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導管電氣生理檢查暨燒灼術（北榮住院日誌）
四十五、尚無心理準備作心導管檢查的患者
作者：吳聰賢醫師
98年6月2日（星期二）。下午16時10分，隔壁空床，第17床，有人辦住院了，男，50餘歲，矮壯結實，頭頂微禿，紅光滿面，眼睛炯炯有神，全身充滿活力，身高不超過160，脖子戴很粗的金項鍊，少說二、三兩重，或許超過五兩重，我都替他覺得沉重；左手腕則戴著金色勞力士錶，很大顆、很大顆的，我猜可能是勞力士錶，我也替他覺得沉重，好累贅喔。他外貌粗俗，談吐粗魯，貌似鄉下小工廠老闆，賺了不少錢的土財主，家裡開的應該是Benz，不是Benz就是BMW，決不會是VOLVO或Toyota。
護士問病史，他用渾厚的嗓音回答：「因胸悶，被人介紹來此看門診，醫師看完，要我辦住院檢查。我高工畢業，經營五金工廠，不抽菸、不喝酒，但有嚼檳榔，沒有高血壓，沒有糖尿病，不曾開過刀。」他說沒有嚼檳榔，絕沒有人相信，他口唇都是紅的，嘴角還沾滿檳榔渣呢。會嚼檳榔的人，竟然不抽菸，也不喝酒，讓我難以置信。
拉哩拉雜，樓上樓下跑，挺累人的，終於辦完住院手續，也在護理站，簽下手術同意書，並換上病患衣服。護士助理問他：「心導管手術影片看了沒？您要不要看？好，請您寫張申請單，我馬上帶您去看。」護士助理沒有護士資歷，僅幫助護士完成一些雜七雜八的工作。我住院時，其實，沒有護士或助理來問我，要不要看心電燒灼術的DVD錄影帶，是我小兒子在會客室，也是電視間，無意間發現，自己動手放來看，也叫我過去看。影帶由陳適安醫師主講，他說，6年共1600餘例，成功率98.5%、復發率3-5%。說來遺憾，我開刀後，才過24小時，還不到兩天，心悸又發作了，不知道算成功，還是失敗？還是復發。後面會細述。
讓人很意外，他由老婆陪著，似乎有備而來，高高興興地住院，去回不到10分鐘，可能心導管手術影片沒看完，個案就臭著臉回病房，大聲喧嘩，驚動整個樓層，吵著要辦出院：「醫師說住院作檢查，沒說是心臟導管檢查，心臟導管檢查不就是手術了嗎？檢查完後，還接著進行冠狀動脈氣球擴張術，必要時，甚至置放血管支架，這不就是治療了嗎？豈只是檢查！幹！如果每個人胸悶就作檢查，馬路上整條路的路人都要作檢查了。」說的有道理，胸悶就作心導管檢查，門診可要排一大串，再多的病房也不夠用。但醫師的立場，患者既然來看我心臟科門診，就是意圖要安排心導管檢查，如果隨便一句話打發走了，醫師豈承擔得起醫療糾紛？
然而，心電圗、心臟超音波、食道心臟超音波、電腦斷層掃描等非侵襲性的檢查不可嗎？一定要大動干戈，搞個須住院的心導管檢查嗎？心導管檢查是侵襲性檢查，有相當風險，怕血管穿破，怕心臟穿破，怕血栓形成，引發中風等毛病。醫師為了拼業績嗎？心導管檢查，健保申請原本就屬高價位，若加上支架，病人又糊裡糊塗受誘導，接受自費支架，費用甚可觀，每根支架需6-7萬元，所謂心導管檢查，結局可能是放支架，花上好幾萬元，窮人都要負債了。
醫學上，置入支架的條件明確嗎？有第三者監督嗎？醫院有醫審會管控嗎？是否假公濟私，以增加荷包為己任？只需放1-2根支架，卻放了3-4根。還是幫年輕醫師找白老鼠？還是為了研究論文有漂亮數據？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，沒準則。現今，接受心導管檢查逐漸普遍，放支架也逐漸普遍，不知道有沒有數據，是否每個接受心導管檢查的都放了支架？早年，沒有心導管檢查，沒有支架可放，心肌梗塞患者是否死了一大片？
醫師可能要反駁：「生命無價，不是金錢能衡量的，為了病人健康著想，為了一勞永逸，多花點錢，不管健保或自費，多作總沒壞處，以台灣經濟水平，不會負擔不起。台灣有高的經濟條件，就該有好的醫療水準。若遲疑了，要做不做的，結果少作了，誤了患者健康，鬧出人命，豈不背負醫療糾紛？」說的也對，如果我是心臟科醫師，你說胸悶，我敢拒絕你做心導管檢查嗎？不要擔心健保資源，錯誤政策比貪瀆還可怕，不見蚊子館一推嗎？可吞噬了不少民脂民膏，台灣外匯存底全球第四位，花錢買健康豈能計較？
