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 第九十五回:吳凰婚配黃俊郎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(遠渡黑水溝的家族)
第九十五回:吳凰婚配黃俊郎
民國2年(大正2年,1913年),吳火生在黃俊郎輔導下,順利考上彰化公學校。當年,日據初期,教育不普及,經濟水平低,文盲者居多,非仕紳子弟,不會去考公學校,也不容易考上,因僅錄取20名學生上下。10年前,光緒29年(明治36年,1903年),彰化公學校第一屆畢業生才13人。
光緒22年(明治29年,1896年),台灣總督府為普及日語,公布「國語傳習所規定」,在台灣各地設置14所國語傳習所,包括鹿港地藏王廟的國語傳習所。光緒24年(明治31年,1898年),台灣總督府公布「台灣公立小學校規則」、「台灣公立公學校規則」,在台灣各地設置小學校和公學校。小學校供日童就讀,公學校則是台籍學童。
宣統2年(明治43年,1910年),台灣總督府修正小學校規則,將小學校視為義務教育,採強制入學,故日童有99%以上的就學率,但公學校沒有強制入學規定。直到民國30年(昭和16年,1941年),台灣總督府公布,將小學校和公學校,一律改稱為國民學校,台籍學童就學率才逐漸提升,達到光復前的71%
考上公學校,是光宗耀祖的大事,我曾祖母樂開懷,抱著吳火生猛親:「吳家祖先有靈有聖,觀世音菩薩有保佑,吳家要出人才了,要出偉人了,要萬古流芳了!阿生啊!我的心肝寶貝,阿嬤好高興喔!」除了我曾祖母外,第二個高興的是邱桂妹。她愧對吳家,她自責,她抬不起頭,從生下吳火生後,連著懷胎兩次,均流產,往後再也不曾受孕,這對女人是淒慘,也是大折磨,不知如何面對我曾祖母的嘲諷和哀嘆。嘲諷「誰家母雞不生蛋」;哀嘆「鄰家多子多孫多福壽」。如今,自己生的兒子,出類拔萃,高人一等,前途光明,總算替自己出了一口氣。
吳凰高興嗎?當姑姑的,同血緣,同一個姓,豈有不高興的?也是抱著吳火生猛親,她旖思著,懷裡的男孩,不是吳火生,而是朝思暮想的黃俊郎。她期待著,我曾祖母下一步如何做,因我曾祖母說過,如果吳火生考上公學校,她要送大禮給黃俊郎。會是啥大禮?吳凰日夜幻想著,將自己送給黃俊郎,不就是大禮了嗎?羞死了!男女授受不親,怎可說「送」?要說「婚配」或「下嫁」啊?
入學前十餘日,週日上午,我曾祖母交代吳凰,去攤位買油條時,告訴黃俊郎,請他中午收攤後,來我家吃頓飯,感謝他的幫忙。吳凰踩著三寸金蓮,牽著吳火生,走出小西巷,來到巷口攤位上。吳凰甜蜜又親切地叫著:「黃媽媽好!黃爸爸好!我又來了,我來買油條,也來找黃老師。吳火生,來!也跟黃奶奶、黃爺爺說好。」吳火生乖巧,稚嫩童音喊著。吳凰可聰明,如何聰明?台灣是父系社會,男人養家活口,是一家之主,但也不盡然,當女人,從媳婦熬成婆,或接近熬成婆,女人轉換角色,反而變成一家之主,比女性社會更前衛,男人要聽她的,家中大小事她說的算,兒女婚配更不用說了,全由女人來主導。吳凰聰明,她懂台灣傳統,牝雞司晨,她巴結黃媽媽甚於黃爸爸,除了把黃媽媽喊在前面,也恭恭敬敬地,喊得很甜蜜。
