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八十七回：祖母吳鳳與兒孫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八十七回：祖母吳鳳與兒孫

上回提到，我祖父吳祥，是敗家子，把我曾祖母買的四分半田地，敗得精光，一分半厘不剩，一坪半坪不留，先人的辛苦努力，付諸東流，太不應該了。吳祥還有點羞恥心，但這點羞恥心，無濟於事，無法赦免他的罪過，啥羞恥心？他對外宣稱，好意幫朋友擔保，被朋友所誤，以致田地被拍賣抵債。當然，事實真相不是如此，是自己又笨又傻，鬼迷心竅，女人設局訛詐，自己受騙上當所致。自己好色，又貪小便宜，才會入人家的甕，活該！去死算了！

民國47年，我親祖母吳鳳，全家搬往莿桐腳，今彰化交流道附近。所謂全家，也僅四口人，除吳鳳外，就是我伯父鄭榮欽、我伯母吳阿好，和獨子鄭森。鄭榮欽是我父親吳茂林的同胞大哥。吳阿好不要我們孩子叫她伯母，要叫她姑姑，「阿好阿姑」，她認為「姑姑」比「伯母」親，且她是吳祥的養女，我們吳家女人嫁過去的，當然要叫姑姑。

無獨有偶，吳祥敗掉吳家田產，而鄭森，則敗掉鄭家房產。不過，鄭森不同於吳祥，他敗掉的，是自己辛苦所賺來的。鄭森空手起家，買了兩棟房子，又從他手上，敗掉這兩棟房子，回歸原點，最後，仍是兩手空空。

吳鳳一家，原本也住在小西巷，住在我曾祖母所買的簡陋小屋內，緊鄰我家。對我來說，「全家是你家，也是我家」，吳鳳家是她家，也是我家。小時候，我精力旺盛，又調皮搗蛋，吳鳳家像我家廚房，每天進進出出，跑來跑去，不分次數，不計其數。肚子餓了，不說半聲，櫥櫃找東西吃；累了睏了，不喊聲招呼，往紅眠床一躺，睡到天昏地暗。晚飯時間到了，害我母親急著到處找人。

自我懂事，吳鳳有兩樣東西，最讓我好奇，害得我，常窩在吳鳳身邊，寸步不離。我不曾見過鄭知高，他在我出生前，即過世。吳鳳一天抽三次水煙斗，時間相當固定，好像吃多了鄭知高口水，或同床共枕久了，變成了一樣自閉，同樣的時間，重複做同樣的動作。第一次，早上，洗完衣服，晾完衣服後，約十時左右，會坐在客廳躺椅上，抽三管水煙斗。第二次，下午，午覺睡醒後，下午三時左右，坐在紅眠床床沿，吞雲吐霧。第三次，晚上，約七時，昏暗煤油燈下，也是坐在紅眠床床沿，沈思，樂逍遙後，才上床睡覺。

第一次，我會趴在吳鳳大腿上。第二次，我會緊挨吳鳳的身邊。第三次，機會較少，母親會叫我回家，除非，我說要陪祖母睡覺。但母親不放心，因我是愛尿床的小孩，會把紅眠床整個尿濕，害母親洗床褥被單，辛苦兩、三天。我小時候很會尿床，唸國小一年級還會尿床，母親說我腎虛，又說我膀胱無力，聽老人家的話，常三天兩頭，麻油煎龍眼乾給我吃。我是不是喜歡吃油煎龍眼乾而故意尿床？

抽水煙斗有何好奇的？不是抽煙這個動作好奇，而是捲紙讓人好奇，好像變魔術。每一管煙絲，可抽三到五口煙。洋火柴點燃捲紙後，用捲紙點燃煙絲。當吳鳳裝第二管、第三管煙絲時，已經熄火的捲紙，吳鳳「噗」猛吹一口氣，好像嘴巴放屁，捲紙又重新燃起熊熊烈火，太神奇了！我百看不厭，且模仿百次，不！少說千萬次，也沒一次成功。

我好奇的第二樣東西，是吳鳳的三寸金蓮。金蓮非常的小，好像小人國在穿的，我一直難以想像，大人的腳怎麼放進去？吳鳳穿三寸金蓮時，我都看得目瞪口呆，好神奇喔！好像變魔術喔！還有，三寸金蓮有小高跟，讓吳鳳踩著蓮步，走路搖搖欲墜，我都跟在吳鳳後面，盼望她跌倒。我很好奇，上面大，下面小，頭重腳輕，重心不穩，怎不會摔跤？

