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 第九十一回:吳阿好是童養媳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九十一回:吳阿好是童養媳
上回提到,黃俊郎給了紙條,同時附在耳邊說悄悄話。等吳凰回家來,躲到裡屋閨房內,羞紅著臉,胸口小鹿亂撞,慢慢打開紙條。紙條傳真情,這是情書,這輩子第一次收到的情書,當然不與人分享,連我曾祖母也不行,所以躲往閨房。是上了心的男人給的,腎上腺素(Epinephrin)飆升,不滿臉潮紅,不心跳加快,才奇怪!
吳凰打開折疊得很整齊的紙條,全是新鮮,都是驚喜,不禁羞愧又喜悅。男人用小毛筆寫的字,筆跡好工整,又帶點龍飛鳳舞,端莊得俊,漂亮得豔,有如仙女散花,好比貴妃醉酒,王羲之、韓愈、朱熹等中國歷代大文豪,其書法之美,也大抵如此。教師身分就是不一樣,連油條攤位上,也隨時備有筆墨。還是,黃俊郎早有預謀?不知。
吳凰「羞愧」者,有二。一者,自己在清水木桶街,林木桶家的私塾,私塾老師是來自彰化的秀才,彰化總兵的拜把兄弟,唸了幾年書,懂得幾個字,也寫得幾個字,但所寫的字,與之相較,根本是天壤之別。不!說天壤之別,仍太抬舉自己,自己寫的是鬼畫符,應該說豬狗不知,無法相比。二者,寫的是日文,男人啊!您好壞,您欺侮人,人家沒學過日文,沒上過公學校,怎看得懂日文?您使壞喔!雖然夾雜中文,有看有懂,再看又不懂,似懂非懂,讓人頭暈眼花,更讓人心糾結。
吳凰既然羞愧,怎又會「喜悅」?道理簡單,那筆跡,活靈活現,振聾發聵,冠全台,獨步天下,衝九霄雲外,這麼有知識,有學問的男人,百年難見,千年難遇,多偉大,多了不起!他是有成就,有出息的男人,我若是那男人的女人,妻以夫為貴,豈只喜悅,簡直樂翻天,高興得要雀躍!
吳凰幻想著,陶醉著,唯有自己是那男人的女人,沒有其他女人夠格,只有自己夠格!男人是「黃先生」,自己是「黃先生娘」,或「黃先生夫人」。不!民國25年(昭和11年,1936年),日本大東亞共榮圈,南進政策確定後,日本推動皇民化運動,隔年,黃俊郎採拆字方式,改姓氏為「共田」,所以,吳凰會被尊稱「共田先生娘」,或「共田先生夫人」。前者是日人稱呼,後者是中國人稱呼。
好家在,黃俊郎有耳邊細語,如果單靠紙條,吳凰可能要,又遲疑,又猜測。吳凰從裡屋,喜茲茲走出來,我曾祖母正坐在門邊矮板凳上,唸著白衣神咒,嘴巴停止囁嚅,手上念珠也停止轉動,好奇地問:「怎了?那麼高興?」我曾祖母是精明的人,逃不過她的法眼。
吳凰如實告知,她也喜茲茲興奮起來,心裡暗叫:「好啊!太好了!」嘴巴明說著:「媽媽幫妳準備伴手禮,妳想帶什麼?」這件事比唸經還重要,自言自語地說著:「人家可是先生,有頭臉的知識份子,不能馬虎。茯苓糕,不錯;狀元糕,也很好,我趕快去買回來。」丟下吳凰,不顧吳凰是否有意見,即刻起身,往外走。
唉!天足的女人多好!走路方便,說走就走,到哪就到哪,很後悔當初給自己四個女兒綁腳,尤其日人當道,三寸金蓮成了笑柄。後悔來得及嗎?來不及了,雙足已畸型,回不去了,如果去除七尺裹腳布,反而不知如何走路。成年後的綁腳女人,她們後悔嗎?我不知道。年幼時,常見吳鳳早晚綁腳,和踩著三寸金蓮,往好的講,婀娜多姿;往壞的想,蹣跚不穩。直到吳鳳77歲中風過世,不曾聽過,關於綁腳,她有何半句怨言。或許,不能改變的事實,抱怨何用?
