆花,能怎麼辦?只好給藥,靜脈注射,抑制交感神經興奮,拮抗腎上腺素、正腎上腺素,盡量維持正常的心跳和血壓,避免走入末期的心臟衰竭。此期持續的時間很短,一般不超過一天,如果遇上半夜,家屬稍微延遲,等天亮才送醫,當到了急診室,可能瞬間跨入第四期,出現呼吸困難、意識昏迷、休克等心臟衰竭階段,插管時,從肺部噴出血水來!馬上安裝葉克膜,也不一定救得回來。
民國87年、88年、89年,腸病毒風暴大流行,剛開始的前二、三年,彰化人對腸病毒了解不多,包括小診所醫師和民眾,尤其偏鄉居民,依傳統習俗,看到小孩肌躍抽搐,半夜無故驚嚇,反應遲鈍,哭鬧不休,睡不安穩,以為小孩外出受驚嚇,墓地受驚嚇,圳溝邊受驚嚇,湖泊邊受驚嚇,或者路過喪家門口,小孩陽氣弱,受孤鬼遊魂附身啦!於是,必然帶往宮廟,讓道士、法師、道姑、先生媽、收驚婆收驚,收驚又稱收魂、叫魂。台灣最有名的收驚地方,是台北的行天宮,行天宮有五大志業:宗教、文化、教育、醫療和慈善,收驚也算其中重要一項,收驚隊伍排得超長的,應屬於宗教或文化類,民俗療法能算醫療嗎?從事收驚的師兄、師姐,被尊稱為「效勞生」。然而,罹患腸病毒的小孩,經此延誤,後悔莫及,小孩死了,父母哭斷腸了。
曾有一位南彰化某國小校長,其孫子因收驚,耽誤一天,延遲就醫,造成天大遺憾,天崩地裂,家屬也淚崩。醫院通報此死亡病例時,我人在行政院人事行政總處地方行政研習中心,位於南投市光明路1號,正接受兩天一夜的研習,原本偷得浮生半日閒,想靜下心來,學點自己專業以外的行政工作,另外,我超喜歡研習中心的伙食,尤其早上的豆漿饅頭,濃郁芳香。然而,人命關天,因傳染病死亡,這是何等大事,我只得放棄研習,第一天午後,就盡快趕回衛生局,處理此死亡事件。
往後,各類大大小小腸病毒衛教宣導,我每到一個鄉鎮,主要是托兒所、幼稚園、國小,彰化縣共有26個鄉鎮,進行腸病毒衛教宣導、講習、演習、觀摩等,我必然藉此案例,再三強調,延遲送醫的害處和後果,告訴教保育人員,務必教導幼童的家長們,腸病毒的肌躍抽搐等神經學症狀,是腸病毒侵襲腦幹的結果,攸關生死關頭,與孤鬼遊魂附身,完全無關,千千萬萬,不要誤信收驚,延誤就醫,遺憾終生。
各種場次、場合,衛生單位的衛教宣導足夠嗎?當然不夠,力有未逮,怎麼辦?大量印製彩色的衛教單張,重點是腸病毒重症的前驅徵兆,咱衛生局一年約印製30、40萬張,分送托兒所、幼稚園、國小(限一、二年級),讓小朋友帶回家,給家長閱讀,提醒家長注意。怕單純衛教單張,吸引不了家長矚目,利用「多洗手,預防腸病毒」的概念,每張衛教單張,必然附贈一塊肥皂,鼓勵小朋友多洗手。依據政府採購法,肥皂必須公開招標,採最低價得標,全國7、8家廠商,聚集衛生局三樓會議室,我以採購科室主管列席,眾廠商搶標的結果,包括包裝、包裝印刷、裝箱、運送等,一塊香皂得標價只5、6元。
隔行如隔山,我心中很大的疑惑,得標價只5、6塊錢,廠商有利潤嗎?砍頭的生意有人做,賠錢的生意沒人做,廠商多少是有利潤的。為了利潤,是否偷工減料,品質差了?我科室提出採購需求,行政科負責採購,貨來了,誰負責點收和驗收?當然是科長,除了科長「我」,沒有第二人。我要跳上大貨車,點總箱數;我要隨意抽三箱,點香皂數;我要每箱抽三塊香皂,共九塊,檢視外包裝,是否符合商標法、環保標章?檢視包裝印刷,包括圖案、文字,是否依照我們的指示印刷?再來,用小磅秤逐一秤重量,誤差是否在2%以內。最後,留幾十箱在衛生局倉庫,其餘分送27個鄉鎮衛生所,再由衛生所防疫人員,往下派送。整個點收和驗收過程,不能有差錯,若有差錯,唯我是問,我跑不了扛責任。因我膽小,做事小心謹慎,戒慎恐懼,不敢大意,不敢犯錯,終能平安退休。對我來說,這種工作壓力下,我不患心律不整也難!
