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六十五回:擲筊籤詩訂終生
上回提到,不管吳桂香評語,不顧我曾祖母反對,吳棗打定主意,執意要嫁給清水林家,俊俏的男人,怎麼辦?吳棗有我曾祖母的精明能幹,也遺傳了我曾祖母的倔強固執。知女莫若母,我曾祖母知道,硬逼的,行不通;硬拐的,也不行,只能慢慢磨。我曾祖母想出三個辦法。
第一個辦法,拖延法。我曾祖母進入吳棗閨房,坐在床沿說著:「還有兩家尚未相親,彰化的李家和台灣府城的蔡家,不如,等全部相完親,再來作決定,妳說好不好?彰化小西巷吳媽媽挺疼妳的,連相親都沒,就拒絕人家,不好意思,也不禮貌。」吳棗鬼迷心竅,不上當,一口回絕,「不要!」沒有商量餘地。
台灣俗語「愛到卡慘死」,當女人愛上了男人,會拋棄一切,不顧一切,縱然三餐不繼,即使流浪天涯,仍會跟男人私奔。我很好奇,僅是相親,不過是一面之緣,沒有一絲感情狀況下,男女之間的情緣,會繫得那麼緊嗎?綁得那麼牢嗎?看來,「一見鍾情」是千古名言,不得不讓人相信,愛是沒有理由的,沒有道理的。總之,愛是迷糊的。
我曾祖母的第二個辦法,也是拖延法,「清水林家大少爺,不知人品和品行如何?身家是否清白?有沒有不良嗜好?不如,我們拜託林木桶,幫我們打聽一下?妳說可好?」吳棗心意決,仍一口回絕,瞪著大眼睛,抬頭看著屋樑,「不要!」口氣冷到冰點。人在內,名聲在外,如果稍探聽一下,馬上可知底細,人焉廋哉?遺憾。
我曾祖母最後的辦法,也是拖延法。事到如今,我曾祖母將命運交給神明,就賭它一把,「我們到廟裡求籤,看神明怎麼說,如果是上上籤或上籤,這門婚事就這樣定了;如果是下下籤或下籤,那表示彼此沒緣份,妳說行嗎?」婦道人家,尤其那個年代,沒有不信鬼神的,要恐嚇或威脅女人,這招保證有效。吳棗不再拒絕了。後來,母女兩人,躲在閨房,低聲細語,終敲定,首先,在自家觀世音菩薩座前擲筊杯;然後到大甲鎮瀾宮媽祖座前抽籤,讓神明決定姻緣。
隔天,大清早,天朦朦亮,其他家人仍在睡夢中,在吳桂香燒開水,母子兩人淨身後,一起跪在觀世音菩薩座前,由我曾祖母帶領,焚香禱告,「民女吳黃不,清水地區人士,帶著小女吳棗,向觀音大師禱告請示,清水林家是否命中註定好歸宿?若答是的話,請聖杯。」吳棗在拜墊,三跪九叩後,由吳棗親自擲筊杯。三次筊杯,分別是笑杯、聖杯和笑杯。神明意思不是很明確,聖杯是答是,笑杯則是不表意見,到底是好歸宿?還是不好歸宿?吳棗心裡可樂著,兀自高興著,「一票對零票,神明認為是好歸宿。」一正一反是聖杯,兩正是沒杯,兩反是笑杯。
民國96年,從我89年6月1日,轉調衛生局疾病管制科,擔任科長,當年稱呼是「第一課」,已進入第七年。以前不曾發生的,我擔任科長後,很固定的,沒例外的,每年都會有一例死亡解剖案例,不是懷疑法定傳染病致死,就是懷疑疫苗副作用致死。直到99年,滿十年,十名死亡解剖案例後,這個魔咒才解除。真的嗎?平安沒五年,很遺憾,104年初,又有一例。但願從此不再有死亡解剖案例。今年,流感大流行,重症通報百餘例,死亡也十餘例,因死因明確,這些死亡個案,非解剖的對象。
96那年,某醫院通報疑似鉤端螺旋體病,男,39歲,一週前,與家人到清境農場旅遊,當天往返,老婆和兩個兒子沒事,僅有他一人連續高燒,引爆肝機能衰竭,快速敗血症,住院第四天死亡。檢驗報告排除鉤端螺旋體病,死因為何?不明。疾病管制局長官,今為疾病管制署,擔心清境農場有不明原因疫病,某中央科長電話通知我,「清境農場是風景區,若有不明疫病,那可嚴重!長官交代,請吳科長介入處理,務必讓家屬同意解剖。」
中央長官交辦,能不使命必達嗎?我只能硬著頭皮蠻幹。台灣人要求全屍,要家屬簽署解剖同意書,跟登天一樣難。第一步,我親自出馬,說明原由,請家屬配合公衛政策。沒意外,家屬拒絕,被個案父親和老婆趕出來。我沒有退縮的理由,第二步,我請里長陪同前往,希望看在里長的面子,家屬會同意。沒效,個案父親有軟化,但老婆堅拒。中央長官壓著,我無路可退,第三步,我再邀請當地賢達,包括里長,共三人前往,這位賢達是當地長老教會長老,在地名醫,某診所院長,正好是我醫學院學弟。這次有救了,院長解釋厲害關係,個案老婆聽進去,又不能不看院長面子。
個案老婆是軟化了,但不捨,也不甘,不甘的是,家裡經濟支柱沒了,孩子小,國小和國中,未來日子如何過?雖然中央有提供十萬元喪葬補助費,但杯水車薪,一場葬禮十萬元,還差遠啦!個案老婆希望,喪葬補助款能提高到二十萬,我當下電話中央科長,「中央法規是死的,十萬就是十萬!吳科長,你是否找在地的社福團體幫忙?」我沒社福團體人脈,且當下要馬上做決定,否則夜長夢多,悔之晚矣!怎麼辦?
