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袍診間驚奇
六十二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：固執頑固害親夫（第十回）
作者：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：心律不整、開放性肺結核、痰塗片檢查、痰培養檢查、結核病診治指引、落實個案管理、結核病都治計畫、都治關懷員、送藥到手、服藥入口、吞了再走、結核病防治工作手冊、台灣結核病防治年報、登革熱、本土病例、境外移入病例、潛伏結核感染者、結核菌素皮膚試驗、一般傳染性肺結核、多重抗藥性肺結核、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、立汎黴素、異菸鹹醯胼錠、易復癆錠、敵癆新邁錠。
上回提到，一位七十餘歲的老先生，屬於「一般傳染性肺結核」病患，也就是「開放性肺結核」病患；所謂「一般」，當然指非多重抗藥性肺結核，也非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，只需要連續服藥六個月，就能痊癒的肺結核，卻因個性古怪，拒絕就醫，抗拒服藥，以致被我強制送醫，隔離治療。然而，僅住院十一天，即因心律不整，枉死在負壓隔離病房，讓我自責，也令人遺憾。
何謂「開放性肺結核」？病患的痰或咳嗽飛沫，找得到結核桿菌，就屬開放性肺結核。如何找到細菌？就是驗痰。簡單來說，古老傳統的，驗痰有兩種，塗片檢查和培養檢查。依據
疾管署「結核病診治指引」，前者，痰液直接塗在抹片上，經過染色後，在顯微鏡下，尋找結核桿菌；後者，痰液先經過培養階段，複製甚多細菌，再從顯微鏡下確診。前者，每毫升（或公撮）痰液，必須有5000隻-10000隻結核桿菌，痰塗片檢查才會陽性；後者，只要10隻-100隻，痰培養檢查就能顯示陽性。所以，痰塗片陽性者比痰培養陽性者，更可怕五百倍到一千倍，或許可以說，傳染力更強五百倍到一千倍。
接著，要敘述的第二個病例，也因我強制送醫和隔離治療，以致命喪負壓隔離病房。女性，60歲上下，南彰化鄉間農家婦女，她不是罹患一般傳染性肺結核，因她固執，配合度差，高興就吃藥，不高興就拒絕，長期斷斷續續服藥，加上台灣頭尾，到處躲藏，衛生所公衛護士常找不到人，有如貓捉老鼠，好似人間蒸發，如此延宕了二、三年，折騰了四、五年，把結核桿菌養壞了，養毒了，最後，養成了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。其實，我動用兩名警察，開著警備車，也動用衛生局的救護車，浩浩蕩蕩北上，把她關進隔離病房，僅是隔離，並沒有治療，因無藥可治。說真實的，僅給無關緊要的安慰劑罷了。
我常在思考，是誰製造出超級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？是誰的錯？是公衛端，還是醫療端？對那些配合度差，不願乖乖服藥的個案，是否要勉強治療？牽牛喝水，牠不喝水，難道要勉強牠喝水？不如鐵了心，乾脆放棄治療算了！不治療的話，永遠僅是一般的結核桿菌，但經過治療，抗生素的篩選，以及細菌基因的突變，反變成超淒慘的多重抗藥性惡魔，豈非得不償失？豈非人為攪亂一湖平靜的春水？沒事找事做，反惹來一堆麻煩。
然而，這是鴕鳥心態，肺結核不治療的話，依據流行病學統計，一個開放性肺結核病患，一年可以感染10-15個新病人，這是等比級數的急遽擴增，而非等差級數的緩慢增加。假設是一年感染10個人，第一年是10個人；第二年是10的2次方，100個人；第三年是10的3次方，1000個人；第四年是10的4次方，10000個人...，依次類推，無限膨脹下去，只要7年多一點點，台灣全島，全部都淪陷了。