家長要教育,醫師要不要教育?當然要!尤其是小診所醫師,資訊較缺乏的,所以,每年印製腸病毒衛教單張,我們也會分送各醫療院所,包括小兒科、內科、家醫科、耳鼻咽喉科等診所,方便醫師衛教家屬,指導家長判斷小孩,是否罹患腸病毒重症,以便緊急送醫。當然,我們也會分送轄內27個衛生所,在門診、幼兒健檢時段,分發給家長們。
第四期「心臟衰竭」,這是腸病毒重症的末期,還能怎麼辦?此刻,情勢逆轉而下,從高血壓,變成低血壓;從心跳過快,變成心跳過慢;心臟從興奮狀態,進入油盡燈枯階段,心臟有氣無力地,做困獸之鬥,快要戛然而止了,小朋友進入昏迷和休克狀態,除了靜脈注射強心劑,使用呼吸器外,積極的作為就是插葉克膜!時間緊迫情況下,來不及送開刀房,可能在加護病房或急診室就插了。開膛剖腹的,血淋淋的,大小管子從心臟引流出來,年輕的父母,豈只淚崩?必然哭倒地上!
使用葉克膜,體外循環心肺復甦術,就保證沒事嗎?保證救得回來嗎?保證沒有併發症或後遺症嗎?錯!使用葉克膜比傳統心肺復甦術,多出了20%的存活率,但死亡率仍大於50%,甚至,可能達到60%。成人心臟外科醫師、小兒心臟外科醫師,面對如此高死亡率的手術,攸關生死,命懸一線,他們壓力會有多大?肯定比我當科長的,超出千萬倍!除了挫敗的心靈創傷,他們會不會擔心醫療糾紛?99%的好,抵不了1%的壞,醫療糾紛就可能發生,醫師會被告到走頭無路!
所以,每家腸病毒重症責任醫院,必然要組織醫療團隊,因牽涉好幾個科別的醫師,也要有一個堅強的領導者,發號施令外,不僅學經歷、資歷淵博,人品更要了得,成功是團隊的,失敗則是自己扛,完全不牽扯個人,醫療糾紛就是領導者扛,眾人有這種向心力,葉克膜的運作才能順利推行!領導者要有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的胸懷!在我所認識的領導者中,我推崇中榮兒科醫學部遲景上部主任,他專長小兒神經科,受他領導風範、精神感召,他的醫療團隊,無不盡心盡力,生死不顧,全力以赴了。遲景上醫師,年齡與我相仿,似乎少我2歲,已從中榮退休,目前在梧棲童綜合醫院,擔任教學副院長,他是醫療奉獻的好榜樣,值得後人仿效。
我怎認識遲景上醫師?有如今日的武漢肺炎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,民國97年6月10日,事隔10年,腸病毒仍不止歇,甚且變本加厲,台灣終於成立了「腸病毒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」,並於6月16日舉行第一次會議。其實,疫情指揮中心成立前或後,疾管署已任命遲景上為「中區腸病毒防治召集人」。幾乎每年,他都會到彰化來,訪視彰化那三家腸病毒重症責任醫院,針對腸病毒個案處置原則,以及重症個案之處理流程,進行現場訪查,以提升醫護人員臨床處置能力,減少重症個案發生和死亡。我是主辦科長,代表衛生局列席,我是緊隨遲醫師身邊,寸步不離,耳濡目染呢。
以終生防疫人的立場,愛之深,責之切,我不忍苛責衛生福利部,也不忍苛責疾病管制署,他們都曾是我的上級長官,每年的全國防疫會議,都要碰頭的,不是握手,就是打招呼,不熟也得熟,但心裡仍是滿多的無奈,更多的是哀痛!從上面的敘述,腸病毒是多可怕的傳染病,幾乎每一年,都有重症病例和死亡病例,每個孩子都是家裡的寶,對死者家屬來說,情何以堪?一輩子的悔恨啊!腸病毒似乎只流行於東南亞,特別是台灣、香港、澳門、新加坡等華人地區,歐洲、美洲、非洲是沒有腸病毒的,至少,不曾出現腸病毒重症或死亡病例。衛福部用國家的力量和資源,要研發腸病毒疫苗,研發了十幾年,只聽樓梯響,不見人下來,結局是失敗,前功盡棄,以至停擺!
