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九十二回：彰化孔廟牽手情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九十二回：彰化孔廟牽手情

上回提到，我曾祖母趕著出門，到竹筒市場，買伴手禮。吳凰則請吳祥通知鄭知高，交代下午要搭他的人力車。

我曾祖母認為，拜訪「先生」，麻煩「先生」指導，帶兩串蕉，空手去，不成禮。她買回來的伴手禮，不外是吃的小糕點，包括茯苓糕和狀元糕兩種，雖是市場上常見的擺攤食物，對讀書人來說，是有特殊涵意的，也具有傳統意義，不是我曾祖母隨意買的。

茯苓糕，台灣早期有名的糕點，以茯苓粉與米粉蒸製而成。茯苓是中藥，主治胸脅逆氣、憂恚、驚邪、恐悸、心下結痛、寒熱煩滿咳、逆口焦舌乾等。翻譯成白話文，簡單地說，主要治療憂愁、忿怒、驚嚇、恐慌、心悸等精神方面症狀，因茯苓能安神、鎮靜。

對讀書人來說，安下心來，心無旁貸，心無羈絆，一心向學，專心唸書，才能學有所成。這是我曾祖母對讀書人的尊崇和期許。中國傳統，「一日為師，終生為父」，學生以「尊師重道」為己任，早期對老師的尊崇，無以復加。尤其，日據時代，「先生」不僅受學生尊敬，也極受社會尊崇，不僅是「父」，也是「天」。今日，世風日下，校園亂象，老師尊嚴盪谷底，讓人遺憾。

西風東漸，麵包糕點等，已取代傳統食物，茯苓糕少見，不易買到。因有安神、鎮靜作用，彰基兒童醫院旁，地下停車場入口，長年有一擺攤，腳踏車裝載，賣的是茯苓糕。希望門診或住院病童，吃了茯苓糕，能安心養病，不會半夜驚嚇哭叫。

狀元糕，也是台灣早期著名糕點，今日，除了廟會市集，偶有人擺攤販賣外，少見，早晚必失傳。狀元糕外型酷似古代新科狀元戴的帽子，故名。古代應考學子，在試場旁，必買來吃，有祈福之意。台中烏日明道高級中學，每遇考季，必包粽子給學生吃，讓學生「考試必中」，異曲同工，也是祈福之意。

狀元糕，糯米磨成糯米粉，放進特製模具中鋪底，中間放餡料，可以是花生粉或芝麻粉，再鋪上糯米粉，經過蒸氣蒸熟後，即是狀元糕。狀元糕熱的好吃，冷得也不錯，可惜，太小塊，份量少，感覺塞牙縫。我曾祖母買狀元糕，涵意明顯，她祝福讀書人，步步高升，更上一層樓，功成名就。

除了伴手禮，吳凰另外準備了一樣貼身小禮物，偷藏在懷裡，不讓我曾祖母等家人知道，否則羞死人了。什麼隱密的小禮物？雖說「手帕之交」，專指女性間深厚情誼，彼此互贈手帕，但手帕是貼身、體己和溫柔的象徵，女性送男性，豈非也恰當不過了？家裡開刺繡坊，方便，吳凰即刻挑選一條，白色方形絲質手帕，躲到裡屋，待了兩、三小時，親手刺繡，先用黑絲線刺上「俊郎」兩字。

然後，最大的神來之筆，是在「俊郎」兩字旁邊，各繡了一隻鳳和一隻凰，正展翅飛翔，這兩隻鳳凰色彩斑斕，唯妙唯肖，栩栩如生，讓人讚嘆。對吳凰來說，這是她的拿手技藝，也是謀生技能，小意思。吳凰唸書不多，但懂得「鳳凰于飛」之意，這是常見的新婚賀詞，意指鳳和凰相偕而飛，比喻夫妻和好恩愛。因有這層涵意，吳凰才羞於示人，連母親也不給看，折疊得整齊，用另一條紅絲巾包裹，緊緊揣在懷裡，不讓人知曉。

手帕有涵意，紅絲巾也有深意，「紅」者，相相對對，婚配喜色啊！好不害羞喔！兩人交往不久，似乎眉目傳情，好像男有情女有意，豈非表象？僅是男女點頭之交，老闆與顧客的買賣之交，送出手帕，又是繡有隱喻的手帕，是否自作多情？是否踐踏自己？吳凰忍不住躊躇不前。思前想後，機會不再，吳凰霍出去了，就算作賤自己，也認了！

自閉的人，當他人交代烙印入腦，必定使命必達，鄭知高銜命在身，怕意外耽擱，中午回家吃飯後，不再外出上工。等到一時三十分，一分一秒不差，拉著人力車在門口等著。吳凰和吳火生兩人上車，坐穩後，鄭知高不叮嚀，不招呼，也不跟我曾祖母說再見，人力車拉著，就出發了，把我曾祖母丟在後頭。我曾祖母也沒啥可交代，女兒這麼大了，已24歲了，自己會看著辦，不用替她操心。她知道，吳凰已將那個男人放上心了，是否有好結局，是緣份，也是命，她只能默唸著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，祈求女兒有好姻緣。

