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(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)
一三九、女人怕嫁錯郎,男人也怕娶錯娘
作者:吳聰賢醫師
105年11月21日,週一,上午8:15,因長官上週五交辦,我與承辦人搭公務車,馳騁高速公路,往南彰化偏鄉去。先到偏鄉學校會合,再搭載教育處承辦人和校護,及兩名特教班年輕女老師,共六人,由我率隊,一起前往個案家,進行家庭訪視。
家庭訪視,不是班導師的工作嗎?為何動用到教育處和衛生局?因學生罹患頭蝨,問題不簡單,牽涉家庭。學生頭蝨案件,可經學生間親密接觸,來傳染和散播,為騷擾性害蟲,不會引發嚴重疾病,非法定傳染病,卻是家庭和校園的衛生指標。頭蝨,屬教育處主管業務,有標準作業流程,處理簡單明確,殺蟲藥洗頭,一或兩次,加上密梳子梳頭髮,即可痊癒。相關局處的分工,衛生局負責的是衛教宣導和用藥指示。
民國40、50年代,頭蝨蠻普遍,國小學童罹患率高,學校健康中心校護,每回新生報到或學期開始,都會檢查頭髮,主要是女生,篩檢是否有頭蝨成蟲或蟲卵。然後發下頭蝨藥,讓學生帶回去洗頭髮。我家三個妹妹,都曾罹患頭蝨。第一步,母親幫忙用藥劑洗頭。第二步,用毛巾包裹頭髮,約二、三十分鐘。第三步,用清水清洗頭髮。第四步,用梳子反覆梳理頭髮。第五步,確認是否還有蟲卵殘留,總共五步曲。
民國86年,我離開臨床,走入公衛,擔任衛生所主任。當年,頭蝨案件屬衛生單位業務,省衛生處固定時間,撥下藥劑和密梳子到各衛生所。當有頭蝨事件發生,地段護士會家訪,指導如何使用藥劑等衛教宣導,此即為「家戶衛生」。
自從凍省後,「家戶衛生」業務似乎沒了,頭蝨案件幾經討論協調,改劃歸教育處主導。不過,遇到民眾投訴居家環境髒亂惡臭,蚊蟲、蟑螂、跳蚤、老鼠孶生時,環保局肯定丟給衛生局,說家戶衛生屬衛生單位業務。衛生局也不示弱,防疫人員現場訪視,確認無傳染病發生之虞,仍會丟回環保局。難道要衛生局去住家清理垃圾?結果,民眾氣得咬牙切齒,大罵環保、衛生互踢皮球。
此南彰偏鄉頭蝨案,家庭群聚,五個孩子四個中鏢,大人應該也有中鏢,只是校護沒家訪檢查。家裡五個孩子,依序高二、國三、國二、國一和小一;國三和國二是男生,其他三人是女生。頭蝨肯定家庭群聚,特別是同房同床睡覺的,不互相傳染才奇怪,甚至,在班級、校園間散播。
四、五年前,另一個南彰偏鄉,多間國小、多個班級,爆發頭蝨群聚案件,引發媒體注意,造成在地民意代表發飆。某民意代表積極,在某間國小召集會議,請相關局處與會,積極介入處理,我代表衛生局列席。民意代表權力可大,有質詢和督導縣府的權責,我除了攜帶從疾管署網站抓的衛教資料外,沒有長官特別指示,我不敢亂置喙,唯唯諾諾,點頭稱是,直說衛生單位全力配合,免得講錯話,惹麻煩。由於民意代表介入,教育處編經費,緊急大肆蒐購頭蝨藥,以致各藥局賣到缺貨。
此案,幸運地,僅家庭群聚,沒有班級或校園群聚,否則又是媒體事件,又要民意代表介入,但也驚動到縣府長官介入,是有其原因的,因頭蝨案搞不定。長官批示「衛生局、社會處,加強處置,積極關心」。此案延宕經年累月,豈只四、五個月,至今無法搞定,教育處往上報了。社會處有介入處理,派社工師家訪,難作為,無成效。
電話中,長官訓示:「頭蝨是衛生指標,處理了四、五個月,仍然斷不了跟,啥年代了,被傳出去,縣長和縣府團隊多沒面子!此案與家裡環境清潔消毒有極大關係,請衛生局積極辦理。」長官交辦,我一樣不敢置喙,唯唯諾諾,搗頭如搗蒜,直點頭稱是,本局積極辦理。其實,長官在電話那頭,點頭稱是,根本是多餘的。
環境清潔消毒,為何不考慮環保局,很奇怪,但我不敢多問,多問只會自討沒趣。公家機關的生態,自古以來的倫理關係,「官大學問大」,「上司管下司,鋤頭管畚箕」,任何公務員都須遵守。聽話的屬下,乖乖牌的,升官發財才有望。也因此倫理關係,上下從屬關係,政策才能推動,不致於陰奉陽違,不是嗎?
