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 第八十五回:鄭知高兩大優點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八十五回:鄭知高兩大優點
上回提到,吳鳳,我的親祖母,於宣統元年(明治42年,1909年),下嫁鄭知高。鄭知高,沈默寡言,不善言辭,應對能力差,孤僻,因我曾祖母和其他家人看走眼,誤認為「沈默是金」、「穩重老實」,讓他賺到一個美嬌娘。
我,民國40年生,吳鳳懷抱裡長大的,也是吳家、鄭家兩邊跑的孩子。直到民國47年,吳鳳搬往莿桐腳,今彰化交流道附近,我不能再兩邊跑,但仍然每週跑去吳鳳家玩耍。吳鳳,雙眼皮,鼻樑挺,皮膚白皙,雖然白髮蒼蒼,老態龍鍾,滿臉皺紋,可夾死大隻金蒼蠅,但肯定,年輕時是大美女。不用去肯定,我吳家女孩,每個都是大美女,沒有一個例外。
鄭知高,明顯自閉傾向,當年,沒有「自閉」這個辭,沒人懂得,我曾祖母等家人,當然也不懂得,等結婚後,發現這個男人怪怪的,已經來不及了,只能認命。吳桂妹嫁給蔡進財,窮魚販小子,卻是正常人,總有翻身機會。吳桃嫁給謝慶財,乞丐頭兒子,也是正常人,一樣有出人頭地的盼望。我曾祖母看走眼了,自閉傾向的人,缺乏社交,無法與人溝通,在競爭激烈的社會,會被排擠,只能沈澱在下層階級。
我伯父、父親,還有我自己,都是自閉傾向的人,古諺「虎父無犬子」,反過來說,「犬父生犬子」。我懷疑,吳家後代子孫要出人頭地,不容易。我要怪罪我曾祖母嗎?還是怪罪我祖父?還是要自我安慰,史上先知先覺,如愛因斯坦、牛頓、愛迪生、達文西等人,都是他人眼中的怪胎,卻是亞斯伯格症候群患者,哪天被人看清了,被人認知了,破繭而出,原來是不平凡的,超脫凡俗的,非世俗的偉人。
民國54年,唸初中,音樂課第三次補考,老師不願再玩下去了,給了我60分。班上有三名同學,被叫到講台上,音樂課第一次補考,指定唱老師教過的那首歌曲,我五音不全外,也開不了口。兩位同學下台,我第二次補考,我還是開不了口。第三次補考,仍然開不了口,呆呆站在台上,半句話也不說,連自我辯駁的話,也說不出口。老師不玩了,她認為我是白癡,要我下台走人。她不知道,我是班上成績前幾名。
民國67年,服預備軍官役,成功嶺接受基本軍事訓練。某天,基本訓練操演後,休息時間,我獨自遠離人群,來到操場一隅,呆坐水溝邊,不知腦筋想啥。教育班長遠遠過來,罵道:「坐在那邊幹什麼?過來!」我聽話地走回人群。有同夥好奇問我,「怎麼了?什麼事?」我懶得對話,胡謅幾句話,直接離開,留下狐疑的他們,面面相覷。我有開口,但胡言亂語,我自己也不知道,我在說啥?他們滿頭霧水,一定認為我是怪胎,不然就是精神病,在說外星人語。
開口唱歌,開口說話,都是我的致命傷,閒聊式對話,更會把我的缺點暴露無遺,我成了白癡或笨蛋。我討厭交際應酬,由於我討厭閒聊,因我不喜歡說話,因我不知道要講些啥話,除了,「嗯!啊!喔!」我不知如何對話。例如,10551日,石碇筆架山登山行,有山友問到:「吳醫師,你腳程健,應該參加A組,走全程啊!」我傻眼,是廢話,只能回道:「老了,體力不行了,走半程就好。」
