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四十一回;少女情懷總是詩
上回提到,吳桂香洗澡,把褻衣褲故意遺忘在個人房間,然後拜託吳頭幫她拿來。吳桂香臥房在後院倉庫的一角。6年前,她經由吳春、李山夫婦介紹,到我家當童養媳,當天,我曾祖母馬上要我曾祖父,特別從後院倉庫,隔出一間小房間,簡單擺上床鋪和案桌,當成吳桂香個人的寢室。
女生愛乾淨,寢室清清爽爽,几明窗淨,一塵不染,一些小擺飾,如桌巾、杯墊、椅套、窗簾和床旁踏墊等,都是後來,吳桂香自己慢慢花心血,逐步設計,並且精心刺繡和縫製的。尤其,案上擺了幾盆小盆栽,有狀元紅、羅漢松、萬年青等,讓寢室增添綠意,溫馨、旖麗和陽光,讓人遐思。
隨著年齡增長,小女孩長大了,女大十八變,變漂亮了,皮膚不再黝黑,不再粗糙,變成白皙、粉潤、細緻和光滑。一白遮三醜,女人只要皮膚白,加上年輕,不漂亮也難。另外,心思也多了,也膨脹了,個性變了,溫柔婉約多了。
吳桂香以擔心弟妹闖入破壞為由,沒有徵詢大人同意,擅自作主,自己花錢買了一把小鑰匙,元寶狀長條鎖,蠻精緻可愛的,只要個人離開房間,定把門鎖上,鑰匙就掛在自己脖子上,不擔心被偷了,不擔心掉了,好像房裡藏了三百兩,怕被闖進去,怕被窺探似地,其實,啥也沒有,唯有的,僅是女人要隱瞞的矜持,及要隱藏的情懷。
女人的心思,奇妙的,善變的,只要自己喜歡的人,不設防似地,不僅讓隨時上鎖的閨房,虛掩著,半開著,等著心上人闖進來;連鋼筋水泥封閉的心扉,也是虛掩著,半開著,就等著那個人走進來。吳頭,儍大個,呆頭鵝,沒頭沒腦的,不知人間情為何物,心中所想的,不是大江南北,就是民族國家,讓人急死了,也氣死了,卻也無可奈何。
日復一日,月復一月,快熬不住了,快憋不住了,恰好天時地利人和,九九重陽節,大人不在家,千載良機,吳桂香想出了小計謀,明顯擺明,請君入甕,請君入夢來。吳頭來到吳桂香的閨房,推開半掩的門,做賊心虛,小偷似的,門外探著頭,欲進不進,躊躇不前,最後下定決心,鼓足勇氣,踏過門檻,闖了進去。如上回說的,吳頭一頭栽入,進入小女人閨房,什麼都沒有,唯有的是女人的情懷,充塞整個房間,吳頭,醉了,茫了,恍惚夢境中,不知身處何方。
半晌,一晌,時間走得特慢,好久好久,吳頭才恢復神智,記起吳桂香的交代,拿她的褻衣褲。眼睛往床上看,不看還好,看得他面紅耳赤,心口狂跳,差點暈了過去。不曾見過女人的褻衣褲,沒想到,竟然有如此大魔力,讓人意亂情迷。紅肚兜,胸口繡著一對戲水鴛鴦,活靈活現,只羨鴛鴦不羨仙喔!紅內褲,褲檔處繡著兩朵牡丹,嬌豔欲滴,似乎可聞到花香啊!吳頭,再次醉了,又茫了,舉步維艱,走不出房門。又是半晌,又是一晌,定格好久的身體,跌跌撞撞的,勉強走出房外。
