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二十七回:吳春贖身嫁李山
上回提到,因適逢中法戰爭,海運封鎖,船行生意一落千丈,紅檜澡盆無法輸出,吳旺賺不了錢,連三餐都成問題,別說籌錢贖人了。吳春年輕貌美,我曾祖母找人脈,求店舖掌櫃贖人納妾,但希望落空。我曾祖母鎮日愁眉苦臉,不知如何是好。日子飛逝,兩個多月過去,各方了無進展,春雨時節,雨霏霏,霧茫茫,更是愁煞人。
又逢初一,我曾祖母指示,讓我小曾祖母和黃集兩人,到市場備辦牲禮和各類祭品,還要多買些菜,中午祭拜土地公外,也請大甲客父母家、清水娘家來吃飯。眾人在廚房,從早上忙到近午,祭祀總總,大致就緒。我曾祖母拿香祭拜後,抱著吳棗,到店舖發呆,不僅木桶街上人來人往,店門口房客吆喝賣魚聲,她都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,連吳祥抓著裙擺,欲爬上身來,吵著要抱抱,我曾祖母都不理不睬,僅想著吳春的事。
「乾脆!我們吳家出錢贖人,好人做到底,留個好名聲,也幫子孫留餘蔭!」我曾祖母忖思,但想了想,四兩半銀子不是小錢,可以買半間店舖,自己又不是開慈善院,又非親非故,這種助人方式,未免做了過頭,說出去,街坊鄰居還以為自己瘋了,傻了!如果贖人後,以工抵債,來家裡幫傭如何?目前,僱二妹黃集幫傭,人手並不挺需要,而且三間臥房剛剛好,沒有多餘的房間,難道在後院倉庫,另隔個小房間?
千萬不可!我曾祖母馬上想到,我曾祖父很有女人緣,對女人也多所興趣,且前科犯案在身,到時候,不小心,又是引狼入室啊!我曾祖母啐了一口,「這個小冤家,死不要臉的臭男人,大白天,與黃集兩人躲在廚房,摟摟抱抱,還以為我不知道啊!我瞎子啊!還有,常與街上過往女人擠眉弄眼,或與來店的女客打情罵俏,還以為老娘是瞎子、聾子,沒看見!沒聽見啊!呸!老娘在的一天,別作夢啦!」我曾祖母不小心,啐了一聲,竟將濃痰吐在吳祥身上,害吳祥大叫:「好噁心!好噁心喔!等一下,要告訴阿公和阿嬤,媽媽很噁心,很壞!」
說人,人到,說曹操,曹操到,大甲和清水兩家人都到了,當然也包括潘松、黃土和黃場,其中黃場特突出,高頭大馬,長得痴肥,吐著舌頭的大白痴。我曾祖母收起心,招呼大家進來,客廳供桌擺滿牲禮菜餚,蠻豐盛,讓人食指大動。不分大人小孩,連吳棗、吳桃也有份,由大人協助拿著,眾人一炷香,向土地公拜拜,祈求生意興榮,財源滾滾。
香煙裊繞,約兩個時辰,接著燒金紙,當金紙爐火還旺著,眾人就紛紛入坐,團聚一起,大魚大肉,打牙祭。我曾祖母愛現又居功,仍展現一家之主的風範,逐一幫大家夾菜。說不偏心,是騙人的,雞佛是潘松的專屬,最大支的雞腿,也是潘松專屬,眾人心知肚明,不計較,也絕不會去搶。只有吳祥例外,敢計較,敢爭取,有小雞雞的,確實不一樣。
吃到半晌,彰化吳旺夫婦剛好來訪,我曾祖母好客,起立相迎,讓座,不管吳旺嘴說吃過飯,務必吳旺夫婦一起坐下來吃飯。吃到一半,吳旺夫婦再也忍不住,兩人起立,跪倒地上,男的僅直磕頭,女的又是一把鼻涕,一把眼淚,懇求我曾祖母高抬貴手,救救歹命的吳春,讓她早日脫離苦海。我曾祖母很為難,一邊拉兩人起來,一邊好言安撫。