我苦惱,中央的交辦要落空了,沒想到,這位里長,不愧是里長,他答應下來,另外十萬元他負責,由他找社福團體幫忙。我感激莫名,欠這位里長一個人情。不過,個案老婆另一個要求,必須連續三個聖杯,才同意解剖。我心裡驚呼,黯然神傷,「完了!死定了!哪有可能?根本是刁難,成功的機率太低了。」排列組合數學,1/2*1/2*1/2,機率是1/8,也就是說,連續擲三次筊杯都是聖杯的機會是1/8。我心灰意冷,懷著失望的心情,準備鍛羽而歸。
但里長不死心,不曾見過這麼熱心,願意極力配合中央政策的里長。如今回想,我何德何能,竟然能受這位里長的幫忙。里長二話不說,拿起三拄香,在死者靈前禱告。死者尚未入殮,遺體放在廳前,電風扇吹著,吹散屍臭味。我也雙手合掌祈禱。大抵上,我不捻香,我一直認為我是摩門教徒,雖然已好幾年沒上教會。
里長從口袋拿出兩枚十元銅板,然後跪下,接著開始擲筊杯。第一次擲出,是聖杯,我在旁邊看著,個案老婆也看著。第二次擲出,又是聖杯,我有些意外,不簡單啊!個案老婆也是意外兼驚訝。第三次擲出,竟然又是聖杯,我感動得幾乎哭出來,個案老婆不相信,跪在地上,頭趴在地上,仔細端詳,懷疑里長騙她,「真的是聖杯嗎?」我不是為死者悲傷,我幾乎哭出來,是因里長的熱心,讓我感動得想哭。這位里長,我不知他貴姓大名,但他是我的貴人,一輩子的感恩。
事情圓滿了嗎?解決了嗎?同意解剖了嗎?不!沒有!個案老婆驚訝,不信邪,內心一定說著:「不可能!絕對不可能!」不信邪又如何?下一步怎麼解套?死者老婆從地上撿起那兩個銅板,在靈前重新仔細禱告,嘴巴唸唸有詞,我猜,她內心一定大聲說著:「老公啊!有靈有性,你要顯靈,如果同意解剖就聖杯,不同意就不要聖杯。」結果,答案是,又是聖杯,連續第四次聖杯,1/16的機率!我眼眶糊了,我眼淚流了,不知是死者有靈,還是老天助我?臨門一腳,確定解剖了,老婆簽署了同意書。我感謝我學弟和里長的幫忙,尤其是里長,我所遇過最熱心的里長。不過,冥冥中,老天也在幫忙,我順利完成長官交代的使命。
怕夜長夢多,怕臨時發生變卦,動作越快越好。隔天,清晨,葬儀社將遺體送往彰化市殯儀館,殯儀館後邊,有一間解剖室,我是識途老馬,多次在此進出。早上9時,台北法醫研究所法醫到場,準時下刀。為了感謝死者同意解剖,也讓家屬能感受我的熱誠,從下第一刀,到縫合最後一針,我不離不棄,始終陪在死者身邊。我內心默禱,「一路好走!」解剖後,ㄧ、兩個月後,報告出爐,何死因?何疫病?仍然不明!