吳凰巧笑倩兮,露著兩顆小酒窩,眨了左眼,示意黃俊郎靠過來。她靠近黃俊郎耳邊,「中午收攤後,我媽媽交代,請您過來,請您吃頓飯,要感謝您!」黃俊郎說「好」之前,吳凰憐惜地,好像老婆疼惜老公,從懷裡掏出手絹,擦著黃俊郎額頭上,亮晶晶豆大的汗珠。她拉了一下吳火生褲頭,示意他向黃老師叫好,沒想到吳火生多話,「黃老師好!吳凰姑姑身子好香喔!她的手絹是不是也很香?吳凰姑姑很小氣,她都藏起來,不讓我聞。不公平!她只讓您一個人聞。」童言童語,說得吳凰瞬間耳根乍紅,羞著臉,低著頭,不知如何作答。黃俊郎除了傻笑,也不知如何回答。
吳凰右手提著,細草繩綁著的油條,又對黃俊郎眨了左眼,嘴巴開闔動著,低聲說著:「中午不要忘記!」比蚊子還小聲,低到連身旁的吳火生都沒聽到。但,上了心的男女,心心相印,靈犀一點通,那眼神,那嘴動,黃俊郎不用猜,用心體會,也知吳凰心中涵意。黃俊郎可壓抑著,壓抑內心的歡喜,僅微笑著點頭。
早年,化學工業未興起,乙烯、丙烯等化工品未出世,沒有各類塑膠袋,沒有百年不腐的環境污染問題,而是用月桃葉子包食物,或用藺草繩綁食物。我小時候,買醬菜是用月桃葉包裹,買油條是用藺草繩綁,很原始,很天然,很環保。唸國小一年級時,我跟著鄰居,還有大我一歲的侄子吳清河等人,跑到八卦山上,割月桃葉,帶下山,賣給菜市場攤商,花了大半天,賺了兩毛錢。人類有一天要走回頭路嗎?走得回去嗎?
我曾祖母,故意從小西巷另一頭出來,繞遠路到竹筒市場,免得與親家公親家母撞見,不好意思。兩家未成親,僅是兒女間「男有情,女有意」,雙方連ㄧ撇也沒有,處尷尬時刻,會更加不好意思。我曾祖母想高攀這門親事,認定這名乘龍快婿,不僅不好意思,還特別謹慎,小心地避免「吃緊弄破碗」。
竹筒市場分兩大部份,店鋪和露天攤位,周邊房舍是店鋪,中央空地是攤位。店鋪是賣雜貨、生活用品、衣服和小吃等。其正門路口店鋪是賣醬菜的,它是百年老店,我幼年,每天清晨必來此買醬菜。中央攤位是菜市場,賣魚、賣肉、賣青菜,分上午和下午兩場,下午是黃昏市場。竹筒市場曾發生兩次火災,第一次,發生在光復前,有重建;第二次,發生在光復後,民國50年代,竹筒市場就此廢除。
除了菜籃內外,放著和掛著食材,我曾祖母右手還提著大包小包,買一大堆菜回家,好像把菜市場整個買下。她鄭重地,交代邱桂妹好好烹煮,中午請黃俊郎過來吃飯。也交代吳棗、吳鳳,顧客不急的話,刺繡坊暫緩著,挪來協助邱桂妹廚房工作。我曾祖母,很慎重地辦這場宴席,如歸寧喜宴般,菜色上有它特別的涵意,例如,喜宴上必有的人蔘棗子燉全雞,是我曾祖母今日的主菜,意味著,祝福吳凰和黃俊郎兩人,「早日成家立業;早日生兒育女」。我曾祖母不僅買菜,回家前,還拐進竹筒市場內,最有名氣的西服店,與老闆約好,下午二時二分,相相對對的時刻,來我家。做衣服嗎?沒錯。
中午12時,黃俊郎準時到來,由吳凰和吳火生候在門口迎接,兩人牽著他的雙手,經過中庭,進入我家客廳。吳火生牽左手,高興地跳躍著;吳凰則牽著右手,羞答答地,緊偎著男人的胸口,蓮花移步地走著。吳凰,待嫁女兒心,隱藏那份期待,如今,全攤在家人面前,不禁滿臉羞紅,低頭垂眼,喜茲茲在心頭。她不僅輕輕牽著男人的手,還彎曲中指,蜷曲在男人掌心,扭曲著,蠕動著,像調皮的小女孩,撥弄男人的心弦。不!吳凰是在撒嬌,也在暗示男人,「男人啊!我是您的人了,我在您手掌心,趕快把我帶回家吧。」
