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二十三回:妓女吳春闖吳家
上回提到,光緒10年,吳桃出生那年,年底,農曆12月16日 ,尾牙,清水庄木桶同業堂口,統領林木桶,召集15家同業,在城隍廟街口的味滿樓,主辦同業聯誼兼吃尾牙,相當於今日的「年終忘年會」,有人改成「年終望年會」。擺宴上,打破慣例,來了兩位木桶街尾,茶舖裡的賣娼女,其中一位,羞澀,年約15,席間,對我曾祖父似有好感,直往身邊挨,反覆磨磳。我曾祖父飛來艷福嗎?不!沒吃到魚,反惹腥。
為了這女孩,我曾祖父吃了大巴掌,怎麼說?尾牙宴後,歲終年末,緊接著臘月29,年夜飯,如往例,團圓飯不僅向祖宗、神明祈福,年終慰勞自己,更是全家大小的大團聚。在客廳,兩桌併一桌,祭拜完祖先、媽祖婆和魯班祖師爺後,加上大甲客父母一家3口,清水娘家一家4口,總共13口人,大人7位、小孩6位,歡歡欣欣,除了最小的吳棗、吳桃沒座位外,大家各自入座,有說有笑,大塊朵頤,吃得不亦樂乎。
誰坐主位?豈庸置疑,當然是我曾祖母,她是一家之主,絕不會是我曾祖父。她最樂了,左手抱著吳棗,右手直夾菜給潘松,因潘松有點娘,故意搶先,把兩顆大雞佛,比土雞蛋還大,全給他,然後夾雞腿。吃佛補佛,但願來年,5歲的孩子能陽鋼些。至於吳祥,也是搶先,把另一隻後雞腿給了吳祥。為了避免偏心,接著,繞行一圈,不管大人小孩,都在他們碗裡,夾了大魚大肉。
小孩心思細,心脆弱,可虧了大人,不能怠慢了小孩,黃土和黃場,各分了兩隻前腿,雖不若後退大塊,也讓孩子心窩暖。我曾祖母除了表現愛心、孝心外,顯然在突顯和標榜大媽的地位,和一家之主的權勢。大家心裡有底,不去說破,也故意拱著她。大人心中期待著,等著我曾祖母飯後大紅包,小孩則盼著壓歲錢。
民國53年,我13歲,初中一年級,年底尾牙,在民族路口,觀音亭斜對面第一家店舖,三樓頂樓陽台辦桌,席開6桌,這是我大阿姨家,民權市場大商販,年度犒賞員工、自己和親戚。
我媽媽帶著我過去,孩子正處青春啟動期,食慾和食量大得驚人,一餐六碗白飯是正常,難得有此機會,用別人的大魚大肉,餵飽自己的孩子,是我母親所要的。媽媽帶我就定位,坐在較偏遠的位子上,把我獨自留著,她就忙著團團轉,急著招呼客人去了。
沒想到,客人來得多,超出預期,我大姨丈走過來,「喂!小朋友!你起來,這位子讓這位客人坐!」他自己孩子眾多,有12個,他哪能喊出我的名字?沒說聲對不起,也沒安排我的去處,我就硬生生,從座位上被趕下來,還被晾在旁邊。
我不是難堪,而是,很傷心,很傷心,很難過,很難過,紅了眼眶,幾乎哭出來。我當然忍住,初中生的大孩子,怎能像小孩子般,嚎啕大哭,或賴在地上,頂樓陽台上,哭天喊地?我忤在現場,10餘分鐘,悲傷著,我媽媽發現了,趕過來,拿著一把椅子,將我帶往另一桌,請人挪出空位,讓我擠進去,與眾人同桌。總算,維護了我脆弱的心靈,和保全了我那薄如紙的面子。
之後,我發誓,往後,絕不吃白食,絕不接受邀宴,打死也不。我內人常罵我,活到這麼大,應該說這麼老,都沒有朋友,不見有人到家,不見與人餐敘。其實,那是幼年,50年來,所受的心靈創傷,延續至今,且如湖面漣漪般,擴大再擴大,把自己封閉,讓自己自閉。
另外,我還發現,我媽媽沒上桌,因為沒位子,她蹲在外燴廚師的爐灶邊,吃著剩菜殘羹的菜尾。每回,我想到我母親,我就會哭,我就後悔,沒多聽媽媽的話,沒多孝順媽媽一些。
