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六十六回：桂香吳棗同出閣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六十六回：桂香吳棗同出閣

上回提到，吳棗堅持，欲嫁清水的林昌生，經過擲筊杯和抽籤詩，觀世音菩薩和媽祖，沒有反對，反而贊成，筊杯是聖杯，籤詩是上上籤。我曾祖母悔之晚矣，沒有神明堵吳棗的嘴，斷吳棗的意，她又管不住吳棗的堅決，只好放手了，用「女人是油菜籽，撒到哪，活到哪」，自我安慰。終於敲定光緒28年（明治35年，西元1902年）12月16日，與吳桂香同時出閣。歷史上，凡是用中國歷代皇帝年號，年、月、日均採用農曆計算，農曆12月16日，剛好是「尾牙」。

林昌生是紈褲子弟，林家在林昌生敗壞下，已成空殼子，苟延殘喘，搖搖欲墜，而且敗相已露，神明怎會不知道？如果神明知道，還會顯靈指示，那真的有神了！不！真的有鬼了！神明有好生之德，人也不遑多讓，會幫神明找藉口，「天機不可洩漏」，不是神明不靈驗，而是為了「天機」，不得不有隱瞞。

另外，儒家思想，孟子曰：「天將大任於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勞其筋骨，餓其體膚，空乏其身，行拂亂其所為，所以動心忍性，增益其所不能。」也會拿來當藉口，神明要讓人先苦後甘啦。事後發展，確是如此，後來吳棗生了個兒子，彰化名人，歷史留名。這個兒子與我父親同輩，是我父親的「姨表哥」，也是「姑表哥」，他照應了我父親，也照應了我家。這是後話。

人生要面對的抉擇，不計其數，如何面對？不少人讓神明來決定，擲筊杯和抽籤詩。民國79年，我表弟到醫院找我，請我到家裡，探視生病的舅舅。舅舅家，離我上班的醫院不遠，醫院在光復路，舅舅家在中山路，只有三分鐘路程。我告訴他，上午門診患者多，中午休息時間過去。

外公家，四女一男，舅舅是么弟，我母親排行第三，其中，二姊自小送人當童養媳。舅舅是我母親唯一的弟弟，乳名「火木」，民國17年生，小我母親6歲，個性耿直粗魯，講話很大聲，好像吵架般，讓人不敢親近，是我母親心疼的小弟。我母親說，因是家中唯一男生，眾人捧在手心，自小驕縱慣，個性較暴躁，年少時，常跟外公吵架；年長後，常怒斥自己孩子，上下親子關係都不好。

我自閉，幾乎不太講話，因有舅舅的負面教材，我特別叮嚀自己，不要在孩子心裡，留下不好的回憶。早年，我當孩子的叔叔、舅舅；近來，我當孩子的叔公、舅公，我不會遺漏跟小朋友打招呼，甚至，把小朋友摟在懷裡，抱在胸前，招呼著，「你好乖喔！你好可愛喔！」孩子一樣有自尊，也希望被大人看重和尊重。

雖然，我幾乎與舅舅無交集，記憶中，不曾單獨與舅舅相處過，也不曾單獨與舅舅談過話，但終歸是母親的弟弟，尤其自己是醫師，有專業，有職責，所謂「視病猶親」，不能忘了自己天職，何況是自己親人？我當然要去看他。至於民國70年，為了要買新居結婚，向舅舅借不到錢，金額不足，苦死了我母親，差點命喪九泉，這件事已成陳年往事，我母親都不計較，我當兒子的豈能計較。年紀增長，都已40歲，自己固執暴躁的脾氣，改進不少，對母親百依百順，她說什麼，都不反駁，唯一的回話是「好」。

聽母親說，舅舅近半個月，狀況不好，個性丕變，有時暴躁，有時沈默不語，有時自言自語，食慾不振，偶喊頭痛或頭暈，常臥床或躺沙發，體力漸衰。有親戚是精神科醫師，會是「老年憂鬱症」？看了兩次沒好轉，反而病重。

我進入舅舅家，上了二樓，看見舅舅躺在地上，人躁動，頭亂搖，手臂高舉擺動。我蹲了下來，連喊了數聲「舅舅」，全沒回應，沒睜眼，沒開口講話，意識喪失。眼皮眨得緊，抽搐著，瞳孔大小正常，對光反射正常，但左邊瞳孔，似乎對光反射較遲鈍。因母親娘家多人有精神病史，我懷疑舅舅是否罹患精神分裂症（思覺失調症），但三點症狀，讓人不放心，會喊頭痛，往地上躺，瞳孔反射怪異，是否腦部問題？沒發燒啊！不可能有腦炎或腦膜炎的問題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，「患者情況嚴重」！