所以，每一個結核病患，都要接受治療，缺一不可，不可掛一漏萬，更不可掛萬漏一。在公衛端，更要落實個案管理，務必讓每個病患，都把每顆藥吞下肚。至於醫療端呢？臨床醫師也要負起相當責任，以醫病關係來說，醫師的話永遠是對的，醫師的話就是聖旨，醫師講一句話，勝過公衛講百句話，就是要千叮嚀、萬叮嚀，把藥全吃下肚。另外，醫師也要精進自己的醫術，沒有萬分包握，就應該將病患轉診胸腔內科醫師，甚至結核病專科醫師，不要自以為是，矇著頭胡亂開藥。
何謂胡亂開藥？依結核病病程，該給四種抗生素，卻只給了兩種抗生素；計算病患體重，該給四顆藥，卻只給了兩個藥；該治療六個月期程，卻只給了四個月的治療；此外，不叮嚀病患按時就醫，也不追蹤病患是否複診，完全以一般的病患看待。如此情境，不把病患捏造成，惡毒的多重抗藥性和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，那才是天大的奇怪。其實，我當臨床醫師的年輕時代，也患過這樣的錯。總之，公衛端和醫療端，都要負起責任，互相合作，共同努力，讓每一位病患完成治療，這是大家共同不變的唯一道路。
我曾向疾管署長官反應，也曾在全國防疫會議上表示，結核病是全球性的慢性傳染病，診斷不易，用藥複雜，療程至少六個月，以致二、三年，加上抗藥性問題，可不像感冒或腹瀉，吃個三、五天藥就可痊癒，且沒有抗藥性的問題，所以，我建議任何結核病或疑似結核病患，都應該轉介胸腔內科，不要內科、外科、小兒科、婦產科也行，甚至耳鼻咽喉科也來摻一腳，以致病患治療不完全、不徹底，變本加厲，肆無忌憚，不把小小的癟三，搞成大尾的黑道流氓才怪！但是，基於對醫師的尊重，目前無此限制，只好多教育醫師，以及病人自求多福了。
何謂「落實個案管理」？這是疾管署大力推動的政策之一，我舉實際的案例，讓你知道公衛端做的何事。為了落實個案真的把藥吃下肚，而不是丟進垃圾桶，讓垃圾車載走；不是藏在抽屜底層，讓藥潮濕發霉；也不是拋進馬桶內，讓水流沖走；更不是只吃錠劑藥丸，卻說膠囊是有毒抗生素，有害健康而拒吃。於是，疾管署大力推動結核病都治計畫，花大錢，聘請都治關懷員，本著「送藥到手，服藥入口，吞了再走」精神，務必緊盯著病患，把每顆藥都吞下肚，但是，人是鬼靈精的，就是會有各種出槌狀況。
某醫院的兩名員工，主動應徵，兼職當都治關懷員，他們一大清早，為了趕上班，竟然跟病患說好，把藥放在病患家的窗台，沒說一聲，就直接走人了，完全沒落實「送藥到手」、「吞了再走」的基本要求。公衛護士察覺有異，問了病患，確認了每天都是這種方式的送藥。天啊！太離譜了，等於昧著良心，賺黑心錢。每送一次藥，費用是100-150元上下。公衛護士報上來後，雖兩人態度友善，坦承疏忽，有悔過之意，但請示了長官，我二話不說，「解除聘僱合約，永不錄用！」以免其他關懷員，起而仿效，後果難以收拾。
另有一案例，都治關懷員為了個人私事，竟然自作主張，多次通知病患，更改送藥的時間，應該上午送藥，卻拖到下午再送，還叮嚀病患不可說出去。然而，百密一疏，夜路走多了，必然會碰上鬼，某天，公衛護士依照規定時程家訪，因家屬抱怨，才意外發現實情。經仔細詢問，也才知道，關懷員常把藥送到病患手上後，沒看病患把藥吞下肚，就趕著直接走人了。公衛護士上報疾管科，我請示長官後，依照往例，我馬上指示下去，違反聘僱合約內容，即刻「解除聘僱合約，永不錄用」。
結果，造成這位都治關懷員極度反彈，斷了他唯一的財路，也等於斷了他的活路，沒了生計，他開始耍賴，開始耍流氓，在衛生所內，大聲咆哮和幹譙，還意有所指地，恐嚇那位公衛護士，「幹！走著瞧！妳讓我沒活路，我也讓妳沒活路，看誰損失大！」害得這位尚待字閨中，年輕未婚的護士，驚嚇害怕，花容失色，淚流滿面，不時暗自飲泣，嚇得上下班，都要家人接送，連衛生所主任，也知道事態嚴重，趕快向衛生局求援。