雙方拉扯時,林木桶咳了一聲,算是打招呼,從門口大踏步走了進來,後面跟著一個中年人,40好幾,年近半百,面目黎黑,身體結實,外表英挺,走路方字步,帶幾分江湖氣息。大家讓座,增添了兩附碗筷,林木桶開門見山說:「很好,趁吳旺夫婦在,大家好商量。這位大哥,李山,我拜把兄弟,年48,早年一起闖過江湖,如今,在鄉間有房有屋,過農家生活,另外,每個月,有半個月在我店舖幫忙。人正派,有義氣,未成家,若介紹給吳春,不知大家看法如何?」
我曾祖母仔細端詳,五官、身材,各方面還覺滿意,只是年齡稍長,足足大吳春32歲。她不敢表示意見,回頭望著吳旺夫婦,不知有何看法?吳旺盯著自己老婆看,兩人四目相對,沒半晌,兩人即刻心靈相通,心神領會。老婆頷首示意,由吳旺開口說話:「感謝林大恩人,我們認此門親事,你是我們吳家的恩人,也是小女的恩人,永世難忘,讓小的磕頭一拜!」林木桶手一揮,馬上阻止,「且慢,雖說,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,但兒女大事,仍應由當事人,兩相情願,才算數,我無法代表我拜把兄弟李山,你們夫婦也無法代表吳春。」
我曾祖母,想了片刻,直點頭,「對!對!林大哥說得對極了,應該由男女兩人對看,才能定局!太好了!我過去,我找吳春過來,我就跟老鴇說,初一拜拜,請吳春過來吃飯。」我曾祖母起身,三步併兩步,小跑步,高興著,歡喜著,嘴巴直嘀咕:「太好了!太好了!好事一樁。」直往門外走。我曾祖父趁機,總算當家作主,發令,請黃集將吃過後的小朋友,帶離飯桌,玩兒去。然後,迭聲不斷,勤勸大家動筷子,吃飯吃菜,也多次斟酒,勸大家多喝。
沒片刻,我曾祖母牽著吳春走了進來,可能受到我曾祖母暗示,吳春穿著樸素,薄施胭脂,含羞帶嬌,紅著臉,低著頭,踱著小步,跟著進來。眾人眼睛一亮,目不轉睛,看著眼前楚楚動人的小女生。招呼坐下,不知從何開口,也不知由誰開口。沈默是金嗎?很尷尬,時間分秒過去,總不能停歇。我曾祖母出聲,拉了吳春衣袖,眾目睽睽下,大動作,指著李山介紹,「這是李山兄弟,拜見李大哥。」示意吳春抬頭看人。
吳春知道,這是正式的相親,一輩子的幸福此刻決定,厚著臉皮,也要自己親自鑑定。當抬起頭來,兩人雙眼對視,瞬間,姻緣天注定,更是人注定,吳春心已有所屬,只那麼短暫一撇,她已經認定這人,就是她一輩子想廝守的男人。她從對方的眼神,也能感應到對方內心,是喜歡自己的。吳春,雙頰緋紅,更增撫媚,頭低垂,就此默默含羞不語。
眾人看在眼裡,心中了然,沒錯,無庸置疑,男女雙方,情同意合,剩下的是千里一線牽,牽線的媒婆,當然非我曾祖母莫屬。我曾祖母使壞,似乎故意給人難堪,卻也是認真踏實的驗證,「吳春妹妹,眼前這位男人,妳看上眼嗎?這是婚姻大事,妳要有表示。」吳春羞紅著臉,沒達腔。我曾祖母再說:「如果妳看上眼,就說看上眼;如果看不上眼,就說看不上眼,妳說呢?」吳春頭更低,羞得臉漲紅,不知如何答腔。
我曾祖母窮追,再次莊重地說:「女孩子害羞,正常,我也是過來人,不打緊。終生大事,非當兒戲,須自己作主決定。我再問妳,如果妳看上眼,就點頭;如果看不上眼,就搖頭。」我曾祖母話剛說完,吳春猛點頭,然後羞得滿臉通紅,起立,往外走。意思很明顯了,毫無疑問,終身大事就此定了。我曾祖母滿臉堆笑,跟大家點頭示意,陪著出去,送吳春回茶舖。
