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三十七回:吳勇返鄉送父終
上回提到,吳祥,這個小色胚,每回洗澡,就是氣焰高,愛搞怪,天下我獨尊,宇宙我獨大,挺著勃起的雞雞,對著吳桂香耀武揚威,但吳桂香不理這套,見怪不怪,視若無睹,嗤之以鼻,久而久之,吳祥自覺無趣,搞不起興趣,不如自己玩自己,有趣多了。總算,讓吳桂香鬆了口氣,更多心思,去精進刺繡工法。有一技在身,自立自強,女人也可以安身立命。
這種小孩的鳥事,烏煙瘴氣,無聊無趣,不費神再提,忽略之。民國101年,除了彰化市第一公墓父母墳,在建國科技大學旁;彰化市第二公墓曾祖母、祖父、兩位祖母,在培元中學旁,總共六位先人,仍續留原墓地外,其餘吳家8位先人,在我大嫂主導下,找土仔工,一次撿骨拾金,全部恭奉,三牲四果祭拜,入座剛成立不久的秀水鄉納骨塔。
陰宅術士說,我家父母墳,處山坡陵線上,背面雖無靠山,但正面是谷地,屬龍潭穴,大吉大利,會庇蔭後代子孫,高官厚爵,光宗耀祖,福氣無邊,故不宜搬遷。父母墳,葬了三人,包括先父吳茂林、先母張瓊月,另外還有家兄吳深楠。家兄,因胰臟癌末期,併多發性轉移性肝癌,104年10月27日,剛過70歲生日後兩天,病逝彰基;11月8日 ,發引台中市火化場火化;11月10日,葬於同墓穴,終生與父母作伴。
當家兄,忍了兩個月的不適,透過大嫂,首次向我訴苦,腹脹、腹痛、食慾不振,偶而併發嘔吐時,當醫師的直覺,我擔心,我害怕,即刻安排,轉介彰基胃腸肝膽科就醫,但為時已晚!命啊!胃鏡檢查(Gastrofibroscopy),僅炎性反應,輕度胃炎(Gastritis),沒大問題;緊接著超音波檢查(Sonography),沒切片或穿刺檢查,主治醫師馬上電話通知我,不妙,跑不了,宣布為多發性肝癌(Multiple hepatoma),末期,醫藥罔效,開刀(Operation),遲了,電療(Radiotherapy)和化療(Chemotherapy),無效。後來電腦斷層掃描(Computer tomography scan),證實胰臟癌(Pancreatic cancer),才是原發的罪魁禍首。嗚呼!悲矣!
從診斷為癌症末期,至撒手人寰,兩個多月,醫院方面,均由我聯繫安排。先住進旭光路彰基總院,急性病房,待了近月,再轉中華路院區,慢性病房。家兄彌留前,意識尚清楚時,他已ㄧ、兩個月無法進食和灌食,僅靠全靜脈營養(Panvenous nutrition)給予,他兩次問我,我是他最親密的,可信賴的,唯一的弟弟,也是當醫師的弟弟,他有氣無力地,用哀怨求助的眼神說:「聰賢,怎麼都沒有比較好?」沒有怨恨,僅有哀怨和無助。
我心如刀割,喉頭哽咽,眼眶泛紅,幾乎淚崩,我堅決忍住,絕不能哭出來。我用欺騙的話,安撫他:「Nisan,慢慢來…,不要急…,你弟弟是醫師,我讓你靠,保證給你最好的醫療。醫院院長、副院長,還有兩位主任,我都認識,我是衛生局科長,他們都要賣我的面子,當然給你最好的醫療。你放心…,你不要擔心...。」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謊言,也是最悲痛的謊言。我藉故,躲去廁所擦眼淚。大嫂堅持不說,家兄至死,不知自己罹癌。
至於另外四位祖墳,也是大富大貴,吉祥寶地,背面有斜坡高地,靠山挺穩的,庇蔭子孫,代代有貴人相助;而正面更棒,視野開闊,彰化平原一望無際,可鳥瞰台化工廠,和遠望大肚溪橋。人立在墳前,天人合一,神清氣爽,我融入天地間,天地融入我心中,連我這個門外漢,也知此寶地,非比尋常。陰宅術士說,千分之一,萬分之一,難求的好寶地,世世代代,子子孫孫,必有賢人出。所以,我大嫂表示,永遠保存,絕不遷葬。