吳頭走到廚房,口乾舌燥,結結巴巴,開不了口,敲門的手舉在空中,不知如何開口,不知怎樣敲門,「吳…桂…香,我是三叔,妳...,妳的內衣褲拿來了。」吳桂香在裏頭喘著氣,嬌柔萬千地說:「等一下,你靜靜站著,不可以開門,由我打開門,伸手拿衣服。三叔,你不能偷看喔!你要瞇著眼睛,不!你要閉著眼睛,閉得很緊喔!絕不能偷看喔!你不能欺侮我,說話要算話,我說睜開眼睛,才能睜開喔...。」吳桂香,好像跟吳頭玩著小把戲,你儂我儂的家家酒,捨不得把話講完,重複著,叮嚀著。
吳桂香推開半掩的門,探著頭,伸出光滑的手臂,接過內衣褲,捉狎兒,停了半晌,輕聲說著:「三叔,你可以睜開眼睛了。」當吳頭緩慢睜開眼,吳桂香正探出半個頭,對著自己的臉,嫵媚地笑著。那個因洗熱水澡,紅暈飛上臉頰和脖子的粉潤笑臉,讓吳頭把持不住,腳步踉蹌,差點跌倒。吳桂香關好門,在裏頭掩嘴巧笑,呢嚀般細聲地說:「三叔,小心喔,不要跌倒。」那種笑,是計謀成功,心花怒放,充滿少女情懷,心滿意足的巧笑。
吳頭,是有抱負,有擔當的男人,不是呆頭鵝,也不是色胚子,哪像吳祥喔!此番豔遇,時刻縈繞腦際,忘也忘不了,拋也拋不了,日思夜想,白日夢也好,夜晚夢中也好,尋它千百回,纏綿千萬次。然而,吳頭卻也謹守分際,輩份不同,年齡有別,不敢越雷池半步。始終如一,不輕舉妄動,表裡如一,正人君子。吳頭是否欲擒故縱?我不知道,但可明顯知道,他已擄獲女人心。不!女人也擄獲他的心!是誰擄獲誰?不管了。
女大十八變,烏鴉變鳳凰、變標亮了,變美麗了,吳桂香對自己的外表,蠻自信的,蛾眉、鳳眼、蒜鼻、櫻桃小嘴、瓜子臉,主要是皮膚白皙,「一白遮三醜」,更是她的驕傲。至於內在美,無庸置疑,更是自信到家,廚藝、家事和女紅,加上溫柔婉約,誰能比?古人早熟,當童養女的,更是早熟,13、14歲小女生,已是韻味充盈的小女人。吳桂香回味著,請吳頭幫忙拿換洗內衣褲,是成功的小策略,豈會不懂女人的心思?一小步成功,是未來成功的起步,不急,不慌,慢慢來,總有一天等到伊人,有情人終成眷屬。
少女情懷總是詩,也總是迷,隱晦矜持的迷,迷霧般的迷。吳桂香不讓大人知道,羞死人了,也怕好事多磨,也怕好事難成雙。於是,做事低調,一舉一動,不漏半絲破綻,不給大人任何懷疑的空間,也不給吳祥搞鬼的機會。其實,心中的思慕,感情的流露,都在細微的動作中,外人難窺知,只有當事人,心知肚明。例如,上私塾去,吳桂香,不理會吳祥,一手,牽著吳鳳或吳凰的手,另一手,一定牽著吳頭,當十指全扣,代表何含意?僅握住伊人大拇指,又代表何含意?當用力緊握,何含意?當軟弱無骨,又何含意?身旁小蘿蔔頭不知道,過來人的大人們不知道,連神仙也不知道,只有心連心的當事人才知道。
一個月過去,兩個月過去,伊人,有意似無意,欲拒還迎,若即若離,虛無縹緲,沒底,沒岸,像在汪洋大海中漂流,靠不了岸,回不了港,讓人心急又心急喔!不管,手怎麼牽,手怎麼握,好像木頭人,沒進一步反應或舉動,恨死人了,難怪名字有「頭」,呆頭鵝啊!