人同此心，花錢消災買健康，病人心中惦記著，花健保的錢多好，不花白不花，無病作檢查，有病早治療，生命豈能重來？醫師和樂不為，當然順病人的心，胸悶就安排住院，整套檢查全部端出來，包括血液、尿液、生化檢查，還有心電圖、胸部X光、心臟超音波等檢查，再來就是心導管檢查備著用，難道等心肌梗塞發作了，心臟壞死一大片了，才來作心導管檢查？遲了。碰上不知配合的醫師，病人不爽，背後嘀咕謾罵著：「這家醫院太爛了，醫師態度惡劣，服務品質差，竟然不安排心導管檢查，老子就到別家作。」
好家在，有事先讓這位病人看DVD，可能DVD讓病人嚇壞了，決定不幹了，否則等上了手術台後，局部麻醉情況下，病人可能驚慌失措，有如上斷頭台，作搏命反擊，拔點滴、扯導管，大演武場鐵公雞，大鬧心導管室，不知要損毀多少貴重器械。這位病人平常似乎就不是易妥協之人，可能很男人主義，很霸道，對老婆頤指氣使的。老婆噤若寒蟬，不敢規勸，不管吭聲，壓低身段，忙著向護士陪不是：「對不起，他還沒有心理準備，我們先辦理住院，拿藥回去吃，再來門診追蹤。」顯然，醫師也有疏忽，在門診沒有跟病人講清楚，做好溝通，結果鬧出笑話來。
護士看情況僵硬，處理不了，趕緊回報，立刻來了一位年輕住院醫師，他不會察言觀色，年輕氣盛，也自認高人一等，不屑一顧，不認真去了解狀況，或了解患者的問題與恐懼，不多半句話，直接用不好的口氣嗆著：「醫學上，心導管檢查有其必要性，這是醫師的職責，既然你不接受檢查，請馬上簽名，辦理自動出院，發生任何責任，自己負責！」
這種語氣，任何人聽了都會不高興，病人更加氣呼呼，臉色更兇狠，鐵青著臉，二話不說，，馬上脫下病服，用力甩往床鋪，穿上自己的衣服，還故意露出結實的胸大肌、臂二頭肌，握緊拳頭，好像要幹架的態勢。情況緊急，飛快地，護理站另一頭，一位較年長，圓臉大耳的醫師，出面打圓場：「這位夫人，您客氣了，不用說對不起，不用客氣，沒有什麼問題的，我們小姐已經在辦出院手續了，馬上好。我是某醫師，我開了兩禮拜的藥，先帶回去吃，然後再回門診追蹤。」這位圓臉大耳醫師，直說著「沒問題，沒問題」，表面是安撫病人的老婆，其實也間接病人。薑是老的辣，事情總算沒有鬧大。
病人來匆匆，去也匆匆，氣呼呼地，不耐煩地等了近一小時，才悻悻然離去。台灣物質條件，大魚大肉；個人生活習慣，養尊處優等，新陳代謝疾病引發的心血管疾病，肯定不會少，也肯定越來越多，總有一天會等到你，縱然不是北榮，也會是其他醫院，總逃不出如來佛掌心。我思考著，是否醫師解釋不清，還是個案被影片嚇到？
事後，我回頭去看了心導管檢查影片，片中，病人全副裝備，打上靜脈留置針，用輪椅推往心導管室，心導管室避開外科手術區，病人有如上戰場，決一生死之搏呢。接著，病人鼠蹊部被消毒、打針、開洞，一根管子伸到身體裡頭，看不到盡頭的深處。最後，在電腦螢幕上，可以看到一根黑壓壓的管子，在心臟部位，所謂的冠狀動脈內，忽上忽下，忽左忽右，胡亂找洞攢，豈有不嚇死之理？
人同此心，心導管檢查是否浮濫，醫師心裡最清楚。金錢掛帥，業績第一，眾醫師猛挖健保大餅，怕落人後般，搶得兇，搶得急，不要說健保預算花在刀口上，醫師們是否作了不該作的檢查？是否開了不該開的刀，大家自我省思，捫心自問。當我伸出食指指責別人時，另外三根指頭是指著自己，我也是醫師，我也該捫心自問，「我是否以病人利益為第一考量？」我曾犯錯，未來是否也可能犯錯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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