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二十一回：順產吳桃降吳家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二十一回：順產吳桃降吳家

上回提到，我曾祖母常抱著吳棗，在店門口，打招呼，搞交際，衝人氣，拚業績，意外發現，有風塵味女子來店買臉盆，妖裡妖氣，與我曾祖父打情罵俏，恨在心裡，「不要臉！沒男人啊！要搞人家老公？我老公也太可惡了，看到女人，涎都流了一尺長，不要臉！」向我曾祖父興師問罪，才知道木桶街尾有賣春女盤踞。基於好奇心，隔天早上，親自前往觀察。

我曾祖母，以為能看到啥東西，結果啥都沒有，沒店鋪，沒招牌，跟一般民宅哪差別？反門窗緊閉，孤零零，靜悄悄，半個人也沒有。我曾祖母笨死了，哪有人大白天逛窯子？而且還是早上。此行無功而返，好奇心暫且放心。

木桶街是清水重要街道之一，可長著，少說半里遠，因早市為主，早上正樂鬧著。由於木桶業最早進駐，故名木桶街，其實，木桶舖僅13家，其他店舖可多著。所謂早市，當然是早上營生的行業，人以食為天，三餐最重要，拼死拼活，還不是為了那三頓飯？

首先賣豆漿、米漿、燒餅、饅頭的，再來是市場，賣青菜、水果和牲畜肉等，當然，也有賣日常用品的，這些是瑣事，不去談。我曾祖母抱著吳棗，來到早餐店，自己喜歡吃燒餅，給孩子啃油條，於是買了一副燒餅油條。母子兩人，嘴巴動著，滿足著，往回家的路上走去。

剛踏進家門，老公正把一些木桶成品搬到門口，都是小件的，如臉盆、水桶、飯桶等，至於澡盆等大件的，太重了，也太貴重了，如檜木價高，則留在屋內。老公問：「去哪？」我曾祖母想到娼女與老公打情罵俏，心裡就有氣，「管那麼多！做你的事啦！天亮著，太陽要曬屁股了，還會遇到鬼啊！」

三月底，離清明節剩幾天，清晨寒意強，天氣仍抖嗦著，「早上露水重，寒氣盛，春分剛過，大人穿暖一點，小孩也要穿多一點。黃集早餐煮好了，我剛吃過，你快帶小孩進去，趁熱吃了。」吳棗生於光緒9年9月，已六個多月，會搶著吃粥。

穿過店舖，穿過天井，來到內屋，我曾祖母看到小曾祖母，臉脹紅，身體扭曲著，手抱著肚子，蹲在廚房地上痛苦著。已順月，應該陣痛發作。我曾祖母將吳棗放在床上，小孩已會翻身，擔心跌下，慌張中，用枕頭堵住床沿。趕過去，「要生了嗎？肚子一陣一陣痛是嗎？」小曾祖母忍著痛，點著頭。

我曾祖母喊著，我曾祖父從店舖，黃集從前院左邊小臥房，兩人不約而同，慌亂奔出，兩人扶著小曾祖母，半攙扶、半抱著，移進前院右邊大臥房，安頓下來，即刻去找接生婆。第二胎，說慢也慢，說快也快，快者，中午前可生下。

吳祥，光緒7年5月生，已4歲，很會說話，鬧哄哄中跑出來，「阿母！妹妹有吃大條酥，我也要吃！」口慾期，小孩眼中只有吃，哪管小媽生孩子？已超出思考範圍。平埔族叫油條為大條酥。我曾祖母粗魯喊道：「走開！不要吵！你不會去把妹妹的大條酥，搶來吃啊！」這種教育，難怪我祖父吳祥，長大變成敗家子，把吳家4分半田地毀了，害我老之將至，仍省吃儉用，要把那田產再賺回來。

我曾祖母，有生三胎經驗，加上巾幗不讓鬚眉，大剌剌喊著問：「落紅了嗎？」我小曾祖母陣痛又起，痛得講不出話，我曾祖母趨前，扒下小曾祖母寬鬆內褲，探頭一看，內褲裏頭褲襠處，糊著一灘血色黏液，「已落紅了！但未破水，還須一陣子，不過，接生婆要快點請來。」我曾祖父早已跑去找隱婆了。