得知訊息，當下，我即刻請同仁派車，帶著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，搭著公務車南下，親自去了衛生所，我坐鎮主持全所會議，我用強硬的口氣，告訴這位耍賴的關懷員，「都治計畫是中央擬定的政策，錢也是中央的公務預算出的，等於動用全國納稅人的錢，不是來自於縣府或衛生局，既然違反都治合約規定，依照中央的管理辦法，中央已命令指示下來，只有解除合約一途，沒有其他的緩衝辦法，只能請你走人！還有，如果你還敢在辦公室咆哮、幹譙，甚至出言恐嚇，衛生局絕不會坐視不管，保證馬上送法辦！」很抱歉，我故意把中央拖下水，讓他知道事態嚴重，且不要針對個人或衛生所，而只針對衛生局和中央。
召開完全所會議，長官仍不放心，怕真有意外發生，問題可大條了，人命關天，豈能兒戲！於是，下達指令，要我邀請人事、政風等長官和主管列席，在衛生局簡報室，重新再召開一次會議，請這位關懷員到案，務必壓下他的不滿、懷恨和氣焰，免得發生更大的災難。所謂災難，就是怕他傷害我們的公衛護士，鬧出人命。會議盡速召開，我電召這位關懷員列席，衛生局相關長官和主任們，眾人排排坐，擺上龐大陣勢，實質是威武和嚴肅，給予當事人態勢恫嚇，最後再次重申，「公事公辦，依法行事，即刻解除合約。若有各種不法行為或報復，決不寬貸，追究到底，送警法辦！」
樓上會議結束後，我邀請這位關懷員，到我一樓辦公室來，我極盡禮遇，搬來椅子，請他坐到我辦公桌旁，我拍著他的肩膀，拉著他的手，兩人面對面坐下來，還請辦公室其他同仁奉茶。禮遇作到了，安撫也作到了，我開始用半警告半恐嚇的方式，明確地告訴他，「這件事到此結束，解除合約是疾管署和衛生局決定的，跟衛生所完全無關，有問題的話，就直接找我科長好了，我辦公桌在這裡，我每天就是坐在這個辦公桌，我天不怕、地不怕，我隨時候著！如果你敢恐嚇或傷害衛生所任何人，我保證不客氣，一定給你好看！一定讓你吃不完兜著走！一定讓你沒有好日子過！」
接著，我用緩和的口氣安撫他，「一支草一點露，上天有好生之德，天不會絕人之路，明天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。」大家都知道，天下人都知道，我沉默寡言、內向自閉、優柔寡斷，更是膽小怕事的平凡小子，但遇到重要關頭，當科長的我能不站出來嗎？能不扛起肩膀來嗎？「我不入地獄，孰入地獄？」奉公守法、盡忠職守罷了！我相信，也請所有人相信，除了政客和政務官，我不敢保證以外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公務員，都是奉公守法、盡忠職守的平凡小子，只希望國家能更好，社會能更祥和。
請不要誤會，害群之馬就僅那幾位，彰化縣的都治關懷員都是一流的，都是獨佔鰲頭的，在全國各縣市衛生局中，我們謙稱第二名，沒有哪個縣市敢號稱第一名。據說，某些縣市衛生局，每一位都治關懷員，都是靠關說聘請進來的，真的讓人錯愕！這種臨時約雇人員的職缺，竟然有人還要染指，太出乎意料了！管理上肯定出漏洞！彰化縣會這樣嗎？那麼衛生局局長是幹假的，疾管科科長也是幹假的，我也不配稱「吳聰賢」了！不是嗎？
其實，彰化縣優秀的都治關懷員，不勝枚舉，腑拾皆是，在疾管署公開的網路上，我曾投稿多篇文章，感謝和讚賞，彰化縣所屬的多名關懷員。結核病患多弱勢族群，低收入戶、獨居老人和街友等，有關懷員會伸出援手，自己掏腰包，買早餐，買便當，買米麵，送給弱勢病患，甚至協助尋找社會資源，提供更多的幫助。有關懷員開自己的車，接送獨居老人就醫，協助看診取藥。有關懷員發現病患，昏迷在自家門口躺椅上，除了盡快通知外出工作的家屬，以及衛生所公衛護士外，也打119電話，陪著送醫，挽救人命。以上所述，林林總總，無時無地不發生，讓人感動和欽佩。