我大姨媽,張瓊煙,民國8年生;我母親,三妹,張瓊月,民國11年生,兩人相差3歲;四阿姨,張瓊雲,民國13年生,再差2歲;至於,二阿姨呢?民國9年生,自幼,送人當童養媳,住彰化市郊區,阿夷庄,簡稱「夷庄」,今日之「阿夷里」,名諱,我不知,彼此親疏有別。除二阿姨外,三個女人的名字,很像瓊瑤小說裡面的人物。活生生的生命,其人生曲折,悲歡離合,喜怒哀樂,也不下於瓊瑤小說裡面的主角。
我大阿姨,是我媽媽一輩子的惡人,也是一輩子的貴人。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,母死,大姊為母,我媽媽的婚事,全由大姊ㄧ手主導和安排,我媽媽沒見過我父親一眼,就出嫁了,而嫁給我父親,沒得到幸福,所以,大阿姨是我媽媽一輩子的惡人。因為自責,因為大姊若母,我大阿姨對我媽媽的關愛,如山高,如海深,相對地,愛烏及烏,對我媽生的六個小蘿蔔頭,也是關愛倍加,所以,大阿姨是我媽媽一輩子的貴人。
小時候,我家深受大阿姨照顧,等我長大了,當醫生了,反過來,我變成她們家小孩的貴人。人活在世上,應該以做他人的貴人為榮,為驕傲,也當成人生的目標。
我媽媽嫁給我父親,沒得到幸福;我大姊嫁給我大姊夫,也是沒得到幸福,難道女人都是「菜籽命」?油菜籽,撒到哪兒,活在哪兒,苦在哪兒嗎?不!時代不同了,女人經濟可以獨立,可以撐起自己的一片天,何須靠男人?女人也有追求幸福的能力,和獲得幸福的渴望。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,但要保證女人是幸福的。
我曾祖母,是強勢的,是鴨霸的,讓人不舒服,讓人委屈,但她的八面玲瓏,面面俱到,會給你留點餘面,不禁讓人折服,尤其,在人際關係上,也有窩心的一面,溫暖到心坎裡。我曾祖母對孩子的關切,噓寒問暖,不折不扣,點滴在心頭,關心到底,這是應該的,小孩的心靈,可受不了半絲的撕扯。
我蠻自閉的,我對大人可以不理不睬,顧左右而言他,但對小孩,我則不自閉,我會親近他們,擁抱他們,親切地談話對應,讓他們感受我是那太陽,輸送溫暖和愛心。各位看倌,小孩時所受的創傷,日後對他的影響有多大,超出眾人的想像。當然,推及及人,我對他人的愛,也擴及所有的弱勢族群,越是弱勢,更會得到,我那無半絲隱藏的愛。願天下的小孩,除了父母的愛外,世上的大人,都是他們溫暖的靠山,不擔心受傷害,不懼怕受委屈。
有表親關係的親家公和親家母,客家父母和娘家父母,兩兩 捉對撕殺,伐拳拼酒,單操一個、哥倆好、桃園三結義、四季紅、五魁首、六六大順、七巧、八連,喊聲震耳,炒熱氣氛。平埔族喝酒是拼面子,輸入不輸陣,且是千杯不醉。耳濡目染下,我曾祖父也愛上喝酒,不過,酒量平平,小酌尚可,否則隔日的宿醉,會頭痛欲裂,極度難受。
近代,分子生物學的研究,已經證實,原著民易酗酒,有其先天因素,是種族基因使然。酒精,就是乙醇,乙醇去氫脢作用後,乙醇轉變成乙醛;乙醛,經由乙醛去氫脢作用後,乙醛轉變成乙酸,乙酸再水解成二氧化碳和水排除。乙醛就是造成宿醉頭痛的主因,原住民的乙醇去氫脢效力低於平地人,乙醇較不易轉換成乙醛;而乙醛去氫脢效力高於平地人,乙醛較快速轉變成乙酸,因這兩種酵素基因多型性(Polymorphism)的不同,原住民喝酒後,血中乙醛濃度,遠低於平地人,所以原住民酒後的爽,平地人難理解;平地人酒後的頭痛,原著民說你是假仙。原住民更能體會,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真諦,以致酒後誤了工作,被炒魷魚,是有其先天上的宿命。中國人的勤勞,也應有其宿命,難怪21世紀,會成為中國人的世紀,是不是?