鄭知高拉著人力車，走出小西巷，來到大馬路，就如飛地，拔腿狂奔。害得吳火生嚇得緊抱姑姑，吳凰也有些嚇到，身體往後傾，趕快發話：「姊夫！慢些，不急！孔廟很近，只須十分鐘左右。我們跟先生約下午二時，時間還早呢。」鄭知高的拉客習慣是，早些抵達目的地。聽吳凰交代後，才慢下來，一步一步，往孔廟走去。

人力車已慢下來，吳火生仍緊抱著姑姑，投在吳凰懷裡，真不害臊，還嘴巴說著：「姑姑！您身子好香，好好聞！擦什麼粉？」說得吳凰臉都紅了。自從認識黃俊郎後，吳凰不僅更會打扮，乾乾淨淨，清清爽爽，漂漂亮亮，還會擦上香粉。更重要的，懷春的女人，臉上的青春氣息，及喜悅歡愉氛圍，這才是最漂亮的。女人的漂亮，擋不住，圈不了啦！今人，不是說「談戀愛的女人最漂亮」嗎？

不慌不忙，人力車來到孔廟側門。除非祭孔大典，孔廟正門從來不打開，僅開放側門，這是幾百年來的傳統。為了尊孔，側門不是開在大邊的龍側，而是開在小邊的虎側。來早了，時間未到，吳凰兩人坐在車上等候。吳火生這個小色胚，不懼暑熱，仍依偎在姑姑懷裡，額頭還流著汗。吳凰故意早到，拿出手絹，搖了搖吳火生，幫他擦汗，也幫自己擦汗，主要是，讓自己平復心情，免得出醜。要見上了心的男人，哪個女人不驚慌失措，忐忑不安的？

等了約五分鐘，黃俊郎提早從側門出來，看到吳凰，滿臉笑容，馬上迎了上來。吳火生自己跳下車子，吳凰三寸金蓮，行動不便，故意挪著身體，欲下不下的，表現閨女的矜持，也給男人機會。黃俊郎不是白癡，趕快伸出左手，讓吳凰有支撐，方便下車。當吳凰右手碰觸到對方的左手，兩人牽手了，這是吳凰這輩子的第一次，瞬間羞紅了臉，胸口小鹿亂撞，內心的喜悅，非筆墨能描述。她認定了，他是她這輩子的男人。不要說這輩子，十輩子也甘願。

側門前小徑，鋪的是日式飛石，凸凹不平，加上側門有近二十公分的門檻，對綁腳的女人，不方便，也危險。黃俊郎不放心，怕吳凰走岔了，摔倒了，牽著的手不敢放開，吳凰趁勢，放膽讓男人牽著，自己也享受著，男人手心的溫熱。男人手心冒汗，濕淋漓，吳凰不討厭，反而幻想著，「男女水乳交融，兩人豁在一起，女人融了！化了！消了！不見了！」

等跨過門檻，吳凰看到，整個孔廟走道、迴廊、中庭和大殿，鋪的全是觀音石，也是凸凹不平，吳凰暗喜著，她更有理由，持續讓男人牽著自己的手。黃俊郎似乎早有心理準備，沒有放棄牽手的意思，或許，這是他設下的溫柔鄉陷阱。吳凰和吳火生，不曾進來過，黃俊郎當然盡地主之誼，帶著兩人，繞了一小圈，然後回到「大成殿」，三人一起，在拜墊上跪下，男人在中央，女人在右手邊，小孩在左手邊。傳統禮儀，向至聖先師孔子、亞聖孟子，和72名弟子，跪拜祈求，翰林功成名就。

小孩伶俐，模仿大人，磕頭膜拜。吳凰也一樣磕著頭，但心思早飛到九霄雲外，她恍神著，喜悅著，幻想成男女間，跪拜天地，跪拜祖先，夫妻互拜，然後送入洞房的虛無飄渺中。男人是否如此想，她不知道，但此種情境下，男女兩人同時跪在拜墊上，男人真的有意，不會如此想，才是奇怪！不是奇怪，是有病！當黃俊郎起立，去牽扶吳凰時，吳凰如夢初醒，羞紅著臉，洞房花燭夜耶，好不要臉！但也怪時間飛快，她多期待永遠跪著，永遠沉浸在愛的夢境中。

三人來到黃俊郎的房間，紅磚地，地上是平的，他才放開吳凰的手。吳凰再次如夢初醒，回到現實來。房間不大，几明窗淨，整齊乾淨，裡頭擺了一張桌子、兩張椅子，再來就是一張單人木床。黃俊郎和吳火生各坐一把椅子，因椅子不夠，只能讓吳凰坐在床沿。黃俊郎幫吳凰泡了一杯茶後，開始教起學生來，他告訴他公學校的沿革和學制，校長姓名、老師姓名、班級數，及學生、老師人數等，也告訴他，面試時，如何自我介紹，如何介紹家族和家人，如何暢談自己的未來和願景等。