此四位祖先墳,墓碑上,祖籍是安溪,雋刻四個人的名字,最上頭是我曾祖母黃不,下面是祖父吳祥,吳祥兩邊是我前後任的祖母,至於兩位祖母姓名,往後再敘。至於,與吳祥有些牽扯和瓜葛,有些情愫的童養媳吳桂香,是否在列?沒有。她沒嫁給吳祥,如果嫁給吳祥,我身上將流著平埔族、荷蘭人和客家人的血統,當然,還有漢族血統。我曾祖父吳勇,漢族;我曾祖母黃不,平埔族,併流著荷蘭人血統;至於吳桂香,也是漢族中的客家人。
入座秀水鄉納骨塔的8位先人,有一位是「吳頭」,他是誰?他是我曾祖父吳勇的弟弟,遠在長山,福建省內安溪,偏遠鄉間的親弟弟。下面數回,吳頭將登場。
光緒18年,農曆8月15日 ,中秋節,過後沒幾天,輾轉傳來大陸家鄉訊息。光緒4年12月15日,我曾祖父吳勇結婚那次,長山父母請人寫家書送來,這次則是請人帶話過來,原因是狀況緊急,慌慌張張,來不及請人寫信,直接請人送話,「父親病危,請兒速回!」我曾祖父接到訊息,紅著眼眶,面向西方,雙膝一軟,跪倒地上,流下淚水,汩汩不停,停不住,止不了。我曾祖父苦著,父子情深,血濃於水,回憶過往,淚滿襟。
同治13年(1874年),寒冬,天寒地凍,朔風呼嘯,因盜匪盛行,荼毒家鄉,生活困苦,三餐不繼,前途茫茫,生不如死,我曾祖父13歲不到,年少小孩,懵懵懂懂,在父親吳高、母親招治,及弟弟和妹妹,舉家四人陪同下,在福建沿海圍頭灣,父親幹譙聲,逼迫下,和母親哭喊聲,不捨中,目送我曾祖父,哭泣不捨地搭上小船,遠渡黑水溝,面對不可知的未來。
我曾祖父,縈繞胸膺,十餘年來,永難忘懷父母,在他上船前的叮嚀和祝福,「阿勇啊!平安順利啊!好好過日子,不要忘記阿爸和阿母,不要忘記咱的故鄉啊!」父母給的三樣東西,長山的泥土、家鄉的鐵觀音和故鄉的清水祖師爺福袋,我曾祖父一樣也沒少,戒慎恭敬地,供奉在神案桌上,不僅逢年過節祭祀,還每天早晚三炷清香,頂禮膜拜,祈求自己一家人平安,也祈求長山的父母平安。
我曾祖父,又不禁想起那狠毒的黑水溝,自己這條小命,若非同行的遠房族親,貴人之手的拉拔,早葬身海底,天人永隔。在大甲溪,若非遠房族親抱著拖上岸,也一樣葬身溪底,成了台灣冤鬼。在大甲溪岸,若非平埔族客父母收留,發高燒,併發肺炎,也讓自己客死異鄉。
想起過往,我曾祖父,感傷莫名,更是哭得死去活來,害我曾祖母和小曾祖母,在旁陪著拭淚。至於6個小蘿蔔頭,感染到悲傷的氛圍,收斂起歡笑和嬉戲,默默地,小心地,不敢造次,呆立一旁,不發一語,僅有童養媳吳桂香,較成熟,懂人情世故,右手袖子擤著鼻涕,左手袖子擦著眼淚。
哭過了,傷心過了,在我曾祖母首肯和協助下,我曾祖父噙著淚,開始打包。錢最重要,出門三不便,處處要花錢,車資、船票、伙食和住宿,樣樣要錢,沒錢出不了門,但旅途怕搶,只能部分現金,部分錢票,錢票還須縫在褲頭暗袋裡。再來是衣褲,台灣秋老虎,不是秋高氣爽,而是艷陽高照,汗流浹背,但舟車勞頓,過黑水溝,回到老家,已是寒冬時節,禦寒衣物一件也少不得,三件大衣和外套,不怕弄髒弄縐,用麻繩綑得緊,減少佔據行李空間。
接著,準備乾糧,路途遙遠,前不著村,後不著店,三餐不繼,飢腸轆轆,乾糧正可解飢。乾糧應如石頭,只要能存放兩個月不壞,不發霉,不腐敗,管它是否好吃!管它是否冷如冰、硬如石!再來,老家窮鄉僻壤,生活困苦,物質缺乏,一貧如洗,給錢以外,總多少帶點禮物,伴手禮,台灣土產,孝敬父母,表現子女的孝心。
選日不如撞日,隔天,一大早,我曾祖父揹著大麻袋,右手提小麻袋,左手提小包袱,依依不捨,時時回顧,終於啟程。最不捨的是我小曾祖母,顧不得面子,也顧不得我曾祖母不悅,衝上前去,嚎啕大哭,抱著我曾祖父緊緊不放,半點也沒想鬆手的意思,害得我曾祖母,出面勸解,「三八查某人,要死了嗎!哭啥死人!觸霉頭啊!」又拉又扯的,不行,用打用罵的,才能讓我小曾祖母放手,我曾祖父始能上路。除了我吳家人,來送行的,還有清水娘家人、大甲客父母、林木桶夫婦,李山夫婦、陳進夫婦,以及木桶街同行等親朋好友,都來送行,祝福旅途平安、諸事順遂。