吳桂香,感情放出去,收不回來了,慌了,急了,「皇帝不急,急死太監」,怎麼辦?吳桂香,學了幾年刺繡,早出師,作品「青出於藍,而勝於藍」,靈活靈現,微妙微俏,出神入化,所以,吳桂香改方式,贈送小禮品表情意。繡有桂花圖記的,包括手帕、襪子、內衣、內褲和手套等,每週一樣,紅著臉,低著頭,偷偷地,神不知,鬼不覺,遞到吳頭懷裏,或塞進吳頭口袋裡。
女人心思,再明確不過了,天下哪個男人不覺曉?白癡、笨蛋也知了。然而,吳頭不明瞭嗎?不,他心裡清楚得很,害臊,少色膽,寄人籬下,輩份關係,國家民族,都是他遲疑再三、躊躇不前的原因。不是不愛,只是缺乏誘導,及最重要的臨門一腳吧。男人被動;只好女人主動了。
私塾唸書,「養兵千日,用兵ㄧ時」,終於能派上用場,認識不少字,也會寫好幾個字。事到如今,天要塌了,地要崩了,不是火燒眉梢,而是火燒心,心急了,怎麼辦?吳桂香只得另找動作了。她用筆墨,直接寫字條,每天一張,開始是「我」,旁邊劃個心;接著是「愛」;再來是「喜歡」;後來,再也忍不住了,不害臊,不要臉地,連「我喜歡你」、「我愛你」,都赤裸裸地抖出來了。
到這地步,心裡話都說出來了,吳頭的心是鐵作的嗎?仍無反應嗎?不,以前是暗示,現在是明示,遲疑沒了,猶豫不再了,男人心扉終於,完全開啟了,完全豁出去了。吳頭如何反應?手牽得更緊,故意藉機身體碰觸,找機會耳鬢香磨。更甚者,趁大人不在,小孩玩兒去,靜悄悄地,閃進廚房,從後面擁抱吳桂香。吳桂香則一語不發,也是靜悄悄,讓吳頭抱個夠,也讓他摸個夠,自己也享受那片刻,青春火花迸出的溫存和幸福。吳桂香很高興,心裡興奮著,更是甜蜜著,自己的努力,不放棄的堅持,終於贏得伊人的回應,這才是幸福的泉源。
光緒18年,年三十,團圓夜,這年的最後一天,如往例,大甲客父母家、清水娘家,全召集過來,大人小孩總共16口,兩桌併一桌,來個年終大團圓。這桌年夜飯,可忙的,吳桂香一人忙不過來,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,兩個大人,全部捲起袖子,汗流浹背,燉、煮、炒、煲、煎全部上陣。吳頭不再是呆頭鵝,有默契,有愛意,有心疼,藉機主動上前幫忙,拿鍋、拿盤、拿碗盛裝,端魚、端肉、端湯上桌,不時,拿繡有桂花標記的手帕,擦去吳桂香額頭上的汗水;也不時,用手肘碰觸吳桂香的胸部;也會偷偷攬著吳桂香的細腰,害吳桂香喜在心裡,樂在嘴角。
又是快樂、幸福、平安的一年,我曾祖母,用一家之主的態勢,一邊拼命夾菜,一邊不停地勸著大家多吃,還下達命令,「吳桂香,今天是年夜飯,沒有躲在一旁,吃剩飯剩菜的道理。妳也姓吳,是我們吳家的人,放下工作,坐到大媽身邊來。」童養媳怪可憐的,不認命行嗎?一年365天,只有這一天,才能跟主人家同桌共飯。我曾祖母可樂者,頻頻替吳桂香夾菜,也不斷替吳頭夾菜,還交替地夾菜,一會兒吳頭,一會兒吳桂香,「小叔!要多吃,自家人,不客氣,今年我們吳家多了一個人,好高興喔!」好像兩人是一對似地,害吳桂香心裡瞎犯愁,難道兩人戀情被識破?
