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袍診間驚奇
八十三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壓力氣胸冤死鬼(第三十一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肋骨骨折、血胸、氣胸、壓力性氣胸、張力性氣胸、膿胸、肋膜積水、肋間動脈、肋間靜脈、肋間肌肉、創傷性氣胸、原發性自發性氣胸、次發性自發性氣胸、臟器肋膜、壁層肋膜、醫源性血胸、醫源性皮下氣腫、死亡證明書、法醫參考資料、檢傷分類。
我們衛生所那位中廣型的防疫同仁,聲音可宏亮,她在屋內,大剌剌地罵著,以她的個性,縱然在科長面前,她也會大聲幹譙,「您的孫子真夭壽,竟然拿板凳砸阿嬤!如果是我的孩子,他敢!你祖嬤耶!我保證拿棍子打死他!打到像小狗般,哀哀叫地,在地上翻滾!」還好,有給科長面子,沒有在外人面前幹譙,在老人家面前總該收斂些。這種媽媽未免太兇了,難道她兩個有出息的孩子,一個國小老師,一個醫學生,是這樣子教出來的嗎?棒下出孝子?
這位防疫同仁以心直口快著名,大家見怪不怪,但阿嬤可嚇到了,趕緊地,用右手掌扶著左脇下,左脇下有挫傷瘀青,扭動身子會劇烈疼痛,然後,將左手食指豎著,壓往唇上,低聲地,慌張地說:「噓!噓!小聲點,他人在樓上睡覺,小聲點,千萬不要吵醒他,也不要讓他聽到!」被孫子打到這種程度,幾乎要送急診了,一條老命都要報銷了,還一心向著孫子,擔心吵醒他,怕他聽到難過?還是怕他聽到不爽,又下樓來打人,不僅打阿嬤,連外人也照樣,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?一名毒癮個案,正為戒斷症候群所苦,能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?
防疫同仁豈能不知嚴重性?每位防疫人員所管的愛滋個案、毒癮個案,平均三、四十位,甚至五、六十位,每三個月,電話訪談不通,就得家庭訪視,親自面對,她們對毒癮個案的了解,遠勝於科長,她們才是第一線的管理者。這位大剌剌的防疫同仁,立刻放低聲音說:「三個月來,孫子常打阿嬤,不是一次、兩次,也不是十幾次,而是多到數不清喔!」她怕我不知道,特別要告訴科長。她沒有誇張,從阿嬤臉上、頭上,到處可見的紅斑和瘀青,足見阿嬤真的被打得很慘。
這位防疫同仁,嘴巴不罵幾句,跟著幹譙幾句,是閉不了口的,「夭壽喔!不僅打,還要罵喔!竟然向阿嬤幹譙,連幹你娘都說出口了,這個夭壽囝仔!天公囝仔!應該要給雷公打死,應該好好修理他,太可惡了!太夭壽了!」雖然同事間,背後稱呼她為「三八阿花」,為人卻蠻有正義感的,是非分明,看到不順眼的,會跳出來,會挺身而出,鏗鏘直言,不怕得罪人,不怕自己遭殃,這也是同仁欽佩她的地方。
關於阿嬤左脇下瘀青疼痛,我告訴阿嬤:「應該沒有肋骨骨折,至於血胸、氣胸,應該也不可能,不過,疼痛嚴重,瘀青也嚴重,最好看個醫生比較好,吃點消炎止痛藥,會比較不那麼痛。」沒想到,這位防疫同仁聽進去了,她現場沒任何表示,隔天,卻私下開車,將阿嬤送醫了。阿嬤有照胸部X光,沒發現肋骨骨折,肺臟正常,沒有血胸,也沒有氣胸,完全如我所預料的。醫師給了酸痛貼布,也開了消炎止痛藥,完成了診療。
