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衛歲月(2005年-2012年)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: 二十五、多重抗藥性肺結核病患之悲歌

公衛歲月(2005-2012年)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:
二十五、多重抗藥性肺結核病患之悲歌
作者:吳聰賢醫師
兩年前,某衛生所公共衛生護士打來電話:「吳課長,又要麻煩您了,署立醫院某醫師開了20瓶鏈黴素(streptomycin),讓患者來衛生所打針,請課長協助開處方箋。」署立醫院指行政院衛生署台中醫院,某醫師則是該院資深的胸腔專科醫師。患者正上班中,我與公衛護士約好下班後在衛生局等他。
行政院衛生署慢性病防治局時代,台灣各區設有分局,如中區就設有台中慢性病防治院,專門從事結核病防治業務,包括行政工作、個案管理與診療工作等,數年前機關功能再造後,台中慢性病防治院劃歸為署立台中醫院胸腔病房。因醫師背景專長關係,署立台中醫院變成台中市、台中縣、南投縣、彰化縣等中區各縣市結核病患的後送醫院,凡疑難雜症結核病個案,均會轉診到該院。
鏈黴素(streptomycin)是抗生素的一種,乃從鏈黴菌屬細菌所分離出來的胺基配醣體(aminoglycoside),對結核桿菌(Mycobacterium tuberculosis)和大多數的革蘭氏染色(Gram’s stain)陰性細菌都有效,常搭配其他抗結核病藥物使用,但毒性強,具有耳毒性(ototoxicity)和腎毒性(nephrotoxicity),臨床使用上,需隨時注意患者的聽力和腎功能。爲避免毒性傷害,原則上,一週肌肉注射五天、休息兩天,一瓶1公克,只打0.8公克等。
患者到署立醫院拿一個月的藥,一個月四星期,一週注射五天,故醫師開了20瓶鏈黴素(streptomycin)給患者帶回。因就近性和方便性,患者喜歡到衛生所來,當患者從外面醫療院所拿來針劑請衛生所護士注射時,雖臨床醫師有開具處方箋,爲了安全起見,公衛護士仍會請衛生所內的醫師兼主任重新評估後,另行開處方箋。
該衛生所缺醫師兼主任,而衛生局就在咫尺,僅12分鐘路程,所以開處方箋或預防接種、行政相驗、開死亡證明書等工作,就由具有醫師身分的課長我支援了。此結核病患者,陳姓男性,40餘歲,剛從外縣市轉來本縣不久,沒有固定工作,僅在某縣市人力市場擔任臨時粗工,用勞力賺取每天不到800元的工資。
公務員下午5時半就可下班,打電話來的衛生所公衛地段護士、衛生局承辦人與我,三人爲了這位陳姓患者,在衛生局挨餓痴痴地苦等,直到晚上7時半,患者終於出現。他戴著外科口罩,露出歉疚的眼神,慌慌張張地趕來,嘴巴蠕動地直說著:「很抱歉!對不起!工作關係遲到了!」他乾扁瘦弱,五短身材,摳摟著身軀,額頭滿是皺紋,頭頂微禿,全身皮膚因太陽底下曝曬,黑得發亮,整個外觀比實際年齡蒼老,有若60餘歲的老年人。
從衛生署疾病管制局「全國結核病個案管理資訊系統」,查出這名個案已在外縣市被通報12年,由於遵醫囑性差,沒有按規服藥,如今變成多重抗藥性(multiple drugs resistanceMDR)的結核病個案,故被轉診署立醫院治療。雖然我們三人都是職場工作無數年的醫護人員,但想起多重抗藥性肺結核,心裡仍不免發毛。爲了搏得患者的信賴,公衛人員面對結核病等感染性疾病,不好意思面露恐懼戒慎的表情,也不會輕易戴上口罩來排斥病患。
結核病第一線首選藥物(first choice drugs)包括RifampicinRMP)、EthambutolEMB)、IsoniazidINH)和PyrazinamidePZA)等,是全球共同的處方,原則上四種藥物連續服用兩個月,然後前面三種藥再續服四個月。此四種藥物甚為重要,缺一不可,否則兵敗如山倒,故有胸腔科醫師戲稱它們是三國演義裡的「劉備、關羽、張飛與趙雲」。
所謂多重抗藥性(MDRmultiple drugs resistance)指至少對IsoniazidINH)、rifampicinRMP)兩種藥物,有抗藥性的結核桿菌菌株。MDR可分兩種,一種是原發性多重抗藥性(primary MDR),指初起感染就屬於多重抗藥性菌株;另一種是次發性多重抗藥性(secondary MDR),原本非多重抗藥性菌株,由於不規則服藥,引發菌株篩選(selection)或突變(mutation)所造成。
陳姓患者由於不規則服藥,其多重抗藥性明顯屬於次發性者。當病患罹患多重抗藥性菌株,只能採用第二線抗結核病藥物,包括鏈黴素(streptomycin)等注射針劑,然而第二線藥物效果差、副作用大,不再是短期的六個月可治癒,而是漫長的兩年長期抗戰。兩年是否能完全治癒?患者是否能忍受嚴重且擾人的副作用?連醫師也不敢保證!