我是衛生局二級主管,我會官大學問大嗎?不會。我會用官位胡作非為嗎?不會。我會用官位壓榨屬下嗎?不會!我的上面還有長官,屬下不打我的小報告,就額頭稱慶,阿彌陀佛了。幾年下來,我與同仁彼此尊重,互信互重,倒也相安無事,不曾爆發衝突。我不奢求升官發財,能力不逮,升官發財成了累贅,反被盯了緊。
當同仁會主動告知,不管當面、電話或Line,「報告科長,我下午請出差補休兩小時,載小孩下課。」「報告科長,我明天請休假,帶媽媽去看病。」「報告科長,小孩罹患腸病毒高燒,我今天請加班補休。」「報告科長,早上出差,陪中區管制中心長官,進行都治查核。」「報告科長,下班後須追蹤毒危愛滋個案,請加班兩小時。」同仁對科長尊重,夫復何求?彼此尊重,也彼此方便,不是嗎?
眾人來到個案家,我早已有心理準備,居家環境應該很糟糕,怎麼說?五個孩子,僅有最小的一個,似乎較正常,其餘四個都有智障問題,均是特教班學生;母親是東南亞外籍新娘,也有智商不足問題,家裡多弱智,誰整理家裡環境?父親打零工,早出晚歸;母親也打零工,在養雞場撿雞蛋;阿公85歲,務農,耕種數分土地,播稻子和種花生,年老體衰外,另有健康問題。
全家8人,五個孩子外,還包括父母和阿公,阿嬤已亡。我沒有與父親謀面,情況不知外,至少5人有智力不足問題。我與阿公對話,他尚屬正常,在社區還活躍,曾擔任兩屆廟會爐主,直到某日半夜,心絞痛發作,緊急送醫,挽回一命後,才退出廟會活動。
談話時,阿公繞著心臟病話題,拿心臟病當擋箭牌,推有病,無力整理環境。我質疑他,每天整理個ㄧ、二十分鐘,不至於讓環境這樣糟糕啊。他回說,工作很忙,又有心臟病,無時間,也無體力,無法整理家裡環境,還直怪罪媳婦懶惰,讓家裡髒亂。他邊跟我說話,邊說他心臟無力、頭暈,就往躺椅坐下,不再起來。直到天空陰沈,開始下起毛毛雨,他才起身,把曝曬在屋前水泥地,上百斤的土豆,耙成一堆,預備蓋上帆布攩雨。
怎麼說家裡環境糟糕?說糟糕是客氣了,其實,家不成家,家裡簡直是垃圾堆、垃圾場,好像無人住的廢墟。老式ㄧ字型三合院,外觀破舊,屋簷下廊道,座椅下、門邊、窗口、角落,全部塞滿或掛滿垃圾;屋內,包括客廳、兩個男孩臥房、阿公臥房、廚房和浴室等,地上、床下、角落、衣櫃、櫥櫃,上上下下,全都塞滿垃圾,到處都是,滿眼皆是。
何垃圾?分幾大類,第一類,破爛污穢塑膠袋。少說丟棄了好幾個月,甚至上年,裡面有空便當紙盒、寶特瓶、筷子和衛生紙等,發黑發霉;甚至塑膠袋內又裝塑膠袋,塑膠袋內又裝穢物等。讓人吃驚,吃完便當,竟然不清垃圾,還留在屋內經年累月,太恐怖了。第二類,廢紙箱、廢紙盒。裡頭裝滿發霉惡臭的食物或廚餘,有一破爛紙箱丟棄數個雞蛋,保證數年了,我不小心碰撞,突然爆出巨響,雞蛋破裂,沒有流出蛋汁,反而噴出一股惡臭沼氣,讓我驚嚇,不禁往後連退了數步。
