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三十五回:吳桂香辛苦過年
光緒15年(1889年),農曆12月11日 ,子時過後,節氣從大寒轉為立春,但朔風呼嘯,冷到骨髓裡。吳桂香,來我家快兩年,年節過後,就9歲了。天朦朦黑,她早已起床,在廚房忙著,雖雙手被冷水凍得紅咚咚,甚至龜裂,滲出血絲,僅能忍著痛,趕快把工作做好。一方面,我曾祖母給的棉襖溫暖,一方面,忙著工作,且在爐火邊,以致額頭滲著汗,兩邊臉頰也是紅咚咚的,好像紅蘋果,煞是好看。
吳鳳和吳凰,都快滿週歲了,大人早不坐月子了,不須一天煮六餐,但煮三餐逃不掉,外加晚間的小點心,都是吳桂香的工作。點心分兩類,甜的和鹹的,甜的不外紅豆湯、綠豆湯、湯圓或甜八粥;鹹的就是鹹粥,粥裡頭,加入肉末、蔥末、小豆干和香菜等。早上,除了煮稀飯、炒小菜,還要煮開水,用來給我曾祖父汔一壺茶,這是我曾祖父唯一的嗜好和奢侈,只要羼有茉莉花,芳香撲鼻,多便宜的粗茶,也不以為忤。
更重要的是,開水倒進自家的木製臉盆,用來洗兩嬰兒屁股。當年,沒有紙尿褲,都是大人穿舊或穿破的內衣褲,存留下來,改為嬰兒尿布。這種傳統的,真正的尿布,又是尿,又是屎,濕淋淋,黏搭搭,包整晚,嬰兒會舒服嗎?怎可能!嬰兒屁股紅腫,長濕疹,起痱子,就是在抗議屁股不舒服。所以,每天早上,燒開水,替兩嬰兒洗屁股,也是吳桂香的工作。經過近兩年磨練,吳桂香不再是那無助的童養媳,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小大人,能力和工作量,不輸一個女傭。
年節將屆,在我曾祖母指導下,吳桂香學做臘肉。去年學過一次,今年再重做,已能駕輕就熟,鹽巴和肉桂份量較能掌握,壺底油和高粱酒比例也較能掌控。每年製作臘肉是大工程,除了自家、大甲客父母家、清水娘家外,前老闆林木桶、黃集和陳進夫婦、吳春和李山夫婦、彰化小西巷吳旺,以及商場上往來的商家,林林總總,少說近30份人情。當然,在我曾祖母指示下,吳桂香娘家也有一份。
豬肉、豬肝和鴨賞等肉類,我曾祖母負責採買,再由店家送來我家,每塊肉大小切得整齊適中,方便醃製。因天井侷限,日曬角度關係,陽光不足,只能在門口,正對著馬路,懸掛在竹竿上曝曬。擔心臘肉被偷,歲末寒冬宵小多,街上往來行人多,羅漢腳和流浪漢出入雜,吳桂香被指派在門口站崗,保護臘肉。沒有那麼沒良心,不是阿兵哥站崗,而是拉把椅子,坐在門口看顧。
這是好差事,冬天曬太陽,可溫暖舒適的,野人獻曝,稍不留神,吳桂香就張著嘴巴,流著涎,呼魯呼魯,打起盹來。門口左手邊賣魚的小阿哥,故意捉弄她,把一隻小魚脯丟進她嘴巴。吳桂香睡夢中,不明究理,可能夢到大快朵頤,正吃著臘肉,竟把嘴裡小魚脯,當成臘肉,細細地、反覆地,嘖嘖響地咀嚼著,害得旁觀眾人,抱著肚皮哈哈大笑。吳桂香被驚醒,知道緣由,也是飆悍的恰查某,不輸我曾祖母,她破口大罵,「幹你娘!去死啦!」拿起腳上木屐就摔過去,小阿哥躲不及,鏗鏘響,額頭馬上腫個包,跪在地上哀號。
不打不相識,有緣才會相識,有緣才會打在一起。吳桂香,我家的童養媳,沒有留在我家,長大後,我曾祖母,風風光光地把她嫁出門,新郎倌就是這位魚販家的小阿哥,名叫蔡進財。租我家店門口賣魚的魚販,大清早,夫婦兩就來擺攤,蔡進財是獨子,常跟在身邊打雜。我家的潘松,很娘,只喜歡男人,不愛女人;黃土同吳祥ㄧ樣,與吳桂香,就是看不對眼,「家裡姊姊,怎能當老婆?」一口回絕。緣份天註定,不是嗎?不是冤家,哪會聚頭?因是冤家,兩人才會逗在一起。這是後話。