民國106年3月，疾管署發行「結核病防治工作手冊（第三版）」，裡頭說「2035年要消除結核病」，這個目標可能達到嗎？有夢最美，但15年後，要達成目標可不容易，阿婆生孩子，要很拼！107年12月，疾管署發行「台灣結核病防治年報」，統計106年整年，台灣共有9759例新增結核病個案，其中511人死亡，有可能從近萬名病例，15年後，瞬間變成零病例嗎？你認為呢？
台灣每年都有登革熱疫情，尤其是高雄、台南等南部縣市，疾管署怎不宣布「15年後要消除登革熱」？因為，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任務。台灣除了本土病例外，更多的是境外移入病例，例如：外籍勞工入境，把登革熱帶來台灣；國人去東南亞旅遊，把登革熱帶回台灣。彰化縣的登革熱疫情，年復一年，每年都是我的重點防疫工作，除了外籍勞工外，不少是鄉民從泰國引進來的。泰國有不少台灣的道場，不少台灣的宗教志工，會定時、不定時，前往泰國服務，半個月、一個月，甚至更久，個人只負擔來回機票，在泰國的食衣住行，均由當地道場負責，當自身感染登革熱，回國後，就把登革熱擴散出去了。
包括泰國、緬甸、越南、馬來西亞、印尼等東南亞國家，都是登革熱疫區，每年夏季，每個國家都有萬例、數十萬例的病例，連經濟高度發展的新加坡，也不例外，照樣幾乎每年都破萬病例，台灣每年數十、數百、數千病例，只能算小咖。縱然，台灣把本土病例壓縮到零病例，但境外移入病例，則防不勝防，堵不勝堵，除非鎖國，禁止外籍勞工、外籍人士入境，也禁止國人前往東南亞疫區，這有可能嗎？鎖國？人不能進來，貨物不能出去，台灣經濟豈不完蛋？不要忘記，不僅東南亞國家，美國夏威夷，數年前也曾爆發登革熱疫情。
我認為，疾管署2035年要消除結核病，有兩大困難點。第一困難點，圍堵得了境外結核病嗎？如同登革熱，甚且比登革熱還嚴重，登革熱只發生在熱帶、赤道地區，結核病則是全球都盛行的傳染病，每個國家都是疫區，尤其是開發中國家，怎麼圍堵？外籍勞工，入境前健康檢查，會照胸部X光；入境後，每半年、一年，也一樣照胸部X光檢查，這樣就足夠嗎？東南亞國家，結核病盛行率比台灣高，潛伏結核感染者還要多更多，誰也無法預測何時會發病。
第二個困難點，國人潛伏結核感染者也不少。以彰化縣自身的統計為例，社區民眾結核菌素皮膚試驗，陽性比率高達50-60%，若是醫事人員，保證80%跑不掉，他們就是潛伏結核感染者，當免疫力下降或年老體衰，就可能發病。這些潛伏結核感染者，會在15年內死光光嗎？不可能！除非全抓去槍斃！或者，全部關起來，強迫服用九個月的藥，如同我以前，為了考核成績，自願吃九個月的藥，但是，人力、物力耗費可巨大啊。
還有，即使，在都治關懷員送藥下，眼睛逼迫下，徹底服了九個月的藥，也只有九成的預防效果，另外的一成，照樣不知哪年哪月，會突然爆出結核病來。2035年消除結核病，是政策性宣示，就當成努力的目標吧，包括醫療端、公衛端，還有全國民眾們，大家一起共同奮鬥吧。2035年，年輕一輩的你，就讓你拭目以待吧，我應該不會活到那麼久。
好多年前，這位60歲上下的農家婦女，衛生所通報進來，說她相當不配合，極度難搞，不按規則就醫和服藥，拿一個月的藥，吃兩、三個月也吃不完，希望科長訪視。防疫等同作戰，事不宜遲，先下手為強，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，馬上向局裡行政科，申請派公務車。沒有多耽擱，隔天，下午，我與主辦人搭車，走高速公路南下，先到衛生所會合，再由衛生所公衛護士帶路，前往個案家。偏遠鄉間，道路複雜，小徑甚多，沒有人帶路，即使有門牌號碼，也找不到地址。
