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三十四回：吳鳳吳凰投吳家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三十四回：吳鳳吳凰投吳家

吳桂香，7歲進我家門，當童養媳，很可憐，人生地不熟，孤獨空虛，想家人，尤其想媽媽，以致三更半夜，棉被蒙頭，低聲飲泣。大人都會思鄉，何況才7歲的小孩！想家人，會飲泣；暗夜闃黑，恐怖嚇人，照樣飲泣，誰能陪伴？

苗栗大湖的媽媽會來看她嗎？不會！為了孩子幸福，媽媽須割捨，放棄骨肉之情，讓孩子，全心全意，做吳家的人；另一方面，也希望不造成我家疑慮，藕斷絲連，是否孩子長大了，翅膀硬了，又要把孩子搶回去？所以大湖媽媽決不會出現。吳桂香自己跑回家如何？才笨呢！豈非自己挨餓外，也讓全家人一起挨餓？另外，7歲孩子哪認得回家路？

不過，每幾個月，李山和吳春夫婦會來家裡，送來自家種的蔬菜和水果，如高麗菜、大頭菜、甘藍菜、胡蘿蔔、地瓜、番茄或玉米，隨季節，送時鮮，表面是問候義母、義父，然而，說不定受大湖媽媽之託，暗中探視吳桂香，大家心照不宣喔。我曾祖母，坦蕩蕩，心靜如水，不管李山與吳桂香，是否這層遠房族親關係，她對吳桂香是真誠對待，儘可能給她溫暖和愛。天下哪裡找這種善體人意，體貼人心的長者？

我曾祖母，給吳棗和吳桃綁辮子，也會順便幫吳桂香綁，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，乾淨清爽，多可愛啊！哪裡去找這種養母？給自己孩子買新衣，也會多買一套給吳桂香，不會因童養媳常蹲廚房，或天井水井邊洗衣，就讓她穿得破爛或邋遢。我曾祖母好面子，決不讓左右鄰居閒話，說我們吳家虐待童養媳。

多次，吳桂香閃神，不小心，莫名其妙，無意識地，打破碗盤；或力氣不足，擡得勉強，摔破有些重量的砂鍋；或清晨清理臥房排泄物，因太大桶了，太重了，倒翻了尿桶或糞桶，我曾祖母從不假以顏色，不會惡言相向，不會飆罵詛咒，也不會拿家法打人。

很好笑的，家裡頭，被罵的永遠是我曾祖父。在孩子面前，很沒顏面的，被家法追著打的，也是我曾祖父。家法打下去，可真的要命，它是雞毛撢子，雞毛掉光後，中間那根藤條啊！比大人的大拇指還粗！不要說真的打下去，只要高舉就很嚇人。

台灣有野生藤蔓嗎？我參加彰化縣鳳凰大地協會，已五、六年，每兩週一次活動，每回登山健行，在野外山區，如南投、嘉義、台南等地，經人指點，不時可發現野生藤蔓，最粗者，大約拇指粗，但大半只有小指粗。據說，東南亞地區，如印尼群島、波羅洲沙巴和沙勞越等地，野生藤蔓比手腕還粗。

各位看倌，我小時候，在燈紅酒綠，酒家女環繞的環境中長大，小腦袋瓜裡，想的都是鶯鶯燕燕、胭脂粉黛的成人世界，不能全怪環境，自己也太爛，不爭氣，不用功讀書，以不頂好的成績，從國小畢業。因我秀氣斯文，外表似乎蠻聰慧的，連導師都被我騙了，認定我沒問題，可以考上好學校，結果，差點沒初中可以唸。

我沒考上省立彰化中學的初中部，透過第二次招生，勉強進入縣立彰化初中。自艾自怨，臥薪嘗膽，奮發圖強，煎熬度過三年艱辛歲月。嚴師出高徒，某次，中午休息時刻，有人不好好休息，竟然高談闊論，吵鬧不休，被投訴到導師處。導師不管誰是吵鬧者，誰是安靜午休者，全班連坐，全體到教室外排隊，排成兩排，每人屁股都狠狠挨一棒，不是藤條打，而是棒球棒打，很稀罕，很神吧！

我也在列，痛得半邊屁股麻了一整天，只能側坐一邊。我膽子小，也太笨，膽怯下，屁股歪一邊，只打到左半邊，因受力不完整，反而更痛。這是終生難忘的經驗和回憶，被打者，是痛；但打者，卻是愛，恨鐵不成鋼的愛。我們班上，後來，不少人考進省立彰化高中，也不少人當了醫師，包括我。