隱婆住在城隍廟街小巷弄內，有一段距離，約一里半路。我曾祖母繼續發號司令，「快！拿條乾淨的內褲來。還有，放在廚櫃內的油氈布拿來，墊在床褥上。還有，放在後院衣櫃內的大包巾拿來，先準備著。」我曾祖母喊著：「二妹，要燒開水喔！」黃集在廚房大聲回話，已燒了。

沒多久，接生婆喘噓噓，跟在我曾祖父腳後進來，60餘歲的老太婆，清水地區生意最好隱婆，我家吳松、吳祥、黃土和吳棗，都是她接生的。她彎腰大口喘氣，「喘死我了！」我，今年65，6年前，跨兩邊心房，罹患心房撲動和心房纖維性顫動，中榮無法處理，轉北榮，雖接受心導管電燒灼術，仍偶爾會發作，心悸藥物不敢停，快步還可，若是用跑的，肯定心悸發生，死給人看。

產婆氣緩過來後，大聲吆喝：「破瓜了沒？產婦在哪裏？」產婆水平就只有這麼高。破瓜好難聽！足月的子宮，很像懷著大冬瓜，但比喻為瓜，未免太不尊重生命。當產痛開始，所謂產門的子宮頸，開始變薄和擴張，原本堵在子宮頸管的血狀黏液，會從產道排除，這就是「落紅」，發生於陣痛之後。

此「落紅」，非彼「落紅」，另一落紅，發生於女性初夜之後，因處女膜（Hymen）為外物撐破所致，何外物？各位看倌，自己瞭然，不要逼我講出來。老一輩人，以之作為在室女（Virgin）判定。我為何提到處女膜？因為我小曾祖母這胎生下女生，吳桃，小時候到青春期前，都非常正常和健康，好動和好玩，都勝於吳棗，等青春期後，13、14歲，月事仍不來，拖了2-3年，發育正常，就是不來月事，看遍漢地醫，吃遍中草藥，都無效。每次月事來，不僅腹痛厲害，還逐漸腹脹，最後，才在彰基診斷出來，接受小手術，不藥而癒。當時，我家已逃難至彰化城。我家祖先，吳桃，到底罹患何症？您不知，應該的，若是醫護背景，馬上會猜到，就是閉鎖性處女膜（Imperforated hymen），此為後話。

至於「破水」，所謂「水」，就是「羊水（Amniotic fluid）」，由胎盤完整包覆。生產過程中，因子宮收縮和擠壓，胎盤被擠破，裏頭的羊水，就經由子宮頸和陰道流出體外，此稱破水，表示產程繼續進行，停不住了。破水超過24小時，仍未產子，母子易爆發感染。早期，高齡產婦，擔心生下唐氏症（Down's syndrome or Mongolism）懷孕20週上下，會進行羊水穿刺（Amniocentesis），檢查羊水細胞的第21對染色體，是否多出一小塊。

產婆進到內房，我小曾祖母，雖春分剛過，天氣不挺熱，卻痛得滿頭大汗，此刻，陣痛又起，哀嚎聲起，齜牙咧嘴，咬緊牙關，臉部脹紅，鼓著腮幫子，抬高屁股，憋氣用力，把圓鼓鼓的肚子，頂得越圓越高，看了讓人難過。

隱婆把我曾祖父和吳祥趕出來，只留下我曾祖母，黃集則忙著燒開水，裡外奔跑流動著。隱婆抹上肥皂，用水桶內井水，清洗雙手，再用乾淨的包巾擦乾手。把我小曾祖母內褲扒光，右手往產道伸入，嘴巴唸著，「還好！不用緊張，慢慢來，留點力氣，產門才兩指寬，離全開還有兩個時辰。」