在鄉間小路奔馳，來到一間三合院式的古老平房，沒有左右鄰居，四周全是水田。來到正廳門口，敲門很久，一直沒人回應，公衛護士自言自語，很疑惑的表情，「奇怪！我早上有偷偷過來，暗中監視，有看到她本人，她應該在家啊？怎沒人應門？」公衛護士不死心，拿出手機，撥打她家電話，鈴了很久，沒人接；接著，撥打個案的手機，也是鈴了很久，照樣沒人接。
正廳的門有上鎖，但右手邊廂房的門，恰好沒上鎖，公衛護士推門進去，她來過好幾次，知道各房間位置，她往裡面臥房走去，邊走邊大聲喊著：「歐巴桑！歐巴桑！我是衛生所公衛護士啦！妳人在哪裡？我們特別請衛生局的科長，遠從彰化過來看妳啦！他也是醫師喔！醫術很高明喔！」後面一句話是騙人的，我離開臨床已好幾年了，哪來醫術？怎麼開處方都不會了。臥房空無一人，枕頭是凌亂的，小被單隨意丟在床尾，電風扇還在轉著。很明顯，剛剛還有人躺在床上，但瞬間不見人影。
公衛護士持續喊著，喊得很大聲，聲音有點啞了，似乎做賊心虛，故意特大聲喊著，但全無人回應。我與主辦人，跟在她的後面，逐一探視兩邊廂房，巡視每一個房間，包括神明廳、客廳、餐廳、臥房、倉庫等，連神明廳後面的雜物間，我們都沒放過，卻都找不到人。最後，只剩最裡面的廚房了，我們三人往廚房走去，剛抵達廚房門，尚未推門進去，突然間，廚房門自己打開了，陰暗又狹窄的廚房，門口擋著一個巨大的身軀，公衛護士嚇了一跳，往後方退縮了一步，正好撞到我身上。我看到那巨大的身軀，也著實嚇了一大跳。
門口堵著一個巨大魁梧的身軀，赤裸著上身，僅穿著寬大的四角內褲，全身皮膚黝黑，有如黑木炭般黑，是一個60餘歲的男人。我嚇得嘴巴幾乎要叫出來，「天啊！驚死人啊！是人，還是鬼？」他滿臉橫肉，左邊臉頰有一道很長的疤痕，至少有十公分長，好像黑道廝殺，被武士刀砍過。他身高180以上，體重超過130，挺著很大的鮪魚肚，塊頭相當大，不是一棵大樹，而是一座大山。他整個人的長相，就像閻羅殿的牛頭馬面、黑白無常或夜叉鬼卒，害我以為看到鬼。
公衛護士定下神後，趕忙介紹著，「歐吉桑，你好！我是衛生所的公衛護士，這是我們衛生局的科長，也是一位醫師，今天專程來看歐巴桑啦！」公衛護士曾跟我回報過，病患生有二男二女，均已婚嫁，各自成家，都搬了出去，祖厝僅剩兩老夫妻。病患的老公有兩份工作，第一份工作，是莊稼漢，耕種自家的田地，一甲又二分的水田，種植水稻。另一份工作，是貨櫃車司機，送貨櫃到基隆港或高雄港，偶而會是台中港，台中港較近，較有可能回家。家裡經濟算不錯，主要經濟收入是貨櫃車司機，月薪近十萬，比種水稻好太多了。
公衛護士有說，病患的丈夫，塊頭非常大，態度不挺好，脾氣似乎也不挺好，請科長注意些。其實，豈只塊頭大，他簡直是非洲野牛，好像有幾噸重的牛魔王，我與他相較，簡直不成比例；加上滿臉橫肉，以及兇神惡煞般的眼神，我心裡有點膽怯，他的脾氣應該也不好。我克服害怕，硬著頭皮，怯怯地伸出右手，想跟他握手示好，沒想到，他動也不動，就是堵在廚房門口，不僅沒伸出手來，反而握緊兩個大拳頭，好像在生氣，又好像在示威。我手伸到半空中，僵在那邊，騎虎難下，好生尷尬。
那兩個大拳頭，真的很大，幾乎我的臉一樣大，不但結實，指關節也極度嶙峋，如果一拳打過來，不是皮青臉腫，也不是口鼻流血，而是即刻暈厥倒地，不省人事，甚至一命嗚呼，反成了我搭119送醫。我把懸在空中的右手拉回，拉到我自己面前，然後張手搖擺，用「嗨」的方式跟他打招呼，「這位大哥您好！我是衛生局的吳聰賢科長，專程來看嫂夫人。」他瞪了我一眼，緩緩地吐出重話來，「欉啥曉！公務員吃飽閒閒，沒代沒誌，來欉啥曉！人不在家啦！」這種態度和口氣，相當地嚴重，不是不好，而是非常地恐怖，已經在下逐客令。