死者喪禮,中央給了十萬補助費,里長另外募了十萬,總共二十萬。因這個案子,因我的反應,向中央開口爭取,疾管署從善如流,於是,中央修法,立院通過,解剖案例喪葬補助費,從十萬,調高為二十萬。十幾年來,11例解剖案,沒有半個家屬會主動要求解剖的,都要靠我,好說歹說懇求家屬同意,較棘手的案子,我幾乎溝通到要下跪。
因每次都是我求來的,為了表示感謝和誠意,我都一起被關在解剖室,陪著死者走這一段路。相當淒慘的旅程,不是肝腸寸斷,不是肝腦塗地,而是開膛破腹,所有內臟,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腎是必然,還有大腸、小腸、膀胱、子宮等,大腦和小腦也照樣,全部掏出來,量大小和稱重量,在砧板上,切數塊標本供病理切片外,其餘大坨小坨臟器重新放回腹腔,然後從喉頭到恥骨聯合,大針粗線縫合。
頭蓋骨放回後,頭皮也如此縫合。心臟和肺臟,不會乖乖留在胸腔,而是往下溜到腹腔內,總之,內臟乾坤大挪移。如果整顆大小腦全是重要檢體,如腦炎、腦膜炎,放回顱內的,不是大小腦,而是縐揉一團的報紙。疾管科清一色是女同事,雖是護理、檢驗等醫事背景,遇到解剖案例,恐懼害怕,且禁忌多,均退避三舍,能閃則閃。我秉持長者風範,告訴同事,妳們閃遠些,科長一人承擔。
民國60年,解剖學隨堂測驗,十幾具大體老師排排放,教室內瀰漫福馬林嗆鼻味,淚水滴,鼻涕流,多待一分鐘,就是多痛苦一分鐘。每具大體,繫著題號,從一到十五,必須在最短時間內,否則會塞車,會被同學罵,助教催,把答案寫在試卷上,哪肌肉?哪神經?哪血管?不准寫中文,須寫醫學術語,不是拉丁文,就是希臘文。
這種環境訓練出來的,我豈會怕屍體解剖?然而,民國90年,我的第一例解剖案件,我回到辦公室,整個人眩暈,站不住腳,噁心欲嘔,中午那餐就沒吃了。我真的被嚇到,當鋸子鋸開顱骨,掀開頭皮,拿去頭蓋骨,剜出大腦後,頭皮往後覆蓋時,我看到的是半張臉,說不出的恐怖。第二次以後,經過調適,不再適應不良。每回同事要拿蒼蒲等避邪物給我,我回絕了。我沒做虧心事,替公家辦事,不怕鬼來磨。
民國98年,H1N1疫情大恐慌,疾管局大量採購疫苗,校園全面施打,也鼓勵孕婦施打。某孕婦懷胎四、五個月,不幸死胎流產,懷疑跟H1N1疫苗有關,疾管局指示送台北昆陽實驗室化驗。同事心裡發毛,頭皮發麻,算了,我體恤同事,不指派同事,由我負責來送了。我雙手捧著包裹,裡頭有死亡胎兒和整坨胎盤,獨自一人,搭公務車北上。
何不如一般檢體,由快遞來送?是遺體,不是一般的血液、血清、糞便或尿液的小檢體,如果事情爆出來,會是新聞事件,鬧出滿城風雨,我會惹麻煩,懲處或記過。人死,遺體如糞土,眾人驚慌,棄而遠之。近日,有人在Line傳西藏「天葬」影片,用刀削皮剖腹,用斧頭砍手腳,沒血腥,卻極端恐怖!人之臭皮囊,比糞土還不如千萬倍。生死看得多,我也活到這把年紀,人生還有什麼看不開的?不看開,還是要看開?看不開,僅是自我折磨!