或許是內疚吧？她虧欠我父親，她把二兒子過繼給娘家，讓鄭茂林改名為吳茂林，所以，吳鳳對我家六個孩子特好，尤其是我，捧在手心，摟在懷裡，比心肝寶貝還要寶貝一萬倍。古代女人重男輕女，加上六個孩子中，我最俊，也最聰慧，故很得吳鳳疼愛。當年，堂哥大我18歲，已是小大人，沒有人跟我爭寵。吳鳳最喜歡抱著我，猛親嘴，親完左臉頰，換親右臉頰；親完右臉頰，再換左臉頰，親個不停，害我臉上都是口水。等親完後，害我用袖子直擦臉。

不過，我不討厭，反而笑呵呵地接受，因吳鳳的習慣動作是，不用想，也不用猜，都可以知道，她會從櫥櫃，拿出麥芽糖餅乾，逗著我高興，然後給我吃。麥芽糖餅乾，是我的專利，其他兄弟姊妹想都別想。我也很聰明，跟吳鳳合謀，等我吃完麥芽糖餅乾，且確認嘴巴周圍沒有餅乾碎，也肯定口腔內不殘留麥芽糖氣味，我才會跑回家。我習慣動作是，漱口和洗臉，才神不知鬼不覺地，裝無事人般地回家。我的習慣動作，被我母親破解，她不看我嘴巴周圍，是否有白粉或餅乾碎，她看到我濕著臉，濕著頭髮，加上鬼精靈般的，欲蓋彌彰的喜悅，就知道我又有零嘴吃了。

吳鳳的家，因年代久遠，房屋破爛不堪，每到雨季，屋頂直漏水，外面下大雨，裡面下小雨，紅眠床都被雨水滴濕了。遇到吃飯時刻，拿著碗筷，不知往哪裡躲雨去，廚房、客廳和臥房，都下著小雨。記得有一次，我調皮地對吳鳳說：「阿嬤！我幫您撐傘，您趕快吃飯。」吳鳳呵呵笑，直說我乖，不虧她疼我。

鄭森，我的堂哥，長得很帥，據說外貌像我曾祖父，為人忠厚老實，內向穩重，話不多，但絕不自閉。首先，在森田百貨當學徒，近百年的老店，民族路上，緊鄰觀音亭廟，此百貨傳承數代，至今，仍營業中。堂哥循規蹈矩，努力工作，所賺的每一分每一厘，全交到吳鳳手上，對吳鳳特別孝順，孝順到我汗顏，我對母親也沒有這樣孝順。

因小西巷老家太破爛，他花錢買了一棟平房，在郊區，靠近今日之彰化交流道，舉家搬遷。有點距離，每回都由父親騎腳踏車，載我過去，約20分鐘左右；如果走路過去，要半小時以上。為何這樣孝順？為何賺的錢全都交給阿嬤？這是後話。祖孫情深，會讓人掉淚。這棟平房處郊區，沒有每天，至少每週會去一次，找吳鳳撒嬌去。然而，蓋了交流道，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不過，吳鳳早沒了，平房後來也沒了，找不找得到，都無意義了。

我堂哥有志氣，25歲，剛結婚不久，已工作十餘年，向百貨老闆請辭，獨自艱辛創業，在民族路另一頭，租店面，開設大千百貨。因為人親切，買賣誠實，童叟無欺，生意興隆，賺了不少錢。兩、三年後，在城中街，緊鄰民族路，花大錢，買了一棟三層樓房店面，開設第二家百貨，真的事業有成，達到個人巔峰。

很可惜，祖母吳鳳已死四年，父親鄭榮欽也死了三年，沒能見到堂哥娶妻、創業和買房，否則，她們不知要多高興！吳鳳可能會跪在祖先牌位前，猛磕頭和痛哭流涕，「祖先有靈聖，祖先有庇蔭，鄭家出好子孫，鄭家出人頭地了！」女人嫁雞隨雞，嫁狗隨狗，她口中的歷代祖先，當然是鄭家祖先，絕不會是吳家祖先。

堂哥的成就，毫無疑義，會想跟家人分享，特別是祖母吳鳳，甚於母親吳阿好！我瞭解堂哥，他第一個要分享的，肯定是祖母吳鳳。我跟堂哥不同，我第一個要分享的，是我的母親。每個時刻，自己有一點小出息，或兩個小孩有一些小成就，我都會在心中默禱，要母親來分享喜悅。我母親很可憐，她已死了17年，時至今日，她還不得閒，還要背負，我隨時給她的折磨。