又例如,105430日,同學嫁女兒喜宴上,有同學抓著我閒聊,吃喜宴是其次,閒聊才是重點,我痛苦不勘,不知如何對話,更痛苦的,嘈雜環境下,我近來耳背,聽不清對方講話內容,我反覆問了兩次,自己不好意思繼續問。最後,乾脆猛點頭示意,虛與應付,草草結束對話。
我人格特質,除了不喜說話,討厭交際應酬外,喜歡獨來獨往,獨自行動,根本原因還是討厭交際應對。我喜歡一個人,默默地工作、搭車、走路和吃飯。例如,同學嫁女兒喜宴,宴會結束前,有同學來邀約,「一起搭另外一位同學的便車回家,如何?」謝啦!不用啦!我告訴他,我搭高鐵回去。「那麼,一起搭計程車到高鐵,再搭高鐵回家,怎樣?」謝啦!不用啦!我回絕同學好意。「我要中途離席,我先走了。」
我在新竹高鐵站問路,沿著光明東路二段,走向光明東路ㄧ段的喜來登飯店,一趟路程不少於25分鐘。我喜歡固定的模式,一成不變的模式,怎麼來,怎麼回去,走路來,走路回去。我喜歡獨來獨往,獨自行動,要跟同學說抱歉了。各位看倌,有這種人格特質,您想我會有幾個朋友?五根手指頭數不完。這是內人對我的笑柄,我只能聊以安慰,「君子之交,淡如水。」
鄭知高此種自閉傾向的人,豈適合婚配,夫婦相處模式,會契合嗎?豈不悲哀?確實是如此,兩人相處,整天說不上半句話,工作是工作,吃飯是吃飯,睡覺是睡覺,心靈溝通,心情分享,都沒有。但又能如何?難道各走各的?同床異夢?甚至分道揚鑣?還好,吳鳳在我曾祖母教養下,是蠻傳統的人,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,她能給他最大的包容,十足的力挺,夫婦倆還算恩愛,有圓滿的家庭。雖然很遺憾,生下兩個自閉傾向的兒子,因兒子罹病率,遠高於女兒,10倍以上,兩個女兒是正常的,差堪安慰。
日據時代,百姓生活大抵困苦,只求三餐溫飽,知識水平低,百分之九十幾,都是文盲,目不識丁,大字不認得一個,給孩子取名,不是狗,就是豬;另一涵義,也祈求老天可憐見,讓豬、狗平安長大。我祖父名叫「知高」,這是戶政人員的好意,他的名字真的叫「豬哥」,因我家只顧三餐溫飽,我父母不介意名諱,我家孩子常把「豬哥」掛在嘴上,沒有任何禁忌,這是不好的教養。
吳棗夫家,杜家,有祖先名叫「杜知史」,語音是「豬屎」,結果,杜家子孫絕口不提「豬」,市場買豬肉,只會問:「肉一斤多少?」一定不會說豬肉。吳家到杜家作客,夾菜勸客,會說「不要客氣,肉好吃喔!」絕不說豬肉。有先人,才有後人,尊崇祖先,就是傳承,就是繼往開來,這是在世為人的意義。我會提醒自己,絕口不說「豬哥」,但改不了口,仍會說出「豬肉」、「豬腳」、「豬尾」和「豬頭」等。
因自閉,我祖父沒有朋友,獨來獨往,不結黨,不成群,沒人接近他,沒人挺他,以致常遭同行排擠和欺侮。比如,在車站和交通要道,劃地盤,不准我祖父在地盤內,候車等客人,否則惡臉拳腳相向。更可恨的,非常欺侮人的,竟然以時段為理由,「中午吃飯時間,不准接客。晚上時刻,沒排候客時間,不准接客等。」硬把客人從我祖父車上搶過去。我祖父,辯不過人家,罵輸給人家,拳頭小於人家,只能忍氣吞聲。