吳桂香，小孩子幫小孩子洗澡，曾犯過嚴重錯誤。某次，吳桂香燒熱水，將洗澡盆搬進廚房，準備幫吳棗和吳桃兩姐妹洗澡，她沒謹記我曾祖母的警告，洗澡盆應先放冷水，再倒燒水，結果一時疏忽，先倒了燒水，而吳棗和吳桃已脫光衣服， 兩人在旁，推來推去，高興地嬉鬧著，ㄧ不小心，吳棗沒站穩，身體踉蹌，整個屁股往澡盆坐去，屁股燙傷（Burn injury），痛得吳棗哭天喊地，倒在澡盆哇哇大哭，踢手跳腳，痛到昏了，也不知要趕快爬出澡盆，若非吳桂香手腳快，趕忙將吳棗拉出，不知吳棗燙傷要多嚴重！

我曾祖父聽到小孩哭叫聲，衝進廚房，一巴掌就往吳桂香臉上用力甩，她站不穩，衝翻了澡盆，燒水倒出，澆到雙腳丫，雖痛得蹦蹦跳，但她不敢哭出聲或叫出聲，含著淚隱忍著。此刻，我曾祖母也衝進來，看到此情形，疼惜自己女兒，也疼惜別人的女兒，開口大罵：「夭壽啊！你這個死人，把孩子打傷了，打聾了，打瞎了，怎麼跟人家父母交代！」奇怪！自己不就是吳桂香的父母？這是我曾祖母偉大的地方，不僅自己要盡到為人母的責任，也要幫另一個親生母親，盡到為人母的責任。

隨後，我曾祖母又跑去神明廳，拿來家法，藏在背後，沒預警地，往我曾祖父身上，又是一藤條，雖僅施了六分力，也害得我曾祖父慘叫，幹詰一聲，生氣地甩手走人，「死人啊！我不管了，妳自己處理！」離開現場，眼不見為淨。

後來檢視傷口，吳桂香還好，雙腳丫紅腫，沒產生水泡（Vesicles），僅是一級燙傷，沒大問題。至於吳棗，嚴重多了，痛到全身顫抖，尤其雙腳抖個不停，害我曾祖母不捨，哭了出來，「妹妹痛痛，媽媽吹吹，媽媽捨不得喔！」傷勢主要在兩邊屁股，紅腫起水泡，大大小小的水泡，最大的有3、4公分直徑。不小心，弄破皮，黃色湯液直往下流，很可怕。現代醫學，這是蠻厲害的二級燙傷。我曾祖母依照古老傳統秘方，拿來醬油，往吳棗屁股淋，也往吳桂香腳丫淋。

民國69年，我在彰基外科，小孩燙傷不少見，原因都是大人疏忽，洗澡盆先放熱水，當大人突然有事，如電話、門鈴或水壺開了，暫時離開一、兩分鐘，悲劇就發生了。二級燙傷，面積超過20%，就有生命危險，醫師都會開出病危通知書（On critical），我開過的病危通知書不下20張。燙傷對小孩來說，其疼痛不下於千刀萬剮，幾乎是古代凌遲酷刑。

我多次經歷過，父母悔不當初，捶胸頓足，痛哭流涕，也喚不回孩子的痛苦。燙傷的孩子會死亡，除了年紀太小，相對面積較大外，常是延誤就醫，多先找赤腳仙，胡亂塗中草藥膏的結果，死亡原因，不是電解質不平衡（Electrolytes imbalance)、低血容積（Hypovolemic），引起休克（Shock）死亡，就是細菌感染（Bacterial infection），引發敗血症（Sepsis）死亡。

我曾祖母的處置是錯誤示範，燙傷緊急處理方針是，「沖、脫、泡、蓋、送」五訣，用自來水等冷水，即刻沖涼是第一要務，馬上讓燙傷皮膚溫度降低，可避免燙傷程度加劇；接著脫掉衣服，避免衣服與皮膚粘黏在一起。另外，不要亂塗道聽途說的東西，例如醬油、牙膏、萬金油、碘酒或紅藥水等，用清潔的毛巾或浴巾包裹，保持乾淨，緊急送醫即可，可免去傷口處理的複雜性，和免去細菌感染的風險。