等我曾祖母回來,林木桶說:「李山兄弟,人已看了,雖淪落風塵,卻也小家碧玉,不沾染惡習,肯定賢妻良母,你兄弟意下如何?」李山直話直說:「感謝兄弟厚愛,我很滿意,我很喜歡,我已經認定她是我ㄧ輩子的女人,一切就由兄弟安排。」林木桶:「很好!選日不如撞日,男女婚姻,我來安排,風光不必,也不舖張,這要請吳家親家公和親家母諒解。還有,四兩半贖身費,我負責二兩 銀子,就當作我給兄弟的賀禮。」林木桶剛出口,李山肅然站立,打拱作揖:「大哥!太煩勞了您,兄弟不敢當,錢的問題,兄弟自己處理...。」林木桶伸手斷話,「兄弟事,就是我的事,不必跟我客套。您坐下,我心意已決,不用再說。另外二兩半,先由吳勇代出,然後讓吳春在此幫傭抵債。」
我曾祖母,有點懵了,怎麼拖我下水,這二兩半,根本是肉包子打狗,有去無回,也像打水漂,有去無回。但想了想,不答應行嗎?看在林木桶情面,不答應也不行。我曾祖母忖思,「二兩半先欠著,不急著還,也不急著幫傭。」剛欲開口,林木桶再伸出大巴掌,意志堅定,阻止我曾祖母說話,他說:「此事就此敲定,請吳勇夫婦和吳旺夫婦承讓,不再多言,兄弟性情中人,心直口快,得罪之處,多所包涵。明早,大家見面,一起贖人去,有我出面,對方再如何耍賴,也不敢出爾反爾,肯定放人,然後,明天晚上成親。大家意下如何?」沒人發話。
「好!大家分頭準備吧!我們兄弟先告辭了!」我曾祖母出言:「且慢!我有話說。」我曾祖母轉念急速,既然有去無回,不如作順水人情,「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西天,吳春是吳家人,四兩半贖身費,我們來負擔,不讓林老闆操心。林老闆的兄弟,也是我們的兄弟,就算我們送給李山兄弟的賀禮。」林木桶又伸出大巴掌,阻止我曾祖母,大聲說:「免了!好意心領了!敲定的事絕不變更。」林木桶和李山,頭不回地往外走。先走往城隍廟街口,向味滿樓訂了三桌酒席。
翌晨,一大票人,林木桶和李山在前,來到木桶街尾的茶舖,不客氣地敲門,大踏步地進入。老鴇和綽號橫肉、疙瘩的兩兒子,有些意外,似乎驚嚇,但仍出面迎接。雙方坐定,林木桶不廢話,指著身邊的李山說:「這位是我拜把兄弟,人稱黑面彪的李山,看上了藝名阿梅的吳春,兄弟我親自上門做媒,幫吳春贖身,為拜把兄弟娶媳婦。大家都是檯面上人物,檯面上說話,檯面上決定,一話不二說,一言九鼎,ㄧ諾千金,吳春贖身費四兩半,是否有商談空間?還請前輩高抬貴手!」
其實,二年四兩 賣身契,僅花四兩 銀子,卻訛詐成四年十兩 ,而半年來的皮肉錢,加上四兩 開苞費,早已翻兩番以上了,淨賺超過二十兩 。老鴇是明眼人,訛詐要分寸,不惹江湖人,二話不說,伸出三根手指頭,自動減價一兩半,就以三兩 成交。我曾祖母與林木桶,搶著付贖金,但敵不過林木桶的堅持。結果,我曾祖母拿出一兩 ,林木桶如事先的約定,拿出二兩 。
當晚,吳春和李山這對新人,迎親、拜堂、夫妻互拜、送入洞房,以及後續的宴客,林林種種,依據閩南習俗進行,不去細述。我曾祖母,巾幗不讓鬚眉,有氣魄,有氣勢,除了贖身的那一兩,仍堅持又送了一兩 銀子,當兩人的新婚賀禮,如事前的約定,合計出了二兩半。這對新人對我曾祖母的感激,自不在話下。吳春從良過程,我曾祖母的豪賭,應該說是投資,往後得到數倍的回報。怎回報?後敘。吳春沒染惡習,相當重要。一方面良家女子,一方面本性使然,惟落紅塵不久,也是主因,致出污泥而不染。是否染惡習,為何那麼重要?