吳凰坐在床沿，師生兩人對著話，沒有她的事，吳凰又墜入恍神中。這不是一般的床鋪，它可是上了心男人的床鋪，她恍惚地，忍不住，用手去摸床板，更不害臊地，趁兩人專心對話，她偷偷地撫摸枕頭，和枕頭下的小被單。她幻想著，與男人共枕的纏綿，與男人共裘的悱惻，情不自禁地，羞紅上臉，紅到脖子，紅到耳根。女人啊！遇上心愛的男人，女人不僅是茫了，醉了，而是飛了，飛到無邊無際的虛無中。

時間飛逝，半個時辰，一個時辰，過去了，吳凰尚未喝半口茶，已經結束師生會談的時刻。吳凰慌亂中驚醒，紅著臉對著男人，嫣紅巧笑，一對酒窩，笑著，抖著，動著，男人不心動也難。吳凰內心甜蜜著，卻也暗中怪著：「男人啊！您好壞喔！怎不多借把椅子，讓人坐在您的床沿，害人家胡思亂想！無端作了好幾回夢，還是春夢喔！」對啊！借兩把椅子，跟借一把椅子，不也一樣？公學校又不是只有一、二間教師宿舍，不是有十餘間嗎？黃俊郎心裡有鬼，心懷不軌。

走出教師宿舍時，廊道變成觀音石磚，不好走，吳凰故意走岔一步，身體顛簸，差點跌倒，黃俊郎眼明手快，伸出雙手，攔腰抱住吳凰，但瞬間放開，男女授受不親是禮數，黃俊郎不敢踰越，但吳凰心裡的悸動，可想而知，她不禁讚嘆自己，怎那麼會演戲，「好啊！上了心的男人啊！我是您的人了，您跑不掉了，您是我的男人了！」誰也說不定，或許，男人心中也暗喜著。「女人啊！您跑不掉了，您會是我的一輩子的女人，您要幫我煮飯、洗衣，也要幫我生孩子喔！」

黃俊郎，牽著吳凰的手，小心翼翼來到側門。我終於知道了，為何古人要綁腳？除了婀娜多姿外，就是要男人憐，男人愛，男人來扶持。鄭知高等在外頭，在樹蔭下乘涼，堅持著，始終如一，半步也不敢離開。自閉的人，最容易有始有終。此刻，吳凰故意，挪著身體，展現婀娜身材，欲上車又不上車，黃俊郎可聰明，踏前一步，靠近吳凰右手邊，左手牽著吳凰的右手，右手攬著吳凰的腰，借力使力，幫吳凰坐上人力車。吳凰坐上人力車後，好不要臉，仍然持續握著男人的手。

她說：「黃老師，吳火生要拜託您的，我媽媽有很大的期待，她希望他能唸書，做個有學問、有知識的人，如同黃老師一樣，做個有用的人，光宗耀祖。」吳凰笑著給黃俊郎壓力：「要拜託黃老師喔！吳火生必要考上公學校，否則，媽媽不會罵您，她可是要罵我啊！」這逼迫有效，不用吳凰自己不要臉提出。女人主動提出，多不要臉！多丟臉！若被拒絕，豈非熱臉貼冷屁股，多害臊！其實，吳凰多慮了。黃俊郎主動邀約，「下週日，這個時候，吳姑娘也陪著吳火生過來，我繼續指導他。」

男人主動邀約，指名道姓，要她再過來，吳凰高興了，臉紅了，嘴巴也笑了，那一對酒窩，又出來誘惑男人。她一直沒放手，此刻，拉著黃俊郎靠過來，一邊靠近黃俊郎耳邊，一邊從懷裡掏出紅包巾，「伴手禮是媽媽送的，這小禮物是我送的。記得，不要現在打開，回宿舍再打開喔！」她把紅包巾遞到他手上，才放開手。吳凰回頭對著吳火生說：「跟黃先生說再見，我們下週再來。謝謝黃老師，再見了！」她是說給吳火生聽，也說給鄭知高聽，當然，也說給上了心的男人聽。

回家的路上，吳凰忍不住抱緊吳火生，她把吳火生當成黃俊郎，心裡喜悅著：「男人啊！我上了心的男人啊！您是我的男人，我一輩子跟定您了！」回家後，我曾祖母不必問半句話，看吳凰歡天喜地，藏不住的喜悅，我曾祖母也猜出大半，好結果！會是好姻緣喔！不僅我曾祖母高興，全家人也都高興，特別是邱桂妹，她是吳火生母親，吳凰有好姻緣，她可是大功勞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