雖心裡發毛,我仍硬著頭皮面對面,簡單詢問患者病情、藥物過敏史,以及注射藥劑應注意的副作用後,開給患者鏈黴素(streptomycin)處方箋,接著,不可避免的要進行衛教宣導,「陳先生,請戴口罩,注意個人衛生,不要亂吐痰,痰用衛生紙包好,然後沖進廁所馬桶裡,以避免感染別人。最容易被感染的是家人,家人要長期每年追蹤胸部X光。要聽醫師的話,按規則服藥,絕不可私自停藥或挑藥吃,否則變成慢性開放性患者,誰也救不了您!」
我不擔心一般的結核病,因醫護人員是罹患結核病的高危險群,以我18年臨床醫師、10年公共衛生醫師的經歷,肯定肺部早就感染無數結核桿菌,只是未發病而已。感染結核桿菌終生發病的機率是1/10,其中1/2在前三年發病,另外1/2在往後的一輩裡發病。當年老體衰、體弱多病時,結核桿菌趁人類免疫力降低之時引爆開來,所以結核病以老年人為多。
我自己早就感染結核桿菌了,還需擔心對方是結核病人嗎?結核病目前有良好藥物治療,縱然老來結核病發作了,我需擔心無法治癒嗎?患者本身有戴衛生局提供的口罩,其防護效力比健康人戴口罩還有效,所以可無所懼地敞開心胸與患者全力溝通嗎?錯了!大家仍然免不了小心翼翼、戰戰兢兢地對待,因對方罹患的是多重抗藥性菌株啊!誰被感染誰倒楣。
台灣多重抗藥性結核病患約佔2-3%,依據疾病管制局統計,民國73年至79年,多重抗藥性比率為0.2%79年至84年為1.5%86年至89年為2.1%,明顯逐年增加,10年期間增加了10倍。被這類患者感染到,就是屬於原發性多重抗藥性,不管原發性或次發性,其治療對醫師來講都是一大挑戰。多重抗藥性是全球的大議題,不少落後國家或地區,多重抗藥性結核病患百分比遠高於台灣。
民國86-89年間,我擔任彰化縣某衛生所主任兼醫師時,轄區就有名慢性開放性肺結核老病患,他從一般的肺結核演變成多重抗藥性肺結核,再從多重抗藥性肺結核演變成慢性開放性肺結核(chronic open pulmonary tuberculosis)。這名病患第二線藥物服用超過兩年,鏈黴素(streptomycin)等針劑打了超過數百支,痰塗片和痰培養檢查永遠都是陽性,慢性病防治院醫師只好宣布為慢性開放性病人。
被宣布為慢性開放性病人,無藥可治,等於被宣布死刑。爲了公共衛生問題,雖然結核桿菌對鏈黴素(streptomycin)、IsoniazidINH)均有抗藥性,醫師仍然照給這兩種藥物,因它們多少可抑制結核桿菌大量增殖,降低社區傳染的機率。每當老婆陪著這位慢性開放性的老公到衛生所打針時,衛生所同仁不好意思戴口罩,卻也屏息以待,不敢多說話。因衛生所門戶、窗戶洞開,空氣是流通的,且陽光日曬充足,大家還不至於恐慌被感染。
我則內疚患者已經嚴重重聽了,講話必須趴在耳朵旁用喊的,我仍然無可奈何地,繼續給患者處方鏈黴素(streptomycin)。望著患者身旁的老婆,那老態龍鍾不離不棄、情深義重的模樣,我擔心同處一個屋簷底下,不知何時會被老公感染。每天清晨7時不到,我走路上班,在巷弄小馬路看到他倆互相攙扶,跼躅慢步而行時,我則恐懼著慢性開放性肺結核不知何時會在社區爆發開來。
此種無時無刻的憂懼,連離開衛生所後,仍不斷地困擾著我,直到幾年後才解除,因老先生某日睡夢中,壽終正寢,長眠不起,享壽81歲,一顆流動性炸彈終於拆掉了引信。老婆數年來的胸部X光檢查都是正常的,往後的幾年追蹤也都沒有發病的跡象;而沒有住在一起的兒孫輩,被感染的機率則更低了;至於有64千人口的社區,截至今日,都沒有群聚疫情爆發。