我告訴舅媽，問題不單純，蠻嚴重，緊急送醫。我向醫院告假，要表弟叫了一輛計程車，攙扶著舅舅下樓，我陪著去彰基。我指定掛診某神經科主任醫師，前彰基同事，為人親切和善，醫術高明。在診間，12對腦神經，以及手腳四肢神經反射，全部檢查一遍，醫師已有初步診斷，他告訴我：「要住院，作進一步檢查，擔心腦部問題，須排除腦部腫瘤。」晴天霹靂，我震驚，也意外。

當年，腦瘤預後不好，沒有惡性或良性腫瘤之分，只要長在腦部，就是惡性。腫瘤增長，腦壓增加，會壓迫正常腦組織。除了開刀，放射線治療或化療等選項，機會不大，即使手術治療，效果也不好，且易復發。後來，電腦斷層確診是腦瘤。住院不到半個月過世，享年62歲。

舅舅也從事魚漿製造和販賣，大姨丈過世後，他自立門戶，我大哥變成他的夥計，也是唯一助手，領他的薪水。人死了，怎麼辦？我舅舅四個孩子，二男二女，四個孩子均已婚嫁，大兒子工廠領班，小兒子監獄管理員，因魚漿業辛苦，凌晨四、五點即要起床，又是勞力工作，兩個兒子均拒絕接收父親事業，我舅媽沒法，只好找我大哥商量，事業由他來接手，冰箱、機器等設備，還有生意上往來客戶等，全部讓渡我大哥。

我大哥和大嫂犯愁了，冰箱和機器是小錢，沒問題，但冷凍庫內魚貨存量近百萬，哪來現金？雖然，我舅媽同意分期攤還，但開創自己事業，好壞難料，仍是有壓力，心慌意亂。我大嫂學歷不高，國小畢業，遇到此抉擇，左右為難，接手？還是不接手？如當年我曾祖母般，只好求神問卜。

我曾祖母留下的傳統，從我祖母邱桂妹、我母親吳張瓊月，傳到我大嫂吳許月燕手上，神龕祭拜的都是觀世音菩薩，不過，從我母親那代，多增加了一位神祇「地母娘娘」。所以，我大嫂分別對觀世音菩薩和地母娘娘，分兩次擲筊杯，兩次都是聖杯。不擔心了，我大嫂決定接受了。何時接手？哪天接手？哪天正式開業？很多疑問，直好廟裡抽籤去。

主祭媽祖的南瑤宮，是彰化歷史最悠久、香火最鼎盛的廟宇，離我家不遠。我們住天祥路第一條巷子內，彰化縣警察局在巷口不遠處，警察局前門是中正路，後門就是天祥路，都屬南瑤里轄內，從我家到南瑤宮，路程十分鐘多些。我大嫂求籤問卜，南瑤宮當然是第一考量。

神明給的指示，不急，不慌，再等兩個月，等端午過後再接手，氣勢最旺。至於開業良辰吉日，算命仙給的日子是農曆五月十五日。好家在，神明沒搗蛋或搞怪，都給正面的回應。終於，我大哥順利創業，當起老闆。後來，生意興隆，日進斗金，數錢數到手軟，有如當年我大姨丈，在民權市場的風光。每天收攤回家，大阿姨把錢往床上撒，多到要我母親協助數錢。這是後話。

關於擲筊杯和抽籤詩，我大嫂另有兩次重大抉擇，也要神明指示，兩次都跟買不動產有關。第一次抉擇，民國82年，我已從彰化遷居台中烏日，某晚，大嫂打來電話，說想買民生市場攤位，對方以公告地價加四成出售，我說：「好啊！難得機會，保證不損失。」對方是我大阿姨的第三個兒子，我大阿姨生7男5女。

我大阿姨的大女兒，是我表姊，她的大女兒是胡婉玲，民視主播，胡婉玲見到我，要叫我表叔。大阿姨的第三個兒子，三表哥，跟大姨丈一樣，均因口腔癌病逝，已離婚數年的三表嫂，欲賣掉市場攤位，帶兒女離開彰化傷心地。為何說傷心地？故事太多了，這是後話，無法ㄧ次說完和說仔細。

