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二十八回：吳棗吳桃過童年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二十八回：吳棗吳桃過童年

上回提到，我曾祖母花了一兩銀子，和林木桶二兩銀子，共同幫吳春贖了身。我曾祖母另花了一兩銀子，當做吳春、李山，這對新人的新婚賀禮。選日不如撞日，當晚，在林木桶安排下，讓兩人歡歡喜喜，喜氣洋洋，完成終身大事。幾個月來，別人家的事，當成自己的事，壓在心頭上的擔子，總算解脫了，我曾祖母可樂著，比新郎和新娘還喜孜孜。其實，我曾祖母，在為後代子孫積陰德，大部分回報，都指向我父親身上，這是後話。

時光荏苒，春去秋來，一年過去了，吳棗，2歲，吳桃1歲半，均長得活潑可愛，討人喜。吳棗是早產兒，生下時，不到2000公克，毛茸茸，瘦嘎嘎，與小猴子差可比擬。出生後數日，因脫水，體重驟減200公克，更加瘦小，看了不忍，抱在懷裏，抱太緊，怕捏碎了；抱太鬆，又怕掉到地上碎了。如今，發育可正常得很，哪來輸在起跑點？

兩小蘿蔔頭，在黃集阿姨打扮下，每天不是綁小辮子，就是綁髮髻，還不忘把自家刺繡作品，綁成蝴蝶結，繫在髮梢上，兩人跑來跑去，好像自家店內，有四隻小蝴蝶在翩翩起舞；有時，繫在髮梢的是蜻蜓，則變成四隻小蜻蜓在漫遊翱翔。

在大媽和小媽呵護下，在全家大小疼愛下，可幸福著。還有，吳祥，年齡相仿，也會跟兩姊妹玩在一起，不過，男生調皮，常暴力搶玩具玩，或搶餅乾吃，惹得兩個小的哇哇大哭，分頭哭訴自己的親媽媽。我曾祖母的教育是，「哭啥？不用怕哥哥，照樣搶回來啊！」我小曾祖母則是，「阿桃乖，阿桃棒，妳比哥哥棒，就讓給哥哥吧！」兩娃兒頑皮好動，精力旺盛，好像屁股裝電池或馬達，沒半刻閒，被照顧的人，進進出出，嬉鬧玩耍；照顧的人，跟前跟後，累到垮，累到爆。

吳桃剛會走路，忒愛表現，忒愛走，常拉著吳棗袖子，蹣跚地跟前跟後，嘴巴直喊著：「姊姊等我！姊姊等我！」有時跟不上姊姊腳步，踉蹌跌坐在地，則哭著：「姊姊壞！姊姊壞！」我曾祖母看在眼裡，內心充滿喜悅、安詳，直說著：「好溫馨喔！我們吳家好棒喔！」女人家，奢求啥？奢求家，只要老公在身邊，孩子在身邊，就是最大的幸福。

說到早產，不禁想起34年前，我那無緣的雙胞胎兒子，內人懷孕20週，因早產，不！有留下來，稱早產，沒留下來，要稱流產。我那雙胞胎兒子，像流水般流走了，流了無影無蹤，像台灣早期溪河、水溝般清澈，流了乾乾淨淨，不留痕跡，只留悲傷的記憶。

我疾管科名下，所遴聘的某臨時約聘人員，依據中央疾管署結核病都治計畫代辦經費所遴聘，懷孕22週早產，生下538公克的小嬰兒，孩子在醫院待了2、3個月，最後，健健康康地出院，至今兩歲多，活潑可愛，沒半絲早產兒的後遺症。值得慶幸，值得恭喜，當直屬長官的我，深感安慰，否則，我不殺伯牙，伯牙因我而死，我又增加一層罪孽，又抹上ㄧ層悲傷的記憶，直到帶入棺材，隨著我的肉體，煙消雲散。

這位同仁，大學畢業的護理師，彰化縣衛生局為了提升公衛品質，招聘資格須具學士學位。她，96年前後，進入衛生局，蠻資深的同事，不駐點在疾管科，而是派駐某衛生所。她的工作職稱是「行政都治關懷員」，不同於「一般都治關懷員」。何謂「都治」？「送藥到手，服藥入口，吞了再走」，針對結核病個案或潛伏結核感染投藥治療者，進行到宅、定點送藥和關懷的服務。後者，僅受相關教育訓練，取得認證後的一般在地人，不須醫護背景，沒學經歷的限制。前者，督導和管理一般都治關懷員，也從事結核病個案的管理。