第三類,玻璃瓶、塑膠瓶。有用一半的醬油或沙拉油瓶,有喝一半的礦泉水或飲料瓶,有空的洗衣精桶,有破的塑膠臉盆、塑膠矮凳,也有不用的塑膠杓子、塑膠碗、塑膠湯匙等,也都是發霉發臭。有臭雞蛋前車之鑑,我小心翼翼,不敢去搖晃醬油或沙拉油瓶。第四類,最大宗的一類,破布、破棉被、破鞋、破衣服等。屋內屋外,到處都是,尤其是屋內。誰見過棉被成堆丟棄地上的,夭壽喔,冬天蓋啥!總言之,髒亂不堪,讓人怵目驚心;發霉惡臭,讓人掩鼻。
阿公指責媳婦,別人送了不少小孩、大人衣服,穿過幾次後,就隨地拋棄,角落到處亂塞,不曾清洗,也不會再穿,多次要媳婦整理,媳婦不聽;多次要媳婦打包丟棄,媳婦不聽。阿公說,家裡老鼠蠻多,曾養過貓,貓走失後,家裡老鼠更多。家裡有如垃圾場,沒老鼠才是天下奇聞,除了老鼠屎外,老鼠的惡臭充塞,暫停呼吸也沒用。我另有擔心,我在垃圾堆走動,不知是否引來頭蝨、跳蚤,內心是怕怕的。
沒依照事前約定,媽媽沒在家等候,校護只好手機聯繫媽媽,媽媽才說,人在雞場撿雞蛋。等了半小時,母親才搭公車,姍姍來遲。趁這半小時,沒半個人幫忙,阿公不幫忙,其他人也不動手,我不顧髒亂惡臭,獨自一人,把屋內、屋簷下的垃圾,一樣ㄧ樣,拖到屋外丟棄。我搬出來的垃圾堆積成山,但還只是冰山一角,十分之一都不到。
四十餘歲的媽媽回來後,對談間,可感覺有些弱智,但不至於太差。溝通請求,請她打開房間門,夫妻和三個女兒的臥房,她拒絕,不打開,支支吾吾地說,「不方便打開。」逼急了,才說等整理完後,下次再打開。哪來下次?等了十分鐘,醞釀情緒後,我臭著臉,惡狠狠地說:「剛與長官聯繫,長官說要打開臥房門,讓我們進去看,否則,公所清潔隊怎知有多少垃圾要清理?有多少空間要消毒?」在我半恐嚇下,母親拿出鑰匙打開臥房門。
屋裡昏暗,我請她打開電燈,她說電燈壞掉了。我們進屋內,只有一盞五燭光的燈泡亮著。床上,兩、三條厚棉被胡亂亂堆著,起床都沒折疊;地上,衣服如破布或破爛,到處丟棄,驚心動魄,連壞掉的掛式電視螢幕,也丟在衣服堆上,人幾乎沒有立腳處。不僅如此,打開衣櫃後,裡面也是亂塞衣服,滿是灰塵塵埃,少說好幾年沒去動它。我不禁驚嘆,這種髒亂,怎麼住人?跟乞丐寮沒啥差別。
緊靠牆壁,一般的窄床鋪,會是古老的紅眠床嗎?燈光昏暗,加上東西胡亂堆置丟棄,看不清,最多只有兩張榻榻米大小,怎擠得下午人。媽媽說,有時候爸爸會睡地上。五個人擠一張床,難怪頭蝨會群聚,難怪頭蝨拖延十數年,也斷不了跟。好可憐的家庭,好可憐的孩子,誰能幫助她們?上帝出面,佛祖現身,也難。
我再次恐嚇她,警察看到這麼髒亂,也會生氣的。我也親情喊話,「大女兒17歲了,有沒有男朋友?」嬤嬤會說不知道,又說不管此事。我告訴她,女兒長大了,有了男朋友,家裡這麼髒亂,怎敢帶回家!當媽媽的太沒責任了,怎讓家裡變成垃圾堆!媽媽雖然弱智,來台20年,國台語應對如流,卻也會辯駁,「我有整理垃圾,但老公不去丟垃圾,我有什麼辦法?」我逼問她,垃圾車不會來嗎?她悻悻然回說,「垃圾車只到馬路邊。」我幾乎要罵人,從她家到馬路,不到五十公尺啊!我每天倒垃圾都比它遠!還要騎機車去丟。