大嫂說：「那麼，後天晚上8點，到代書處簽訂買賣合約，你跟阿鳳陪我去。」吳家幾代人，我學歷最高，我穩重，我細心，值得倚靠和信賴。「阿鳳」是我內人。我大哥和大嫂都僅國小畢業，識字不多，怕被人呼攏。自己親人，哪有說不的道理？不過，我溝通不良，也需要內人在場協助，所以簽訂合約，就由大嫂、我和內人，共三人前往。

買賣雙方簽合約時，年輕時曾是大美女的三表嫂，沒有現身，其實也不需要，她已將攤位權利金賣給了代書，是我們跟代書簽訂買賣。公告地價加四成是多少？乖乖，一千二百餘萬！哪來那麼多錢？大哥創業，自己當老闆，經營魚漿製造和批發，才僅兩年而已！沒錯，大嫂用現金，銀貨兩訖，不需銀行貸款。

我大姨丈在民權市場，以販賣魚漿起家，我舅舅和我大哥，從小跟在身邊，從學徒做起。我大姨丈賺錢，好像打開水龍頭，錢嘩啦啦狂洩而下。民生市場有六個攤位，舅舅買了一個，大姨丈買下五個，分別過戶給幾個兒子，我家窮，我大哥也沒錢，只能乾瞪眼。我大姨丈口腔癌去世，兒子女兒沒人要接手，就把設備和客戶，渡讓給我舅舅。我舅舅腦瘤過世，兒子女兒也不接手，再次渡讓我大哥。我大哥接手後，用心經營，早出晚歸，也賺了大錢。

是否從事魚漿業都會死於癌症？大姨丈死於口腔癌，舅舅死於腦瘤，我大哥104年死於胰臟癌併發肝臟轉移。目前大哥事業，由我侄子和姪女接手。因高雄源頭魚價高漲，生意獲利大減，不過，仍很可觀。事後，據我大嫂說，為了買下這市場攤位，她也向「觀世音菩薩」、「地母娘娘」擲筊杯，都是聖杯。亦前往南瑤宮，向「媽祖」祈求靈籤，均符合所望。

民國103年，我大嫂第二次抉擇，也是買房地產，同樣是民生市場攤位。上一次，是向大阿姨的第三個兒子買，這一次，則是向大阿姨第二個兒子買，我的二表哥。這次要買的攤位，緊鄰我大哥的攤位，管理方便。這次買賣愼重些，不僅邀我出面，一起到代書事務所，還邀請我大嫂娘家大哥的大女兒夫婦，她們夫婦本身是營建商，建案無數，根據地大抵位於台中海線一帶。

為何慎重？因為價錢翻一倍，82年價金一千二百餘萬，103年漲到二千五百多萬。我大嫂還是花大錢買下，全部是現金，分三次繳交，不須銀行貸款。害我大哥莫名其妙，「家裡哪來那麼多錢？」我大哥跟我一樣，從不管錢，只會努力賺錢，不僅不管錢，也不會花錢。

105年上半年，彰化縣公務人員協會辦理旅遊活動，內人聽到我想參加「北疆10+1日」行程，比我還積極，直鼓勵我去，她說：「都是我在花錢，不好意思，你也出國玩玩吧！」婚後，生了兩個兒子，民國75年前後，內人渴望如其他醫師同儕，移民美國，她二哥早年留學美國，現定居美國，因我膽子小，能力不足，懼怕，不敢移民國外。為了彌補內人遺憾，內人常出國，我認了，也接受了。可惜，北疆行報名慢半拍，額滿，向隅。

遇到這種大抉擇，我大嫂不放心，仍要請神明指點迷津，其實，不是要神明顯靈，指點迷津，僅是求個心安理得。怎麼說？大嫂事後告訴我，我才知原由。她說，向神明擲筊杯，第一次沒聖杯，不要緊，換另一種自己要的說詞，再次擲筊杯；第二次又沒聖杯，不要緊，再換第二種說詞，直到聖杯為止。擲筊杯，機率問題，多擲幾次，沒有不聖杯的道理。

至於抽籤詩，她說，籤詩以上上籤、上籤為主，下下籤或下籤所佔比率極少，她估計，不會超過一成。即使，抽到百分之十的那不幸，簡單，她會用百元紅色紙鈔，將那不好籤詩包好，折疊完整，然後丟進香油錢桶內，不再去想它。隔日，再重新抽籤詩，跟擲筊杯一樣，也是機率問題，反而比擲筊杯，更有上上籤的機會。我服了，我研究所畢業的，人生處事，不如國小畢業的。

