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六十回：邱桂妹悲痛流產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六十回：邱桂妹悲痛流產

上回提到，我曾祖母抱孫心切，求神拜佛和卜卦，繞了一圈，終於找上台灣府城老漢地醫，開方給藥，滿懷信心和希望。婆媳兩人，雇了人力車，走上半天，去了兩次，沒想到，隔月好事來，天葵沒來，邱桂妹很高興，但期待又怕受傷害，拖了十餘天，才悄聲告訴我曾祖母，「原本很準的月事，已多天沒來。」聽到這訊息，我曾祖母可樂了，眉開眼笑，「恭喜喔！老祖宗！我好高興喔！妳是我家老祖宗，不要說話，不要站著，趕快坐下！」我曾祖母立刻搬來太師椅，輕輕扶著邱桂妹坐下，好像玉鐲子，怕摔著，怕碎掉。

我曾祖母壓低聲音說話，好似怕隔牆有耳，「還沒三個月，還不準，不保證老天爺是否賞賜，所以，喜事暫不透露，左右鄰居，逢人說三分，絕口不提，連娘家人也不說。恭喜喔！我家老祖宗，早生貴子喔！謝謝妳，謝謝妳，吳家祖先有庇蔭，吳家有後，萬古流芳囉！」懷孕前三個月，不確定性很大，這是自古以來的經驗談，變成台灣人共同的習俗，「沒三個月，絕口不提」，親朋好友或閨中密友，也一視同仁。目前，全國各大醫院婦產科，等孕婦懷胎9週，有醫院甚至11、12週，才發給孕婦手冊。爬得越高，跌下來越痛，同樣道理，期望越大，失望也越大。

我曾祖母樂歪嘴，把先人的說教，仔仔細細轉述給邱桂妹聽，「媳婦啊！從今天開始，起身、坐下和走路，都要小心，慢條斯理，不可冒失，不可莽撞，免得被撞跌倒，或自己不小心走岔摔倒。決不吃冰冷食物，苦酸辛辣食物亦禁忌，還有，隔夜飯菜也不吃，免得吃壞肚子，傷了胎氣。臥房床鋪和桌椅，及粗重傢俱，都不能搬動，免得動了胎氣。針線剪刀和裁刀，包括刺繡等女紅，不能拿，免得壞了胎神。總之，老祖宗的規矩很多，沒法一次講完，我會找機會逐一說清楚。」我家大媳婦娶進門，我能感同身受我曾祖母的心思，抱孫心切很強烈。毫無疑義，我內人應也如是，只是我兩不放在嘴上，不討論，不碰觸，免得給自己過多期待，更給媳婦壓力。

老祖宗的教誨，有些是正確，有些是錯誤。小心走路，不搬重物，注意飲食，這些是對的，但禁止拿剪刀或裁刀，是矯枉過正，牽扯到迷信。古人認為嬰兒兔唇，是孕婦拿剪刀之故。吳祥的孫子，吳鏘地，我吳家堂兄，現年86，大我20歲；吳鏘地的孫子，吳盛富，從遠渡黑水溝吳勇算起第六代。吳盛富，民國72年，彰基出生時，我是彰基外科總住院醫師，我堂嫂吳張彩鸞，冥壽84，慌慌張張，跑到外科病房找我，現彰基中華院區三樓，不是哭喪著臉，而是驚嚇過度，整張臉紫青，扭成一團，「聰賢！很可怕！孩子生下來了，很嚇人啊！」

我放下手邊換藥工作，奔向二樓新生兒室。真的很嚇人，三分像人、七分像鬼，或七分像人、三分像鬼，沒時間理會鬼不鬼。嬰兒上嘴唇，從中間全部裂開，血盆大口，像阿鼻地獄鬼怪，可直接看到上顎（Palate）、懸雍垂（Uvula）、會厭（Epiglottis）和聲帶（Vocal cord）。上顎前面硬顎（Hard palate，又稱骨顎Bony palate）還破個大洞，可看到鼻腔內鼻甲（Concha，分下鼻甲Concha nasalis inferior、中鼻甲Concha nasalis media、上鼻甲Concha nasalis superior，甚至最上鼻甲Concha nasalis suprema）等鮮紅黏膜。毫無疑義，嬰兒罹患先天性裂唇（Cleft lip，又稱兔唇Harelip），合併裂顎（Cleft palate），屬最嚴重的一型。

