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 第三十八回:吳勇花錢買茶園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三十八回:吳勇花錢買茶園
上回提到,我曾祖父,再次橫渡黑水溝,千里迢迢,趕回長山老家,喜極而泣,見到了母親;也噙著淚水,送走了父親,不知該歡喜,還是該悲傷,總之,是悲喜交加。悲多於喜?喜勝於悲?分不清,也難釐清。
白布蓋在父親臉上,分隔兩世界,睜眼的世界和閉眼的世界,天人兩相隔。死者,迎接虛無縹緲;活人,接受生離死別。在母親帶領下,全家大小,不顧冰冷,跪在地上,雙手合十,面對著父親大體,祈禱著,祝念著,「南無阿彌陀佛...,南無阿彌陀佛...。」祝福先人一路好走。梵音佛號,從屋內,緩緩往外擴散,聲音繚繞,瀰漫山丘,漫延山谷,和一望無際的茶園。老家還是老家,除了數次擴建和整修,從早期的家徒四壁,換成稍有家的模樣外,仍位於山丘中的平台,周邊土堆或窪地,尚是年少時,保留記憶深處的,用來蹦跳和奔跑的地方。
守靈首夜,也是全家團圓首晚,在父親遺體旁,客廳正中央,燃著爐火,在地上,鋪上麻布袋,大家圍成圓圈,席地而坐,靜默地,肅穆地,一邊耙著碗裡的冷飯冷菜,一邊感念父親一生,對這個家無私的奉獻。吃完此生最悽苦的一頓飯後,接著,放下憂傷的心情,關心起活人的世界。
我高祖母頻詢問,搭上船,告別父母,遠離家鄉,到如今,漫長的1819年歲月,我曾祖父日子是怎麼過的?我曾祖父,從黃昏說到三更,又從三更說到天亮,幾個小孩,各自在媽的懷裡睡著了,大人們則神采奕奕,抿著氣,聽著我曾祖父,遠渡重洋,大難不死,成家立業,娶妻生子,鉅細靡遺,點點滴滴,活生生的故事。
吳頭和吳永泉兩兄弟,特別津津有味,瞪大眼,頻點頭,身體前傾,仔細聽著,似乎自己是故事中主角或人物。吳頭和吳永泉兩兄弟,真的是故事中的主角,這是後話。當天際發白,樹梢露水,晶瑩剔透,光亮閃爍,天將亮,眾人散去,各自回房,我曾祖父與三個弟弟,則在父親靈前打地鋪,舖上好幾層棉被,也蓋著好幾條棉被,苦熬那天寒地凍。
我曾祖父,雖一夜未眠,因思緒如潮水翻滾,靜不下來,無法闔眼,難以睡著,只好穿上厚大衣,豎起衣領,獨自出門,巡視年少時,記憶中,噩夢中,對家鄉那份難割捨的情感。腳下土地,沒變;頂上天空,也沒變;雲霧裊繞和蟲鳴鳥叫,照樣沒變,唯一變的,茶樹長粗了,也茂密了,它是吳家的根,吳家之所依。我曾祖父環顧四周,內心洶湧澎湃,打定主意,無論如何,花多大把銀兩,也要幫母親和弟弟們,買下這片茶園。
等天大亮,冥紙餘燼中,案桌上供上早飯,全家端坐地上,圍成一圈,吃著早餐。我曾祖父,此刻,有更多時間,仔細看著身旁的母親,不禁紅著眼眶,淚水滿盈,但強忍著,因所有家人都能端坐,唯有母親不行,她的腰桿無法挺直,須上半身後傾,才能勉強把頭抬起。十年前,母親採茶不慎,從山丘跌入谷底,造成腰椎壓迫性骨折(Lumbar spine compressive fracture),沒就醫,沒臥床休養,持續操勞著,以致骨折勉強癒合了,腰卻彎了,頭也抬不起來了。