正當,大人酒酣耳熱,面紅耳赤,醉眼惺忪,還在拼輸贏;小孩則繞著飯桌,邊啃雞腿,邊追逐嬉戲時,突然前院大門,有劇烈的,急遽的拍打聲,在北風呼嘯聲裡,顯得蒼涼和淒厲,似乎在低吟,在哽咽,在哭訴,讓人不寒而慄,難道鬼魅下凡吃人?有誰會在團圓夜裡,不在家享受熱騰騰的火鍋,全家圍爐,所帶來的溫熱和溫馨,卻寒冬暗夜裡,在外面溜達,遲遲不歸呢?我曾祖母有些驚嚇,抖著身體,抬頭看了我曾祖父一眼,示意他去瞧瞧。
我曾祖父拿著煤油燈,走過天井,來到前面店舖,大門拍打聲更清晰,更大聲,更激烈。我曾祖父,顫抖的聲音,在門內喊著:「誰啊!是誰啊!」女人的聲音,大聲地,也是顫抖的,淒涼地喊著:「是我啦!彰化的吳春啦!」我曾祖父愣住,搖搖頭,搞不清誰是吳春。既然是女人,從門縫往外看,僅有一個人影,就放心些,否則,天寒地凍,饑寒交迫,鬼要防,盜賊更要防。
我曾祖父才打開一小縫,年輕的小女孩猛推著門,就衝了進來,我曾祖父有點驚嚇,見鬼了!機警地反手關上門,免得有人又衝進來。小女生進來後,雙膝一跪,不說半句,淒慘地直哭泣。我曾祖母隨後跟上,「怎麼了?小女孩住哪裏?哪地方人家?怎來我家?」
小女人抽噎著,開始說話:「我是木桶街尾,那家茶舖的女人,趁年夜飯,今日公休,老鴇和下人管理鬆散之際,我偷跑出來的。」我曾祖母一聽到賣娼女,火氣陡升,上個月,有賣娼女來買水桶,與我曾祖父打情罵俏,如今竟然找上門,明顯兩人有姦情,不分青紅皂白,猛然ㄧ巴掌打過去,把我曾祖父打得腳步不穩,倒退兩三步,眼冒金星。
「你認識她多久了?是你的老相好!何時去玩女人?」我曾祖父滿頭霧水,無端惹塵埃,愣在一邊,搞不清狀況,不知如何辯駁。
小女孩口才伶俐,很有條理地說:「我識字不多,上回來買臉盆,不知這裡店號,直到尾牙,在味滿樓,聽他們說,才知道是吳家福氣木桶店。那麼你是吳老闆,妳是老闆娘,黃不囉?」說到這裏,女孩放聲大哭。我曾祖母嚇了一跳,怎知道我的名字?
「吳大娘!您是我家的貴人啊!我是彰化小西巷,吳旺家的大女兒!」我曾祖母腦筋一轉,吳旺不就是那木桶批發商?負債累累,把小西巷房子度讓給我家的那位?原來狠心的阿爸,為了女人,散盡家財,如今,為了糊口,竟然將大女兒,以兩年兩銀元的代價,賣入娼院。多狠心的阿爸!罪大惡極的阿爸!死無葬身之地的阿爸!
各位看倌,請回到第十五回,家住彰化的某木桶批發商,我吳家木桶店重要的顧客,因花天酒地,認識風月場所女人,進而購屋、贈屋,包養同居,而批發生意遭設計,竟委由女人的姘頭掌管,當然,肉包子打狗,有去無回,女人與姘頭,貪得無厭,啃骨吸髓,落得人財兩失,債臺高築,瀕臨絕境。
我曾祖母討債追到彰化,彰化城中心,偏西門的小西巷。沒錢?當然拿房子抵押,否則拿整疊借據告官。批發商的老婆,哭得死去活來,哭訴與4個孩子,要流落街頭,當乞丐了。女人與4個孩子跪在地方,一把鼻涕,一把眼淚,猛向我曾祖母磕頭。女人同情女人,又是看到4個嗷嗷待哺的小孩,豈能沒有惻隱之心?我曾祖母自己下決定,房屋度讓給我家,但裡面加上切結,「除非我們搬來彰化住,否則房子無條件,免費供他們借住,直到孩子長大成人。」
這才是三個月前的事,剛把債務處理完而已,真的事事難預料,人生難預測,沒想到吳旺,潦倒到此田步,害得鬻女入娼寮。
這女孩,因打扮和穿著關係,與三個月前模樣差很大,但眉宇間,逐漸認出是吳旺的大女兒,吳春,她還跪在地上,抱著我曾祖母褲腳,哭求不要讓全家流落街頭。好好的女孩,怎變成這地步?我曾祖母惻隱之心又起,拉著小女孩的手,走過天井,來到客廳,「吃飯沒?應該還沒吃吧!跟我們一起吃啦!」
同業的女兒,也等於自己的女兒,有一面之緣的女孩,內心更疼著,儘往她的碗裡夾菜,大塊的雞胸肉,大塊的三層肉,直往碗裡堆。除了我曾祖母外,其他人也勸吳春,不要再哭了,趕快吃飯,也不要吃太急,免得噎了。兩個小蘿蔔頭,吳祥和黃土,拍著手,高興地叫著:「大姐姐!妳好漂亮喔!耳朵上面的耳環,這邊亮晶晶,那邊亮晶晶,好像天上的星星!」兩個小朋友圍過來,隨口唱著兒歌。
我曾祖母,勸吳春多吃點外,腦筋想到,從事花柳勾當營生者,絕非善類,不是地痞流氓,就是土匪惡霸,有的官民勾結,有的官民合流,黑白不分,魚肉地方,不是我家惹得起的。我曾祖母邊看吳春吃飯,邊謹慎地說:「妳躲到我家,不是辦法,這些惡霸會跑到彰化妳家要人,對妳父母,甚至其他弟妹,不會善罷甘休,反惹出更大風波,更難收拾。妳不要採用逃跑的方式,這是笨方法!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。」我曾祖母也擔心,如果我們藏人,幫助她逃跑,我們吳家會引火上身,禍根起。
女孩可憐,賣淫者,哪個不可憐?被推入火坑,等於被推入地獄,上刀山,入油鍋,這些還其次,對心靈的折磨和創傷,才真正的要命,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,生不如死。吳春說,她每天接客,一天少者30人,多者50-60人。月事來照常接客,除了較多經血的那兩天,可以休息外,一個月工作足28天,每天在水深火熱中,度日如年,恨不得死掉算了!乾脆自殺算了!