後來，吳桂香雙腳丫，沒留下任何燙傷痕跡；但吳棗就可憐了，當年醫學不發達，傷口併發感染，拖了很久，近月餘，才勉強癒合，可想而知，兩邊屁股被燒水紋身，當然留下醜陋的疤痕。還好，疤痕在隱密的地方，沒人看見，如果疤痕在臉上，毀容算小事，變成醜八怪，甚至魔鬼臉蛋，如何嫁人？我家吳棗可是美人胚，但美人沒好命，嫁錯郎，以致命運坎坷。此為後話。

還有一次，吳桂香沒謹記我曾祖母的教訓，又犯錯誤，又被我曾祖父甩了大巴掌，又害我曾祖父，被我曾祖母用藤條，重重鞭打在背上。某天，一大早，吳桂香煮好早餐，叫醒全家吃飯，她犯的錯誤是，把整碗熱騰騰的稀飯，沒往桌上中央擺，反而擺了太桌邊，以致吳桃，睡眼惺忪，來到桌邊，手一板動，一碰觸，不小心，將整碗熱稀飯，往自己頭上倒，照樣是痛得，死去活來，娃娃大叫。

我曾祖父心疼女兒，氣得又是一巴掌打過去，打得吳桂香暈頭轉向，跌倒在地。接著，又是我曾祖母袒護孩子，用藤條揍我曾祖父，怪罪他不該打別人家孩子。別人家的孩子，也是我們家的孩子；我們家的孩子，也是別人家的孩子，可以虧待大人，但不能虧待小孩。

還好，吳桃頭髮濃密，綁著好幾條辮子，加上盛滿稀飯的碗，已放置桌上5分鐘了，熱度驟減，只聽吳桃大叫喊痛外，並沒留下任何傷口。人是從錯誤中學習和成長，耳提面命，告誡再三，不如實際去經驗，始能從痛苦中，永遠記住那慘痛的教訓，代價是無價的。

彰基外科年代，洗澡是小孩燙傷主要的原因，另外一個原因，是被滾燙的開水、熱湯、熱粥等燙傷。常見的狀況，桌子鋪著漂亮的桌巾，小孩不明究理，頑皮，故意拉扯桌巾；或者，小孩走路不穩，跌倒，不小心拉扯桌巾，以致擺在桌上的滾燙湯液，往孩子身上倒，因小孩身高關係，正好淋到小孩頭部和臉部，想起來，就讓人害怕。有危機意識的家長，當家裡有小孩，絕不會舖桌巾。另外，小孩隨大人到火鍋店、羊肉爐等餐廳吃飯，大人的警覺性，是保護小孩安全的重要因素。

光緒15年（1889年）初，好運成雙，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，幾乎同一時刻懷孕，也幾乎同一時刻生產。年底，兩人瓜熟蒂落，僅相差數小時，生命喜悅來誕生，害得接生婆，手忙腳亂，一刻不得閒，喘口氣的機會都沒，上午接生完我曾祖母，下午緊接著接生我小曾祖母，比接生雙胞胎還辛苦數倍。這位接生婆，是接生潘松、吳祥、吳棗和吳桃，那位隱婆的女兒，母親亡故後，她頂起母親的工作，一代傳一代，克紹箕裘，服務鄉里。人生的宿命，活著的意義，就是創造或協助創造繼起的下一代。也因為這位接生婆年輕，才能順利接生，否則會累垮人。

孩子陸續生下來，我曾祖父板著臉，一半臉是高興的，另一半臉卻是沉悶的，而沉悶多於高興。為什麼？嬰兒性別的關係，我曾祖母生下女嬰，我曾祖父還期待著，我小曾祖母總不至於又是女嬰吧！老天爺就是使壞，見不得人好，最會整人了，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，竟然全生下女嬰，我曾祖父心中有多鬱卒啊！

我曾祖父暗中罵道：「賽他娘！比賭輸錢還糟糕，全部摃龜！兩個孩子，連一個男嬰也沒，倒十八輩子楣，賽他狗娘養的！」罵天罵地，都沒用，幹譙整天整夜，也沒用，改變不了事實，一切都是命。我曾祖母生下來的女嬰，是我鄭家的祖母，其實是我真正骨肉一脈相承的親祖母，怎說鄭家祖母？怎會如此？此為後話。

