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袍診間驚奇 二、肚子脹到難走動

白袍診間驚奇

二、肚子脹到難走動

作者：吳聰賢醫師

阿木仔，60出頭男人，但外貌比實際年齡蒼老，多上十來二十歲，他臉色蠟黃蒼白，臉頰和四肢乾扁消瘦，卻腆著大肚子，有如身懷六甲或懷胎十月婦女，不！還要再大些，應該是將臨盆產婦。他，有如古墓挖掘出來的千年殭屍，徐克導演的「千年殭屍王」，可以找他去演，省掉化妝費。跟診護士看到他進來，自動閃一邊，甚至丟下醫師，逃命般溜出診間，有如看到厲鬼，雖不至於嚇得屁滾尿流，卻不敢多看一眼。

他獨自一人，沒有家屬，蹣跚地走進診間，我請他坐下。看他舉步維艱，巍顫顫地，難以坐下，我即刻起身，牽著他的手，並用腳將椅子踢開些，如果不把椅子踢遠些，他的肚子會掛在桌上。我一隻手扶著他，另一隻手扣緊椅背，避免人坐下時椅子滑掉，鬧出人命。因肚子太大了，他直挺挺地，90度地緩慢坐下。我的手專門抓蝸牛、蛞蝓和馬陸的，牽他的手，我不覺得噁心或害怕。「醫者父母心」，我能厭惡患者嗎？不，患者才是我的衣食父母；至少，讓我有穿起醫師袍的尊榮。

「醫生啊，肚子太脹了，脹得受不了，真痛苦啊！有什麼藥可以吃，死掉算了！」傷腦筋，講話無氣又無力外，還滿嘴酒味。我是不喝酒的人，那種酒味真的很臭。為了尊敬患者，我從不戴上口罩，除非嚴重的感冒患者，發燒又咳嗽的，為了躲避臭酒味，我半呼氣又半吸氣的，僅可能暗中閃躲著。「您不聽醫生的話，要您不要喝酒，您還是繼續喝，當然肚子脹。」這是老病號，酒癮患者，酒當三餐喝，如俗諺說的「讓時不讓日」，時時刻刻，手上都拎著米酒瓶。商家不賣他酒，不僅發酒瘋，大吵大鬧外，還拿酒瓶砸店，最後，商家都姑息了，不聽勸，讓他自生自滅。

這種患者，鄉間偶而會看到，自甘墮落，人生的失敗者。明眼人，尤其醫護同仁，瞄上一眼，即知道這是酒癮個案，已罹患酒精性肝炎（Alcoholic hepatitis）引發的肝硬化（Live cirrhosis），並伴隨嚴重的腹水（Ascitis）。酒癮戒治容易嗎？超難的，比酒癮難上百倍。有戒菸貼片，國健署大力推動，各鄉鎮衛生所和不少醫療院所都有戒菸門診，但是，沒有戒酒貼片，患者常需收住院，變成精神病院的鬧源，當戒斷症候群出現，譫妄程度比任何精神病患還嚴重，吵著出院，吵著喝酒，甚至吵到放火燒病房。

阿木仔，曾被村長送往精神病院，因吵得太厲害了，住了約一星期，就回家了，且照樣繼續喝酒。酒癮個案，不是精神病患，非思覺失調症，非躁鬱症，不自戕，不傷人，無法依據「精神衛生法」，強制送醫；酒又不是一級或二級毒品，無法依據「毒品危害防制條例」，強制戒勒，只能放牛吃草，讓他聽天由命。村長和鄰長多次往上報，公所和縣府社工師介入幾次後，最後，也心灰意冷了。大小慈善會的義工，也介入，仍然無功而返，不得不，也宣告無救了，放棄了。

衛生署改制為衛生福利部，以地方縣市政府來說，長照業務從社會局轉往衛生局，包括部分人員和經費，可惜的，極大部分的社工師，仍留在社會局。個人建議，鄉鎮衛生所是最貼近在地的單位，如果，大半社工師劃歸衛生所管轄，不僅更接近在地，且在具有醫療專業背景的公衛護士協助下，對公共衛生或社會福利的推動，更有助力，更貼切民心，且相輔相成，一加一，大於二，豈非是鄉民之福？各位兄弟姊妹們，你認為呢？

阿木仔，多次在彰化某醫學中心就醫，肝膽科醫師，用超音波證實肝硬化，腹水好幾千cc，甚至一、二萬cc，住院時，腹水也放了幾次，每次都抽出三、四千cc的水，因病入膏肓，只能消極治療，至於肝臟移植，甭提了，哪來家屬可活體捐肝？若是腦死者捐贈，要排隊等候，可能要等到民國兩百年了。民國兩百年，中華民國還在嗎？因沒有家屬，沒人關照、陪伴和鼓舞，戒酒根本免提啦，比登天還難。莊子說：「哀莫大於心死，而身死次之。」阿木仔早已心死了，其它的，還有可說的嗎？不足談矣。