團圓飯,豈有不喝酒的?潘家客父母,黃家岳父母,山珍海菜當前,不醉不歸的。今天特別日子,我曾祖父拼命把酒搬,整年積存的米酒頭、高梁酒、五糧酒,連過鹽水引進台灣的茅台酒,挺貴的,也通通搬出來,喝醉爛才罷休甘休。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,隨著大家高興,也灌了一些酒。最後,我曾祖母財神爺般,發完壓歲錢後,團圓飯的圍爐才算結束。
送走客父母和岳父母兩家人,時間已晚,早過午夜十二時。吳桂香收拾整桌的杯盤狼籍,堆得如山高,廚房忙著清洗著。吳頭心疼著,充滿愛意地,隨侍在旁,沒閒著,手忙腳亂,跟前跟後,幫忙著。等全部整理完畢,已過子時,夜深著。除了這對年輕戀人,全家大小,早進入夢鄉,如死豬般酣睡,大人夢著金元寶,小孩夢著壓歲錢。
吳頭打著哈欠,以為吳桂香該回房,準備睡覺了吧!沒想到,吳桂香可興奮者,精神可好,竟然第二次,告訴吳頭,幫她到後院臥房,拿來自己的內衣褲,她想洗完澡再睡覺。吳桂香早算計好,悄悄到後院房,打開房門鎖,門沒上鎖,虛掩著,褻衣褲就整齊地,疊著放在床旁。各位看倌,這樣的氛圍,閨女的臥房、褻衣褲,閨女的胴體,男人一想像,豈有不醉、不茫的?他胸口悸動,手腳顫抖,全身燥熱,不知如何自處。
尤其,吳桂香特別叮嚀,「三叔,人家怕暗,人家廚房洗澡,你人在門口守著。不可離開喔!」等吳桂香洗完澡出來,熱氣蒸薰,紅暈上臉,你說有多美,就有多美;衣服半遮掩,領口袖口無遮蔽,雪白肌膚,盡在眼裡,你說有多誘惑,就有多誘惑。好戲還在後頭。
吳桂香很自然地,羞澀地,拉著吳頭的手,往後院自己的臥房走去。輕聲細步,探頭探腦,確定沒半個人影,迅速地,把吳頭拉進房裡,反手立刻關起房門。這天,是光緒19年最後一天,也是光緒20年的第一天。接下來,一對年輕男女,一個17歲,一個13歲,孤男寡女,乾材烈火,相處一室,會迸出何火花?如果你說你不知道,你虛偽,你騙人,不然,你就是不是人。還用問,當然是男歡女愛啦!
無巧不成書,我曾祖父半夜三更醒來,酒喝多了,尿急,又口渴。一般人,都是先撒尿,再喝水,我曾祖父,首先走向茅廁,經過倉庫隔出來的小房間門,就是吳桂香的臥房,隱約聽到女人歡喜的呻吟聲,把耳朵貼上門房,不就是吳桂香在呻吟嗎?心中遲疑著,家裡沒其他外人啊!難道是吳祥這小鬼?不!小鬼還小。難道是三弟?半信半疑。
撒完尿,來到前院,進廚房喝水,喝完水,往吳頭房間瞧,僅見吳祥,竟然踢掉棉被,八字大開,流著口水,睡了像死豬,鼾聲如雷,像殺豬似地。幫孩子蓋上棉被,再次,躡手躡腳,來到吳桂香房門口,仍聽到吳桂香歡樂喜悅的呻吟聲,聽了半晌,終於聽到吳頭,輕聲喊著吳桂香的肉麻聲,「桂香…,我的桂香...啊。」我曾祖父聽出是三弟的聲音,忍不住笑著:「女大不中留,男的也ㄧ樣留不住。」
很悲慘的,我曾祖父亂講話,這句話真的成讖。這是悲劇,吳頭真的留不住。後來,吳頭與吳桂香,兩人沒有結連理,搞到最後,兩人天人永隔。這場悲劇,與甲午戰爭有關,與馬關條約有關,與八卦山抗日之役有關。不過,我曾叔公吳頭的死因,不是戰死,否則,我曾叔公的遺骸,會葬在「乙未保台和平紀念公園」,而不是秀水的納骨塔。
世間情,沒有比無法「有情人終成眷屬」,甚至「天人永隔」還悲慘的。好遺憾啊!百年後的今天,我仍不禁為他們倆人,流下感傷的淚水,很悽慘的淚水。欲知詳情,下回分解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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