因我很白目，雖然心裡害怕，手足有些顫抖，仍然不死心地硬撐，「嫂夫人是否在廚房裡面？我進去跟她見個面，講幾句話就走人，好歹讓她知道科長關心她嘛。」我猜病患應該在家，且躲在廚房裡頭，不願見面。我這樣說，等於掌他的嘴巴，羞辱他說謊。說時遲，當時快，他即刻翻臉，脹紅著臉，憤怒地大喊，「你欉啥曉！你說啥肖話，你當科長有啥搖擺！我說不在就不在，你想怎樣？你想怎樣？隨便你，你爸不在怕啦！」
我臉孔僵了，空間也僵了，連時光也僵了，四度空間全部停住了。兩、三秒瞬間，等我清醒過來，公衛護士正拉著我的腰帶，暗示我要離開了，我的結核病主辦人也盡快打圓場，「好！好！好！我們回去了，不打攪了，請轉告歐巴桑，衛生所和衛生局的人都很關心她，請她趕快就醫。」我們三人往後退時，病患的丈夫，用吼的譙了幾句話，「幹！都是你們衛生單位在作怪，沒事找事做，有事沒事往我家跑，害得兒子、媳婦和孫子們，都不敢回家探望阿嬤。」這是實情，家裡有結核病患，會傳染人，兒孫豈敢回家探視親人？會盡量避免的，至於年幼的小孫子，更不敢去擔風險了。
碰了很大的釘子，但身為公務員，職責在身，為國為民辦事，能就此退縮嗎？能棄之不管嗎？衛生局的長官，疾管署的長官，他們肯定不會放棄的，我只能硬起頸子，寧為玉碎，不為瓦全，我只能硬幹了。回到衛生局，我交代主辦人，「跟衛生所聯絡，安排時間，我們再次過去，這次申請警察和消防幫忙，務必抓到人，強制送醫，關進負壓隔離病房。」多方聯繫結果，定在兩天後，近黃昏階段，吃晚餐時刻，不預警地衝進去抓人。
沒想到，人算不如天算，我缺少果斷，錯過機會了，我應該第一次就要下令抓人。我第一次家訪，沒見到人，病患已有驚覺，既然衛生局科長都出動了，肯定玩真的，她不敢久留，據說，隔天清晨，她打包行李，搭火車北上，離開家鄉，再也不敢回家了。當我帶隊到場，翻遍每個房間，包括廚房、廁所，以及廢棄的豬舍，均撲個空，已人去樓空，只能鎩羽而歸，好生遺憾。不過，看到病患老公，見到轄區警察，瞬間變個人似地，一邊奉茶，一邊送菸，又是哈腰，又是打恭，又是作揖，極盡諂媚和巴結，我內心稍感安慰，總算警察大人，幫我出了一口，難以下嚥的鳥氣。謝謝啦！警察真的是人民保姆。
這位壯成一條牛的病患老公，我不會因他的幹譙，而懷恨在心，一方面，公務員執行公權力，被幹譙的機會太大了，我早已習慣；另一方面，或許膽小怕事又軟弱，或許心胸寬廣大氣，某種特殊情況下的幹譙，這不是人的本性，我有須要去計較嗎？對這種幹譙，我都一笑置之，當成東風射馬耳，也當成西風貫驢耳，不當一回事，無動於衷，激怒不了我。
但我卻很同情他，反覺得他可憐，是因為他在轄區警察面前，謙卑、客氣、虛懷若谷，有如一條小狗，搖著尾巴和乞憐嗎？非也！完全與警察無關！別人罹患一次肺結核，已很倒楣了，他卻罹患了兩次，第二次還是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，不僅如此，還為了肺結核，準備上手術台開刀呢，怎了？他的老婆，就是這回文章的主角人物，因她個性固執，太有主見，相當不合作，台灣人說的龜毛和九怪，她無法接受整套的常規治療，以致從一般傳染性肺結核，經過幾年延宕和耽擱，逐步演變成多重抗藥性肺結核，以至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。
她因長期咳嗽，甚至咳出血絲來，不得不就醫，醫師照胸部X光，發現左上肺尖有白色浸潤性陰影，初步診斷為肺結核，不等痰液檢驗報告出來，已先上網通報，疾管署的「傳染病通報系統」。後來痰檢驗報告出爐，塗片檢查陽性，培養檢查也陽性，均發現有結核桿菌，完成了確診的診斷。接著，病患納入公衛端的接管，衛生所公衛護士依據「結核病追蹤管理系統」，開始家庭訪視，也同時進行結核病接觸者調查。