直到某回,我祖父忍不住氣,發怒幹訐飆罵,結果,被眾人打得鼻青臉腫,吳鳳才知道丈夫被欺侮。她氣急敗壞,氣得跳腳,拿起藤條,不顧三寸金蓮,行動不便,踩著五公分小高跟,小跑步,走出小西巷,來到街上,潑婦罵街般,揮舞藤條,破口大罵,「夭壽!路旁屍!死沒人哭!欺侮人!大家都是人力車伕,都是討口飯吃,為什麼欺侮人?為什麼不能互相照顧?為什麼搶他人的客人?為什麼動手打人?打得鼻青臉腫!幹你娘!死沒人哭的!」
我祖母是女流之輩,不顧廉恥,連三字經都罵出來。後來,罵累了,跌坐馬路地上,又哭又鬧,又鬧又罵,故意要搞得天下人盡知,我家祖父有多委屈。直到,吳祥被通知,趕來扶起吳鳳回家。其他人力車伕,看在眼裡,總算見識到吳家娘子,是潑婦罵街的女人,往後,收斂不少,不再欺人太甚。
吳鳳不是這樣就善罷甘休的人,雖然老公息事寧人,多加勸阻,她仍執意告官,拿著彰基驗傷單,告到巡察機關。巡察有介入調查,主使者,也是主要動手者,是某位人力車伕,被請入拘留所,問筆錄,關進鐵窗內,拘留了五、六天,才准予保釋出來。我家女人比男人,真的能幹多了。
鬧過此事後,通人皆知,多所收斂,但我祖母仍不放心,找上同住在小西巷的鄰居,另一位人力車伕,請他多關照,不要讓我祖父再遭欺侮。口說無惠,誨爾諄諄,聽我藐藐,會被當成東風吹馬耳,西風貫驢耳,僅當耳邊風,無動於衷,起不了作用,於是,逢年過節,大包小包,盡往鄰居家送禮。恰逢該鄰居嫁女兒,我祖母不吝惜,把整套新娘禮服送了過去。吃人嘴軟,拿人手軟,這位鄰居力挺我祖父,時刻維護我祖父,欺侮人的事,再也少聽聞。
自閉的人,謹守本分,循規蹈矩,童叟無欺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每日生活規律,按時上工,按時下工,不會有任何壞習慣,至於逛窯子,尋花問柳,或作奸犯科,都不可能。曾有客人,搭人力車,不小心,把錢包遺落在車上,我祖父等了一個下午,沒出車,少賺錢,直等到客人再出現,領回自己的錢包。客人要給賞,我祖父拒收,客人極度讚賞,報到巡察機關,為此,我祖父獲頒一張日本官方獎狀,上面四個大中文字,「拾金不昧」,我看得懂。年代久遠,這張獎狀應該接近腐朽,是否還留存?只能問鄭森,大我18歲,我那不同姓的堂哥。
我祖母婚後頭一、兩年,無限悔恨,暗罵自己有眼無珠,眼睛被蛤肉遮掩,眼睛被龍眼殼蓋住,縱然自己是瞎子,在市場上,隨便伸手抓,也不會嫁到這種怪胎男人。我祖母也怪罪母親,腦筋長在膝蓋,眼睛長在腳底,女兒低價大拍賣,甚至免費送人,也不會找到這種白癡男人。
這個男人,除了床上,為了求愛,男人的本能,傳宗接代的本能,會說幾句「老婆,我喜歡妳」、「老婆,我愛妳」等悄悄話,半感動女人的話外,其餘時間,沒有半句貼心話,哪個女人受得了?何況,我祖母全心全力,無怨無悔,支持他,力挺他,竟然沒有半點回饋,半句體己話都沒有,哪個女人不抓狂?如果歲月能倒流,各走陽關道,各過獨木橋,打死也不相關。
不過,兩年後,我祖父有兩個優點,讓我祖母服了他,徹底地服了這個男人,愛死了,死心踏地,非這個男人莫屬。哪兩個優點?第一優點,閨房之樂。是性,又非性?是性,也是性?總之,非女人難體會,也非纏足的女人,所能體會。
婚後第二年寒冬,我祖母身懷六甲,懷著我伯父鄭榮欽,肚子越來越大,越挺越尖,每晚,三寸金蓮和七尺裹腳布,彎不下腰,不方便脫卸,也不方便洗滌雙腳,難道穿著金蓮睡覺?我祖母沒給好臉色,不悅地命令老公燒開水,臨睡前,幫她洗腳。