怎會這樣?國家實驗室啊!丟臉丟到家了!人力不足?資源不足?我不知道!資源不足嗎?少買一些武器裝備,就可省下上百億,豈能說資源不足?人力不足嗎?大不了委外研發或補助經費研發,例如,台灣國產武漢肺炎疫苗研發廠商,共有三家:國光生技(重組蛋白疫苗)、聯亞生技(胜肽疫苗)、高端疫苗(重組蛋白疫苗),依據疾管署「109-110年補(捐)助民間團體辦理研發COVID-19疫苗計畫」,三家均符合補助基準,尤其高端疫苗,獲得一期加二期,核定4億7219萬元補助款,是三家中最高的。新冠肺炎病毒和腸病毒疫苗研發,誰較容易?應該是腸病毒吧?等武漢肺炎結束,疾管署是否也補助民間團體,加快腳步研發腸病毒疫苗?
我為何那麼在意腸病毒疫苗研發?長江後浪推前浪,一代新人換舊人,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領風騷數百年,我已退休,我已離開工作崗位了,我已交棒了,交給後起之秀了,我何必再為腸病毒操心?我豈非杞人憂天?我豈非狗拿耗子,多管閒事?不!話不能這樣說,因我從事腸病毒防疫工作19年,知之甚詳,深切了解其危害之大,忍不住發出肺腑之言,鏗鏘有力建言,但願引起社會大眾關注。
我舉實際案例,讓你知道人生有多悲慘。數年前,某小朋友發燒住院,皰疹性咽峽炎不明確,手足口病也不明確,但肛門採檢報告是陽性,住院第二天即死亡,疑似死於腸病毒感染,依疾管署中區管制中心指示,我請家屬簽下同意書,遺體送往彰化市立殯儀館,進行屍體解剖,我全程陪伴小朋友,直到完成遺體解剖和縫合。最後報告,確診是腸病毒感染。你可知解剖室當下情景嗎?豈只是一句「哭斷腸」了得?
年輕媽媽不敢看,也不忍心看自己小孩解剖,她不敢踏進解剖室一步,改由年輕爸爸進來。爸爸看到小孩被開膛剖腹,所有內部臟器,一樣樣,一項項,全被剜出來,激動得淚流滿面,哽咽不止,痛哭流涕,嚎啕大哭,只待了5分鐘,幾近崩潰,再也待不住了,只得哭著離開解剖室。當解剖室的門初打開,只見年輕的媽媽哭斷腸,悲傷逾恆,哭倒在地,要眾人攙扶,才起得來。
任何人看過此場景,必能感同身受,悲天憫人,普天同悲。當你接人待物時,還能鐵石心腸嗎?當你面對人生的無常時,還有功夫嘻笑怒罵嗎?為了搶小吃店座位,兩個男人拿椅子互毆嗎?為了搶車道,兩個男人停下車,在馬路上拼個你死我活嗎?難怪范仲淹要說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也難怪地藏王菩薩要說:「地獄不空,誓不成佛;眾生度盡,方證菩提。」有人說:「人生何其苦,人生何其短,睜眼看塵世,閉眼思出世,一睜一閉一輩子。」我們須要為難自己,也為難別人嗎?