前述陳姓多重抗藥性患者,因胸部X光追蹤有進步,臨床症狀也有改進,雖是多重抗藥性菌株,醫師仍開劉備、關羽、張飛與趙雲等四種藥,再加上鏈黴素(streptomycin)注射藥劑,總共五種藥,繼續長期抗戰,我也依臨床醫師的處方一樣劃葫蘆,前後開了幾張處方箋。其間,患者配合度不錯,卻苦了衛生所公衛地段護士。
患者每天下工後,都會到衛生所注射抗生素,但下工時間不一定,加上跨縣市打零工,有一段路途,等回到彰化來,常已晚上78時,甚至超過9時。地段護士煎熬著,拖著疲憊的身子等候,無法準時下班,家裡年老的公婆、年幼的孩子們,都嗷嗷待哺等著她回去料理晚餐,搞到後來,連丈夫也發出不平之鳴,全家怨聲載道,不定時炸彈隨時會引爆。
此時,當課長的我不得不跳出來處理,商量結果,大家互相體諒,爲了病患與公共衛生著想,彼此退一步,結論:「一週五天,兩天由衛生局承辦人替患者打針,另外三天由衛生所地段護士負責,大家辛苦了!」問題是否從此解決了?沒有!因後來接著幾天,突然有無聊男子趁晚上四下無人,持續騷擾衛生所地段護士,造成該名地段護士心神不寧,內心極大恐慌。
自從某佔地廣大的公家醫院遷往他處新院區後,衛生所搬到該醫院的舊急診大樓。整棟廢棄的醫療大樓因地處偏僻,每當夜晚,人煙罕至,四周黑漆一片,變成流浪漢、無聊漢最好棲息處,緊鄰的衛生所燈光通明反成聚焦點,尤其衛生所僅有大型落地門窗,沒有鐵門遮掩,整個一樓門診辦公廳舍一覽無遺,以致造成無聊男子覬覦。
雖沒台北捷運潑精騷擾的噁心,但有男人心思不軌,露出邪惡眼神,佇立在落地門窗前,還故意動手搖撼門閂,甚至撫摸私處,當面猥褻時,雖然室內燈火通明,門窗緊閉,哪個落單留守的護理人員不會驚慌失措,甚至歇斯底里呼天喊地呢?剛好,疾病管制局與世界同步,依循世界衛生組織(WHOOrganization of World Health)策略,積極推動「結核病人直接觀察治療(DOTS)計畫」。
我們把陳姓個案轉介鄰近某家配合度良好的私人醫院,邀請該院護士參與結核病人直接觀察治療(DOTS)計畫,透過兩天密集在職訓練後,擔任衛生局的結核病患關懷員角色,患者晚上下工到醫院,給予抗結核病藥劑的同時,一倂替病人打針。醫院有夜間門診與急診,不擔心患者晚上8時到或9時到;直接觀察治療計畫疾管局有經費補助,不需患者掏腰包付打針的技術費,可謂一舉兩得。
由於結核病患完治率(complete treatment rate)、治癒率(cure rate)、成功治療率(successful treatment rate)一直不高,加上病人不合作所引發的多重抗藥性(MDR)問題,世界衛生組織極力推動所謂的直接觀察治療(DOTSDirectly Observed TreatmentShort-course)計畫,中文音譯簡稱為「都治計畫」。截至西元2003年,全世界已有182個世界衛生組織的會員國採用,涵蓋全世界77%的人口,依據統計,當年採用都治的完治率高達82%,沒有採用都治的完治率僅有27.6%,約1/3強。