我大嫂買市場攤位幹嘛？做生意，增列魚漿零售？或賣魚漿加工品，如魚丸、魚板、魚卷？都不是，人手不足，無法擴大營業，也太辛苦。目的為何？當然是收租。年利率1%，二千五百餘萬，年利息只有25萬多，但租金可是好幾倍。聽我大嫂說，市場攤位出租，不是年租，也不是月租或日租，但是，也是年租，也是月租，也是日租。怎麼說？

承租的攤商，是流浪商人，每週僅一個半天或兩個半天，在民生市場擺攤，其餘時間，則輪流在台灣各市場流竄。民生市場是傳統市集，每天早市，人口匯集，人潮洶湧，摩肩接踵，買賣興隆，生意好做，但仍有其限制，例如，賣衣服的，怎能奢望每天都有一票人買衣服？不如每週僅賣一天，巡迴各地擺攤更伐算。結果，我大嫂每個攤位都有十餘名房客，不僅分週一至週日，還分上午、中午和晚上場，有的收月租金，有的收年租金。坦白說，若非我大嫂能幹，管理起來還蠻辛苦。

歲月如梭，轉眼12月16日到來。依照男女合八字後，所挑的時辰，兩人出閣的時間，剛好錯開，吳桂香是上午8時至10時，吳棗是上午10時至12時。因蔡進財父母白手起家，魚販小攤，窮困人家，迎娶的場面，簡單隆重，但我曾祖母給的嫁妝，一份也不少，裝載兩牛車，比尋常人家澎湃好幾倍。預備上花轎，告別父母時，吳桂香大湖娘家父母也在場觀禮，但吳桂香拜別的是我曾祖父母，母子兩人哭得可淒慘，這母子是吳桂香和我曾祖母。

吳桂香跪在跟前，趴在地上，痛哭流涕，我曾祖母也哭泣。後來，我曾祖母也往地上跪，母女兩人就地抱頭痛哭，難分難捨，淒慘無比，直到吳桂香娘家母親，出手牽起母女兩人，「大好日子，是喜事，不要哭了！嫁了女兒，多了女婿，還不是每天見面。」我曾祖母才止住哭聲。說來好笑，吳桂香嫁給蔡家，蔡家就在我家隔壁。

我家右鄰，原「安溪發財木桶店」，前面店舖和後面住家，已由我家買下，如今，店舖租給蔡家擺攤販魚，後面的住家，後來也租給蔡家，而吳桂香和蔡進財的洞房，就設在這裡。所以，感覺超好玩的，吳桂香好似從左門嫁出去，又從右門回來。吳桂香的花轎是坐好玩的，在清水大街小巷繞一圈後，重回原點，又迎進自家門。

接著，清水林家迎親隊伍到來，親朋好友無數，鑼鼓喧天，歡天喜地，熱鬧異常，場面就是不同凡響，吳桂香完全被比下去。場面重要嗎？不管多熱鬧，它可不是幸福的保證。嫁妝，一模一樣，也是兩牛車，不因吳棗是親生的，嫁妝就多些。當然，除了嫁妝相同外，戴在身上的項鍊、耳環和手鐲等金飾，也是相同的，外型相同，重量也相同。吳棗是親生女兒，平時較驕縱，但拜別父母這時刻，仍然淚流滿面，哭得稀裡嘩啦，我曾祖母何嘗不也如此？母女兩人又是抱頭痛哭。

我曾祖母前面哭了一場，此回淚水沒有比較少，反而流了更多，因為她心頭掛慮者，林昌生人品好嗎？能給女兒幸福嗎？蔡進財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，了解得透徹，不必替吳桂香操心，她肯定幸福的。民國103年底，我三妹嫁女兒，彰化縣政府的府花，當舅舅的我，很高興，心中只有一句話，「要幸福喔！」夫妻，如膠似漆，水乳交融，白頭偕老，這就是幸福。每次，有女兒出嫁，當叔叔或舅舅的我，只有那句話：「要幸福喔！」

吳棗拜別我曾祖母時，我曾祖母淚水流得更多，因不放心，因擔心，結果，我曾祖母的操心成讖，吳棗嫁了大爛人。如何爛法？下回分解，敬請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