兩個時辰過去，薑還是老的辣，產門全開了，可以開始全心使力了。孩子是順產，可以摸到胎頭和胎毛，不擔心，只等水道渠成。沒數分鐘，在媽媽咬牙裂嘴，拼死用力下，胎毛看到了，胎頭也看到了，說時遲，當下快，隱婆伸出雙手，頂住胎頭，再往兩邊滑下，雙手拌著胎兒脖子兩邊，依據胎頭臉部方向，右轉，再右轉，兩階段，180度轉動，臉朝上，小孩順勢生了出來，隱婆右手掌瞬間往下移，準確地托住嬰兒屁股。

我曾祖父，在房外焦急著，突然聽到娃兒啼哭聲，聲聲震耳，響徹雲霄，蠻健康的哇哇聲，接者，隱婆喊著「是女生」，曾祖父懸著的心，終於放下了，又獲得一位健康的寶寶了。

誰來幫忙作月子，不用說，黃集自告奮勇。黃集陰了我小曾祖母40文錢，放在陶甕裡，埋在床鋪下地洞裡，我小曾祖母至今不知，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。除了我曾祖母給的薪資，另外，每天暗扣買菜錢，荷包可是肥滋滋的，不知往哪裏藏，連老公陳進都不給知。

人都是有私心的，我曾祖母怕花錢，小曾祖母的月子餐，從自己的一天7餐，降為5餐，兩天一隻雞，改為三天一隻雞，怕人家說她不公，三不五時，大聲吆喝：「大妹啊！要作好月子，老來少病痛，小孩才有奶。不過，不要補過頭，補成大姊這樣肥嘟嘟，沒人要，哪比得上外頭賣娼女！」我曾祖父無事惹塵埃，無端被扯進來，狠狠地被虧，裝聾作啞，不敢吭聲，儘快走開。

三天一隻雞，如果是我先母，不知要多高興！有十隻雞坐月子，多大的福份，有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！想起先母，坐月子時，身無分文，吃不起麻油雞，只能以魚肉代替，而先母不喜歡吃魚啊！我又不禁眼眶泛紅，淚眼婆娑！近世，窮國和富國難比擬，窮人與富人天壤別，讓人憐惜。幾年來，我家固定在世界展望會，認養四個小孩，希望世間更美好。

民國86年，我轉任衛生所主任，門診外，仍須從事預防保健工作。某天，我跟著地段護士，家訪某個案，個案生了10個小孩，家庭計劃關係，我們準備說服個案，接受輸卵管結紮手術（Tubal ligation），至少裝子宮避孕器（Intrauterine device），包括子宮環、子宮盾、T型子宮避孕器、激素型子宮避孕器、銅型子宮避孕器等類型。

鄉下偏僻山區，茅草土角屋，類似牛欄，家徒四壁，我們進屋子，沒有椅子可坐。女主人，37歲，卻憔悴得有如60歲，她說，她非常喜歡吃麻油雞，也只有懷孕，只有生產，才能吃到麻油雞。她終於接受我們的建議，轉介彰基接受結紮手術。當我們走出門，地段護士哭著出來，很有愛心的長老教會成員，我也眼眶含淚。後來，衛生所發動樂捐，也請長老教會發起樂捐。同是上天的子民，人不該有貧賤之分。

我曾祖母懷吳棗時，擔心流產舊事重演，自己決定搬到後院住。後來，大妹接著懷孕，也一起搬到後院，把房間讓給二妹夫婦，搬進來一同住，方便料理三餐，照顧兩孕婦。

我小曾祖母懷孕中期後，對性更有需求，每晚如母貓叫春，吵得很，我曾祖母不好氣地，叫她去找老公睡，沒想到，這個小賤人，順勢又自然地，常常半夜跑去前院，與我曾祖父窩整晚，天亮前再回後院，女人哪有不吃醋的？恨得牙齒都要磨平了。

這次大妹生產，我曾祖母早就計算好了，心裡奸笑著，把前院右邊房間當產房，就讓大妹住下來，至於老公呢？當然讓他搬來後院，跟自己同房。至於吳祥呢？前院房間釘有小孩臥鋪，小孩也習慣那床鋪，不願移到後院，於是吳祥與大妹母女同房。我曾祖母陰笑著，潑猴逃不出佛祖手掌心，老公也別想逃出，至少這半年，會是本人床笫上俘虜。想起賣娼女對老公的淫笑，和老公那張好色嘴臉，心裡就有氣，暗罵著，「晚上，讓你嚐嚐老娘的厲害！」