我祖母沒有其他意思,只是討厭這個沒情調的男人,故意懲罰他,要他洗腳而已。沒想到,一次、兩次,每晚幫老婆洗腳,習慣成自然,變成我祖父每晚例行公事,一日不或忘。喜歡做重複的,一成不變的工作,是自閉症的特徵,當然,那個年代,沒有「自閉」這個病名,也沒這方面常識,我祖母不知這是自閉症的人格特質,她內心深受感動。感動的,還在後面。
小時候,我見過我祖母,那脫下的三寸金蓮,十公分多些,絕不超過十五公分,繡著鴛鴦與牡丹,但色彩已褪成灰白色。也看過那裹腳布,長七尺,寬三寸,白色棉布,重複洗滌,也變成灰白色。更看過那畸形變形的雙腳,蒼白色,沒半點血色,除大拇趾外,另外四趾嚴重扭曲,彎折到腳底,當然,腳踝也是變形的。
我要說句不肖的話,「吳鳳祖母,對不起。」看到那恐怖的雙腳,會吐啊!會嘔得一蹋糊塗!連隔夜吃下的飯菜,都會吐出來,保證十年內,看到豬腳就噁心,不要說把豬腳吃下肚。纏足的女人有自知之明,每次,我祖母脫掉裹腳布和棉襪時,會叫我走開,她不讓我看那雙畸形的腳。她越不讓我看,我越是要看,看完再來噁心欲嘔。她也認為,裹腳布是髒的,是穢物,是不祥物,會纏住和阻斷男人的前途,她絕不讓我,還有我伯父、父親、堂哥和我哥等男人,去碰那裹腳布,更別說幫她洗滌了。我母親對「榨布(月經布)」,也有相同禁忌。
我祖父卻喜歡上這工作,每晚重頭戲,就是燒熱水,幫我祖母洗腳。他不嫌髒,不噁心,也不害怕,反而甘之如飴。他輕抹肥皂,腳底、腳背和每根腳趾頭,都細心地按摩和搓揉,洗得很仔細,也洗得很小心,怕搓破皮,怕揉出水泡。其實,不用怕,雖膚色蒼白,看似乎很細嫩,但那腳背和腳掌的胼胝和老繭,可厚實的。
洗完後,我祖父還會把腳丫,拿到鼻前嗅一嗅,若還有氣味,重新再洗一遍,如次反覆多次,直到完全沒異味。有時,不放心,怕沒洗乾淨,竟然用舌頭去舔腳趾頭,確定雙腳洗得很乾淨,沒異味,也沒鹹味,才算完成今晚的工作。
我祖父每晚洗腳,總要耗上一個時辰,還好,古代沒電視或收音機,沒其他娛樂,晚上時間可長呢。我祖母可享受了,在紅眠床,我曾祖母給的嫁妝,半躺半臥,瞇著眼睛,享受那溫存,那柔情和蜜意,忍不住,神遊太虛,幻想起那男女的纏綿。不可!身懷六甲的女人,胎教重要,不該胡思亂想。我祖父重複又反覆,不厭倦,不馬虎,一年365天,一天也不少。當然,清晨,也協助我祖母,穿棉襪、纏上裹腳布,和穿上三寸金蓮。沒完成這份例行工作,他不會出門。
至於,裹腳布和棉襪,有沒有讓我祖父洗?沒有,仍由我祖母自己洗,它是有禁忌的。我祖父已從白癡、笨蛋,升級為老公、良人,愛在心坎裡,疼在心窩裡的男人,前途可要緊,哪捨得犯禁忌?快速地,洗腳變成了我祖母的閨房之樂,充滿情趣之樂,即使沒懷孕,沒挺著大肚子,仍照樣,每晚,由我祖父來洗腳。
沒懷孕,更好,更能享受情趣之樂。閨房樂不樂?關何人何事?旁人閃一邊,不足為外人道也。至於,我祖父是否從洗腳過程,也享受到那情趣、性趣?我不知道,但可肯定的,他無心插柳柳成蔭,意外獲得我祖母全心的愛。我祖母共生了二男二女,不算多,但也不少,除了吳桂香外,所有兄弟姊妹,她生了最多,或許,閨房之樂,增添情趣,更易受孕吧!