我曾祖母坐主位,右手邊是黃俊郎,左手邊是吳凰,其他人,包括吳祥、邱桂妹、吳棗、杜仲男、吳鳳、鄭知高,陸續入座,共9人一桌,九九至尊。至於,吳火生、吳鳳大兒子鄭榮欽、杜小雨、杜小雨的兩個弟弟,以及吳棗親生兒子杜錫圭,共六位小朋友,由杜小雨當大姐頭,負責安排大家,坐在一旁的矮桌矮凳。大家嘻嘻哈哈,歡聚一堂。吳桃、謝慶財和謝萬福一家人,住得稍遠,沒有邀請一起參加。
約定的時間,西服店老闆到我家,剛好吃飯也近尾聲。黃俊郎直說不好意思,婉拒著,不願讓我曾祖母破費,但熬不過我曾祖母堅持,還有吳凰不發一語,在旁點頭示意。女人都表示了,男人不再拒絕。我曾祖母請老闆量身材,要幫黃俊郎訂製一件襯衫和一件長褲。並約定三天後試穿,七天後交件。
日子飛快,襯衫和褲子試穿完成,長度和寬窄小修後,也都準時交件了。接下來,是吳凰的工作,她要親自繡上女人對男人的愛意和依戀。繡啥?襯衫下擺和長褲褲頭,吳凰照樣繡上黃俊郎的名字,還有翱翔的鳳與凰,如同先前的手帕和襪子。這些圖案,已成黃俊郎個人專屬。
開學當天,黃俊郎穿新襯衫、新長褲到校。吳火生也穿著嶄新的制服,由吳凰陪著,坐鄭知高的人力車到校,等黃俊郎來接她們下車,引領她們進教室。第一天,由吳凰跟在身邊,參加新生開學式。往後,固定時間,黃俊郎迎接吳火生下車,吳凰不下車,兩人四目交接,含情脈脈,點頭示意後,吳凰再搭原車回家。當然,下午時分,也是吳凰親自來接。日復一日,兩人早晚,目迎目送,默契日深,感情日濃。
後來,黃家父母找人來說媒,兩人順順利利地,在民國2年(大正2年,1913年),兩人結連理,永結同心。婚禮前一天,我曾祖母率領全家大小,每人捻三拄香,哭著祭告我曾祖父吳勇和我小曾祖母黃市,訴說這幾年來,她如何辛辛苦苦撐起這個家,完成每個兒女的終身大事,包括吳桃、吳棗、吳鳳和吳凰,她總算卸下肩上重擔了,她對得起吳家的列祖列宗。我眼眶泛淚,不禁欽佩我曾祖母,她沒讓吳家垮下。
這是吳家這代,最後一個女兒的婚事,出嫁那天和歸寧那夜,吳家所有親人到齊,尤其歸寧喜宴,更是熱鬧,我家向吳家祠堂借場地,就在中庭席開六桌。大甲客父母、清水娘家父母,都長壽,60-70歲的老年人,也不遠千里來參加。潘松、黃土夫婦、吳桂香夫婦、黃集夫婦、吳春夫婦,還有他們的下一代,也都從大甲、清水、東勢過來。邱桂妹娘家父母已過世,由弟妹們代表,也從苗栗大湖過來。至於彰化的家人,和各親家公、親家母也都出席。
婚後,黃俊郎搬出學校單身宿舍,遷居小西巷,住進我曾祖母幫吳凰買的房舍。此刻,是我曾祖母最幸福的時光,五個女兒,吳桂香遠住清水,吳桃住乞丐寮附近外,吳棗、吳鳳和吳凰三個女兒,雖已出嫁,卻也都住在娘家附近。吳鳳和吳凰兩家緊鄰,與吳棗僅隔著一戶人家,又與娘家僅隔著兩戶人家。兒女都在身邊,近在咫尺,大聲呼喊,可以彼此呼應,這是當母親最大的幸福。
但好景不常,僅幸福了兩年,黃俊郎轉到鹿港公學校教書,全家搬回鹿港老家打鐵庒。雖然,彰化、鹿港兩地,相距約10餘公里,車程25分鐘左右,但當年,交通不便,哪來轎車?又豈有客運車?來往一趟不方便。吳凰生了一男一女,娘家給女兒做月子,我曾祖母均親自到場。往後,我曾祖母生前,曾搭鄭知高的人力車,來鹿港幾次,因年紀大了,舟車勞頓,兩家再也少往來。打鐵庒又名打鐵厝,該地曾有打鐵人家,專門製作農具,故名。近年,彰基在該處創設鹿東基督教醫院。我大嫂娘家也在打鐵庒,冥冥之中,似有淵源。