等作完月子，我曾祖母霸著老公，絕不讓步，因她發現，老公對她的熱情，消失殆盡，若自己不主動，老公都是意興闌珊，百般無意，肯定愛上年輕的小賤人，少自己兩歲的大妹，想到此，更是倒翻醋罈子，絕不放手。害得小曾祖母，晚上不時來到後院，低頭不語，好像祈求施捨，讓老公到前院住一晚。我曾祖母佔著茅坑不拉屎，還損起人來：「大妹！作月子一個月不夠啦！要像姊姊般，作了4、5個月，5、6個月呢！月子作得好，老來身體好。還有，小孩半夜多餵幾次奶，身體頭腦好。還有，半夜，不僅不要吵醒吳祥，更不要吵到嬰兒，否則哭起來，肚臍會脹大！」

怎說「肚臍脹大」？原來是臍膨出（Umbilical hernia or omphalocele，亦稱臍疝氣），蠻常見的先天性異常疾病，類似鼠蹊部疝氣（簡稱疝氣Inguinal hernia）。當嬰兒大聲哭，肚子用力，肚臍會鼓起和膨出，嚴重者，如碗口大，只有開刀一途；輕微者，如十元硬幣大，隨年紀增長，自然痊癒。

我曾祖父發現小孩肚臍鼓出一坨，很害怕，找上那位隱婆請教，隱婆蠻有經驗，安慰我曾祖父，「簡單，儘量不要讓孩子哭，不哭，不鼓，自然痊癒，但要用束腰帶綁住肚子，不讓肚臍鼓出。束腰帶是特製的，裏頭包有大錢幣，整條束腰帶是註生娘娘加持和過火的。」我曾祖父買了腹帶，不便宜，五文錢一條，但繡著一隻小老虎避邪。我曾祖父交代黃集，除了洗澡外，束腰帶整天束著肚子，大錢幣正對著肚臍，壓迫著肚臍。這種處理方式，原理講得通，符合近代醫學，我也曾如此指導年輕媽媽。隱婆常兼收驚、算命和開方，等於半個神棍。

因擔心小孩哭，必須隨時抱在懷裡，黃集很為難，日子久了，煩了，嘴巴翹得老高，可以掛豬菜籃子，還不時嚷嚷著：「我好辛苦喔！整天抱著小孩，不僅手酸了，連腰都酸死了！尤其，遇到煮三餐或洗衣曬衣時，孩子揹在背上，我的肩膀酸到要掉下來！」不同姓，黃集冠夫姓，名字是陳黃集，是兩家人，不是一家人，金錢事，當然要力爭。我曾祖父有些不捨，但不敢做主，免得老婆又無端解題發揮，想也知不敢，黃集有丈夫了，不能亂開口。最後，我曾祖母被吵煩了，也不是省油的燈，偏偏拖了一個月，再答應她下個月調薪，每月增加五文錢。黃集樂了，不抱怨了，做事更甘願，不再嘮叨。

日子飛快，小孩已邁入第六個月，不能每天喊小狗狗了，取何名？我曾祖父，想去請教原木桶店老闆，請人家算比劃。沒想到，我曾祖母心中有底，當仁不讓，毛遂自薦，她認為，取名字有何難，吳姓，單字名，還不簡單！她發話：「小孩農曆二月初，清明節前出生，正是桃花盛開季節；小孩紅潤，面如桃花，我們家有吳棗，棗子好吃，桃子也好吃，就取名吳桃好了！」我曾祖母自言自語，不管通不通，胡亂講一通，眼睛瞪得大大，詢問大家的意見。

大家長，一家之主，我曾祖父不發一言，還有誰敢發話？大家都噤聲不語，我曾祖母更囂張了，「好勒！就這樣決定了！我家的吳桃！吳桃！吳桃！」好像總統選舉，大聲喊凍選。我曾祖母，為何強硬要給孩子命名，道理簡單，她要證明自己是大媽，孩子是她的，孩子命名就該由她掌控！天下婦人心！天下婦人心！要如何評斷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