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三十九回:吳頭跋涉到清水
上回提到,吃完一頓豐盛的團圓飯後,隔天一大早,辭別母親和家人後,我曾祖父帶著三弟,往回家的旅途走,原預估年三十前可到家,結果,事與願違。
長江以南,華南地區,很少下雪,幾乎不下雪,更不用說閩南了,沒想到,光緒18年底,竟然發生百年難見的暴風雪,閩南氣溫,低到零下十度,天寒地凍,冰天雪地,積雪盈尺,湖泊結冰,到處白茫茫一片,道路封閉,車馬難行。
剛出內安溪,就遇此惡劣天氣,無法前行,只能找家小客棧,兄弟倆安頓下來,等天氣轉暖。一天熬過一天,一天又一天,折煞人,憋死人,苦等近半個月,總算風雪過去,迎來冬陽,冰雪融化,我曾祖父不敢拖延,儘快上路,免得隔萬重山的台灣家人擔心。
一路疾行,又是馬車,又是板車,奔往泉州,接著搭接駁小船,轉往廈門。在廈門,為了船班,又在小客棧,花了些錢,苦等了數天。還好,我曾祖母,在曾祖父褲腰處,另外縫了一個暗扣,藏了張銀票,交代除非應急,否則不准動用。我曾祖父個性懦弱、隨意,沒有我曾祖母靈光,不然兩人要流落街頭。等搭上鐵殼客貨輪,我曾祖父才安下心來,終於踏上回家的路,家就在前方不遠處了。
三天兩夜的行船,澎湖馬公暫停,加煤加水,顛簸昏睡下,終於在大稻埕下船。大稻埕的繁華,台灣首見,店鋪綿延,船商、茶商、米商、鹽商等,到處林立,生意興榮;街道,車水馬龍,人聲鼎沸,熱鬧非凡。惟我曾祖父無心於此,心中想的是家人,我曾祖母和一家大小。不耽擱,找間屋簷下的路邊攤,小板凳一坐,兄弟倆叫了陽春麵和滷肉飯,大口小口,兩三下填飽肚子。肚子飽了,全身舒暢,精神也來了。
接下來,如何回清水?聽說基隆與新竹間,有鐵路可行,想嘗鮮,搭鐵路,但不放心,可能鐵路一天才只有一班,或數天才有一班,豈不急死人!另外,後面路程,新竹與清水間交通工具也是問題。衡量再三,最後仍決定,還是老方式,保守較安全和穩當,從大稻埕搭小船到大甲,再從大甲,走旱路回清水。清水到大甲也不過數公里,走路都可以到。我曾祖父先性保守,我有其遺傳。
光緒11年,1885年,中法戰爭後,突顯台灣地理位置的重要,原隸屬福建省的臺灣道,升格為行省,改稱台灣省,首任巡撫劉銘傳。他加緊建設台灣,於光緒17年,1891年,官辦基隆與新竹間客運鐵路,這是全中國的第一條鐵路。在劉銘傳省長的主導下,台灣建設冠全國,保持好幾項全國第一的紀錄。若非甲午戰爭,馬關條約割讓台灣,說不定,台灣照樣,早是獨步全國的模範省份。
因交通不便,當年,沒有台鐵、高鐵、統聯或豐原客運,長途跋涉,一路顛簸,回到清水家,不僅沒趕上年三十,而是元宵節過後兩天了。各位看官,不要忘記,當年也沒有電報、電話、大哥大或智慧型手機,資訊全中斷,當我曾祖父倆人,風塵僕僕,萬般疲憊,午夜時分,敲開家門時,所有家人哭成一團,尤其是我曾祖母,緊緊抱住我曾祖父,一邊放聲大哭,一邊猛捶我曾祖父,「想死我啦!怎麼現在才回來!哇哇...!想死我了!怎麼現在才回來!嗚嗚...,我好害怕啊!我以為你死在外頭了!」我曾祖母哭得很傷心,哭到岔氣,哭到死去活來,哭到跌坐地上。