肝門靜脈（Hepatic portal vein），從脾靜脈、腸系膜上靜脈、腸系膜下靜脈匯流而成，主要作用是將小腸吸收的營養物資，送到肝臟進行解毒。肝門靜脈入肝臟後，反覆分支，越分越細，最後匯入肝血竇。肝固有動脈分支的血，也是流入肝血竇。肝門靜脈的靜脈血，和肝固有動脈的動脈血，在肝血竇碰頭後，共同流經肝細胞，最後匯集成小靜脈，然後逐級匯入肝靜脈。肝門靜脈是唯一例外，靜脈進，仍然靜脈出，而非靜脈血流入心臟；一般是，動脈血流經微血管，再匯成靜脈，靜脈血再流回心臟，周而復始。

當肝硬化時，肝血竇堵死了，怎麼辦？血只好逆流回肝門靜脈，引發肝門靜脈高壓。肝固有動脈是動脈，管壁粗，耐高壓，且有動脈瓣膜，可阻止血液逆流，故無高壓問題。肝門靜脈高壓，往上，也造成脾靜脈、腸系膜上和下靜脈高壓，血管壁通透性增加，以致靜脈血中的血清滲出，流入腹腔，引發腹水。此類病人，最後死亡原因，不外肝昏迷，或食道靜脈曲張破裂，大出血死亡。至於肝癌，也是死亡危險因子。

阿木仔，為何沒家人？有，他有結婚，有老婆，有兒女，連內孫和外孫都有了，說來話長。阿木仔曾是鄉間小地主的獨子，所謂的「田僑之子」，養尊處優，茶來伸手，飯來張口，是父母捧在手掌心的心肝寶貝，以致養成好吃懶做的習性。長大，結婚後，本性難改，喝酒、賭博、嫖妓樣樣來，所謂坐吃山空，金山銀山也會敗光。後來，祖上傳下來的三甲高等則水田，一分一甲地被賣光，輸在賭桌上，敗在女人褲襠下，而喝酒呢？失去了健康。男人沒錢，常借酒澆愁，也借酒裝瘋，沒酒喝時，照樣吵吵鬧鬧，鬧得雞犬不寧，動手打老婆、打小孩，伸手要錢。女人不死心，曾多次努力著，但改變不了現況，最後仍死心了，某次嚴重家暴時，臉部被砍了一刀，縫了二十餘針，且肋骨斷了三根，住院半個月餘，經法官判准離婚。女人帶著所有小孩，二男二女，遠走他鄉，打死也不再回來，打死也不相往來。老婆沒聯繫，孩子也不聯繫，如今，阿木仔成了病痛纏身，孤苦伶仃，無依無靠的半死老頭子。據村長私下說，已經募好薄木板和喪葬費用，喪事已安排就緒，等人一死，送往火化，一了百了。至於骨灰呢？送進塔嗎？開玩笑，沒人關照和祭拜的靈魂，還需要進塔嗎？連骨灰甕也省下來。或許，包些骨灰，一、二公克，意思意思，送往百姓公廟，也算盡人事了。

前輩有指導，因患者在近三個月內，驗過肝功能，其中GPT肝指數，超過80，達到正常值的雙倍，符合健保署用藥規定，可以給與肝臟庇護劑Silimin。所以，除了給胃藥、消脹氣藥、促進腸胃蠕動藥和促進消化的酵素外，我主要給了Silimin，1#TID，我給了三天藥，希望對他有小許幫助，也希望三天後，還能看到他進診間。我心裡早有準備，可能是今天、明天或後天，我會被村長通知，如同往年衛生所主任時代的行政相驗，我到阿木仔的破屋，去作死亡相驗，然後開死亡證明書。唉！人生到此盡頭，也只能過一日算一日，今日不一定望得到明日。

依據「常用藥物治療手冊」，Silimin，其他廠牌名稱，包括Silymarin、Liveron、Livorin、Lemarin等，繁多難備載。此藥能穩定肝細胞的細胞膜，並能降低肝膽中異常脂質變化，並促進肝膽分泌，加速毒物的排除。適用於急慢性肝炎、脂肪肝、肝硬化、膽結石和各種中毒症。一天三次，每次35mg到140mg，按病情輕重酌量給予。台灣市面上，銷售的強肝劑、庇護劑，可謂汗牛充棟，不勝枚舉，大發利市，國外廠商賺得皮笑肉笑，「好賺，好賺，太好賺了，台灣人的錢太好賺了！」其實，目前，並沒有特效的治肝病的藥物，尤其是肝硬化。我很努力地開了這些藥，各位兄弟姊妹們，有用嗎？我自己都不相信。

文章結尾，容小弟廣告一下，個人部落格，wu100136963.Blogspot.com，吳聰賢醫師，自6/11開張，已張貼「彰化小西巷的往昔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」，自傳式小說，從前言、95章回到結語，共50萬言。亦張貼「公衛歲月（2005-2012年）小說、雜文和散文集」，共68篇文章，計50萬言，亦請不吝賜教。亦張貼「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小說、雜文和散文集」，計141篇文章，共46萬4千餘言。亦請張貼「我參加魅力韓國六日遊」，52篇文章，計11萬1千餘言，敬請賜教。目前，正張貼「祝兒子鵬程萬里集」，已張貼15篇文章，敬請指導。106年8月5日完稿。

【註記】網友回響：吳Ｏ華：「唉，自救人救，千古名言啊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