我曾祖父,在大甲溪口搭上小船,北上,到大稻埕,再轉搭大船,渡黑水溝,過澎湖,往廈門去。此行,風平浪靜,但海上,仍搖晃顛簸,我曾祖父,頭暈、噁心和嘔吐,食不下嚥,足足渡過三天三夜,總算上岸。上岸後,休息了一晚,養精蓄銳,隔日再上船,搭渡船,接駁到泉州港。
泉州下了船,上了陸地,往後都是旱路,照樣辛苦,沒有今日的火車、客車,僅有板車、牛車和馬車,走走停停,行行復行行,其辛苦困頓,非筆墨所能描述。旱路,也走了五、六天,才進入內安溪境內。古人說的對,近鄉情卻,但是,離家近20年,家鄉沒多大變動,仍是窮鄉僻壤,仍是困苦偏鄉,大人,眉頭深鎖,面黃肌瘦;小孩,眼神呆滯,面有菜色,我曾祖父換來的是悲傷和不捨。
崇山,峻嶺,山谷;小橋,流水,昏鴉,太陽西斜,歸燕還巢,我曾祖父,舉步維艱,風塵僕僕,終於回到老家門口。首先,倚門而立,蓬頭垢面,彎腰駝背的老婦,危顛顛地衝了過來,沙啞的聲音哭喊著,緊緊抱住我曾祖父,「我兒啊!我的阿勇啊!我是你老母啦!想死我了!我已等你十多天了!我的...,我的兒子...,我的兒子啊...!」非常非常悲淒的哭聲,差點憋氣,喘不過氣來。
哭聲,肝腸寸斷,痛入心扉,草木同悲,路人落淚。我曾祖父定睛一看,幾乎認不出是多年不見的母親,哪是老母啊!老態龍鍾,風燭殘年,極度枯槁的一個人,不!不是一個人,而是苦命的半個人!但眉宇之間,終於認出是夢中渴望見到的母親,再也忍不住,我曾祖父跪了下來,放聲哀號,哭聲震四野,天搖地動,烏鴉飛滿天,落葉飄滿地,過往行人,無不動容,一掬同情淚。
母子相擁而泣,足足大半晌,難分難捨。後來,母親粗糙的手,牽著牽腸掛肚的心肝寶貝,往屋裡走,此時,門口擠滿人,經母親逐一介紹,都是吳家一家人。大弟和大妹,我曾祖父認得,大弟已婚,有兩個3、4歲的小蘿蔔頭;大妹也已婚,帶著2歲小孩,剛從娘家過來。再來,我曾祖父離家後,父母又生了兩女兩男,兩女均成年,已陸續出嫁,後面兩個男孩,大的,吳頭,15歲;小的,吳永泉,13歲,兩人相差兩歲,都是年輕小夥子。
我曾祖父,進入屋內,我高祖父吳高,已進入彌留狀態。客廳右手邊,鋪著門板,頭內腳外,平躺在門板上,身上蓋著破破爛爛的厚棉被,臉色臘黃,憔悴消瘦,顴骨凸出,臉頰凹陷,一息尚存,氣如遊絲,斷斷續續,時有呼吸,時無呼吸,似乎隨時會斷氣。我曾祖父,從門口開始跪下,手腳匍伏著,爬到門板前,低聲抽泣著,我高祖母忍著淚,怕吵醒死人似的,低聲地說:「老公!你每日思思念念的大兒子,吳勇,終於回來了!你高興嗎?你喜歡嗎?我們全家人都團聚了!你應該高興啊!你應該喜歡啊!趕快睜開眼睛,看看你的寶貝兒子啊!阿高...,阿高啊!」
原本氣若遊絲的高祖父,突然掙扎著,用力呼吸著,胸部大力起伏著,鼻孔用力開闔著,但不出ㄧ分鐘,胸部不再起伏,鼻孔不再開闔,我高祖父沒睜開眼睛,但流下兩行熱淚,就此,嚥下最後一口氣,停止呼吸,天人永隔。據母親描述,我高祖父,三個月前,開始腹部鼓脹,腹痛、噁心、食慾不振、體重減輕,皮膚變黃,眼白變黃,小便也黃,上腹部可明顯摸到種塊,當地漢地醫,把脈看診,診斷為肝瘕,若依現代醫學來說,就是肝癌。
我高祖父已彌留多日,為了見兒子最後一面,硬撐,苦撐,終於熬到最後,等到大兒子回家,然後回光返照,流下最後兩行熱淚,用熱淚跟自己的骨肉告別。父子情深啊!誰敢說,我曾祖父不是我高祖父的親生骨肉?骨肉分離,20年了,終於回家了,這是喜事,但回來給父親送終,又是悲事,悲喜交互,折煞人!我曾祖父如何與家人團聚,下回分解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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