我曾祖母,因涕泗交流,整張臉掛滿淚珠和鼻涕,鼻涕黏糊糊的,髒兮兮的,塗滿臉頰、嘴唇和下巴,她沒空理會,也沒時間管它,她喜極而泣,心中只有晚歸的老公,沒有別的。旅程延宕,不是我曾祖父不願告知,而是有困難。當年,劉銘傳努力建設台灣,設新式學堂,讓台北城街頭路燈亮起來,都是光緒17年以後的事,至於通訊方面,設立郵政業務,台北城和台南府城,與福州通上電報線等,又是更後期的事。當年,訊息傳遞困難,人出遠門,就等於從人間消失或蒸發。
我曾祖母,足足哭了兩刻鐘,緩了口氣,開始破涕為笑,放開我曾祖父。瞬間,我小曾祖母,太高興,太興奮了,不顧身旁一大堆小朋友,也不怕我曾祖母吃醋,不害臊地,流著眼淚,抱著我曾祖父,嘖嘖作響,猛親嘴。接著,五、六個小孩,喊著爸爸,圍了過來,有抱大腿的,有拉手的,有扯衣角的,大家搶著、爭著,要爸爸抱抱。一幅令人感動的骨肉團圓圖,感人,不讓人跟著落淚也難。
吳頭,被晾在一旁,沒人理會,只是隨著眾人,感傷地,矗立一邊,私下掉著眼淚。我曾祖母首先發現,盯著這位年輕小夥子看,黝黑,壯碩,高大,濃眉大眼,粗獷中帶著帥氣,問到:「老公,這位小兄弟是誰?是誰家孩子?」我曾祖父才想到,把自家兄弟忘了。「長山老家,內安溪的親弟弟,同胞兄弟,排行老三,名叫吳頭,想看外面世界,闖蕩天下,投靠家裡來。快!快拜見大嫂!」
吳頭,半大不小,懂事,馬上跪下來磕頭鞠躬,「大嫂好!我是吳頭!」吳頭讓我曾祖母看對眼,我曾祖母高興得很,拉起吳頭,忘了本份,竟把吳頭抱在懷裏,「小叔啊!太好了,幾歲了?喔!16歲!只比潘松大兩歲。太好了,看到你,就像看到潘松。太好了,大嫂如母,我是你的大嫂,也是你的母親喔!」我曾祖母樂翻天,嘴巴直說著「太好了」。因與潘松年齡相仿,往後,我曾祖母,把吳頭當成兒子般疼惜,這是後話。
吳家孩子不少,年齡都很接近,從最大的算起,潘松,光緒5年(1879年)生,今年14歲;黃土,光緒6年(1880年)生,今年13歲;吳祥,光緒7年(1881年)生,12歲;吳棗,光緒9年(1883年)生,10歲;吳桃,光緒10年(1884年)生,9歲;吳鳳和吳凰,光緒15年(1889年)生,4歲。至於童養媳吳桂香,與吳祥同齡,都是12歲。
吳桂香,一方面認命,一方面機靈,馬上進入廚房,重新起爐火,把晚餐的剩飯剩菜,重新熱過,再煮了幾樣菜,包括蔥花蛋、蒜炒臘肉、蘿蔔烏魚子、清蒸鴨賞外,另煮了一鍋魚丸排骨湯,沒一個時辰,已經擺滿一整桌的山珍海味。我曾祖母興奮地招呼著:「來來...!三弟坐下來,大家都坐下來,年三十來不及圍爐,今天就算過年圍爐啦!我們慶祝爸爸和三叔平安歸來,也祝福來年,全家幸福,快樂美滿,生意興隆,財源廣進。」