飯後,母親主動提出,然後在大弟夫婦攙扶下,我曾祖父陪伴下,走了數里路,來到地主家。母親是從這個家,半夜被老爺夫人,像丟垃圾般,匆匆趕出門,人家不要的婢女,這是一段難堪和屈辱,不願再提起的往事。母親會重新踏入這個家,是要告知地主,雖然自家老公已過世,仍然懇求繼續放租給吳家,也因生活太難過,期盼能減少些許租金。
前老爺夫人已過世,由現任年輕老爺,30多歲,在四合院的中堂接待。往日的風光不在,整座四合院斑駁蕭瑟,中堂桌椅和窗台塵土密佈,不見半名奴僕或婢女,應該遣散回家,各奔東西了,以致不知有多久沒清掃了。年輕老爺,佝僂身軀,臉色蒼白,眼眶塌陷,眼睛周圍暗黑,一進入中堂,即頻打哈欠,看似長期哈煙的煙鬼。鴉片,讓中國國庫枯竭,也讓中國人成了東亞病夫。
我曾祖父致贈小禮,介紹著,「這是過鹽水,來自台灣大甲,甚有名氣的芋頭酥。這是來自台灣清水,也是著名的大餅酥。」年輕老爺喜出望外,嘻笑著接納。滿清末年,時局不好,經濟蕭條,民生困頓,列強割據,芒刺在背,尤其日本明治維新後,對中國更是虎視眈眈,磨拳擦掌,隨時準備動手,日不保夕,造成朝野人心惶惶。泉州、漳州一帶,有能力的,能走的,早往東南亞移居了。
年節前,年輕老爺早擔著心,吳家是否也來退租?是否也來要求減租?或要求年後再繳租?我曾祖父從商十餘年,局勢熟稔,他說話:「感謝老爺多年照顧,吳家才有今天的開枝展葉,謝謝你。如今,家母年事已高,腰椎受傷,無法在丘陵野地,上下奔波,種茶和採茶了,加上時局不好,茶價低迷,生活難為繼,所以,來辦理退租啦!」
越是擔心的,越是真的到來,年輕老爺面露難色,搖著頭,苦著臉,唉聲嘆氣,搓著雙手,不知如何答腔。我高祖母,滿臉狐疑,驚嚇不小,這個大兒子說啥話!如果退租,難道全家要流落街頭?難道全家要喝西北風?母親不懂大兒子葫蘆裡賣何藥,有些心急,母親內心忖著:「不是來感恩?來道謝的嗎?不是來要求續租的嗎?」
年輕老爺懇求著,「時局不好,靠山吃山,靠海吃海,才要守著老家,堅守老本,等待時局演變...。不!時局會變好的,像節氣一樣,冬去春來,馬上又要大地回春了!」我曾祖父故意說:「內安溪街上,人煙稀少,生意蕭條,不若往年興旺,到底怎了?怎如此天差地別呢?」又接著說:「我家西邊張姓佃農,兩年前退租,舉家搬往南洋後,無人承租,如今雜草叢生,不要說一般茶樹,連珍貴的鐵觀音樹,也都掩埋於雜草樹林中,死的死,毀的毀。無奈啊!」
話說到重點,年輕老爺,很尷尬,紅著臉,直搓著雙手,連打了無數個哈欠,不知如何回話。年輕老爺想了想,支支吾吾,懇求的口吻,低聲下氣地說:「不必退租,也不用減租,真的困難的話,那麼...,那麼,我不急著...收租,就等來年春天吧!或者...。」年輕老爺話講一半,不知如何接續。我曾祖父,拉住我高祖母的手,暗示她不要講話。我曾祖父也不講話,正眼看著年輕老爺。
年輕老爺有些魂不守舍,又打了數個哈欠,搓著手,站了起來,踱著步,嚅嚅遲疑地說:「或者...,不如,不如這樣,你們繼續承租,租金減半。」年輕老爺說不下去,躊躇著,「直到找到其他佃戶承接...。」停了半晌,搖頭嘆息,終於鼓起勇氣,說出心中的話,「如果,如果你們想買的話,我低價賣給你們!」