傍晚,掛在門口的臘肉,陽光曬了,北風吹了,散發出陣陣臘肉香,合著肉桂和高粱香,哪能不讓人食指大動?頑皮的吳棗和吳桃,抓著吳桂香的衣角,喊著:「阿香姊姊啊!好香喔!肚子餓餓,肚子餓餓,我要吃,我要吃,趕快烤來吃喔!」我小曾祖母在旁邊笑著:「臘肉還沒好啦!還早啊!至少要曝曬一個月、半個月,才會好吃啦!」
當要把臘肉收進來時,數一數,算一算,少了兩串臘肉,少說3、4斤,可能羅漢腳或流浪漢,趁吳桂香打瞌睡的瞬間,拿剪刀,把臘肉偷走了。我曾祖父很生氣,怪她沒盡責,舉起手來,準備一巴掌甩過去,看到我曾祖母走來,趕緊把手打住,還藏到背後去。
我曾祖母瞪著眼,罵道:「年終歲末,飢寒起盜心,人之常情,怎可以怪罪小孩!你這個大人是幹假的啊!你夭壽啊!動不動就要對小孩動粗,你是人嗎?」我曾祖父自己活該,不僅心都向著小老婆,明顯的,晚上陪睡的次數,小老婆遠多於大老婆,難怪我曾祖母,常會借題發揮,故意找渣,不給我曾祖父好臉色。因丟了臘肉,隔天起,臘肉就在自家天井內,曝曬和吹風,省得搬進搬出,耗體力,苦了吳桂香。
過年前數天,臘肉醃製完成,家裡屋內屋外,也徹底翻箱倒櫃,大清掃了一遍,工作結束了嗎?還沒!緊接著,是製作發糕、年糕和蘿蔔糕,祖先和神明案桌上,沒這三種糕點,哪算過年?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忙著,吳桂香豈能得閒?照樣跟前跟後,洗米、磨米、瀝水等辛苦工,全都上手。除了稍兇悍外,吳桂香吃苦耐勞,精巧伶俐,眼觀四方,舉一反三,挺得我曾祖母歡心,常開玩笑地說:「阿香很乖,努力工作,盡力學習,媽媽也會努力,幫妳找個好婆家!」
年二十九,小年夜,年夜飯前一天,吳春和李山夫婦來訪,後面跟著一對夫婦,女的見過一面,不就是吳桂香媽媽嗎?經介紹,男的是吳桂香的爸爸。李山挑來一籮筐的新鮮蔬菜,包括高麗菜、花椰菜、茼蒿等火鍋菜;另一籮筐,則是兩隻活蹦亂跳,林間放養的大公雞。吳桂香的父親,則挑來山間採收的冬筍。圍爐火鍋,尤其魷魚蒜火鍋,若沒有冬筍,就不能算火鍋了。
冬筍是高貴食材,因產量少,市價高,有錢人家也不見得有此口福,以致我曾祖母樂得,喜不自勝,除了向吳春和李山夫婦致謝外,大聲喊著:「親家公、親家母,你們太客氣了,不好意思啦!從苗栗大湖送來,路途遙遠,太辛苦啦!」同是,要吳祥趕快找來吳桂香,見見她娘家的爸媽。
快兩年沒見了,吳桂香反而有點陌生,躲在我曾祖母身後,探著頭,手足無措,媽媽越要抱她,她越躲得遠遠的,或許近鄉情卻吧!等過了片晌,才流著眼淚讓媽媽抱,瞬間,大人小孩抱在一起,一把鼻涕,一把眼淚,哭得夠心酸,讓旁觀者,尤其我曾祖母,跟著辛酸,紅著眼眶,猛擦著淚水。
我曾祖母高興地招呼著,「太好了,我今年特別準備了一份臘肉,原想讓吳春夫婦,幫我送過去,既然親家公、親家母已來了,就讓你們帶回去。」我曾祖母看著吳桂香,又說:「很想念孩子吧?你們來了正好,就把桂香帶回去,回家鄉團圓幾天吧!我們把桂香當自家的女兒般,可疼惜著,寶貝著呢。」我曾祖母再低頭問:「桂香,難得好機會,過年了,可以舒舒服服過個好年,就隨父母回家過年吧?要不要喔!」
沒想到,吳桂香竟然直搖頭,不想回去。她已經認定,這裡是她的家,過去種種,譬如昨日死,逝者已矣,已經走不回去了。吳桂香的爸媽,心裡清楚,留著好命?還是回去好命?當然留著啊!李山已多次告訴他們,孩子幸運,遇到好人,也是貴人,孩子是幸福的。回家等於受苦,哪來新衣新褲穿?哪來大魚大肉吃,回家一天,就是辛苦一天,何必呢!