我曾祖母說服吳春,逃跑是下策,暫時不動聲色,事後再議。於是,在我曾祖母指示下,讓我曾祖父去茶舖,告訴老鴇,吳春是吳家遠房親戚,暫在我家圍爐,吃年夜飯,等明早再送回去。這是苦差事,外頭月黑風高,寒風刺骨,冷到骨髓裡,樹上昏鴉數隻,用聒噪撲翅禦寒,我曾祖父,將領子豎起,把帽緣下拉,不但無法保暖,反而越怕冷越冷,全身縮瑟到彎腰駝背。
茶舖內惡徒,發現6名妓女,獨少了吳春,正要出動人馬,大肆搜索抓人時,看到我曾祖父到來,自承吳春在我家。有個高頭大馬,滿臉疙瘩的中年漢子,呸了一聲,罵道:「她媽的,賽她娘!幹她娘!這種天氣跑出門,也不說一聲,害大家窮緊張,還以為逃跑了!等一下,這個臭婊子,不拉來毒打一頓,她以為她是誰?」
老鴇不放心,就派那位滿臉橫肉和疙瘩的中年漢子,隨我曾祖父到家,確認吳春就在我家。路上,那中年漢子,滿口髒話,「如果,吳春沒在你家,幹你娘,我一拳打死你。如果,吳春你沒管理好,半夜逃跑了,早晨見不到人,幹你娘,我一樣一拳打死你!」吳春,確實在我家。茶舖的人,就此回去了。
等茶舖的人走了,我曾祖母開始犯愁了,晚上大家都睡著了,吳春偷跑了,我家如何繳出人?麻煩大了,問題大條了。茶舖的人可會殺人,放火燒屋的。我曾祖母思索著,為了吳春好,也為了我家平安,就讓我曾祖父,便宜了他,去與我小曾祖母同房,而吳春就跟我曾祖母,一起睡在後院屋子。
如我曾祖母所料的,吳春想不開,不明事理,打死也不願再回火坑,半夜企圖逃跑,沒想到,我曾祖母,已交代我曾祖父,從外面把後院屋子的門鎖死,她逃不了。隔天清晨,雞鳴不歇,吳春還在吃燒餅油條,茶舖已派兩名惡徒,把吳春接回去了。
事情不是就此結束,首先,隔日,我曾祖母女人家,由我曾祖父作陪,拿了糖炒栗子當禮物,前往街尾茶舖拜會,請老鴇多關照吳春,多疼惜她;同是,偷偷告訴吳春,吳大娘講話算話,會前往彰化告訴媽媽,想辦法把她解救出來。
我曾祖母,好事之徒,有雞婆個性的女人,選日不如撞日,再隔一天,就千里拔涉,趕往彰化去。我曾祖母來過一次,熟門熟路,很快就找到吳姓批發商家裡。吳旺,經過人財兩空的刺激,整個人頹廢消沈,無業遊民,自我放棄,自我放逐,等著人生結尾的到臨。
當老婆知道大女兒被賣到妓女戶,整個人呆了,老公不是說安排到有錢人家幫傭嗎?怎會是妓女戶,放聲大哭,拿起木凳往吳旺身上砸,「夭壽啊!你把女兒賣進妓女戶,你還是人嗎?你死沒人哭啊!你不得好死,你是路旁屍,死了身上長蛆!還我女兒來!我不要活了!」木凳沒砸到,乾脆甩過去,總算砸到頭部,吳旺頭上留著血。
我曾祖母,如何搭救吳春?她採用何方法,下回分曉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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