我曾祖母,清水大甲地區平埔族,沒受教育,卻注重小孩的教育。隔年,民國3年(大正3年,1914年),杜錫圭也在黃俊郎輔導下,順利入學彰化公學校。民國9年(大正9年,1920年),吳鳳的第二個兒子鄭茂林誕生,重男輕女的曾祖母,摸到嬰兒的小雞雞,高興地手舞足蹈,邊喊著「Hado」,邊用頭巾蓋住嬰兒小雞雞,免得小雞雞飛走,也免得小雞雞凍壞。八年後,民國17年(昭和3年,1928年),在我曾祖母授意下,鄭茂林跟隨吳火生足跡,進入彰化公學校就讀,完成她重視教育的理念。
然而,鄭茂林入學隔日,她也走完這輩子的道路,離同治2年(1863年)出生,享年66歲。這是後話。黃俊郎轉調鹿港公學校,日子過得平安愜意。民國34年,台灣光復,鹿港公學校從鹿港國民學校,更名為鹿港國小。然而,因228事件,黃俊郎失蹤,再也不曾回家。吳凰成驚弓之鳥,吳凰與兒子一家人,遠離故鄉,杳無音訊。
228事件,發生於民國36227日至516日,因台灣各地民眾大規模反抗政府,國民政府調派軍隊鎮壓屠殺台灣民眾,不少仕紳、知識份子,被逮捕酷刑和槍決死亡。台灣民眾死亡人數,各方統計莫衷一是,從數百人到數萬人。
台灣光復,國民政府接替日人,開始統治台灣。來自中國大陸的軍政人員,以征服者、勝利者自居,難免對人民驕縱專橫。而被日本統治50年的台灣人民,對於相對落後的中國,對其社會、經濟、教育、法治、衛生、生活、習慣等,了解後,從原本滿懷期望,轉變成深感失望。這是當時整個社會的氛圍。當年,抗戰勝利,遍地焦土,斷垣殘壁,緊接著國共內戰,國民政府敗相暴露,岌岌可危,自顧不暇,哪有心思治理台灣?
中國大陸遍地烽火,眾人離鄉背井,不知何時重上戰場,命在旦夕,朝不保夕,能要求軍政人員有何表現?軍隊紀律不良,官員貪污腐敗,壟斷物資,管制物資買賣,濫印鈔票,掏空物資等,導致通貨膨脹,人民失業,經濟倒退,終至民不聊生,以致累積龐大的民怨。
事件導火線,227日,專賣局查緝員,在台北市天馬茶房前,使用暴力查緝私菸,造成民眾一死一傷。隔天,228日,民眾前往行政長官公署前廣場,示威請願,但遭衛兵開槍掃射,使原先的請願,轉變成反政府行動。部份台灣民眾開始攻擊,34年以後來台的外省人;部份台灣民眾搶劫武器,組織民兵進行武裝抗爭,造成全台混亂,煙硝不斷,烽火四起。
後來全台地方人士,組成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,試圖與台灣省行政長官協商談判。這些地方委員會成員,都是地方菁英,仕紳或知識份子。但行政長官恐慌害怕,以「陰謀叛亂」、「鼓動暴亂」、「台灣獨立」、「陰謀叛國」、「台灣人與共黨合作」等莫須有罪名,電請南京派兵來台鎮壓。
僅隔數天,軍隊於38日抵台後,開始進行武力鎮壓屠殺,造成民眾死亡和失蹤。失蹤者,等同死亡。緊接著,進行清鄉,各地許多仕紳、知識份子和民眾遭到逮捕或槍決。黃俊郎是被推派出來的校園代表人物,被逮捕,以致行蹤不明。
除了黃俊郎外,我吳家各親人,包括吳茂林、吳鏘地、鄭榮欽、鄭森、杜錫圭等人,均未遭牽連,這是慶幸。我個性內斂自閉,仍然不時警惕自己,也警告後人,平安過日子,做個平凡老百姓。吳家人切記,沒有能力,也沒有生命去搞政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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