大家高興地吃著、喝著,或者陪著吃著、喝著,大人則另外飲著酒,乾著杯。直到近午夜,吃飽喝足,我曾祖母安排吳頭的房間,就把以前黃集和陳進夫婦的房間,讓給吳頭,另外,找來吳祥跟著叔叔睡。枕頭、墊被和棉被,都是現成的,很快準備就緒。吳桂香燒開水,洗臉、洗手腳,簡單清潔,然後,眾人各自回房睡覺。
當晚,我曾祖父,兩三個月不經人事,我曾祖母也是,兩人乾材烈火,飢渴難耐,一關上房門,躺上床,躲進棉被,二話不說,邊擁抱,邊親嘴,邊脫衣服,不畏寒冬,脫得精光,分秒必爭,半刻也不拖延,驚天動地,即刻進行人之大倫,氣喘吁吁,久久不已。
等三更天,我曾祖母已熟睡,如死豬般,打著舒服又滿足的鼾聲,我曾祖父再偷偷起床,穿上衣褲,披著外套,躡手躡腳,來到前院,輕敲我小曾祖母的房門。兩人心有默契,靈犀一點通,我小曾祖母早已等在門後,馬上輕聲開門,讓我曾祖父閃進屋裡。我小曾祖母,反手用木栓關上房門,立刻,擁抱我曾祖父,邊親嘴,邊輕聲地說:「老公!想死我了!算你有良心!我想死你了!我快死了,快!人家等不及了!人家想死了!」各位看倌,後面,男女激情相愛,如何進行?自己想吧!不須我多費唇舌。這是吳家祖先傳記,可不是色情小說。
翌晨,因旅途勞頓,一路顛簸,如今睡在自家床上,緊繃的神經,整個鬆懈下來,近三個月來,難得的鬆懈,我曾祖父,睡得又香又甜,睡到近中午,快午餐的時間,才神清氣爽地醒來。偷偷說明一下,我曾祖父半夜,先跟我曾祖母睡,三更,又跑去跟我小曾祖母睡,魚際發白,才真正睡去,當然要睡到中午嘛。
吃過中飯,我曾祖母自告奮勇,提議帶小叔到大甲媽祖廟祈福,也認識大甲那邊的家人。小叔有老公的神韻,但比老公粗獷和英挺,第一眼,我曾祖母就喜歡上了,好像自己孩子般的喜歡。拜媽祖婆,就是要來求福袋。長山招治媽媽,幫忙佩戴的清水祖師爺福袋,掛在脖子上,現在多了一條,是我曾祖母幫他掛上的媽祖福袋。這兩條福袋,是我家尋尋覓覓,千辛萬苦,終於找回吳頭的憑證。吳頭怎了?出事了?很悲慘的悲慘!暫時略過,這是後話。
除了帶吳頭拜媽祖婆,回客父母家探望潘松,也是此行重要目的。潘松,是我曾祖母心頭肉,懸在心上的心肝寶貝。每回,想把他帶在身邊,他就是拒絕,寧願跟祖父母一起住,也不願一起回清水家。可說是祖孫情深,也可能是對父母無言的報復。報復什麼?為何自己不姓吳,而是姓潘?為何不疼惜我,從小就把我丟在祖父母家?除了潘松本身個性使然外,報復的想法是可能的。
我父親,吳茂林,就是這樣。吳鳳長大,嫁給姓鄭的,鄭知高,因緣際會,何種原因,暫且略過,她將二兒子,過繼給娘家哥哥當兒子,這位哥哥就是吳祥,我父親鄭茂林,於是改名為吳茂林。我父親生前,被鄭家人說不肖,因自己親生父母墳,與吳家祖墳,相距不遠,近在咫尺,而每年4月5日 ,清明節,我父親帶領我們小孩,掃完吳家祖墳後,不要說再帶我們過去看看鄭家祖父母,連他自己也不過去。讓人不意了解的「不近情理」!