醫學生時代，耳鼻咽喉科和整形外科教授，都會播放兔唇、裂顎的幻燈片，而當下病患就在眼前，還是自己親人，除了驚嚇，還有更多的不捨。男嬰活力強，哭聲宏亮，哭得更大聲，嘴唇裂了更開，相當恐怖，不禁擔心整個臉從中央裂開。

孩子的父親，吳清河，我的堂侄，39年次，大我一歲，已趕來醫院，一樣驚嚇和唏噓，紅著眼眶，不發一語。我自閉，拙於言詞，不知如何安慰，只能擁抱堂嫂，代表一切，無言勝有聲。這是我最習慣的，唯一會的感情流露。堂嫂大我18歲，兄嫂如母，不擔心被誤解，蜚短流長。堂嫂很矮，穿矮子樂，身高也不足140，趴在我胸前顫抖哭泣，也害怕，也不捨。難為她，真情流露，孩子太可憐了！堂嫂是我堂哥的續絃夫人，她只是嬰兒的繼祖母。她問我：「孩子養得活嗎？天啊！怎麼養啊！」

我告訴她：「安啦！除了兔唇外，嬰兒很健康，沒問題。最近整形醫學發達，兔唇修補很簡單，細針縫合，修補後外觀很正常，疤痕很小，甚至看不出來。」我隱瞞裂顎，降低嚴重性，一方面裂顎，沒有適當的閩南語可描述。當年，整形醫學最著名的是淡水馬偕，尤其兔唇蜚聲國際，但考慮到經濟和路途問題，我建議在彰基開刀，整形外科創始主任，剛受訓回來，醫術足堪信賴。嬰兒插鼻胃管灌食，出院後，堂嫂細心照顧，兩個多月後，始回院動手術。後來，陸續在彰基動了幾次刀，整形了還不錯，沒有一百分，至少有九十分。裂顎修補困難，後面的幾次手術主要跟裂顎有關。

孩子長大了，目前，不小心，偶而喝湯嗆到，湯會從鼻腔噴出。當然，講話鼻音重，加上口吃，每回清明掃墓，在山上碰面，我不易聽清楚他講的話。但，人長得黝黑帥氣，粗壯結實，有女孩投懷送抱，自己貼上門。民國99年，吳盛富28歲，結婚了。當年婚宴，我與內人，還有我兄弟姊妹等吳家人，都出席。有一名參加喜宴的長者，左鄰右舍的鄰居，吃炸湯圓噎到，害我搏命演出，幫長者作哈姆立克急救，自己喘到幾乎心悸發作，換自己掛掉。前一年，我才在北榮，因心房纖維性顫動和撲動，接受心導管電燒灼術，手術後仍會發作，藥物控制中。一晃眼，歲月流逝，出生時兔唇的吳家後人，能成家立業，應是我曾祖母的餘蔭。

邱桂妹體質弱，身材稍消瘦，我曾祖母怕母虛子弱，開始給邱桂妹大補特補。三餐飲食，不！是五餐飲食，還有日常生活起居等照顧，自然而然，都落在吳桂香身上。碰冷水是禁忌，早上洗臉盥洗，都是吳桂香燒開水，送進臥房。三餐，加上午後點心和晚間宵夜，也都是吳桂香送進臥房。睡前，洗臉、洗手和洗腳，亦是吳桂香燒開水，送進臥房，甚至還幫她洗腳。邱桂妹蝸居到極點，不出臥房門，每天臥在床上睡覺或發呆，至於洗衣、洗碗、打掃等日常工作，當然不會讓邱桂妹做，她是養尊處優的老祖宗命。吳桂香工作多了，還要24小時，隨時候者，小心翼翼照顧一位孕婦，她會煩、會討厭嗎？不會，她很盡責，心花怒放，無半句怨言，這是吳桂香討喜之處。其實，吳桂香可喜了，每天下午，蔡進財來吃午後點心，兩人眉來眼去，暗通款曲，正熱戀著，吳桂香當然心花怒放。