我具惻隱之心嗎?或許是!但不僅別人的案例,我還有自己的案例,我是腸病毒殘害下的苦主。我身歷其境,親自感受到腸病毒,對我小孫子的蹂躪,那是肝腸寸斷,心痛如絞,但我卻無能為力,只能默默陪伴,用擁抱和安撫,陪他度過人生難關。今日回想,我感激涕零,感謝老天有眼,感謝列祖列宗有保佑,小孫子順利度過災厄,腸病毒沒有演變成重症,完全痊癒,沒有留下半絲併發症或後遺症。當年,怕兒子、媳婦恐慌,我不敢說出內心的恐懼,其實,我怕得要命,真怕小孫子演變成重症。
民國106年7月,我1月份才剛退休,仍賦閒在家;小孫子未滿週歲,尚未牙牙學語,也還不會走路,但可扶著桌角,勉強撐起身子,學習走一、兩步。當小孫子發高燒,被診斷為腸病毒,無法送往保母家,怕感染保母家其他小孩,而兒媳兩人都要上班,小孫子無人照顧。我義無反顧,二話不說,隻身北上,負起照顧責任。從發高燒隔天起,小孫子每天斷斷續續發燒、口腔潰瘍、手掌水泡、腳掌水泡,足有7天,我寸步不離,除了兒媳下班回家,我整天陪著他,經歷所有的痛苦病程。
我一邊,淚水往肚子裡吞,恨不得由爺爺,來代替他承受痛苦;另一邊,我操著心,心中無時無刻祈求著,懇求已逝世多年的先母和先父,務必保佑小曾孫,千千萬萬,不要有差錯。阿母和阿爸,生前最疼我了,6個孩子中,她們最疼的就是我,她們應該會愛屋及烏,跟著疼惜這個吳家曾孫吧?感謝阿母和阿爸,她們真的有回應了。
當年,台灣電力不足,全台各縣市偶會斷電,板橋也不例外,7天斷了兩次電,都在黃昏斷電,下午5、6點,至晚上6、7點。小孫子躺在地板上,我也跟著躺在地板上,小孫子一方面不舒服,一方面害怕黑暗,他不會講話,只面向我,用恐慌的眼神瞪著我,抿著嘴,欲哭不哭的,眼淚快要掉下來,我盡快挨過去,用右手摟著他的肩膀,低聲安撫他:「不要怕,不用怕,爺爺在,爺爺在,爺爺陪著你!」
我安撫得了小孫子,卻安撫不了自己,我邊安撫他,卻已淚眼汪汪,泣不成聲。當他扶著桌角,撐著自己身體,巍顫顫站
起來時,馬上可以看到兩腳大拇趾的水泡,腳掌水泡少,反都在腳背,尤其右大拇趾的水泡,4、5顆水泡,水晶晶,亮閃閃,又大又密集地聚在一塊,最大的水泡,足有一公分直徑,讓我不捨,害得我的眼淚,不是豆大,也不是雨大,而是有如一公分水泡大,還淋漓直下,有如颱風天,下大雨。我怕小孫子看到我哭泣,也跟著害怕,我只能琵琶半遮臉,用手臂擋著臉孔,別過臉去擦眼淚。
雖然,小孫子受盡折磨,無語問蒼天,只能默默忍受,等待雨過天晴;我也沒閒著,也是盡心盡力,竭盡全力,心無旁騖,細心照顧,足足辛苦了一週,終於等到了黎明破曉。一週辛苦嗎?不!一點也不辛苦,我反而要感激上蒼,感謝老天爺給我這個機會,短短一週的相處,給我留下一輩子,永恆難忘的記憶,也讓我無時無刻,更加珍惜這份親情。哪天我走了,我會在天上俯視著他,照顧著他,庇祐著他:「願他此生,平安順利,健康長大,幸福美滿。」
時光荏苒,歲月如梭,小孫子隨著父母,移居美國已兩年多,他不再是小孫子了,他已四歲多了,快要五歲了,今年8月,就要唸美國幼兒園了,正式邁入學齡前幼童了。美國加州私立幼幼班,有華人老師,但公立幼兒園則無,語言會有障礙,但他故意調皮地說:「我不會英語,上學後,我會閉著嘴巴,只用搖頭和點頭來表示。」就這樣子,小孫子就變成大孫子了嗎?不是!他不僅長大了,他還是兩個弟弟的大哥呢!兩個弟弟都在美國出生,所以,我要改叫他是大孫子了。