看來,我父親生前,對自己親生父母懷恨有多深!大人自私的想法,傷害了小孩心靈,且是一輩子的傷害。早年,我家孩子多,經濟困難,食指浩繁,曾將三妹吳鈴淑,出養給另名親戚,這名親戚同是曾祖父的後人,這是後話。應該是我父親,自己經歷親身之痛,沒兩天,以我母親不捨為理由,又將孩子抱回來。骨肉分離,對大人和小孩來說,都是悲慘,對小孩心理的創傷,可是一輩子的。
除了幫吳頭向媽祖求福袋,我曾祖母也替潘松求了福袋。每年媽祖婆生日,我曾祖母都會求來新的福袋,然後用新的更換舊的,掛在潘松脖子上,這次就提早更換新的福袋了。我曾祖母向媽祖祈求福袋時,除了禱告媽祖,讓孩子平安長大外,也祈禱孩子更陽剛些,男性化些,不要那麼自閉和娘娘腔。但是,媽祖永遠瞇著眼,似乎睡著了,對我曾祖母的祈求,不曾有回應。娘娘腔個性,神明也改變不了,何況啥心理諮商師或心理治療師。
我曾祖母,急著帶吳頭來大甲,另有她的用意,她希望小叔的粗獷、陽剛和英挺,能影響潘松,改變他的個性和氣質。當吳頭知道潘松的身世,原來是大哥和大嫂的第一個孩子,小自己兩歲,等於自己的親侄子,有血緣的骨肉,情份不同,分外親切,忍不住那份情,即刻上前擁抱,猛拍著潘松的背部,「潘松,太好了!我是剛從長山來的三叔,好高興看到你喔!快,趕快叫三叔!」潘松扭扭捏捏,紅著臉,輕聲叫著:「三叔好。」
吳頭像大人般,熱情地拉著潘松雙手,告訴他內安溪那邊的家人,「祖父剛過世不久,除了祖母外,內地還有二叔、大姑、二姑、三姑和四叔,當然,還有好幾位跟你同輩的孩子。將來,有機會,三叔帶你回老家,看看我們的故鄉,還有一大票的家人,你說好不好?」14歲的潘松,好像長不大的孩子,掙脫雙手,躲在潘姓祖父的身旁,接著依偎在潘姓祖母懷裏,嚅嚅諾諾地回話:「好。」有氣無力,好得很不情願,嘴巴虛應地說著。
我曾祖母追問:「潘松,三叔昨天晚上,遠從長山,搭船過黑水溝,辛苦到台灣來,我們一起回清水,跟三叔相處幾天,聽三叔講安溪、泉州、福建的故事,然後再回大甲,你說好不好?」潘松躲到祖父母背後,不回話。意思很明顯,不回去。不僅這次,每回都這樣,不是不答腔,就是冷冷地回說「不好」或「不要」。每次都碰壁,雖心酸,無語問蒼天,但又若何?命也,運也,無法勉強。
接著,我曾祖母帶著吳頭,回到清水娘家,探望自己父母外,也探望黃土,至於弟弟黃場,因精神病發,病情加劇,家人無法照顧,也有危險性,有如一顆不定時炸彈,已送往寺廟,由廟方照顧去了。黃土,雖不是自己親生女兒,卻是大妹黃市的女兒,也是自己老公的親骨肉,那份骨肉親情,視如己出,隨時在腦海中縈繞。黃土聰明伶俐,在清水娘家,喊自己為「大姑姑」,如果是木桶街的家,則喊「大媽」,一點也不含糊。有時討人喜地,撒著嬌,躲到我曾祖母懷裡,趴在耳邊,輕聲叫著「媽媽」,還故意拉長尾音說著「我愛您」。
吳頭知道黃土與吳家的關係後,原來是大哥的親骨肉,也是自己的親侄女,忍不住,抱起黃土,說著:「黃土,好漂亮喔!我們吳家的小美人,今年幾歲了?我是三叔啦!趕快叫三叔喔!」13歲的女生,已知人事,男女授受不親,滿臉通紅,害羞地掙扎著,掙脫擁抱後,羞澀地喊著:「三叔好!」我曾祖母心中暗笑,娘家父母蠻禁忌,把黃土保護得緊緊的,不知何感想?
是姓黃,不是姓吳,娘家父母可能內心幹詰,暗中啐著:「賽你娘!幹你娘!哪裡來的王八,盡講些王八話,什麼吳家不吳家的!關你吳家屁事!壞年冬,多俏人,哪來的青仔欉?賽你娘!」還好,娘家父母有風度,臉色有些不對,但沒當場發作,也同意黃土去木桶街住幾天。吳頭住進我家,生活習慣嗎?找上何工作營生?下回分解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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