甄選時，她接受兩位長官的面試。我初次見到她，是一位一眼即能看穿，不精明能幹，非口才犀利，反是口拙口笨，剛畢業，初上職場的小女生，除了真誠，還是真誠，其他都沒有。她矮小，不僅矮小，還顯得相當單薄的女人。我與長官商量結果，錄用了，我錄用她的理由，是我同情她瘦小，也為她的真誠感動。

她做事積極，努力工作，不多話，沈默寡言，與我個性相似。她溫柔婉約，與人為善，衛生所主任和護理長的話，虛心受教，言聽計從，頗獲全所同仁好評。她個性內向，每回到衛生局開會，害羞，很少到疾管科辦公室，向科長和同仁打招呼和致意，但私下，如樓梯間碰到，都非常恭敬的說「科長好」。她的表現可圈可點，讓人放心。

幾年過去，小姑獨處，讓人擔心。她，身材瘦小，沒身材，臉蛋尚可，不出色，唯有的是真誠和認真。某天，她前往當地農會轉帳，關懷員薪資計算和進出，她負責。彰化縣衛生局，不同於他縣市，他縣市領月薪，彰化則是論件計酬，較能激勵軍心，鼓舞士氣，提升送藥和關懷品質。

這天，她的緣份來了，新到的農會職員，心儀了，看上了，愛上了，經過數月追求，她也是被對方真誠感動，她首肯了，終於，有情人終成眷屬，年底成婚，快樂當人妻。近年，時代不同，女人有自己的專業，有自己的工作，賺錢養活自己，輕而易舉，不須靠男人過活，結果，不婚的女人逐年增加，讓人不捨，也不忍。有老公、孩子的女人，有家可守的女人，不是最幸福嗎？台灣人口老化，出生率低落，有人說這是國家安全問題。

婚後隔年，某天，連著兩天，衛生局辦理結核病個案管理教育訓練，中央疾管署長官親自下鄉蒞臨指導。每天足八小時，持續兩天訓練，每位同仁累垮了，這位同仁也不例外。受訓第二天，結束後，她累得受不了，先回彰化市娘家休息，坐沙發上，沒兩分鐘，竟然睡著了，等醒來，天色大暗，再開車回夫家。回家後，當晚就出問題了。

午夜時分，腹痛，陣陣絞痛，全家驚慌，緊急送醫，再轉送彰基，已遲了，來不及安胎，在自家轎車上產女，媽媽和巴掌仙子，臍帶相連著，被護理人員小心翼翼地，扶著媽媽，捧著小生命，挪著、移著躺上推車，推入產房。鄉下人，老實又客氣，不懂得叫119。當傳來，她半夜早產的消息，尤其小生命才538公克，巴掌大的仙子，大家都非常驚嚇。我當主管的，內心的自責，無以復加，同仁累過頭，不是各級主管應負的責任嗎？

這次早產，扯出案外案，當肚子絞痛發生，送往鄰近大醫院，醫院急診室卻說，他們沒有婦產科醫師，沒有接生，請轉院。而很諷刺的，醫院門口大招牌，點亮著「24小時接生」。同仁的丈夫低調地抱怨，衛生局得知後，馬上電話通知院方，院方當天即刻將「24小時接生」招牌拆除。同仁夫婦倆，鄉下老實人，不追究，否則，醫院要吃不完兜著走。

今日醫療進步，已非33年前醫療水平可比擬。台灣救回的最小巴掌仙子，最低紀錄不足400公克。當年，我那無緣的雙胞胎，500公克，主治醫師不提搶救，我也不提，因為我知道，勉強搶救回來的生命，後遺症一串，父母痛苦，孩子更痛苦。後遺症包括晶狀體後纖維增生症（Retrolental fibroplasia）、胎兒肺膨脹不全（Fetal atelectasis）、開放性動脈導管（Patent ductus arteriosus）、腦溢血（Cerebral hemorrhage）等等。尤其前者，是早產兒極大夢魘，後來演變成失明。

晶狀體後纖維增生症，又名早產兒視網膜病變，為一種兩側視網膜血管異常出血，併發血管新生和其後遺症。原因不是十分清楚，除了早產外，與供給的氧氣濃度有關，所以，一般建議，除非必要，不給早產兒過多氧氣，間歇給予氧氣，氧氣濃度減少，儘早停止使用氧氣等。因視網膜出血，纖維化形成，加上新生血管形成，引發拉扯等，造成視網膜剝離、弱視、斜視、白內障、青光眼、小眼症、眼球萎縮等後遺症。