調查結果，她的老公、兩個兒子、兩個女兒，以及兒女各自的配偶與孩子們，都是接觸者，須進行接觸者檢查。第一年的胸部X光檢查，發現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，都感染了結核病，有臨床咳嗽病徵，且胸部X光有異常，兩人開始接受，六個月的結核病治療。第二年的胸部X光檢查，又發現老公也爆出了肺結核，也開始接受六個月的治療。兒女和老公，都是配合度高的患者，配合醫療端和公衛端，順利完成治療，胸部X光浸潤消失，痰液檢查陰性，達到完治的標準，終於停止了用藥。
我兩次去個案家，都沒看到個案，第一次躲起來，第二次遠走他鄉，但兩次都看到個案的老公，那時，個案的老公早已完治兩年多了。然而，感染結核病後，並沒有因此終生免疫。沒想到，因老婆的關係，兩人在同一屋簷下生活，朝夕相處的關係，很遺憾地，他又被老婆感染了肺結核。人生連著兩次相同悲劇，未免太可憐了。不過，第二次的結核桿菌，不再是毛頭小子，而是經過市面，已被催熟和養大的惡魔了，其狠毒和可怕，已有千萬倍的差距。
一般的結核桿菌，必須用上四種藥物，缺一不可，包括立汎黴素（Rifampicin，RIF）、異菸鹹醯胼錠（Isoniazid，INH）、易復癆錠（Ethambutol，EMB）、敵癆新邁錠（Pyrazinamide，PZA）。此四種藥，結核病專科醫師習慣暱稱為，三國演義裡頭的劉備、關羽、張飛和趙子龍。老公的抗藥性試驗結果，不僅第一線的立汎黴素、異菸鹹醯胼錠有抗藥性，還對很多的第二線抗生素，都有抗藥性，這已不是多重抗藥性了，而是超級多重抗藥性了！劉備、關羽都沒了，三國演義還能玩下去嗎？
事態嚴重了，問題大條了，這下子完蛋了，沒得醫了。超級多重抗藥性，只能活一日過一日，有命的話，可以熬到新藥研發出來，否則，只能飲恨終生了。不管壯如牛、猛如虎的彪形大漢，在結核桿菌面前，耍槍耍棍，幹譙連連，都沒有用，不得不低頭，甚至跪地磕頭，祈求憐憫。一而再，再而三，他被結核病，整得不成人形，消瘦憔悴，他不再幹譙人了，反而幹譙起細菌來了，即使詛咒它十八代祖宗，也沒半點效用。
他的老婆，被我強制送醫，關進部立台中醫院，住院了八個月，卻無端傳來壞消息，說她猝死在負壓隔離病房，我甚為自責，感傷不已。老婆死後約半年，公衛護士告訴我，他因得了超級多重抗藥性，久咳不癒，加上右上肺葉有嚴重的空洞，聽主治醫師建議，已住進負壓隔離病房，寧願賭它一把，死活不計，準備尋找胸腔外科醫師協助，接受肺葉切除手術，再加上第三線藥物治療，向老天祈求，是否肺結核就此打住，恢復昔日健康。
某天，我趁強制病人，就醫和隔離治療機會，來到部立彰化醫院負壓隔離病房，在主治醫師陪同下，我懷著感傷和內疚的心，去見這位，原本身高180公分、體重130公斤，壯碩無比的魁梧大漢。沒料到，在看不到、摸不到的結核桿菌摧殘下，他整個人縮水了，體重不到60公斤，骨瘦如柴，臉孔憔悴，氣若游絲，連講話都困難，更不用說是幹譙了。
我握著他的手，我豈只感傷，我眼眶充滿淚水，幾乎要滴下來了，我隱忍著，我拆掉外科口罩，我告訴他：「我是衛生局的吳科長，曾經去過您家兩次，你還記得我嗎？」他凝視著我，然後點了點頭。離去前，我向他告別，「好好養病吧，祝您手術成功，恢復健康。」說到「健康」兩字，他的眼淚，瞬間沿著消瘦的臉頰，一滴一滴地滑了下來。罪魁禍首是他的老婆，他會恨他的老婆嗎？應該不會吧。
他的老婆，瘦弱又矮小，卻頑固又固執，一位60歲的農家婦女，如何被我動用公權力，申請兩名警察陪同，駕著警務車北上，硬抓起來，強制押回中部，然後隔離治療，以致猝死負壓隔離病房，詳細情形，下回分曉。（108年10月12日完稿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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