我曾祖父故意搖頭,自言自語,「母親年紀大了,做不來了,總該過幾年好日子。年輕人也留不住了,偏遠鄉間,謀生困難,都往外出走了。」年輕老爺急了,「這樣好了,不要再討價還價,每甲茶園20銀子買斷,那片茶園3,就賣你們60銀子!」年輕老爺脹紅著臉,搏命似地,下很大決心開價。我曾祖父搖頭,簡單一句話,「30!」年輕老爺喊著:「60!」
我曾祖父不再說話,站起身,扶著母親,作勢要離去,年輕老爺更急了,結結巴巴地喊道:「50!」我曾祖父:「30!」年輕老爺慌慌張張,幾近哽咽地喊道:「45!」我曾祖父遲疑著,故意低頭沉思,慢條斯理地說:「45,可以,但包括西邊原張姓佃農,向你承租的,已經荒廢的3茶園!」有成交嗎?時勢所逼,成交!擔心變卦,我曾祖父即刻,上街找來代書和證人,從自己腰間暗扣,取出45銀票,雙方地契和銀貨雙訖。
我高祖母,喜極而泣,眼淚嘩啦嘩啦地流,越哭越大聲,嘴巴碎碎地唸,「阿高!阿高!我們吳家總算出頭天了,我們不再是佃農了!我們是地主了!你生了好兒子,也養了好兒子,你死可以瞑目了!謝天謝地,感謝吳家歷代列祖列宗啊!」身份大轉變,不再是可憐巴拉的下階貧農,而是可以頂天立地,大聲講話的大地主了。
我曾祖父自作主張,沒跟我曾祖母商量,花大錢,買下六甲茶園,怎有這樣大的膽子?各位看倌,放心!行前,我曾祖母給了我曾祖父60銀票,囑咐為老家買房買產,有我曾祖母這般交待,否則哪來天大的膽子?這是我曾祖母厲害的地方,也是偉大的地方!好媳婦!好老婆!有大器度!好典範!後代子孫的我,予有榮焉,不禁服了她!「了得!好樣的!」
六甲茶園,接近六公頃,橫跨三座小山,可是一眼看不盡啊!用誰的名字買下?我曾祖父?錯!我高祖母的名字,「吳招治!」不是有名無姓嗎?我高祖母被趕出地主家時,原老爺生前下令,不准把地主家當娘家,也禁止掛上地主家姓氏,所以地契上寫的是「吳招治」。切斷過去,拋棄過往,吳家是高祖母的娘家,也是高祖母的夫家。
回到茶園小屋,我高祖母佝僂嬌小的身子,發號施令,要求大排場、大陣仗,擺案桌,清香素果,全家大小排排站,焚香祝禱,向吳家歷代祖先和我高祖父,虔誠跪下,祭拜禱告,「阿高啊!感謝列祖列宗,歷代祖先有庇蔭!吳家出賢人,吳家出頭天了!」此刻,我高祖母活過來了,才真正用人的尊嚴活著,這是她此生最大的榮耀和驕傲。其實,我高祖母內心,另有一層報復的快感,她心裡咒罵著前老爺:「死好!你們家也有這麼一天!老天有眼啊!」在她內心深處,我曾祖父是她生的,她養的,完完全全的吳家子孫。
我高祖母,以一家之主的氣勢,鏗鏘說話:「今天,茶園是我們自家產業,你們父親不用千里迢迢,運到荒郊野外埋了,就安葬在自家茶園,你們覺得如何?讓他永遠陪在我們身邊,庇蔭子孫,庇護茶園!」子孫沒人反對,大家都說好主意。當下,花巨資,請地理師高人看風水,找了茶園某處高地,坐北朝南,後有高崗當靠山,前有山谷可俯視,山巒起伏,視野開闊,有如帝王之尊,是吉祥寶地。