兩女嬰生下來，叫阿貓、阿狗，不要說滿月，已三、四個月大，都還不敢命名。為啥？早期，醫學不發達，嬰兒死亡率高，能不能養活？只有天知道，所以，會故意延後取名，免得落空，心裡更痛苦。我身分證生日是40年9月1日，其實，我父親慢了四個多月，才幫我辦戶口。我某衛生所同事，甚至有人足足慢了一年。

嬰兒死亡率高，直接與傳染病有關，間接跟營養有關，我家經濟算不差，環境好，營養好，蠻幸運的，嬰孩都能平安長大。兩女嬰，同日出生，一個上午，一個下午，有如雙胞胎，誰來命名？我曾祖父難置喙，還是我那強勢的曾祖母說的算，「鳳凰于飛，多吉祥，多美好的境界啊！就叫鳳凰啦！」半絲徵詢的口吻，或探口風的意思，一概也沒有，就此敲定。我曾祖父懶得管它，不發一語。命名的事，又不是第一次。我曾祖母上午生，孩子取名吳鳳；我小曾祖母下午生，小孩取名吳凰。

一天裡，連生下兩名女嬰，我曾祖父心裡很不平，原先幹譙了好幾天，因個性好，很快就調適，加上，看到剛出生的女嬰，又萌又嫩，超可愛的，及生命誕生的喜悅氛圍，我曾祖父不再臭著臉，反而，喜孜孜，笑呵呵，常常放下手邊工作，跑進跑出，探望床上的小娃娃，或者，搶著抱小孩，如果能一手抱一個，我曾祖父則樂得嘴都歪了。

小生命誕生是喜事，卻也是苦差事！怎麼說？其他家人是喜事，對吳桂香來說，不就是苦差事？她要幫兩個產婦，作兩份月子，辛苦喔！幫兩個娃兒洗尿布，辛苦啊！我曾祖母不虧待自己，很疼惜自己的，一般產婦吃五餐，我曾祖母則要求六餐。她說：「年輕時，月子坐不好，老來嘛，病痛離不了。」一天六餐，吳桂香整天離不開廚房，忙在廚房，累在廚房，打盹在廚房，連站著都能打瞌睡。

大人都可能手無縛雞之力，何況7歲的小孩？連雙手抓起5、6斤重的大公雞，都困難，哪來力氣殺牠？反被公雞反撲，被啄得哇哇叫，廚房、客廳和店鋪躲著跑。宰雞，變成吳桂香每天的夢魘，含著淚水，忍者被啄的痛，也要勇往直前。後來，我曾祖父看了不捨，他主動幫忙宰雞，解決了這道難題。近代，市場或超市才有宰殺後的雞隻賣；當年，只能買活禽回來自己宰。

嬰兒，吃飽睡，睡飽吃，母奶喝得多，當然拉的也多。吳桂香，不僅煮六頓月子餐，還要幫嬰兒洗澡，和洗兩倍的尿布，不是兩倍的尿布，而是堆積如山的尿布，苦喔！歹命的孩子喔！不過，窮人家的孩子，苦過來的，堅忍不拔，忍氣吞聲，不發怨言，日復一日，務必把工作做完。結果，每天八小時的睡眠時間，別作夢了，被壓縮到僅剩3、4個小時，在嚴重睡眠不足的情況下，硬撐著！煎熬著！這就是童養媳的命！

我曾祖母看在眼裡，開不了口，使不上力，幫不上忙，只能內心想著，「孩子，辛苦妳了，妳的辛苦會有代價的。」長大後，吳祥對吳桂香沒有感覺，他說：「桂香是我姊姊，哪有跟姊姊結婚的道理？我不要！不要逼我！」原本我曾祖母屬意，欲將吳桂香嫁給吳祥，既然吳祥不願意，當然勉強不得。我曾祖母腦筋曾動到潘松，但潘松斷袖之癖，對女人沒興趣，斷然拒絕。同性戀者，決不會男女勉強撮合，就會迸出愛的火花，死也不可能。

後來，我曾祖母想開了，吳桂香是別人家的女兒，也是吳家的女兒，不能毀了女兒的幸福，讓女兒恨一輩子，痛苦一輩子，比下地獄，賣入妓院，還痛苦千萬倍。我曾祖母是感恩的，結局是，給了不少嫁妝，風風光光地嫁進尋常百姓家，過著夫妻恩愛的生活。但其間曲折可多了，這是後話。

吳鳳、吳凰，兩姐妹可愛嗎？吳家一下子，從3個小孩，暴增為6個小孩，豈不吵翻天？要把屋頂都掀了？預知詳情，請看下回，敬請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