不!或許,另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,三寸金蓮是性愛泉源?不提,說不出口,永存心底。自我有記憶,我不曾見過鄭知高,但我母親說,鄭知高自閉,雖然沈默寡言,一天說不上三句話,不擅與人溝通,與外人無交集,但與吳鳳,眉來眼去,款款深情,溝通無礙,兩人情深,外人難知曉。當鄭知高壯年去世,吳鳳可哭得死去活來,好像天塌了,又像地崩了,哭得暈死過去。
往後,吳鳳再也沒笑容,再也不多講話。難怪,除了祖孫情深,會跟我講幾句外,平常難得看到她開口說話。連我母親向她說:「媽媽,我去黃家洗衣服,孩子讓您照顧喔!」她也不回應。我家六個孩子,原則上,都是吳家祖母黃辦,協助帶大,當黃辦有事時,才會拜託隔壁的吳鳳,臨時幫忙。我母親嫁入吳家,因家貧,隔年,我母親即前往大戶人家,洗衣服賺錢。當年,沒有洗衣機,只能雙手洗衣。
我尿床,好像洩洪,尿特別多,溺濕床單和被褥,有時枕頭抱在懷裡,夾在胯下,連枕頭也濕淋淋,此時,吳鳳只會皺眉頭,很少開口罵一句話。除非,她一高興,會狠抱著我,親得我滿臉都是口水,然後笑呵呵地說:「聰賢乖,阿嬤疼!」就這兩句話。接著,打開廚櫃,故意翻櫃子,找東找西的,戲弄著給我零嘴吃。
吳鳳容忍和接納鄭知高,後來,兩人相知相惜,水乳交融,恩愛異常。吳鳳大兒子,鄭榮欽,我伯父,也遺傳鄭知高的基因,明顯自閉傾向。我沒誇張,我跟他相處1617年,直到他去世,不曾聽過他講一句話,或喊過我的名字。我叫他「阿伯」,他不會回應。過年給紅包,他直接把紅包塞到我手上,他不會叫我名字,也不會說「紅包給你」。
鄭榮欽沒有鄭知高好運,能娶到容忍和接納他的老婆,從這點,相較下,我要欽佩吳鳳的偉大。我吳家童養媳,吳阿好,長大後,嫁給鄭榮欽,她無法容忍他的個性,兩人形同陌路,沒交集,沒溝通,吳阿好不如吳鳳,她沒有吳鳳的偉大,一氣之下,離家出走。在外浪蕩幾年,當重新回家時,帶回一個,不到一歲的小女嬰。
鄭榮欽沒發飆,沒生氣,沈默地,三緘其口,不表示意見,於是,吳阿好留下來,小女嬰也留下來。至於,女嬰怎來?跟誰生?鄭榮欽不問,吳阿好也絕口不提。不過,小女嬰僅在鄭家,待不到一年,她不會怪罪鄭家或吳家虐待,沒有虐嬰或家暴問題,她跟我二姊一樣,罹患急性腸胃炎(Acute gastroenteritis),嘔吐、腹瀉,因脫水(Dehydration)和敗血症(Sepsis)致死。
吳阿好晚年,過得不順遂,因我堂哥鄭森,遇人不淑,受騙上當,遭某信用合作社員工,捲款潛逃,以致鄭森破產,賣盡房產,家道中落。吳阿好每天凌晨,三、四點,老人早睡早起,天色仍漆黑,就從家裡出門,披星戴月,前往八卦山公園,運動養生外,也隨身帶著香菸,在山上兜售,賺點零用錢。
民國87年,某天,吳阿好也是凌晨出門,在八卦山牌樓前的中山路上,彰化縣議會前紅綠燈,發生車禍,被小發財貨車撞飛,翻了兩圈,重重摔下,顱內出血,腦漿溢出,七孔流血,當場死亡。小貨車滿載苦瓜、茄子、空心菜、南瓜和西瓜等蔬果,欲載往民生市場,準備早上零售開市,因馬路光線昏暗,視線不良,以致發生意外。吳阿好慘死,讓人唏噓不捨,我難以接受,哽咽難過。出殯時,非假日,當時,我任衛生所主任,當天有預防接種門診,無法請假,無法送她一程,至今引以為憾。
民國83年,吳阿好慘死前四年,她因發燒、惡寒、腹痛,我轉介彰基門診,超音波檢查,診斷為膽囊結石(Gall bladder stone),引發急性膽囊炎(Acute cholecystitis),我安排肝膽胃腸科醫師,住院接受膽囊切除術(Cholecystectomy)。民國84年,健保才開始實施,家裡經濟拮据,為了幫吳阿好節省醫療費用,提早讓她辦出院,由我每天去她家,打點滴、換藥。然後,開刀後第七天和第九天,我分兩次,幫她拆除傷口縫線。
吳阿好,我吳家童養媳,3-4歲入門,及長,嫁給鄭家伯父,所以,她是我姑姑,也是我伯母。她認為,叫「姑姑」比叫「伯母」親密,所以,她要求我們小孩叫她「姑姑」。為了跟「草地姑」、「台中姑」區分,我們叫她「阿好阿姑」。我們小孩使壞,偶爾背地裡,叫她「乞丐姑」,不小心被她聽到,她會追著我們罵:「猴死囡!」「夭壽囡!」當然,那是罵假的,她可疼我們的,尤其是我。她和吳鳳一樣,會偷偷給糖吃的,只有我,其他兄弟姊妹甭想。