都治計畫的精髓在於「送藥到手,服藥入口,吞了再走」,由疾管局補助經費,地方衛生局聘請關懷員進行關懷、監督吃藥的工作。關懷員以護理、公共衛生、衛生教育、醫療社會、社會福利、社會工作、醫務管理等醫學院相關科系畢業的為優先,但基本條件必須脾氣好、不易發怒、熱心助人、喜歡與人相處、樂觀、品行操守佳,且無不良素行者。
一名痰塗片或痰培養陽性的開放性肺結核病患,經過長達六個月的持續關懷送藥,完成了治療(complete treatment),或驗痰陰轉證實了治癒(cure),前述兩者統稱成功治療(successful treatment),則每名個案有4萬元的都治費用;如果這名病患屬於遊民、多重抗藥性者、山地鄉或澎湖、金門、連江等離島者,完治或治癒的都治費用則提高一倍,每案8萬元。
時光荏苒,兩年眨眼過去了,陳姓病患痊癒了嗎?衛生單位從此高枕無憂了嗎?沒有!病患治療過程不很順利,結核桿菌陽性的痰液檢查一直無法陰轉,不得不幫他辦理多次強制住院手續,住進署立台中醫院胸腔病房。所謂強制住院,並非警方手銬腳鐐強押進來,而是半哄半騙,半強迫地引君入甕。個案強制住院有好處,不僅原來的醫藥費全免,連病房費、伙食費也都免負擔了。
由於全民健保總額這塊餅就是這樣大,但醫療費用卻隨醫療、生活品質之提高而飆高,各醫療機構怨聲載道,緊縮腰帶苦度難關。爲了減少健保總額落差,結核病等傳染性疾病之防治經費,逐漸脫離健保大餅,改由衛生署公務預算支應。結核病患診療費由疾管局支付,至於強制住院多出來的病房費、伙食費,在整個公務預算內僅是小數,疾管局還負擔得起。此強制住院方式,個案半推半就,衛生單位方便行事,故皆大歡喜。
現實生活中,貧、病常是如影隨形的孿生子。陳姓個案自幼貧困,父母先後死於肺結核,家無恆產,國小畢業即入社會打拼,無一技之長,到處打零工為生。個案已婚,育有2女,高中生階段,老婆則罹患糖尿病多年,因血糖控制不好,引發視網膜病變(retinopathy),目前雙眼接近全盲,鎮日守著床鋪,不僅無法外出工作,日常生活、三餐還要家人打理。如今全家搬遷彰化租屋而居,一家四口僅靠個案微薄收入苦撐。
個案非原住民,沒有住院生活補助款可領,住院就無法工作,沒工作就沒收入,等於斷炊。我的心態是自私的,一直期待他們能搬離彰化,以丟棄燙手山芋,但兩年來,個案落地生根,沒有再搬遷的意思,我只得好人作到底,送佛送上天,指導個案把全家戶籍搬到彰化來,然後請同仁協助跑公文,向縣府申請低收入戶補助款。雖縣府財源困難,但補助款是社會局籌措,不需衛生局傷腦筋,樂得當好人。
個案進出醫院兩、三回,每次住院超過一個月,不是結核桿菌被殺死,而是醫師被打敗,結論是個案左、右兩邊肺尖都有23公分的空洞。空洞週邊血液循環不好,結核桿菌躲在裡面,抗生素無法順利滲入殺滅,藥效無法發揮,於是臨床醫師建議病患分兩次手術,切除兩側肺葉(pneumonectomy)。我依臨床醫師指示,兩次跟個案溝通,個案心情落魄,不置可否,但老婆卻強烈反彈。
「天啊!課長有沒有良心!肺部開刀是大手術,不像痣瘡、疝氣、盲腸等小手術,幾天就可出院回家。住院開刀與手術後療養期間,您要我們一家大小喝西北風啊!如果開刀不順利,或有三長兩短,您要我這個殘廢的人跳樓死給您看啊!您以為社會局數千塊補助款可以過日子啊!」我被個案的瞎眼老婆冷言冷語直奚落,還承接一把眼淚、一把鼻涕的哭訴。我天人交戰,我退縮了,我的良心遭受譴責,但爲了公共衛生,我有錯嗎?