我曾祖母講義氣,大方且慷慨,沒讓李山夫婦吃虧,除了臘肉,還用發糕、年糕和蘿蔔糕,把兩個籮筐裝得滿滿的。至於吳桂香父母呢?也把兩個竹籠裝得很滿,原本只準備一份臘肉,既然人都上門了,又多給了一份臘肉,除了三糕外,另外還有整布袋的白米。每一份臘肉禮品,草紙包裹,麻繩綑綁,包括臘豬肉、臘豬肝和鴨賞,包裝好看又得體。
中午,大家聚在一起,吃頓豐盛的飯菜後,才各自挑著豐盛的禮數,趕路回家。吳春夫婦也不能耽擱,也須趕回去,因家裡有兩歲的小男孩,不方便帶出來,請鄰居幫忙照顧呢。提到孩子,李山樂得合不攏嘴,因老來得子嘛!當然,口頭上也感謝一番,託我家的福,感恩再感恩。我曾祖父則生著悶氣,不敢明講,但話少了,笑容僵了,心裡幹譙,「幹!別人家女人行,我家女人爛,兩個都爛,連續四個小孩,都是女生,賽她娘!」真的,除了吳祥,下面四個孩子,不!包括吳桂香是五個,全都是女生,難怪我曾祖父恨啊!
等爸媽回去後,吳桂香忍不住,突然轉身,抱著我曾祖母痛哭。「想念爸媽,也想念兄弟姊妹吧?想回去,又不想回去,心中難抉擇。想割捨,但忘不掉;想忘掉,又割捨不了。孩子,不要哭,我是妳的媽媽,媽媽疼妳,媽媽給妳靠。年後,開始跟媽媽學刺繡,有一技之長,能獨立自主,何時何地,都不怕餓肚子,親人也不會分散。」我曾祖母說的是真心話。如我曾祖母,我常講的一句話,是「科長給你靠」。給人方便,自己也得到方便;給人愛心,自己也得到愛。
年三十,團圓飯,兩張桌子併在一起,大人和小孩都有位子。最小的兩個蘿蔔頭,吳鳳和吳凰,坐娃娃椅;吳棗和吳桃,兩人升格,改坐圓板凳。我曾祖父是木工師傅,娃娃椅精緻美觀,有機關,按下暗紐,娃娃椅可隨孩子身高,調整高低,很不賴。
吳桂香為了年夜飯,跟在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身邊,包辦主廚、副主廚和助手,兼跑堂,裡裡外外,進進出出,忙得不可開交,團團轉圈,她自己不頭暈,卻讓旁觀者起頭暈。當祖先、神明祭祀完畢,大魚大肉、山珍海味及火鍋擺上桌,我曾祖母下令,每個人都要上桌圍爐,一個也不能少,包括吳桂香。今晚不同,絕不讓吳桂香獨自一人,躲在一旁吃飯。
古早風俗,童養媳等同婢女,平常吃飯不上桌,須等主人家全吃過飯,才能蹲在灶邊,吃著殘羹剩菜,冷飯冷菜,連年夜飯也不例外。童養媳和婢女,能有冷飯吃,算不錯了,有的只能喝冷稀飯,稀到撈不到幾粒米。台灣有句俗諺,「隔夜稀飯不吃,仍是婢女的」,明擺著,婢女是吃隔夜稀飯的份。更甚者,只好跟豬搶豬食。吃不飽,只好跟豬搶食。
民國50年代,彰化小西巷,我堂兄,吳鏘地,在我們家天井,圍出柵欄養豬,三到四隻,每天下午,混煮從菜市場撿來,或低價買來的豬菜、高麗菜、大頭菜、地瓜等,當作豬的大餐。下午,我放學回家,肚子餓,沒東西吃,會去堂哥家廚房,從大鍋裡,撿兩顆熟透的地瓜裹腹。不是至親家人,要分寸,有吃就好,不敢拿太多。肚子餓,什麼東西都美味。其實,地瓜蠻好吃的,我覺得,豬比我好命呢!從國小吃到國中,國中到高中,直到我堂哥不再養豬,總共吃了十幾年。