第二優點,我祖父雖自閉,口才笨拙,溝通不良,但極富耐心和愛心,四個小孩都是他一手帶大的,除了餵食母奶,他幫不上忙外,任何小孩的大小事,都是他一手打理。小孩尿布,我祖父換;小孩洗澡,我祖父洗;小孩換洗衣物,我祖父洗。冬天,踢被子,容易感冒,半夜起床,幫孩子蓋被的,是我祖父。冬天,不流汗,易尿床,半夜起床,叫醒孩子或抱著孩子尿尿的,是我祖父。
這個男人多偉大!多了不起!雖賺錢少,營生難,三餐勉強溫飽,不會甜言蜜語,不會巧言令色,不會噓寒問暖,卻把女人和小孩,照顧得心花怒放,完全無後顧之憂,不憚不懼,天塌下來,有自己的男人頂,再幸福不過了。我祖母真的服了他,天底下,去哪找這種好男人?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?誰說沈默寡言男人沒情趣?我祖母挺滿足,她自認,六個兄弟姊妹,她最幸福了。
民國73年、74年,我兩個兒子陸續誕生,半夜泡奶和餵奶,是我的工作;小孩半夜腸絞痛,吵鬧不休,是我的工作,除了這兩樣,我沒有我祖父偉大。冬夜,怕小孩踢被著涼?不擔心,用拼布被單包裹,再綁上繩子,踢被也不擔心;冬夜,怕小孩尿床沁濕床褥棉被嗎?不擔心,我一覺睡到天亮,尿床只會尿濕拼布被單,不會濕透整個床鋪。我不如我祖父,可見他有多偉大。
兩條拼布被單,是我母親為兩個孩子親自縫製,奶奶的愛心傑作,四方形,長寬各120公分,適合小孩的身高。30年過去,兩條拼布被單,還有孩子的尿騷味,兩兒子非常珍惜,尤其是大兒子,走到哪,帶到哪。唸4年大學,帶著走;唸2年研究所,帶著走;3年研發替代役,帶著走;美國奧勒岡州立大學工作,帶著走;如今,已結婚娶老婆,仍舊帶在身邊。我擔心,大兒子抱奶奶的愛心睡覺,多於抱著老婆睡覺。希望是我多慮了。
在小西巷,我家刺繡坊不是生意興隆?賺了很多錢嗎?我曾祖母不僅買了四分半田地,也買了緊鄰隔壁的兩間房,分別贈送給吳鳳和吳凰,當兩人的嫁妝。兄弟姊妹,應該過好日子才對啊!怎是三餐勉強餬口?沒!僅有七、八年好光景,日本舶來品取代本地產品,機器逐漸取代手工,加上婚禮西化,傳統的新娘禮服,大紅鳳冠霞帔,被白色婚紗侵噬取代;手工的牡丹被、鴛鴦枕,逐漸被淘汰,我家跟不上時代,終至沒落。怕我曾祖母情傷,等我曾祖母去世後,吳家姊妹刺繡坊,走入歷史,關門大吉。
另外要敘明的,我祖父並沒有把四個孩子,全部拉拔長大。怎了?出何狀況?問題可大了!天翻地覆的大!吳火生,壯年早夭,因肺結核,病逝於民國19年(昭和5年,1930年),離生辰光緒28年(明治35年,1902年),享年29歲。緊接著,吳火生的母親,邱桂妹,受不了打擊,悲痛欲絕,終至投水自盡。跟我小曾祖母黃市,同一河流,同一地點,都是大肚溪。離生辰光緒9年(明治16年,1883年),享年48歲。
邱桂妹生吳火生前,懷胎兩次,均流產;生吳火生後,也曾懷胎兩次,也是流產告終,往後,再也不曾受孕。如今,吳火生死了,吳家絕後了!怎麼辦?百般懇求,不接受也不行,我祖母不捨,最後仍然忍痛割捨,將第二個兒子鄭茂林,過繼給娘家,改名吳茂林。我父親吳茂林,生於民國9年(大正9年,1920年),當年僅是11歲的小男孩。因吳家和鄭家緊鄰,吳茂林兩邊跑,兩邊吃飯,兩邊睡覺,在嬉鬧中度日,姓吳或姓鄭,對小孩沒差別。