大孫子常在視訊中,向奶奶撒嬌和說大話:「我要回台灣,我想念奶奶和爺爺,我要回去看奶奶,也要看爺爺。」怎說是大話?真的是大話!武漢肺炎疫情仍熾熱,怎麼回來?在全球疫情環伺下,尤其是印度,今年四月起,爆發第二波大疫情,且是大失控,每日新增確診和死亡人數屢創新高,每日新增確診人數多次破40萬人,原因之一是,變種病毒威力強大,除了發現雙重變種病毒B.1.617外,還偵測到能躲避人類免疫系統的,B.1.618三重變種病毒。據說,印度的變種病毒,也在世界其他國家偵測到,表示印度變種病毒,不堪寂寞,已從印度往外擴散了,尤其鄰近的國家,包括尼泊爾、孟加拉等。
台灣沒有比較平靜,也不遑多讓,華航機組員陸續爆發群聚感染,一波又一波,沒完沒了,5月10日,甚至出現不明感染源的確診病例,中央疫情指揮中心,不得不於5月11日,宣布即日起至6月8日,台灣進入「疫情警戒第二級」,嚴守社區防疫。台灣疫情嚴苛了,500人以上戶外活動禁止,100人以上戶內活動也禁止,至於餐飲也多所限制。所以,彰化縣鳳凰大地協會的登山行,晚上餐敘悉數取消;若疫情仍無法控制,登山行也可能取消。
大孫子說要回來,怎麼回來?如孫悟空72變,變出觔斗雲飛回來?一個觔斗雲可翻出十萬八千里遠,已足夠從加州舊金山機場,飛回桃園機場了。然而,這是神話,更是幻想!疫情如此嚴峻,航站、機艙、檢疫站、隔離站,整個旅程,四面楚歌,八面埋伏,步步驚魂,處處都是高風險地帶,大孫子如何回台探親?你說是不是?兒子和媳婦再如何神經大條,不在乎新冠肺炎,至少,也要在意台灣的腸病毒吧?他們難道不怕嗎?不擔心嗎?不要忘記,美國幾乎沒有腸病毒,但台灣的腸病毒,則普遍地,隱藏在產後護理之家、托嬰中心、幼兒園、安親班裡。
雖說大孫子感染過腸病毒,但豈能輕忽?不要忘記,腸病毒將近70型,一次自然感染,不代表可以終生免疫,還可能感染其他型別的腸病毒!或許有交叉免疫反應,不至於症狀那麼嚴重,惟誰敢保證?事事無常,連老天爺也管不了自己。
至於,第二個孫子、第三個孫子,都在美國加州出生,全沒接觸過台灣的環境,面對腸病毒,是一張白紙,完完全全沒有免疫力,是腸病毒的小鮮肉呢!因為,第二個孫子才兩歲多,第三個孫子才幾個月大。不!不是小鮮肉,而是小鮮肉中的小鮮肉!有如西遊記中的唐三藏,是白骨精、玉面狐狸、蜘蛛精、白鼠精、玉兔精等,懾人魂魄女妖們的小鮮肉呢。
我跟腸病毒,是否有不共戴天之仇?務必要趕盡殺絕,殺個它片甲不留?沒錯!我幹了20年防疫工作,首要對付的就是腸病毒,我赴湯蹈火,費盡心機,處心積慮,全力以赴,要幹掉它!消滅它!根除它!然而,我太天真了,我太不自量力了,事與願違,反而是我慘敗,落荒而逃!因我挖空心思對付它,逼得它反彈,把所有怨氣、怒氣,一股腦兒,悉數往我身上傾倒,以致,還不滿一歲的大孫子,即刻遭受折磨和蹂躪!大孫子完全痊癒,沒半絲後遺症,我勉強還嚥得下這口氣,但另有一個吳家子孫,遭它毒手,讓人心痛啊!