提到堂哥養豬,忍不住想起母親。親愛的母親啊!地下平安嗎?兒子想念您。ㄧ隻豬,秤重237斤,每斤29元,可賣多少錢?各位看倌,你要多久才能算出來?如果沒紙和筆,保證你算不出來;如果你不會算盤,拿算盤給你也沒用!但是,我母親嘴巴念念有詞,一秒鐘、二秒鐘、三秒鐘,我母親都能在五秒鐘內計算出來,神啊!我堂兄,大清晨5點賣豬時,一定拜託我母親,ㄧ大早起來,幫他「口算」豬能賣多少錢。我母親心算和記憶,天下無敵,往後再敘。
大甲客父母家,包括潘松,三人全到齊;清水娘家,娘家父母、黃場和黃土,應該有四人,但少了一人,插遍茱萸少一人,少了誰?少了黃場!黃場屬多重障礙者,不僅白癡,且是精神病患。白癡好處理,發呆、流涎、呆立、不吃不喝,還不困難,但隨地大小便,或常解在褲子裡,問題就大了。若精神病發作,自戕或傷人,問題就更嚴重了。
去年元宵節,黃場在門口,坐在地上打盹,被煙火嚇到,精神病突發,杏眼圓睜,衝回家,拿了菜刀,重新狂奔出門,在熱鬧街上,逢人便砍,三名路上行人,閃躲不及,被菜刀砍中,血流如注,引發騷動,眾人瘋狂逃命。後來,黃場被制服,全身綑綁,被抬回家。黃場是一顆不定時炸彈,不輸原子彈或氫彈,同樣會鬧出人命。
還好,沒像台北捷運,鄭傑鬧出人命。我曾祖父母,代表娘家父母出面,磕頭賠罪,花大把銀子賠償。賠償了事後,經他人介紹,無可奈何,不得不,送往南投埔里某寺廟安置。我曾祖母原想給ㄧ大筆錢買斷,但廟方拒絕,要求每月或每半年繳交安置費,每月30文錢,半年180文錢。這筆錢,不用說,當然是我曾祖母負責。我曾祖父不管事的,包括金錢,管他娘家父母出,還是我曾祖母出。
民國70年代,龍發堂事件鬧得兇,起因樹大招風,裡頭收容600多名精神病患,沸沸揚揚,現代醫學療法和宗教民俗療法,不共戴天,互不兩立,爭執不下。其實,龍發堂不是濫觴,光緒年間,台灣民間已有類似廟宇,收容精神病患,解決家屬的痛苦和悲哀。龍發堂,於民國60年,由在地人釋開豐和尚,在高雄縣路竹鄉草創。釋開豐和尚於93年圓寂。在精神病患和家屬眼中,他是神,他是菩薩,救苦救難的菩薩。
現代醫學、正統精神科醫師,排斥宗教民俗療法,但能拿出辦法來嗎?病患進進出出醫院,沒完沒了,誰最痛苦?精神科醫師最痛苦,還是家屬最痛苦?當然,個案最可憐,連痛苦也不知道。政府除了站在輔導立場外,應該鼓勵公費 醫師進駐龍發堂。我一直很後悔,為何不是精神科醫師!106年1月16日,屆齡退休後,我能重新來過嗎?如果能取得精神科醫師訓練,我願意陪在龍發堂身邊,為精神病患奉獻心力。
新年過後,接著正月十五 ,上元節,元宵節,又稱燈籠節。過完這天,工商行號,開始正常的作息週期,為來年拼命和奮鬥。吳祥、吳棗、吳桃、吳鳳和吳凰,可樂了,每人拿著紙燈籠,跑進跑出,樂得笑開懷。吳鳳和吳凰,剛學會走路,步履蹣跚,跌跌撞撞,也笑得呵呵叫。至於吳桂香呢?沒那個命,也沒那個心思,腦袋瓜子僅想著刺繡,除了刺繡,還是刺繡。
目前,吳桂香日常工作漸熟練,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學刺繡,她高興著,興奮著。提燈籠,無知,小孩把戲啦!人在困苦環境,越困苦,成熟越快,當童養媳一年,可讓人早熟五年,甚至十年!吳桂香日子怎麼過?精彩絕倫,下回分解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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