目前,陳姓個案的治療,似乎繞著圓圈圈,不時回到原點,我心知肚明,除了開刀以外,我煎熬著等臨床醫師宣判,個案早晚是慢性開放性肺結核的死刑犯。我三不五時衛教他按時服藥打針、戴口罩、注意個人衛生,避免傳染給別人,但公衛體系能24小時緊盯著他嗎?我能阻止他打零工嗎?我能禁止他與別人接觸嗎?不僅是別人,其實,家人才是被傳染的高危險群!
1年半前,我們衛生局所列管的陳家結核病個案,不僅是陳爸爸一人,還包括其他家人,因媽媽與2個女兒陸續發病了。3名家屬在陳姓個案被通報當時,外縣市衛生局已完成接觸者胸部X光檢查,3人都正常,沒想到搬來彰化半年就出問題了。某天,二女兒開始明顯咳嗽(cough)、午後潮紅(afternoon flush)、倦怠(fatigue)、噁心(nausea)、食慾不振(poor appetite),持續數天高燒(fever)不退,經住院檢查後,發現罹患開放性肺結核與嚴重的糖尿病。
二女兒痰塗片、痰培養檢查都是陽性,如我擔憂的,2個月後,細菌藥物敏感試驗(drugs sensitivity test)證實跟爸爸一樣,均是罹患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。糖尿病個案免疫力差,罹患結核病不是服藥半年而已,可能需時一年,如今糖尿病兼多重抗藥性,理所當然服藥打針絕不會2年就能了結的。很痛苦,這會是漫長又折磨的人生旅程,能否痊癒還是未知數。要怪罪爸爸傳染給她嗎?而爸爸再怪罪祖父母嗎?還是怪罪當公共衛生的公務員?這是生命的悲哀!
二女兒年輕漂亮木訥,就讀中部某知名商職學校,當我們通知校方有學生罹患肺結核,導師、學科教師、該班所有學生及鄰近某一班級的學生,需接受衛生單位胸部X光巡迴篩檢時,校方嘩然,議論紛紛,人心惶惶,指責與怪罪聲不斷,「為何不早點發現?能不能強迫學生休學?如果早期通知校方家長罹患肺結核,學校絕不讓孩子入學!….為何厚此薄彼,不讓所有教職員與老師都照X光!」衛生單位變成待罪羔羊。
傳染病防治法有強制就醫規定,第43條:「第一類傳染病病人,應強制或移送指定隔離治療機構施行隔離治療。第二類、第三類傳染病病人,必要時,得強制或移送指定隔離治療機構施行隔離治療。指定傳染病或新感染症病人之防治措施,由中央主管機關公告之。」結核病屬於第三類傳染病。
也規範傳染病個案有拒絕歧視,以及就學、就業等權利,第11條:「對於感染傳染病病人、施予照顧之醫事人員、接受隔離治療者、居家檢疫者、集中檢疫者及其家屬之人格、合法權益,應予尊重及保障,不得予以歧視。」第12條:「對傳染病病人非因公共防治要求,不得拒絕其就學、就業或予其他不公平之待遇。」
當結核病個案按時服藥打針、戴口罩,校方能拒絕她就學嗎?依照流行病學的統計,老師或學生感染肺結核,而傳染給其他老師或同學的機率接近於零,除非是住同宿舍的同學,所以疾管局針對X光篩檢提出「投石問路」的策略:當從兩個班級中篩出個案,則擴大到整層樓班級接受篩檢;若再篩出個案,則再次擴大到整棟樓班級接受篩檢,依此類推。
篩檢結果如統計學顯示的,沒有其他同學或老師被感染。二女兒住院兩星期後才出院,接著步上爸爸的後塵,由衛生局安排到相同的私人醫院,接受都治關懷計畫及注射鏈黴素(streptomycin)。家人是高危險群接觸者,當然更要接受X光篩檢,此次檢查證實大女兒與媽媽都被感染且發病了。大女兒是另一所商職學校,年輕活潑外向,可以想見的,學校同學、老師等接觸者的X光篩檢又是一場奮戰,衛生單位也一樣遭受指責與怪罪,課長也只有默默承擔了。