光緒29年(明治36年,1903年),我家落荒而逃,連夜狂奔彰化小西巷,從此落戶。然而,一個月內,我家連著死了兩個人,我曾祖父和小曾祖母。我曾祖母擦乾眼淚,為了全家大小,扛起重擔,硬撐起來。經過兩年經營,刺繡坊生意做起來,已能糊口,三餐無虞,終於站穩腳步,立足彰化。當我家逐漸富裕後,少了我曾祖父管教,吳祥開始走樣,辭去木材行工作,每日遊手好閒,養尊處優,成了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,日夜流連在外,上酒家,逛窯子,壞事幹盡,惡事幹絕。
吳祥是吳家獨子,集三千寵愛於一身,是我曾祖母抱在懷裏,捧在手心,呵護備極,拉拔長大的,也是從小嬌寵貫大的。如今,走偏了,我曾祖母捨不得重責,僅嘴巴不痛不癢的嘮叨著,有用嗎?僅被當成馬耳東風,充耳不聞,左耳進,右耳出。我曾祖母是平埔族,是番婆,但年紀大了,也因死了老公,少了支柱,頓失依靠,生活沒了重心,瞬間老了好幾十歲,年輕時的飆悍,如流水,消失了無影無蹤,否則,她會飆罵和幹訐,「幹你娘!死囡仔!不工作,鎮日無所作為,只會喝酒嫖妓,算什麼男子漢!幹你娘!」
「幹你娘」,一百遍或一千遍,好像都在罵自己,算了!懶得去罵,也沒體力去罵。死了丈夫的女人,很容易心灰意冷,就當眼不見為淨吧!至於邱桂妹呢?沒我曾祖母強悍,也沒吳桂妹強悍,她豈奈何了他!從ㄧ開始,我就很痛恨,為何吳桂香要嫁給蔡進財!為何肥水流外人田!如果吳桂香留在吳家,吳祥敢胡作非為嗎?早被打得鼻青臉腫!喝酒和嫖妓,門都沒!若還不怕死,吳桂香會是半夜磨刀霍霍的女人,吳祥不嚇破膽才怪!可惜,命運就是這樣折磨人,一切都是命!我們都是被命運操控的人,跟著命運隨波逐流的人。若有人要說「人定勝天」,我會說他「放屁」!
邱桂妹無可奈何,好言婉勸,好話說盡,了無成效,只能躲在閨房,暗自飲泣。丈夫管不好,是女人無能,公開哭泣,豈不讓婆婆看在眼裡,笑話在心裡,「哭啥!哭死人?管不了丈夫的無用女人!」向吳棗、吳桃等小姑哭訴?有用嗎?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嫁出去的女兒,潑出去的水,誰有精神或體力管娘家事?錯!每個人個性上,都有其弱點或罩門,邱桂妹應該找奧援。四個小姑,除了吳桃住得稍遠外,其他三位都在近鄰啊!自動放棄奧援,太傻了!遺憾!這就是邱桂妹的本性,畏縮和懦弱。
不管小姑出面說項,成效好壞如何,十分不成,少說三、四分也可!一分也好!尤其,吳棗是四個姊妹當中,較為強悍,較有見識和口才的人,應該有所作用!說不定,我家能保留那四分半田地,我家與堂哥吳鏘地對分,我家可是億萬富翁,哪會有未來落魄的痛苦?那四分半田地,被吳祥敗光。民國51年,過年期間,我唸國小五年級,為了一雙要不到的球鞋,我蒙在被窩裡,從除夕夜哭到大年初五。還好,我沒有哭瞎眼睛。這是後話。
吳祥吸食鴉片煙(Opium),其成癮過程,與林昌生如出一轍,上酒家飲酒作樂,吃了不新鮮,持續腹瀉,首先嚴重水瀉三、四天,後來變成慢性,連著腹瀉近月。依今日醫學觀點,應是「阿米巴痢疾(Amebic dysentery)」。酒家附設的窯子,息事寧人,免費提供鴉片煙,吸食兩次後,有如仙丹,腹瀉不藥而癒。鴉片煙不僅有止痛、欣快等作用,也有收斂收澀作用,能止瀉和止嘔。吳祥有若發現新大陸,欣喜若狂,除了飲酒和嫖妓,吸食鴉片煙成了他的第三種嗜好,比林昌生好ㄧ點,只差沒賭博。