民國53年,我唸初中一年級,而我小西巷鄰居,兒時玩伴,已於四年前,國小畢業後,沒繼續升學,經班導師介紹,離鄉背井,到他縣市,某牙科診所當學徒,除過年外,一年難得見面一回。此兒時玩伴,上面有三個哥哥、一個姊姊,姊姊賣往高雄當酒家女,前敘過,不重複,現談的是其大哥。
鄰居大哥,比我年長15、16歲,當時,已而立之年,高頭大馬,身材壯碩,魁梧如山,滿臉充滿霸氣和英挺,可惜,不務正業,標準浪蕩子,賭場、酒家和茶室出入,擔任打手與圍勢。走入歧途,回不了頭,父母失望,不再抱一絲期望。好家在,雖是大流氓一個,在外打打殺殺,對巷內左右鄰舍,卻蠻親切尊重,不魚肉自己鄉親。
某天,帶一位風月場所女人回家,女人20開外,身材高挑,稍嫌消瘦,臉蛋姣好,頭上常挽個髮髻,是個漂亮的女人。從此,兩人就此同居,但不曾辦過任何結婚儀式,最基本的迎親和宴客都沒。原本難得回家,極少探望年邁父母的遊子,如今,變個人,成了每日上下班的男人,女人晚上酒家上班,就是他接送。雖說女人賣身養男人,可也夫唱婦隨,男歡女愛。女人身邊,帶著拖油瓶,5、6歲,尚未入學的小男生,安安靜靜,不吵不鬧,惹人憐愛。拖油瓶小孩,與前夫所生,或是風月場所與恩客所生?孩子生父是誰,不想追究,也懶得理會。
他們的臥房窗戶,就在我家門口旁,我每天上下學必經。每天早上,7點上學,看到緊閉的窗戶,拉上的窗簾,不禁幻想,裏頭男女可能騰雲駕霧,幹著好事,總忍不住,想要趴上窗戶,偷瞄、狠瞄一番,不過,都被我強忍下來。對我這個初懂人事的小男生,可是煎熬。不過,這種煎熬,沒折磨多久,就結束了。
經3、4個月後,兩人偶而爭吵,逐漸,爭吵頻率增加,爭吵強度也增加,後來男人開始動手,一次,二次,終於兩人分道揚鑣,結束半年的同居生活,理由是,女人嗜賭,辛苦賺來的皮肉錢,全因賭博輸得精光,男人屢勸不聽,吵架、謾罵和動手,一段流氓和酒家女的愛情故事,就此嘎然而止。我惆悵著,再也看不到這位,帶有風塵味的漂亮大姐姐。除了惆悵,我內心還帶著一絲感傷,可憐那拖油瓶,到處喊人家叔叔、伯伯或爸爸,不知何處是兒家?是否過著內心盼望的生活?金庸小說筆下人物,韋小寶,就是妓女戶出生,不知父親是何人的小雜種,韋小寶是神通廣大的喜劇人物,但現實生活,風月場所長大的小雜種,他的人生應是悲慘、憂鬱和無奈吧!
50年代,台灣經濟尚未萌發,風月場所女人較易罹患的惡習是賭博,不像今日,毒品可氾濫,尤其染上海洛因,人生即毀於一旦,難返回。早期,麻將不普遍,男人玩筒子,輸贏大;女人玩四色牌,輸贏小,易沈迷,但十賭九輸,甚者,負債欠錢,墜入錢坑,也墜入色坑,難脫身。當風月場所女人染上賭博惡習,生活變調,感情也跟著變調,難怪鄰居大哥,與同居女人以分手收場。
民國63年,剛好十年後,我外出求學。某週日,我從學校回來,我母親秀出身上瘀青,跟我說:「前幾天,一票人,凶神惡煞,身上刺龍繡鳳,掄著刀棍,尋仇來到巷內,向隔壁鄰居叫囂,隔壁阿龍,膽識大,不示弱,拿出木棍往外衝,我踏上前,想阻止他,要他不要出去,結果,被他右手用力一甩,跌出一丈遠,害我摔倒,全身多次扭傷和瘀青。」我驚呼:「媽媽!您好危險啊!也好笨啊!流氓無賴,鬥毆打架,生死關頭,生命攸關,殺紅了眼,全霍出去了,大家逃之夭夭,不敢靠近,您竟然笨到去擋駕,不遭魚池之殃才怪,太危險啦!」
這次衝突,刀光劍影,長槍木棍齊飛,寡不敵眾,猛虎難鬥猴群,隔壁這位叫「阿龍」的大哥,終於在血泊中倒下,右邊的腳後跟(阿基里德肌腱,Achilles tendon。阿基里德是希臘神話中的巨人,他的罩門是腳後跟,腳後跟遭攻擊受傷,馬上從力大無窮的巨人,變成軟腳的廢人),兇殘地,被武士刀砍斷,以致後半生,走路一跛一跛,變成無用的跛腳流氓,年輕的義氣風發,全消失殆盡,身邊再也不見有女人跟隨。人生的後半段是淒慘的。
回到我曾祖母身上,她驕傲地完成吳春的婚姻大事,應該不再有其他意外或插曲,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吧?如果是這樣,哪有故事可談?下回再見,敬請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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