話休細繁，回到我吳家。兩小蘿蔔頭高興嬉戲著，但僅片刻間，吳棗突然跌坐地上，臉孔漲紅，呼吸困難，嘴巴張得大大的，講不出話，喘不出氣，瞬間，往後直仰，「碰」一聲頭撞往地上，昏死過去。我曾祖母驚嚇，不知所措，直喊：「救命啊！救人啊！」我曾祖父、小曾祖母和黃集，全部衝上前去，看到吳棗死樣，全亂了分寸，只有我曾祖父抱起孩子，與死神拔河般，往孩子臉頰、胸口，胡亂拍打；還往孩子鼻口、嘴巴，莫名吹氣。

早年，潘松跌進大甲溪，客父就是這樣將孩子救回來，所以，他以數年前所見，ㄧ樣畫葫蘆，跟死神拔河。還好，我曾祖母突然想起，哭喊出來並驚呼：「會不會噎到！我剛拿話梅給她吃！天啊！我的孩子！觀音菩薩！救苦救難啊！」我曾祖母嚇得哭出聲來。

我曾祖母的提醒，我曾祖父欲將孩子倒吊，雖孩子還小，也有十餘公斤，單手無法抓起，大呼：「快！快啊！快過來幫忙啊！」我小曾祖母和黃集慌慌張張，靠攏過去，七手八腳，拼命抓住吳棗腳踝，像吊死豬般，頭下腳上，我曾祖父左手抓孩子右腳踝，右手猛拍孩子後背。謝天謝地，命不該絕，喀了一聲，從孩子嘴裡咳出一顆話梅，總算，孩子哇地哭出聲，和大口喘氣，臉色轉紅潤，嘴唇恢復了血色，結束了一場虛驚。

從此，我曾祖母訂下規矩，我吳家子子孫孫，禁止吃話梅。今日，我不買話梅，也謝絕話梅，除了不衛生，食安問題外，還是上輩祖先的教誨。吳棗呼吸道梗塞，全家驚慌失措，亂成一團，七手八腳，又哭又喊，跪地禱告，搗地如搗蒜，害得吳桃嚇得大哭，哭個不停，越哭越大聲，驚天動地，等吳棗救回來，吳桃仍哭不停，安撫不了，哄著也哭，抱著也哭。

換成我小曾祖母擔心，怎麼了？念頭一轉，臍膨出（Omphalocele，亦稱臍疝氣Umbilical hernia）又卡住了！換成我小曾祖母喊救命！我曾祖父有處理過一次的經驗，將吳桃放平，掀開衣服，真的是臍膨出，因大哭用力，將小腸從肚臍薄弱處，往外鼓出，約5公分直徑大小，且卡住了。出生時，向隱婆買的束腰帶，被撐開，銅板移位，蓋不住肚臍。我小曾祖母趴在吳桃身上，努力安撫，不讓小孩繼續大哭，另由我曾祖父，雙手小心翼翼地，一點一滴，將小腸推回肚子內，然後盡快將束腰帶勒緊，又結束了一場紛亂。

所謂氣管梗塞（Airway Suffocation），指食物或東西，堵住喉頭（Larynx），卡住呼吸道（Airway），無法呼吸（Respiration），腦部缺氧（Brain ischemia），只要五-六分鐘，就腦死，當腦死，一切急救，都枉然。

1974年，美國哈姆立克醫生（Dr. Henry Jay Heimlike）發明了哈姆立克急救法（Hamulike first aid method），也就是腹部擠壓法，原理是瞬間猛力擠壓上腹部，此力道脈衝，往上移，擠壓到胃部和肺部，讓胃部和肺部的空氣，經由咽喉，往外衝，也瞬間將卡在喉頭的異物衝出。成人，尚未完全喪失意識，仍站著或坐著，則由他人站到背後，雙手拳頭狀互握，然後快速猛力擠壓上腹部；若喪失意識，倒臥地上，則讓患者平躺，他人跨在患者身上，雙手掌狀，擠壓上腹部。小孩，除了擠壓上腹部，另外，讓小孩倒趴在成人膝蓋上，然後猛拍背部，救回生命的機會都很高。