我曾祖母不放心，跑了趟台灣府城，詢問懷孕後是否還要吃藥？老漢地醫也高興，連聲恭喜，表示中藥是補氣血的，維他命丸是補營養的，可以繼續吃，沒壞處。我曾祖母回去後，樂得很，但暗喜在心裡，免得鄰居問東問西，說溜了嘴。然而，我曾祖母僅高興一個多月，狀況來了，心裡嚇得很，再也高興不起來，因邱桂妹陰戶點滴出血，來了三、四天，沒有止歇的跡象。

我曾祖母急了，不敢造次，立刻找來人力車，婆媳兩人往台灣府城，找漢地醫求助去。漢地醫把脈，搖著頭說：「糟糕，點滴出血，淋漓不盡，可是流產啊！」馬上開安胎方劑，還強調絕對臥床休息。安胎藥有效嗎？沒有！吃了幾帖，沒改善；我曾祖母換其他漢地醫，努力吃藥，還是沒改善，害得邱桂妹哭紅了雙眼，仍保不住孩子，孩子流掉了。不僅邱桂妹哭，我曾祖母也陪著掉眼淚。

民國71年，內人首次懷孕，內人高興，我母親更高興。當年，我大哥有三個小孩，嫁出去的女兒，包括大姊、三妹和四妹，也都生產順利，男女外孫好幾個，對孫子不至於那麼渴求，但，錯了！我母親特疼我，我的第一個孩子，等於她的第一個孫子，照樣望孫心切。

類似我祖母邱桂妹，內人懷孕約7、8週，也是陰戶出血，點點滴滴，讓人心裡發毛，我母親不放心，帶著內人，找了老中醫，開安胎藥。我母親如古人，蹲在廚房，用炭火煎藥，不敢打瞌睡，怕把藥煎乾了。然而，照樣枉然，出血不止，不得不回來彰基，用近代醫學來處理。腹部超音波掃描，毛病立現，原來是胚胎異常，可看到胚囊，但胚囊裡面是空的，沒有胚體，沒有心跳。

內人馬上紅了眼眶，我母親過來安慰內人，「不要緊，還年輕。」我內心是痛苦的，無法接受，「怎會這樣！怎會是空砲彈！老天爺太捉弄人！恨啊！」等內人爬上手術台，接受麻醉，進行子宮刮搔術時，我內心痛到極限，不忍和不捨，躲到暗處掉眼淚，「我自己是醫師，卻讓老婆躺在手術台動刀。」

活到這個年紀，我逐漸領悟到，古人所說的「人生如苦海」，那種無奈和心灰。苦海像大海，一望無際，困住人，游不到邊，上不了岸。為何有出家人，也是可理解囉。等看破一切，沒有慾望，沒有期待，海非海，才能脫去「人生如苦海」的枷鎖。各位看倌，您有領悟嗎？領悟到什麼？心想事成？萬事如意？甭想！這是給人希望的祝福話，因不容易得到，才要祝福。

我幾乎把自己的時間，困在田裡，為何？總比困在苦海裡好吧！您問我，我在田裡想什麼？很多，很多，過往和未來，親情和友情，但不如說，我用苦行僧的方式淬煉自己，讓自己「遠離世俗，超脫凡俗」，把外在的一切，投射到內心深處，讓它平靜和沈澱。人生不是到處都是苦楚嗎？心中思緒，所欲不遂，可多呢！

邱桂妹不幸流產，無法永遠哭泣，還是要咬緊牙關，重新站起來，繼續面對人生的挑戰。邱桂妹能苦盡甘來嗎？下回分解，敬請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