每回，我遇到挫折，自己的，或來自孩子的，我都會情不自禁，暗中向我母親哭訴，「阿母！我好苦啊！」因為，她不僅是世上第一個挺我的人，也是一生一世，用一輩子挺我的人。不！不只一輩子，我相信，若我母親在天上，或已輪迴好幾世，仍然會繼續挺我。105年，母親節前夕，我想向母親說的是，「阿母！我想您！」各位看倌，我寫不下去了，我已經淚崩了。

唐朝女皇帝武則天，晚年，遲疑著，三心兩意，舉旗不定，躅踟不前，是否把皇位傳給兒子，還是傳給娘家侄子？後來，她幡然醒悟，如果傳位給娘家侄子，武家歷代皇帝后妃祖先牌位上，沒有她的名字，嫁出去的姑姑，也是潑出去的水，沒有她列名之處，縱然列名，也不是帝后之名。想及此，她能不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嗎？雖然，兒子姓李，不姓武。

堂哥獨自一人，開設兩家百貨，備極艱辛，堂嫂根本幫不上忙，她屬極度自閉，內向畏縮的女人。有眼無珠，娶到這種媳婦，吳阿好被吳家人罵死了，這是後話。堂哥聘請員工，招呼顧客，裡裡外外，自行打點，雖辛苦，但生意不錯，有賺錢，有出息，有成就，吳家人也替他高興。我唸高一時，曾趁寒暑假，到店面幫忙。當年，我忖思著，如果我考不上大學，當不成老師，就跟著堂哥，賣百貨，營生糊口。

可惜，好景不常，僅十餘年，我出外唸大學時，堂哥出了問題，欠銀行和信用合作社近千萬，苦撐，硬撐，拖不過半年，宣告倒閉破產，百貨關門，兩棟房子，郊區的平房，和市區的金店面，全部被抵債法拍。怎會這樣？堂哥是老實人，任何不良嗜好，一樣也沒有，不抽菸、不喝酒、不賭博、不嫖妓！哪會破產？

母親告訴我，「被騙了！上當了！」不能說遇人不淑，該說自己太笨了！因金錢往來，他認識某信用合作社員工，這名員工唆使我堂哥，放高利貸好賺，我堂哥當金主，下線借款戶，他負責。結果，我堂哥不疑有他，信其人，聽其言，真的用房子抵押貸款，幹起放高利貸勾當。不出兩年，那名員工，辭職，捲款潛逃，多次告上法院，纏訟經年，仍要不回半毛錢。

人生賺錢的機緣，只有一次，難得有第二次。老天絕不會是好人，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。我堂哥完了，一輩子玩完了，他回不到從前。我母親生前偶而叨念，怪罪我堂哥，「已經要倒閉了，還特別向自己親人借錢，真不應該！」是自己哥哥的兒子，我父親難指責，只能不吭聲。金額應該不大，我家自己也好不到那兒，似乎是ㄧ、二萬元，我告訴母親，「算了！不要去計較，都是一家人。」

往後，我堂哥用機車，堆疊很多百貨，找公家機關，不定時，臨時擺攤，賣各類百貨，主要是衣服、襪子和帽子，還搭配小餅乾和零嘴等。縣府、公所、戶政事務所、地政事務所外，南西北區和大竹區衛生所，以及衛生局，都是他常去的地方。每回，我堂哥來我辦公室擺攤，我不覺得丟臉，反而欽佩他，我發現，「做人的韌性，竟然這樣強！」我只可憐他，用機車搭載一大捆的百貨，太危險了。

約八年前，年紀大了，堂哥總算卸下擔子，不再騎著機車，載著百貨，勤跑公家機關了。如今，我堂哥84歲，已垂垂老矣，不管這輩子是成功或失敗，他仍然堅強地活著。我不禁稱讚他是，「勇敢的男人」！「沒有被命運打敗的男子漢」！

吳祥是自作孽不可活，他毀在女人的手上，不僅漁色，還牽扯酗酒和吸鴉片，要不得，死有餘辜。鄭森雖好多了，人品尚好，但仍落他人陷阱，可悲又可嘆。因祖父和堂哥的負面教材，還有母親的教誨，「非流汗賺來的錢，不是錢，留不住。」我不僅沒有不良嗜好，也從不從事金錢遊戲。

我母親常說：「大富由天，小富由勤儉。」我終生的信念，老天爺不會是好人，只會捉弄人，大富別幻想，不如「省吃儉用，錢財不愁」。我不玩期貨、股票，我不簽六合彩、大家樂，我也從來不拜財神爺，發財對我如天上浮雲。各位看倌，得了橫財，來了橫禍，您願意嗎？您還要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