這個吳家子孫,不是患腸病毒輕症,而是腸病毒重症,疾管署中區管制中心,審查有案的。小孩才幾個月大時,感染腸病毒,除發燒外,還併發小腿麻痺,事後,長期接受物理治療,至今已唸國中了,仍然有此後遺症,小腿些許攣縮和無力,須墊腳跟走路。我與腸病毒結下的樑子,豈能不大?我跟它有深仇大恨,勢不兩立,說我跟它有不共戴天之仇,一點也不為過,事實就是如此!
早期,微生物學分類,小兒麻痺病毒是劃歸在腸病毒一類的,後來才獨立出去,因兩類病毒,都大量存在糞便裡,雖症狀已消失,仍會從糞便排泄病毒好幾週,且可透過糞口傳染,來感染健康人,此即腸病毒和小兒麻痺防治的兩大主軸:一者,隔離,預防小朋友間口沫傳染;二者,多洗手,預防小朋友間糞口傳染。腸病毒和小兒麻痺病毒,雖說是腸病毒,但幾乎完全沒有腸胃道的症狀,千萬不要跟腹痛、腹脹、腹瀉聯想在一起。
台灣在50、60、70年代,多次爆發小兒麻痺大流行,造成很多小兒麻痺殘疾和死亡,更引發家長集體恐慌。民國55年,我唸彰中,高中一年級,班上就有一名,個性樂觀活潑的小兒麻痺患者,左下肢萎縮無力,主要靠右下肢走路。我記憶最深刻的,是民國71年那次大流行,也是台灣最後一次大流行,我和老婆,帶著大哥三個蘿蔔頭,到孔廟旁的彰化市南西北區衛生所,拼死拼活,爭先恐後地排隊,小朋友站在烈日下,張開嘴巴,搶喝公衛護士,滴在舌頭上,一滴或兩滴,極其珍貴的沙賓口服疫苗。
當時,衛生所圍牆內外,滿坑滿谷都是人,總有三、四百人,隊伍排到大馬路上,都是大人帶著三、四歲或五、六歲的小孩,要來喝口服疫苗。疫苗剛從國外,分批次緊急進口,進口數量不是一次到位,不是很充足,以致眾家長恐慌,怕疫苗供應不上,小孩喝不到疫苗,慘遭小兒麻痺毒手。沒想到,這是我跟公衛關係的濫觴,15年後,我離開臨床,也走入了公衛,成了彰化市東區衛生所主任。南西北區衛生所曾缺主任醫師,我有好幾年時間,以疾管科長身份,兼這間衛生所的負責醫師。冥冥之中,人與外在的人事物,似乎都有因緣關係。或許,我受到公衛護士的精神感召,身在公門好修行,最後,也走進了公衛之門。
往後,在公衛積極努力下,包括衛生署、疾管局、衛生局、疾管科等人奮勉下,台灣小兒麻痺被我們終結了!民國89年,台灣取得世界衛生組織,所頒發的根除小兒麻痺證明文件,從此,台灣的年輕爸媽們,小兒麻痺不再成為他們的夢魘了!不過,在非洲、南美洲等部分落後國家,小兒麻痺仍未根除。
然而,坎坷人生,命運多舛,人們才趕走小兒麻痺的夢魘,卻迎來腸病毒的夢魘!唉!人生順遂能幾回?唐羅隱才會高歌「今朝有酒今朝醉」。小兒麻痺能終結,腸病毒不能終結嗎?(110年5月13日完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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