私下開車將阿嬤送醫?怎可能?開玩笑!公職人員哪有私下外出的?衛生局差勤管理極嚴格的,不然,每個公家機關的人事室在幹嘛?坐領乾薪啊?人事室主要就是盯緊人員,上下班簽到退和差勤的。除了人事室,還另有政風室,在暗中把關的,故政風室早期稱為「人二室」,也近乎人事系統的。人事室和政風室,其主管和人員之派令,以及年終考績,不是衛生局局長所能主導或置喙的,而是縣府的人事和政風系統來管控的。
至於衛生所呢?大抵也如此,差勤管理絕不能馬虎的,衛生所是最基層的公家單位,雖沒有人事室或政風室的編制,卻也有兼任的人事人員,此人事人員即課員,此課員亦兼任政風人員,層層相扣,建立一個綿密的政府網絡,無非,為國家犧牲,為社會賣命,為百姓服務,讓人民過安和樂利的生活罷了。此外,衛生所直屬於衛生局,衛生局的人事室、政風室,也會三不五時,不定期地,督導和抽查全縣二十七個衛生所,絕不讓公職人員有怠忽職守的情形發生。
這位防疫同仁怎能私下開車將阿嬤送醫?差勤管理豈非出現漏洞?不可能的!真實情況是,此防疫同仁依照規定,請公差將毒癮個案送醫的,但私底下,因同情和可憐阿嬤,瞞著科長,順便將阿嬤,同時且一起,送往大醫院掛診看病的。此事,後面將會提到。
何謂血胸、氣胸和壓力性氣胸?血液積在肋膜腔內,稱之為血胸;氣體積在肋膜腔內,稱之為氣胸;氣胸嚴重的併發症,就是壓力性氣胸。同樣情形,如果肋膜腔積膿,則稱之為膿胸;如果肋膜腔積水,則稱之為肋膜積水。肋膜積水常見於肺結核病患,此時,不但是肺內結核,還併發肺外結核,治療上較麻煩,但治療是相同的,因併發肺外結核,治療須再拉長三個月,治療期程會從六個月,變成九個月。不管是積血、積氣、積膿或積水,外科不變的法則,就是採用插胸管的方式,將血、氣、膿、水引流出來,只要引流出來,疾病已好一半以上了。
民國69年1月,我考入彰基,擔任外科住院醫師起,遇過不少此類須插胸管的病患,第一年住院醫師,在總醫師指導下,學習插胸管;第二年住院醫師,就完全獨立了,自己獨自一人,在病床邊,不用送開刀房,在局部麻醉下,就直接幫病人插胸管了。嚴重的創傷,如車禍或幹架,造成肋骨骨折,骨折斷端插到肺臟或傷到肋間動靜脈,就會引發血胸或氣胸,甚至血胸併發氣胸,或氣胸併發血胸,稱之為創傷性血胸或氣胸。在彰基期間,一年約可碰上一、兩例創傷性氣胸,至於創傷性血胸,就很少見了。
其實,除了創傷性氣胸外,更常見的是原發性自發性氣胸,沒有外力或外傷,卻無緣無故,自然發生了氣胸,大都是年輕男性,一年總會遇上兩、三例。原發性自發性氣胸的原因?有一說,臟器肋膜不明原因出現囊泡,囊泡破裂,空氣跑進肋膜腔,就形成了氣胸;另有一說,因上肺葉的肺小泡破裂,空氣跑進肋膜腔所致。何者正確?或許都正確吧?此種原發性自發性氣胸,好發於16至25歲年輕人,男性遠多於女性,男女比是6.78:1,以身材高瘦者為高危險群。我遇到的都是男生,不曾遇過女生。