小時候,如果不乖,我母親會嚇唬我們:「你們都是垃圾堆撿回來的,你們太壞了,我不要了,我要把你們送回垃圾堆。」吳阿好,真的是垃圾堆撿回來的孩子。日據時代,百姓生活困苦,生下孩子,養不起,沒有慈善機構可丟,只好像廢棄物般,丟往垃圾堆,被野狗吃了,是嬰兒的命;被好心人士撿走了,也是嬰兒的命。
吳桃,我的「乞丐姑婆」,她嫁給乞丐頭兒子,謝慶財。原本是板車伕,吳桃下嫁後,我曾祖母不忍,買進口日製人力車送他,他升格為人力車伕。某日,夜晚時分,謝慶財準備收工,往回家的路去,結果,在郊區垃圾堆,聽到奇怪聲音,因天色闃黑,伸手不見五指,謝慶財嚇了一跳,以為遇到不該遇到的髒東西。此地,在清朝曾是刑場。
謝慶財嚇得屁滾尿流,猛踩著踏板,意欲狂飆逃命,「遇到鬼啊!」然而,瞬間,有嬰兒的哭聲,哇哇大哭。謝慶財停下車,但不敢冒險下車,留在原地,仔細聆聽,確是嬰兒哭聲。「會不會是無頭女鬼,假冒嬰兒哭聲,設陷阱害人!」謝慶財越想越害怕,「鬼啊!嚇死人!救命啊!」即刻猛踩踏板,頭也不回,逃回家去。吳桃看出有異,謝慶財整個臉烏青蒼白,冷汗淋漓,驚慌失措,驚魂未定,細問始知道,有鬧鬼事。
吳桃,女人家心細,也較富有愛心,「會不會真的是棄嬰?如果是棄嬰,不被野狗咬死,也會半夜凍死!豈非太可憐?救人一命,勝造七層浮屠!我們不能見死不救,會下阿鼻地獄的!」兩人商量結果,存好心,做好事,不如兩人互相壯膽,一起過去,瞧個仔細,以免遺憾。於是,準備了一支火把,再往垃圾堆來。
此刻,嬰兒哭聲更宏亮,哭得淒淒慘慘,讓人心疼,尤其身為母親的吳桃,哪忍得下?即刻下人力車,拿著火把,往垃圾堆找過來。嬰兒哭聲來自ㄧ紙箱,吳桃叫退縮ㄧ旁的謝慶財過來,讓他拿著火把,自己打開紙箱,真的是活生生的嬰兒。嬰兒臉色鐵青,吳桃趕快抱進懷裡,怕冷著了。兩人決定報警,於是來到巡察機關報案。經過十天,無人認領,也找不到生母,在吳桃執意下,謝慶財辦理領養手續,報了戶口,取名「謝阿好」。
謝阿好,生命力強,食量大,成長快速,頭好壯壯。原本,謝萬福要吃的母奶,都被謝阿好搶去吃。每回吃奶,謝阿好總是,有這餐就沒下一餐似的,猛吸猛吮,邊抓邊踢,拼命地吸奶,吸得滿臉通紅,滿頭大汗。謝阿好快速長大,經過23年,因吃得多,屎也拉得多,常在床上、神桌下、地上等,到處大小便。也因愛吃,吃得少,吃不到,就大聲哭鬧,吵得全家受不了。
夫婦商量結果,送人,捨不得,餵自己的奶,有感情,不如轉送給娘家哥哥吳祥。吳祥結婚多年,僅生了吳火生一個孩子,雖然,邱桂妹後來又懷胎兩次,因體虛,留不住胎,均以流產告終,領養一個童養媳,最恰當不過了。吳祥夫婦商量結果,這是不錯的主意,我曾祖母也贊成,她說:「說不定,領養一個女兒,她會帶來好運氣,會幫忙招弟啊!」於是,就此敲定,重新到巡察機關辦戶口,謝阿好就此更名為吳阿好。
吳阿好,及長,下嫁鄭榮欽,生下鄭森。她是女人,也無我家自閉基因,她口齒清晰,口才伶俐,話較多,愛講話。她特別喜歡我,因我眉清目秀,乖巧伶俐,討人喜,常抱著我,坐在她大腿上,講故事給我聽。我曾祖母是平埔族,含有荷蘭血統,吳祥敗壞四分半祖產,吳棗第一次婚姻失敗等,都是他告訴我的。
吳阿好沒錢,自然就小氣,偶爾有零嘴,只會給我吃。另外,雖住在隔壁,過年從來不給壓歲錢,她說:「伯父已給了,所以我就不給了。」不過,她疼我,有時心情好,會特別塞一個紅包給我,還特別附在耳邊交代,不要讓兄弟姊妹知道。紅包多少不去計較,誠意最要緊,我記得有一次,紅包裡裝著五元的紅色紙鈔,可是大數目。以前,一毛錢可以買到不少零嘴。
回歸主題,吳凰看到母親出去買伴手禮,她也不閒著,拜託哥哥吳祥,請他到車站,通知鄭知高,下午一時半,要搭他的人力車,帶著吳火生,去孔廟拜會黃俊郎。結果,鄭知高中午回家吃飯後,怕誤了時程,不再出去上工,留在家裡,等著載大家去孔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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