光緒21年(明治28年,1895年),甲午戰爭隔年,日本正式統治台灣,經過十年經營管控,逐步上軌道。日人知道鴉片煙的危害,也知道成癮性問題,一時禁不了,於是發放鴉片煙牌的方式,嚴加管制。吳祥為了取得鴉片煙牌,他找關係,尋門路,走後門,經過不少波折,後來,終於找上一位漢地醫,花大錢買診斷證明書。漢地醫,非正式醫學教育出身,而是在醫院從事臨床工作,經官方取得認證,換得醫師證書。早期,醫師缺乏,此為變通的臨時舉措。
吳祥拿得診斷證明書,上頭寫著「胃腸疾病,長年慢性腹瀉,靠鴉片止瀉」。再買通關節,到巡察機關,取得鴉片煙牌。吳祥真要不得,為了避免女人,時時在枕邊嘮叨,他也幫邱桂妹,申請了另外一張鴉片煙牌;另一方面,他怕管制嚴,一天只能吸食一次,最多三次,不能抵癮,故多申請一張備用。吳祥隱瞞心思,他告訴邱桂妹,「精神憔悴,身體羸弱,鴉片煙有特效!」當然,鴉片是毒品,也是毒藥,什麼病,都有效,沒什麼病,也都有效。邱桂妹吸食數次後,也陷入毒癮的漩渦中,萬劫不復。
我母親生前常說:「吳家有兩張鴉片煙牌,負擔不起,不破產才怪!」因為深受其害,我母親從我小時候,懂人事開始,即連續不斷言教,告訴孩子們毒的危害,「染上毒癮,家破人亡,一輩子沈淪,永不翻身,切記!」我一輩子感激先母的教誨,不要說吸毒,我也不抽菸,連酒也不喝。自閉的人,不交際應酬,豈會酗酒?喝酒都不。
民國1041010日至17日,大陸湖南張家界八日遊,第一天晚餐,難得出外旅遊,也想說,吳家祖先不會知道,我人在大陸耶,所以喝了二、三杯啤酒,沒想到,翌晨醒來,右腳大姆趾關節不舒服,有些微痛。有過兩次痛風(Gout)發作,都是右腳大拇趾或右腳踝關節炎(Gouty arthritis),因輕微,均沒就醫,多喝開水,三、四天後自然痊癒。有前車之鑒,往後數日,多喝開水,啤酒敬謝不敏了。
痛風是我家遺傳性疾病,男人的毛病,我父親45歲首次發病,我大哥50歲,大哥的兒子30歲,都陸續發作,我則60歲小發作。先父發病無數次,都是清晨發作,紅腫疼痛,痛到無法下床,若下床尿尿,要用原板凳當支撐,半撐半拐地移動。他死因是「慢性腎衰竭併發病毒感染」,而腎衰竭(Renal failure)起因是痛風,因尿酸(Uric acid)結晶沈積腎絲球(Glomerulus)所致。生前數年,已多次洗腎。
出門在外,尤其在國外,人生地不熟,何處買藥去?在國外,雖回國後,健保可申請,惟國外龐大醫療費,會浪費健保資源。我不能讓痛風發作,痛風類似牙痛,「牙痛不是病,痛起來要人命」,痛風則是,「痛起來,來無影,去無蹤,也是痛起來要人命」,我身上只帶心律不整藥,和解熱鎮痛劑普拿疼(Panadol)。普拿疼抵擋不住痛風的痛,常須合併秋水仙素(Colchicine),才能走得了路。
我母親常說,先人吸食鴉片煙,是我家落魄貧窮的主因。我比較好奇的是,祖母邱桂妹投河自盡後,我家經濟已落谷底,我祖父吳祥為何還有能力續絃?我小祖母黃辦是良家婦女,怎會被我祖父搞上?當年,我祖父已高齡50,這段情緣如何起源?故事可多。這是後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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