在役男體位判定上,凡曾發生過原發性自發性氣胸者,只要能提出醫院證明,跟肺結核一樣,就直接判定為免役體位,終生免服兵役。據說,曾有醫學院畢業生,為了逃避兵役,兩年的常備役,請他人幫忙,故意拿針頭,從背後肋間插入,從背後的原因,是為了避開前面的心臟,當針頭刺穿了肺臟,引發了人為的氣胸,然後急診就醫,插胸管住院,插了四、五天,氣胸消失了,就可以出院回家了;如果,氣胸不是很嚴重,沒呼吸困難等病徵,甚至可以不插胸管,也能自然痊癒。用四、五天來換取兩年,似乎賺到了兩年,但未免太可怕和殘忍了,這是負面教材,不足取。今日,役男僅須服役四個月,應該不再有人搞此把戲吧。在我那年代,不少醫學生,以減重或增肥方式,來躲避兵役,還不少見。
除了原發性自發性氣胸外,另有次發性自發性氣胸,所謂「次發性」,係指肺臟本身就有毛病,才次第發生了氣胸,例如慢性阻塞性肺疾病、氣喘、肺炎、肺結核、肺癌等,因本身毛病導致肺臟破裂,空氣從肺泡跑出來,而引發了氣胸。我曾遇過一個案例,是支氣管性氣喘,因呼吸困難、呼吸喘,加上劇烈咳嗽,害得肺臟破裂,引發氣胸。氣喘本身就呼吸困難了,加上氣胸,更是加倍呼吸困難,簡直是喘上加喘,有如溺水,命懸一線,幾乎要氣絕身亡。由於來得及送醫,緊急插了胸管,將空氣引流出來,再加上支氣管擴張劑和類固醇,靜脈輸注給藥後,才挽回一條命。
肋膜腔位於胸腔,左右各一,肋膜腔由肋膜所圍繞,肋膜用最簡單的方式,可分成兩大類,黏著在肺臟上面的,稱之為臟器肋膜;相對地,黏著在胸腔壁上的,稱之為壁層肋膜。正常情況下,臟器肋膜和壁層肋膜,是緊靠在一起的,沒有空隙,原本是沒有腔室的,當血液、氣體、膿瘍、積水,積累在其間,就形成了腔室,這是不正常的狀況,是有疾病的病變,不能輕忽,也不能等閑視之,必須就醫處理。例如,肺癌或肋膜癌的積水,是血性的血水,是有參考價值的鑑別診斷。
氣胸插胸管時,手術切口在第二肋間,位於乳頭的垂直線上;若是血胸的切口,則在第六或第七肋間,位於腋下的垂直線上。不管是血胸或氣胸,其手術切口,務必沿著肋骨的上緣。當用大支的蚊子鉗,經過切口,用力撐破肋間肌肉層和壁層肋膜時,蚊子鉗必須緊靠肋骨上緣,絕不可太靠近肋骨下緣,因肋骨下緣是肋間動脈、肋間靜脈、肋間神經走向分布的地方,不小心會傷到這些血管和神經,造成不必要的傷害,也造成不必要的併發症。什麼併發症?血胸為主,可能還有神經痛。
早年,在彰基時代,我遇過此等意外,造成血胸的併發症。某年輕男孩,因原發性自發性氣胸住院,必須接受胸管插管小手術,由於醫師技術不熟練,蚊子鉗太靠近肋骨下緣,撐破了肋間動脈和靜脈,血不是往外流,而是流進了肋膜腔,以致成了血胸,不僅有氣胸,還造成了血胸。隔天,照胸部X光,發現多出來了血胸,不得不,再重新插一根胸管,總共兩根胸管,上面的胸管引流氣體,下面的胸管引流血液。好理家在,病人痊癒,也平安出院。這種醫源性血胸,打死也要隱瞞,醫師絕不敢吐實,否則必然要面對醫療糾紛。
何謂壓力性氣胸?壓力性氣胸又名張力性氣胸,是惡名昭彰的急症,分秒必爭的急症,搶救得宜,能活命;搶救不及,只能見閻羅王。會發生的原因,包含兩種機轉,第一種機轉,嚴重氣胸時,因肋膜腔壓力過大,壓迫患側肺臟,該肺臟因而塌陷,無法進行呼吸作用,造成換氣量不足,以致缺氧,此為氧氣的不足。第二種機轉,也是嚴重氣胸,肋膜腔壓力過大,不僅壓迫患側肺臟,也壓迫胸腔的縱隔,縱隔移向健側肺臟,而造成上腔靜脈和心臟,被壓迫而移位,影響血液回流和心臟搏動,此為血流的不足。氧氣不足、血流不足,難怪有極高的死亡率。