前提過，我大哥大女兒，也曾因吃龍眼，不小心卡住喉頭，差點窒息而亡，嚇得大哥家人，從此不吃龍眼。雖說，一朝被蛇咬，終生怕草繩，卻也是，釜底抽薪，避免再發的方法。

約5年前，我堂哥吳鏘地娶孫媳婦，其大兒子吳清河的兒子吳勝富結婚，喜宴設在住家門口的馬路上，外燴辦桌。晚上7時30分，準時放鞭炮開桌，才剛開桌，第一道菜上來，前幾桌那邊，人聲鼎沸，聲音吵雜，有人高喊：「急救！」，有人高喊：「119！」我隨眾人趕過去，看到一位長者，70開外，已喪失意識，昏倒地上，臉色蒼白，嘴唇發紺，命在旦夕。有ㄧ年輕男子，跪在地上，喊著：「ㄧ、二、三、四...」，正在作CPR。

旁邊有女子尖聲叫喊：「剛才吃炸湯圓，應該是異物梗塞，被炸湯圓噎住，應該採用哈姆立克急救才對！快！快！會死人啊！他是我阿公啊！」女人哭著催促眾人救她阿公。開桌前，宴席上有一盤炸湯圓，當甜點，甜甜蜜蜜，油滋滋，Q彈有咬勁，好吃，我喜歡，整盤幾乎被我吃掉一半。炸湯圓，不大不小，一不小心，剛好很容易卡住喉頭，堵在聲帶上下，造成呼吸阻塞。

女人淒厲的叫聲和哭聲，讓跪在地上的年輕人，不知所措，愣在那邊，可能不曾聽過，到底何謂哈姆立克？當下有兩個年輕人，手忙腳亂，一個前，一個後，將失去意識的長者抱起，較壯的一位，轉到患者背後，雙手握拳緊勒患者上腹部，一邊抱著，一邊上下甩動，長者人高馬大，少說70-80公斤，在患者背後抱著的年輕人，沒甩動幾下，已經氣喘吁吁，喘如牛。

突然，有人看到我圍上來，高呼：「醫生在這裡啦！」大家抬頭，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，好像救星來了，我無處可躲，也不能見死不救，如果傳出去，「衛生局，某姓吳的科長，見死不救，袖手旁觀，很不應該喔！」衛生局姓吳的科長，沒有別人，僅有一個，就是我，對公務員形象，傷害可謂很大！若傳給好事的媒體，我死得更慘，隔天報紙鬨傳。

我不得不拋棄自己，趨前搭救，進行哈姆立克急救。這是我的專業，我知道，緊勒患者上腹部，是錯誤的示範，應該是瞬間猛力擠壓，才正確。我連續猛壓了4、5次，總算把炸湯圓擠往嘴角，再用手拿掉這禍患。等119將患者抬上擔架，救護車開往醫院，我閃到一邊去，喘得要命，心臟砰砰跳，遲遲無法言語。

心臟不聽使喚，不是千萬條蚯蚓在蠕動，而是千軍萬馬在奔馳，轟轟隆隆，隆隆轟轟，我感覺自己頭暈，天在旋轉，地也在旋轉。旁邊的內人，嚇壞了，擔心的問：「你要不要緊？心臟病有發作嗎？」並拿來鐵製圓板凳，要我坐下來喘氣。另一邊，我大嫂說話：「我小叔有心臟病，最近，剛在台北榮總開過刀，看他為了救人，自己喘得要命，很擔心喔！很擔心他心臟病又發作。」

好家在，晚上的心悸藥物，我在出門前，已經先吃了，所以，雖然心臟跳得大力又急速，瞬間超過180下，萬馬奔騰，但經過10餘分鐘，心跳終能緩慢減速，平息下來，沒心悸發作。數年前，我在北榮接受心導管燒灼術，可能我鴕鳥心態，拖延數年才處理，心臟迴路多長好幾條。手術後，病況好轉，但仍偶爾發作，似乎10條不正常迴路，僅燒掉9條，還有1條會作怪。手術至今，6、7年來，不敢一天不吃藥。雖內人和孩子，勸我再燒灼一次，但鴕鳥心態，又讓我裹足不前。

吃炸湯圓噎到的患者，119送往彰基，住院3、4天後，平安出院。長者，除年齡大外，還有糖尿病、高血壓、心臟病等慢性病史，每週洗腎三次，身體本就差，但生命仍苦撐著，若因ㄧ顆小湯圓而喪命，未免遺憾。平安就好，否則喜宴場合死人，太不吉利了。不過，新娘子林秀子，可能受到驚嚇，5年過去了，肚子至今沒有消息，沒生下ㄧ子半女，真夠倒楣。

我家吳棗和吳桃，是否平安長大？無災無病痛，健健康康長大，下回再見，敬請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