這件案子,我要說的是擲筊杯這件事,有神?還是有鬼?信乎?不信乎?吳棗心理認定,「一比零,是聖杯耶!」我曾祖母和吳棗兩人,再搭人力車,來到大甲鎮瀾宮,向媽祖求靈籤。兩人捻三拄香,跪在拜墊,虔誠祈禱,也是三跪九叩,請求媽祖開釋。籤筒上下甩動,掉出一支籤,69號,到69號籤詩櫃拿了籤詩,我曾祖母不識字,但吳棗在林木桶家,唸了幾年私塾,認得字,瞄到籤詩,吳棗高興得眉開眼笑,幾乎要跳躍和歡呼,但不動聲色,忍下來。我曾祖母來到廂房,請廟祝解籤,男,80歲上下,穿道袍的老人。
籤詩右上角寫著「大吉」,內容寫著,「雲開月出正分明,不須進退問前程;婚姻皆因天註定,利合情吉萬事成」,廟祝一看到籤詩,馬上迭聲道賀,馬屁拍得很響,諂媚地說:「大施主啊!恭喜啦!大吉大利,萬事通,諸事成,求財、功名、占病和婚姻,都是順遂平安,健康美滿喔!求財必得財,求子必得子,求功名必得功名,求婚姻必得婚姻。恭之,賀之。」後面,學日本人口吻,高舉雙手,喊著:「萬歲!萬歲!」有些不倫不類。
我曾祖母聽完,雖不致於心花怒放,至少撥雲見日,掃除心中部分陰霾。不過,內心深處那份疑慮,還是多少有些。這樁婚事豈能反對?媽祖都認可了,凡夫俗子的我們,還能質疑嗎?回清水的路上,母女兩人心思各異,我曾祖母有點後悔,原本想用媽祖的神威,抽個下下籤,堵吳棗的嘴,讓她死了心,沒想到竟然抽到上上籤,變成自己堵自己的嘴,悔不當初,但遲了,悔之晚矣。因心裡不悅,看到那不倫不類的廟祝,心裡更是有氣,一口氣出在他身上,添香油錢,照行情給,別奢望多給。
清水林家對吳棗挺滿意,喜歡得很,可急著呢,想結這門親事,請媒婆多次到家取信息。女兒終身大事,不管我曾祖母多能幹或多強悍,總是有些膽怯和躊躇,忍不住跟吳桂香商量,吳桂香也認了,只能搖頭嘆息,內心吶喊:「命啊!」口裡不發一語。至於詢問我曾祖父呢?我曾祖父原本就同意,如今可樂著,「妳看,我沒看錯,妳要相信我,對方家世好,家財萬貫,底子厚,日人面前也吃得開。至於孩子呢?風流才子,瀟灑倜儻,潘安再世也不過如此,哪裡尋這種人才?哪裡去覓這種好姻緣?媽祖不是也這麼說?」
平時,吳桂香是我曾祖母小軍師,如今,不表示意見,我曾祖母沒輒了,加上我曾祖父又極力贊成,我曾祖母又能怎樣?認了!「女人是油菜籽,撒到哪,活到哪!」只好自我安慰啦!於是,我曾祖母告訴媒婆,可以請對方來提親了。清水林家得知消息,喜出望外,全家高興雀躍。林家大老闆,殷實商人,將本求利,樸實儉約,日積月纍,積攢出些許成績來,生有四女一男,四女均已出閣,獨么兒未成家,名叫林昌生。但可憐,林大老闆於前年,因積勞成疾,腦中風去世,留下老婆和么兒,以及銀樓業店舖。
如果林昌生踏實營生,日子應過得不錯,父親留下的產業,吃兩代人都綽綽有餘,然而,因從小嬌生慣養,標準紈褲子弟,不僅好逸惡勞,不事生產,甚至染上不少惡習,嫖妓、賭博和抽鴉片,樣樣來,以致銀樓業本行,成了空殼子,虛有其表,搖搖欲墜。很遺憾,大失誤,如果我曾祖母能找人探聽一下,很容易知道,林昌生這個敗家子,是林家沒落的元凶。早知如此,我家豈會答應這門親事!
林家歡歡喜喜來提親,我曾祖母也給了吳棗生辰八字,不過,生辰八字是假的,請木桶街菜市場,巷弄內的算命仙取的。不僅我曾祖母如此,當年的習俗,認為生辰八字被外人或仇家知道,會被下蠱或作祟,所以不輕易示人。我母親有我曾祖母的精髓,我家六個孩子生辰八字全保密,直到我母親過世前一年,才將六份生辰八字,交由么妹保管,等母親死後,這六份生辰八字,才由么妹交給個人。我內人沒有我母親的仔細,我的生辰八字弄丟了。60餘年的老舊紅字條,應已腐朽了。
林家拿走吳棗生辰八字後,迫不及待,即刻找算命仙合八字,定出了訂婚和結婚的良辰吉日。巧不巧的,吳棗成親的日子,是農曆12月16日,剛好尾牙這天,更剛好的,竟然與吳桂香選定的日子,完全同一天!怎麼辦?想改日子,但女方說不出口,衡量再三,只好隨緣了,欲更動,不如不動。同時辰,嫁兩個女兒,不也雙喜臨門!我曾祖母自我安慰著。
為了兩個她最疼愛的女兒,我曾祖母忙著採買嫁妝,一次買兩份,吳棗有的,吳桂香也有;吳桂香有的,吳棗也有。兩位新嫁娘歡喜在心裡,讓吳家雙倍的喜氣洋洋。吳桂香婚後,夫唱婦隨,兩小口子恩恩愛愛,好不幸福。然而,吳棗婚後,日子開始悲慘,怎麼個坎坷,下回分解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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