發生壓力性氣胸時,臨床上會出現嚴重的呼吸困難、無法呼吸、吸不到空氣、發紺、心跳加速、血壓下降;此時,患側胸腔聽不到半絲呼吸聲,患側胸腔扣診,則是高反彈的空洞聲;同時,因靜脈血無法回流,可見頸靜脈極度擴張。當下,不是命在旦夕,而是命在分秒,就差那一分一秒,可以決定生死,若搶救不及,沒來得及插胸管,患者只有死命一條,必死無疑。我曾親自獨自,面對壓力性氣胸,生死關頭,措手不及,來不及搶救,患者成了冤死鬼,我受到極大驚嚇,卻也對我人生造成兩大影響,後面會提到。
民國70年,我擔任彰基外科第二年住院醫師,那時,插胸管已是經驗老到,沒有困難,也蠻有信心的。某夜,我外科值班,外科值班不僅要照顧病房住院病患,還要照顧急診病患。外科病房在三樓,但外科病患分散在各層樓,小兒外科病患,借住五樓小兒科病房,其實是四樓,因忌諱四,故名為五樓;腦神經外科病房,則位於隔壁棟的六樓;若外科病房滿床,滿床機會蠻大的,三、五天就滿床,則借住隔壁棟五樓的耳鼻咽喉科病房,總之,若晚間病房有事,我須跑好幾個地方。
當年,彰基還沒有實習醫師,隔了兩年,才開始招收實習醫師,我沒有實習醫師可當助手,我唯一的助手只有護理人員。外科值班室在三樓樓梯邊,每當有外科急診,我必然匆匆忙忙地,沿著樓梯,衝往一樓的急診室。那夜,約凌晨一點,急診室打電話到值班室,「外科值班室,外科999!」「999」是急診的意思,若在白天,「999」是用廣播的。我不多思考,也不停留,三步併做兩步,快速衝往急診室。
急診室鬧哄哄的,擠滿一票人,至少四、五人,全是二十來歲年輕人,大抵都非善類,因每個人,不是滿臉橫肉,甚至臉上帶著刀疤,就是渾身刺青,刺龍、刺虎,甚至東洋的黑道武士魂。他們圍著推車上病患,嘰哩呱啦講著幹話,「幹你娘!欉啥曉!兄弟間為了敬酒問題…,竟然鬧翻了,還鬧成這樣,幹!太離譜了!算啥換帖兄弟!」「幹你娘!三八兄弟!真沒意思!這攤不算,下回…,下次…,我再請一攤。」這些地痞流氓,就喜歡夜間鬧事,打打殺殺的,讓人討厭。
他們自稱「西門幫」,眾兄弟半夜聚在一起,原本是喝酒、聊天和賭博,幫老大慶生的,其中有兩人,因喝多了,酒醉了,加上平時即有口角,有嫌隙,心中存有芥蒂,當兄弟敬酒時,話不投機,起了衝突,兩人就此鬥毆,拿磚塊互砸,旁人想勸架都來不及,已有一人掛彩了。躺在推車上的,就是被磚塊砸到左胸,因而掛彩的那一位,因痛得受不了,倒在地上打滾,才被其他人叫119救護車,送來急診室的。
躺在推車上的年輕男性,二十出頭,因嚼檳榔的關係,滿口黃牙,鮮紅嘴唇,有如吐血般,看了就想吐;也因喝醉酒的關係,滿臉通紅,醉眼惺忪。他一邊呻吟,一邊喊痛,卻也一邊講酒話,「幹你娘!欉啥曉!我又沒怎樣,怎把我送醫了?騙肖的,我沒醉啦!三八兄弟!回去啦!大家一起回去,繼續吃酒啦!」他還想回去繼續吃酒,但機會失去了,他終沒能回去繼續吃酒,往後也沒機會吃酒了。