誰說媽媽是弱智,當她知道這種說法,被我識破後,改換另種理由,可憐兮兮地說:「我沒時間啊!清晨四點就要去撿雞蛋,回到家,都快要中午了。我很忙,我已經有五個禮拜,沒有半天休息,每天都在工作,都在工作,我哪有時間啊!」說得自己多可憐,又多委屈,要我們同情她,不要苛責她。說的很可憐,阿公不煮三餐,媽媽也不煮三餐,都是媽媽買便當回來。
弱智家庭,滿屋垃圾,十個社工師家訪也沒用,難怪慈濟也知難而退。問題明確,垃圾滿屋,垃圾是禍源,我大聲說:「環保局能不介入嗎?可裝好幾輛垃圾車!」教育處承辦人,馬上當場聯絡社會處,也連絡轄區公所社工,也連絡清潔隊,拜託找時間,派人和垃圾車來清理垃圾。前面,我為何要動手搬出一堆垃圾?我要明確地告訴清潔隊,示範給他們看,這些全部是垃圾,要清除的垃圾。
多年和環保局、清潔隊打交道的經驗,我太了解他們了,除非住戶自己將垃圾清出來,否則他們不介入,他們以無法分辨是否廢棄物為由,拒絕闖入民宅,動手清垃圾,以避免無端被控告。後續會如何?我不敢想像,只能靜觀其變,希望清潔隊有魄力介入。反過來說,縱然清理完裡裡外外垃圾,誰能保證不會再繼續堆積垃圾?會嗎?當然會。
古人說,女的怕嫁錯郎,難道男的就不怕娶錯娘嗎?古人說,娶妻取德,此「德」,除了「三從四德」,「未嫁從父,出嫁從夫,夫死從子」,「婦德、婦言、婦容、婦紅」外,還應該包刮IQ吧。這是無解的案例,也是警世例子。不過,孩子何辜?最可憐的,還是那五個孩子,為何投胎在此家庭?老天,不公平啊!
「回應」吳鈴華:「生長環境、家庭教育、父母的價值觀等,影響著每個人一生,如此的環環相扣,如何不世代相傳?因此社會工作者,認為弱勢族群,社會有協助他的義務,政府有補貼的責任,但往往形成一些社會的亂象。福利國家嘛,就等著國家的福利;脫貧嘛,有得吃、有得穿、有得住,還須要那麼辛苦嗎?」我:「說的也是,人要莊敬自強,只等著國家福利或社會接濟,少了尊嚴,少了榮耀,無非自輕招侮。」吳鈴華:「政府的脫貧方案,百般的討好弱勢家庭,往往得到的回應令人氣餒。必竟媒體報導的成功案例,是極為少數的鳳毛麟角。」我:「藥物濫用者、吸毒者、酗酒者、反社會異常人格者、精神病患和弱智者等等,如何脫貧?這些人不是老天放棄,就是自暴自棄,想回頭,就是無法回頭。不奢望脫貧,只求讓他們三餐能溫飽,就是最大的功德了。」吳鈴華:「是啊,很無奈。」(105年11月21日完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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