媽媽與大女兒都有咳嗽、午後潮紅等症狀,胸部X光也都有浸潤(infiltration)病灶,但媽媽右肺尖疑似有空洞,預後較差。我們安排兩人強制住進署立醫院,痰塗片與痰培養均為陽性,至於細菌藥物敏感試驗(drugs sensitivity test),媽媽如預料的屬於多重抗藥性菌株,明顯遭受爸爸傳染,但大女兒僅對IsoniazidINH)有抗藥性,並非典型的多重抗藥性,代表很早以前就感染了,但直到最近才發病。
很慶幸大女兒感染的非多重抗藥性菌株,且沒有遺傳到媽媽的糖尿病,結局應當不錯,經過都治計畫的介入,在接近一年的治療後,大女兒被判定治癒了,衛生局所同仁爲此喜極而泣,互道恭喜,還燃放鞭炮慶賀。目前大女兒已高職畢業,在北部某會計事務所就業,遠離家族悲情宿命,同時有些經濟收入可貼補家用。
媽媽出院後,跟著爸爸、二女兒的後塵,也由衛生局安排到同一家私人醫院,接受都治關懷計畫及注射鏈黴素(streptomycin)。夜晚時分,星空高掛,剛下班胡亂填飽肚子的爸爸,小心翼翼地騎著機車,後面分別搭載著眼盲的媽媽和二女兒前往醫院,加上他自己,3人接受抗生素肌肉注射,眼見這種落魄情景任誰也心酸。
鳳凰花開,接在母親節的後面,又是驪歌高唱的季節,當二女兒痰液檢驗一直無法陰轉,在醫師的指示下,我們欲安排她強制住院時,二女兒哭天喊地悍然拒絕,媽媽哭泣著哀求:「目前實習當中,只剩一個多月,考完畢業考就畢業了。課長啊!可憐我這個殘廢人的拜託,總要等孩子畢業啊!」我猜如果我請求警察局出面強制就醫,肯定出人命!
我夾在病患拒絕與親情懇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,但二女兒正在中部某大量販店商場實習,面對更多的人群,這些無辜的消費顧客誰來保護?這是我從事防疫工作的重責大任啊!煎熬思考,思考煎熬,我想出唯一兩全其美的辦法。我直接打電話跟二女兒學校溝通:「一年半來,該同學病情一直不穩定,近日需強制住院,請求校方准予免實習和確保同學能順利畢業。因痰液檢體持續陽性,與她接觸的同學、老師們需再作一次胸部X光檢查,衛生局會作進一步安排。」
隔天,學校召開校務會議後,傳來准予畢業的訊息,縱然來不及參加畢業考,校方也會將考卷拿到醫院讓學生作答,我放下十萬個心,但電話那頭傳來校護發飆式的批評:「一、兩年來的治療竟然沒有一個好的結局,公共衛生在幹嘛!醫院在幹嘛!同學痰液檢查一直維持陽性,從沒通知校方一聲,如今突然說要再安排另一次的巡迴X光篩檢,全校驚慌,豈非太過分啦!如果有其他同學被感染,課長您能承擔這個責任嗎?」
我挨著罵,雖腦筋一片空白,但心是痛的。校護罵得狗血淋頭,但她罵得對,只是我的委屈要向誰傾訴?雖被罵而士氣低沉,但不許半天擱延,沒有警員的手銬腳鐐,也沒有病患與家屬的謾罵哀嚎,二女兒流著淚,由媽媽陪著,兩人戴著衛生局提供的N95口罩,坐在衛生局的公務車上,由我和衛生局所兩位承辦人「押」著住進署立醫院負壓隔離病房。不是「押」著,而是將心比心,用同理心的心態「陪」著。
在回家的路程中,我仔細端詳眼前穿著打扮簡陋的瞎眼媽媽,忍不住的鼻酸,咽喉一陣哽咽,眼眶瞬間潮濕起來,我不願讓同事看出窘態,不敢發出聲響,同事們也很有默契,大家不發一語。此時,夕陽西下,偏僻的鄉間小道上,難得看到一隻烏鴉在天際盤飛,「嘎!嘎!」地嗚鳴著,似乎唱著「多重抗藥性肺結核病患之悲歌」。
【註記】96515日,投稿「清流」雜誌月刊。(96514日完稿)

0 意見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