病患雖然醉酒,但意識還算清楚的,我叫他抬手、抬腳,都沒問題,順利地抬手和抬腳;我叫他閉上眼睛、打開嘴巴,也都能依照我的指示做動作,這幾個簡單的動作,大抵證明,他沒有頭部外傷或腦震盪的情形。我完全依照前輩醫師的臨床指導,不是「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」,也不是「頭痛看頭,腳痛看腳」,而是全面性、全身性地,整體評估病患身體狀況,尤其是外傷、車禍的病患,以避免有所遺漏。
確定手腳沒問題,也確定腦袋沒問題,再來就是腹部,腹腔含有多種臟器,都是攸關生命的臟器,特別是肝臟、脾臟,實體的臟器,且富含血管,血流豐富,特擔心破裂,會引發嚴重的內出血。腹部臟器的評估很簡單,這是外科醫生的專長,雙手特別靈巧,只要雙手按壓腹部,就能一目了然。我會在患者腹部,上下左右四個部位,分別按壓,如果沒有壓痛,且腹部柔軟和平滑的,大致上,腹腔臟器就沒問題了,連聽診器都可以不用聽診。
病患體溫正常,血壓也正常,基本生命跡象是正常的,他的主要問題是胸部,左胸靠近乳頭的地方,有嚴重的挫傷,一大片的瘀青和瘀血,剛好是磚塊的大小。當我稍微碰觸和按壓左胸時,他馬上劇烈喊痛,有如死了爹娘,哭著哇哇大叫。我的指尖是敏感的,我可以感覺得到,有肋骨骨折的喀嚓聲,明顯地,至少有兩根肋骨骨折,從鎖骨往下數,我確定知道,是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骨折。肋骨嚴重骨折,即刻讓我警覺到氣胸,我用聽診器一聽,氣胸馬上現形,因左邊胸腔呼吸聲,可以聽到,但聲音變小;左右兩邊胸腔,呼吸聲明顯有差別,不難分辨。
氣胸確診工具不是聽診器,而是胸部X光,X光可以顯示氣胸範圍和程度,是否達到須插胸管的程度。我告訴急診室佐理護士:「是肋骨骨折合併氣胸,馬上照胸部X光。請告訴放射師,如果病患痛到無法站起來照X光,躺著照也可以。」我看著她推病患去X光室。水往下流,氣體則往上跑,欲看清氣胸,應該要站著照X光,效果才明顯,躺著照X光是退而求其次,不得不的退讓。我怕病患喝醉酒,起不來,更怕病患怕痛,痛到不肯下推車,所以我有此交代。拍下胸部X光,也是留下證據,用來保護醫師本人,否則空口白話,如何證明病患真的有氣胸?
既然有氣胸之懷疑,下一步就是插胸管了,所以我交代急診室護士,「請準備手術切開包,以及氣胸引流瓶,這個病人可能需要插胸管。」所謂胸管是啥?沒有比Foley's
catheter更好的管子了,它是導尿管,前端有一個小囊袋,可灌水或充氣,10-20公撮,可形成一個膨脹的圓球,方便卡在膀胱頸口,避免導尿管滑脫或小便滲漏。也因有此圓球,正好卡在肋膜腔內,避免管子滑脫,也避免空氣滲漏,引發醫源性皮下氣腫;也可壓迫止血,避免引發醫源性血胸。總之,一根管子有多種用途,好用至極,你可能不會想到,所謂胸管就是導尿管吧。
不知何故?僅照一張胸部X光,竟然拖了近一個小時,等佐理護士和一個病患的黑道兄弟,慌慌張張,急急忙忙,還大聲疾呼,「閃開!閃開!」將推車衝回急診室時,我也大驚失色,天啊!豬羊變色!怎變成這樣?病患變成了另一個病患,不再是意識清楚,幹譙連連,滿口碎碎唸的那位病患,此時,病患已喪失意識,眼睛翻白眼且上吊,臉色發紺,呼吸極度困難,一種嚴重空氣飢渴式的呼吸法,抬起頭,仰起下巴,張大嘴巴,意欲吸氣,卻停在半空中,吸不到一絲或半絲空氣。天啊!這是瀕死前的掙扎!不是一隻腳踩進棺材,而是整個頭都已鑽進墳墓了!