隔天,大屋入殮,停靈十餘天,黃道吉日,我高祖父靈柩移出,就近在自家茶園入葬。我高祖父好命,生了好兒子,在我高祖母主導,我曾祖父安排下,簡單樸素,卻也風風光光,走完人生最後一程,而非草蓆裹身,野外挖洞掩埋了事。墳墓寬廣,墓碑高聳,上頭雋刻著,「安溪,吳家祖考高之墓,光緒18年臘月四房子孫立」。原地主,年輕老爺,因其先人有交代,拒絕與吳家往來和瓜葛,加上後悔茶園便宜賣,沒親自或派人出席葬禮。
我曾祖父,在家鄉停留月餘,噓寒問暖,沒外出,每天陪伴母親,巡視自己茶園,看盡每塊岩石,數盡每株茶樹,這都是吳家的產業,讓老母親歡喜、高興,善盡為人子之孝。這些天,三弟,15歲的吳頭,懇求著,希望隨我曾祖父,遠渡重洋,到台灣求發展,我曾祖父也有此意,至少走一趟黑水溝,見見世面,也是不錯的主義,但不敢自作主張,沒有母親同意,他絕不敢應允。
在吳頭不斷哀求下,我高祖母身陷兩難,同意難,不同意也難。男人嘛!遠渡重洋,往外發展,海闊天空,無可限量,好事一樁,不同意豈說得出口?但是,骨肉分離,一去十萬八千里,通訊困難,哪年哪月再見面?哪天自己倒下了,連送終都難啊!同意豈說得出口?吳頭每天跪地懇求,再懇求,說起唬弄的話:「見見世面就好,很快就回來!」我高祖母心軟,只能答應。不答應,也不行,孩子心意已決,難道讓他半夜離家出走?吳頭一語成讖,6年後,他的魂魄飛回了老家,這是後話。
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準備回台的前一天,我高祖母忙著,為兩個孩子,成年的孩子和血氣方剛的孩子,準備行李,準備乾糧,同時為他們求來清水祖師爺的福袋,祈求孩子,旅途平安順利。啟程前的最後團聚,四、五個女人,包括母親、媳婦和女兒,在廚房忙碌著,煮飯、炒麵和燉肉,準備最好的山珍海味。正午時分,兩桌併一桌,大家團團坐,吃頓有史以來,最豐盛的午餐。
母親帶頭,向兩兄弟敬酒,同時親自替兩兄弟戴上福袋,請求神明保佑,一帆風順,鵬程萬里,旅途平安。我曾祖父,僅留下自己與弟弟的船票等旅費外,其餘身上的錢全分了,給了母親一兩銀子,給了二弟、大妹、二妹和三妹,共四個家庭,每個家庭一百文錢,大家喜出望外,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,歡歡喜喜笑納,合不攏嘴,手足之情更顯融洽。
我曾祖父和吳頭,雙膝跪地,向案桌上父親牌位,及列祖列宗神龕拜別,然後轉向母親,磕頭拜別,接著全家大擁抱。在母親啜泣聲中,兩人接受母親的臨行叮嚀,「照顧好自己,祝福你所有家人,大人和小孩,尤其大媳婦,告訴她們,我對她們的愛。另外,像照顧自己一樣,好好照顧弟弟,你是阿母的心肝,弟弟也是阿母的寶貝,要一路平安,記得讓弟弟成家立業,過幸福美滿的日子。最後,不要忘記阿母,永遠記得阿母啊!」很遺憾,我曾祖父沒有遵守母親的交代,吳頭沒有成家立業,卻客死異鄉,留下人生悲劇。
我曾祖父帶著三弟,辭別母親和弟妹等家人,離開家鄉,踏上回家的旅程。對三弟來說,這是未來人生的開始,平安順遂嗎?欲知詳情,下回分解,敬請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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