我內心慘叫連連,「糟糕!完蛋了!死定了!」出現這種呼吸,從來不曾有救的,下一分鐘,甚至下一秒鐘,病患就會停止呼吸,心臟也接著停止跳動。如我預料的,急診室護士趕快要給病患安上氧氣面罩,但來不及了,一切都太遲了,病患很快停止抖動,像洩氣的皮球,頭、下巴和嘴巴,整個攤死在推車上,沒了呼吸,也沒了心跳!另一位急診室護士急著量血壓和脈搏,然而,一切都歸零了。我不禁大為驚慌又恐慌,「天啊!怎會這樣?怎會這麼快?」我僅是第二年的住院醫師,還是很資淺的住院醫師,我怎麼面對?病患生死全部操在我一個人手上啊!難道沒有其他科室的醫師幫忙嗎?難道沒有其他資深的外科醫師,如總醫師或主治醫師,跑來協助嗎?確實沒有,後面檢討,再來提此事。
百分之九十九點九,我可以確診是,肋骨骨折併發氣胸,而且大致可以判定是壓力性氣胸引發休克,大學課堂上,外科教授有教;清晨臨床病例研討,外科主任有指導,我對壓力性氣胸不陌生,但病患就在我眼前了,我該怎麼辦?在病患黑道兄弟眼前,我當然不能丟著不管;在良心上,我更不能畏縮,任何事都不做啊!呼吸、心跳都沒有了,千古不變的,直接的反應和準則,就是做心肺復甦術啊!但病患應該是壓力性氣胸,我是否要即刻插胸管排氣?這是治療壓力性氣胸的唯一方針,然而,有照X光,卻沒送來X光片,因來不及洗片子啊!早期,X光設備較原始,不是數位拍照,必須待在暗房內,花點時間來洗片子。為何來不及洗片子?後面會提到。
我不是聒噪的人,我沉默寡言,但我的手腳挺靈活的,在彰基時代,不少實習醫師稱我為「快刀手」,但面對兩種不同的抉擇,心肺復甦術和插胸管,我要選擇哪一項?選擇心肺復甦術,還是選擇插胸管?或是讓護士做心肺復甦術,我來插胸管?護士幫我準備手術切開包,也準備手術刀片和消毒用碘酒棉球,我則趕快戴上手套,這大約要花上十至十五秒的時間;我用碘酒棉球消毒病患皮膚,再鋪上洞巾,也迅速地把刀片套上手術刀柄,如何忙手忙腳的,這也要花上十至十五秒鐘的時間。
再來,護士需要遞上麻醉劑嗎?當然不用了,病患已經昏迷,呼吸和心跳全沒了,哪來知覺和痛覺?根本不用局部麻醉,我只要狠狠劃開皮膚,甚至不必用大支蚊子鉗,用手術刀,直接切開肋間肌肉層和肋膜層,裡頭憋得緊的空氣,就可以「碰」的一聲,悉數竄了出來,即可完成急救,這大約花不了十至十五秒鐘。總之,整個流程,若下定決定實施,再如何慢動作,必能在一分鐘內完成,也就是一分鐘,就能處理完壓力性氣胸的治療,至於放置導尿管,縫合傷口,捆綁導尿管,這些動作不急,可以延後處理。
好幾年前,曾有外科醫師說,氣胸和壓力性氣胸的急救很簡單,只要拿根空針,完全不用考慮,直接插進胸腔,即刻排氣,就能救命。真的是這樣嗎?對沒有呼吸和心跳,已經瀕死的病患有效嗎?來得及放氣嗎?足夠時間放氣嗎?可能要花上一、兩分鐘吧?甚至更多吧?或許是這樣,理論上是這樣,醫院最粗的18號空針可能派上用場?我不知道。可惜,當年教授沒教,外科主任沒教,我沒想到這點,如果我有想到,以救人一命的立場,豈會見死不救?是可以賭一把的,怎說?插空針有效,病患活命了,功同再造父母;插空針無效,病患死了,無傷無痕,天不知,地不知,只有醫師自己知道,病患家屬不知,沒人會告醫師搞死病患。
聽我這樣述說,如果是你,你會選擇心肺復甦術或插胸管?如果你是我,你會選擇什麼?你想當英雄,還是當狗熊?成功是英雄,失敗是狗熊。動刀插胸管,成功的機率是多少?我不知道,老師沒有教,也似乎無類似的案例,應該百分之一吧?最多百分之二、三吧?曾有如此案例,車禍重傷,心臟停止跳動,胸腔外心臟按摩無效,刀子一切,劃開胸腔,將手伸進去胸腔內,進行直接的心臟按摩,這種積極的療法多麼可怕!心肺復甦術成功率已不高,開膛剝腹的直接心臟按摩,又能多少成功機會?簡直是漫畫或電影裡頭的情節。
一秒鐘、兩秒鐘,時間不會停頓;三秒鐘、四秒鐘…,時間飛快地奔馳,很快就過去了,我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可考慮,也沒有多少時間可選擇,不是分秒必爭,而是秒秒必爭,時間來到第五秒鐘,我害怕了,我屈服了,我退縮了,我逃避了,我懦弱到極點,我不敢面對成功,更不敢面對失敗,我選擇了心肺復甦術,我不選擇成功,也不選擇失敗。我很努力地做心肺復甦術,我要對得起病患,也要對得起病患的家屬,更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,當然,結果是,病患死了,走向陰曹地府,他沒有恢復心跳或呼吸,也沒有機會接受下一步的插胸管手術,從此離開了人間,結束短短的二十餘年生命。
死者的拜把兄弟,陸續圍了上來,有的懇求我救命,救人第一,一定要把命救回來!有的握緊拳頭幹譙,捶胸頓足,謾罵放射師延誤病情、延誤治療!原來放射師鳥兒郎當,原本風評就不好,上班喜歡找人聊天,也特愛抱怨連天,這次是他睡死了!找了很久,叫了很久,最後才找到人。當黑道兄弟不滿延誤,幹譙幾句,放射師竟然也跟著反譏,互相對嗆,吵得不可開交,放射師還為此耍脾氣,故意整病患,要站著照,且要直直地站,歪了一分半分也不行,也故意拖延時間,以致照張胸部X光片,竟然要花上近一個小時。直到病患快不行了,緊急往急診室送時,一個黑道兄弟幫忙推著推車,其餘兄弟則追著放射師打,打得他皮青臉腫,還踹了他幾腳。
現場混亂的情況下,我腦筋一片空白,我直問著自己:「我做錯了嗎?我有犯錯嗎?我對得起死者嗎?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?」我恍神了,我失去了思考能力,我好像走入泥淖裡,落入自責的漩渦中。我直接的反射是,準備幫死者寫死亡證明書,在直接死因項下,我預備寫下三點死因:心肺衰竭、壓力性氣胸、肋骨骨折。結果是護士提醒我,「吳醫師,病人是打架死亡的,死於意外,醫師不能開死亡證明書,只有法醫才能開。」我馬上驚醒了,對喔!我只能開急診相關治療診斷書,也就是近幾年來的「法醫參考資料」,通報警察,再由警察通報法醫,經法醫驗屍後,才能開出死亡證明書。
這次死亡案例,沒有人指責我,黑道兄弟感謝我,死者的家屬趕到醫院來,也哽咽地感謝我,感謝我救苦救難,感謝我已經盡力了,感謝我已經盡到醫師的責任了。一般心肺復甦術,只要做過半小時,就可以宣布放棄了,但我不死心,可能因自責之故,我滿頭大汗,汗流浹背地,做了足足一個小時半,直到家屬要求我放棄,我才停止心肺復甦術。我為何自責?只有我自己知道,護士也不一定知道,至於死者拜把兄弟、死者家屬,更不可能知道。然而,此自責,影響我深遠。
我努力做心肺復甦術,沒有人告我醫療疏失,我平安無事,太陽還是每天升起來,花兒還是每年照樣地開。放射師有事嗎?他有惹上醫療糾紛嗎?沒有,他只是挨了一頓打而已,沒有人提告他醫療糾紛,因當年,醫療糾紛不是很普遍,黑道大哥也沒有那個知識水平可提告,也因打了人,害人重傷,怕被反告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這次事件,給了我很大的教訓,我在自責中,多次做了檢討。我猜,這位放射師,也應該獲得不少教訓,必然對他產生很大的影響,除了改變喜找人聊天、做事常抱怨的壞習性外,也必然養成好習性,盡忠職守和戰戰兢兢做事了。
三十幾年來的自責,我常午夜夢迴,多次深自檢討,檢討這次的缺失,是否有值得改進的地方,我提出五點檢討。第一點檢討,檢傷分類的重要性。當年,還沒有檢傷分類的機制,夜間急診,病患逐次就醫,沒有輕重分類,驚覺性不夠,容易疏忽重症的治療。慶幸地,民國88年,健保局才首次公告急診四級檢傷分類標準;民國99年起,衛生署才全面實施新的急診五級檢傷分類標準,分成復甦急救、危急、緊急、次緊急、非緊急共五個等級。這次的壓力性氣胸就屬於「復甦急救」,急診室就不會犯疏忽了。
第二點檢討,急診不該由年輕的住院醫師獨撐大樑。當年,彰基的制度,也是全國各醫院的常規,急診就是資淺的住院醫師當班,背後雖然有總醫師當值,卻是在家當值待命,有事才電話聯絡。以這次壓力性氣胸來說,電話總醫師後,等總醫師半夜從家裡趕來醫院,你想想看,來得及嗎?病患可能已死了好幾回了。很慶幸地,這種情形早已改進了,近一、二十年來,大醫院的急診室改由主治醫師面對病患了。當然,避免主治醫師過度勞累,也讓住院醫師有學習的機會,經過檢傷分類後,復甦急救和危急的,由主治醫師診療,住院醫師幫忙協助;緊急、次緊急和非緊急的,則可讓住院醫師上陣了。
第三點檢討,急診病患是相當複雜和統括的。急診病患進來,不該單純地分內科、外科、兒科或婦產科,然後,由所屬科別的主治醫師來診療,因人體生病是整體的,可能涵蓋一個科別以上,例如
一個車禍病患,他也可能合併甚多慢性疾病,如心血管疾病、糖尿病、高血壓的,此時,單要找外科主治醫師是不夠的。當年,我在處理壓力性氣胸病患,內科醫師、婦產科醫師能幫得上忙嗎?沒辦法!至於小兒科醫師呢?絕不可能!當年彰基,夜間小兒科急診,病患多到有如白天門診,一個晚上看診一、兩百位,所以,小兒科的內規,小兒科值班醫師隔天是休息的。很慶幸地,急診科醫師獨立出來了,所有急診病患由急診醫師診療,除非較特殊的病例,才找該專科醫師協助。
第四點檢討,不僅是放射師,包括醫檢師、護理師、呼吸治療師、心理師、職能治療師、復健師、語言治療師、物理治療師等等,都是整個醫療團隊的一員,大家應有團隊精神,同舟共濟,同甘共苦,風雨同舟,同心協力,務必盡自己本分,不但盡到職責,還要戰戰兢兢地,把自己的責任做好、做美和做善。這次的壓力性氣胸,如果放射師能謹守本分,把自己的工作做好,在病患停止呼吸、停止心跳以前,重回急診室,我有能力把病患救回來,因插胸管手術,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啊!坦白說,病患不至於死,他死得很冤枉。
第五點檢討,我要檢討自己。我是否太窩囊了?我是否見死不救?我是否不配當醫師?我把自己擺中間,把病患的利益擺旁邊?明知心肺復甦術,可以救回病患的機率很低,可能百分之一,甚至可能千分之一不到;但插胸管手術,活命的機會反而較高,然而,我是膽小鬼,我害怕了,我退縮了,我竟然選擇不作為,以保護自己,避免可能會面對的危險,也就是醫療糾紛。遺憾!我做對了嗎?還是做錯了?即使是今日,我可能還是兩難的抉擇!今日的醫療糾紛,是往日的千萬倍,有可能的場景是如下:「我要告醫師!既然要插胸管,為何不早插?竟然拖延到最後階段,我要告醫師疏失,延誤病情!」
這次的死亡案例,讓我自責了三十幾年,至今,仍然啃噬著我的良心,我不知道我是否錯了!不僅如此,它對我人生造成兩大改變。第一個改變,我的個性原本就是謹守本分的人,為此,我更加謹言慎行,盡忠職守,戮力從公,且戒慎恐懼、誠惶誠恐、戰戰兢兢、如臨深淵、如履薄冰,務必做好每一件事。我可以告慰先父和先母,我繼承先父的衣缽,我幹了二十年漂亮的公務員。第二個改變,它讓我更謙卑,醫師沒什麼了不起,醫師不僅不是萬能的,還有甚多侷限的,也不要口口聲聲自視過高,在醫界,包括我,把業績擺心中的,比比皆是,「一邊救人,一邊害人」,醫師自負什麼!這也是我轉入公衛的一個契機。世上每一個人,包括醫師,要當菩薩,不要當魔鬼。(108年12月22日完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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