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衛歲月(2005年-2012年)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: 五十、愛滋病與憂鬱症

公衛歲月(2005-2012年)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:
五十、愛滋病與憂鬱症
作者:吳聰賢醫師
97820日,星期三,上午9時餘,酷暑炎夏,人坐辦公室,汗流浹背。為響應政府節能減碳運動,縣府規定所屬公家機關,非到上午930分,不准開冷氣,衛生局嚴厲執行。衛生局是40年老舊房舍,木框窗戶,經年壓縮,早已變形,無法開啟,以致空氣不流通。缺乏對流風,室內更加悶熱,我內心隨著汗滴而煩躁。
突然,辦公室同仁喊著:「課長!有民眾電話找您。」同事壓低聲音神秘地說:「與愛滋病有關。」這類電話我常接,我請同事轉過來。陌生的男性聲音:「課長,您好,上回打電話過去,辦公室小姐說課長是醫師,所以就找課長了。我有性病….等相關問題請教課長,課長有沒有空?我人在外鄉鎮,我馬上趕過去。」「是不是愛滋問題?」一般愛滋個案不願露臉,但此個案堅持親自跑一趟,只得告訴他,衛生局地址。
約半小時,門口來了一位中年不速客,40出頭,穿著簡陋,汗衫、短運動褲,腳踩拖鞋,全身黝黑又髒兮兮的,好似鐵工廠剛下班。「您是吳課長?對不起,趕著過來,穿得很邋遢,請不要見怪。」口氣謙卑客氣,我領他到本局快捷服務中心之會客沙發坐定。我開門見山問他:「您叫什麼名字?是不是我們列管的H個案?愛滋病嗎?」毒癮愛滋個案諱言愛滋,隱稱自己為「H」,即「HIV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人類免疫缺乏病毒)」的簡稱。「課長,不是,我不是愛滋個案,但有不正常性行為,很擔心感染愛滋病。」
愛滋病高危險群包括吸毒與不正常性行為,不正常性行為不外嫖妓、網路援交、網咖一夜情或同性戀肛交等,「我不吸毒,也非同性戀,不過,有嫖妓。」個案吱吱唔唔,拒絕透露哪鄉鎮、哪條街或哪家妓女戶,「我不能說,怕您們衛生單位去稽查。為了生活,妓女也要混口飯吃。」個案不願牽扯別人。「嫖妓一次多少錢?去了幾次?有沒有戴保險套?」個案遲疑一會,坦言嫖一次600元,「去了兩次,每次對方都主動提供保險套。」妓女主動提供保險套,真難得,保護別人,也保護自己。
愛滋病又名「20世紀黑死病」,經過中央與地方衛生單位多年衛教宣導,以及媒體大肆報導,民眾對愛滋病防範有一定了解,妓女會主動提供保險套,是衛教宣導上一大成功。我向個案保證,「安啦!防範愛滋有一套,那就是保險套。只要有戴保險套,一切都安心。」早期衛生署家庭計畫研究所,為人口政策推廣保險套,作為避孕工具,如今,衛生署疾病管制局以之防範愛滋等性傳染病之散播,亦名「衛生套」。
9425日,「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防治條例」經總統令修正公佈,增訂第九條之一條文:「旅館業及浴室業,其營業場所應提供保險套」,明定保險套是防範愛滋病利器,違反此規定,且未限期改善者,處營業場所負責人新台幣3萬元以上15萬元以下罰鍰。私娼寮、應招站或性工作者個體戶等,豈非更應該提供保險套給嫖客?惟化外地帶,沒相關營業登記,法律如何處以重罰?
96711日,「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防治條例」更名為「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」,並經總統令修正公佈,第九條之一條次變更為第十條,內容稍有增加:「旅館業及浴室業,其營業場所應提供保險套及水性潤滑劑」。此條可說是同性戀條款,當然,異性戀也適用。為避免肛交、陰交等性行為,因局部乾燥,摩擦造成傷口,以致感染人類免疫缺乏病毒,業者需提供保險套及水性潤滑劑兩種,有償或無償均可,否則罰鍰伺候。
個案有備而來,從口袋掏出數張破爛紙條,用原子筆密密麻麻寫了不少字,不安地回說:「兩次都有戴保險套,但不知道保險套是否破洞,也不知道是否脫落。」「今年413日第一次嫖妓,713日第二次嫖妓,事後怕怕的,好像發燒,又不像發燒。721日到某醫院內科看診,醫師聽我描述,又發現我兩側嘴角有白色念珠菌感染,懷疑我感染愛滋病,於是開檢驗單,作愛滋病、梅毒等性病抽血檢查,也作尿液檢查。」
個案要我保證不可洩漏醫院名稱,也不可找醫師問話,免得怪罪他對醫師之專業不信任。嫖妓加上嘴角白色念珠菌感染,難怪醫師懷疑愛滋病。白色念珠菌感染比肺囊蟲肺炎,更常是愛滋病的伺機性感染症。由於醫師臨床上正常的懷疑,個案卻自此墬入憂鬱與焦慮的深淵中,沒完沒了。個案說:「隔週,728日看報告,醫師說我沒有感染愛滋病、梅毒,但感染披衣菌,於是開了一星期口服藥,還花了450元,自費打了一針抗生素。披衣菌是什麼毛病?不曾聽過,要不要緊?」
披衣菌(Chlamydia trachomatis)乃介於細菌與病毒之間的微生物,僅能生存於細胞內,是一種絕對細胞內寄生的細菌,藉由性行為傳染,是目前傳播最廣的性傳染病,比淋病、梅毒還常見。披衣菌潛伏期難確定,可能7-14天,或更久,感染初期沒有明顯症狀,以致延誤治療,常引發男性副睪丸炎、前列腺炎,女性輸卵管炎、骨盆腔炎、肝臟周圍炎症,而導致子宮外孕或不孕症等。不孕症是文明人常見疾病,估計每5對夫婦就有一對不孕。
披衣菌之診斷包括血液抗體檢查、細胞抹片檢查、細胞培養檢查、檢體抗原測定及檢體DNA探針測定等,血液抗體檢查只知以前是否有感染,無法確定有無活性感染。披衣菌除非使用抗生素治療,否則不會自行痊癒,最常使用的兩種治療藥物是四環素類、紅黴素類藥劑,每日4次,每次500mg,一般連續服用7天;近日,不少臨床醫師喜歡用Doxycycline,每日2次,每次100mg,也是連續服用7天。
個案把日子記得很清楚,怕我混淆,還當場用筆在紙上劃日程表,詳細說明,「818日,第三次看診,再次檢查披衣菌,醫師說尚未完全痊癒,需繼續服藥一星期。當天下午,我改掛泌尿科,醫師檢查我的性器官,說我陰莖有兩個地方小破皮,有輕微感染的情形,但不要緊;還說我兩邊鼠蹊部有疝氣,需找時間安排手術治療,然後開了幾天藥,要我回家。」個案仍不放心,「隔天,我改掛感染科,醫師重驗愛滋病….。」
「我曾自己檢查性器官,沒問題,後來仔細檢查,才發現一個很小的破洞,醫師檢查卻說有兩個小破皮,怎會這樣?」個案經歷醫院大叢林,醫師說法不一,他整個人迷失了,無法自拔,也無法脫身。這段期間,他接受醫師勸,看過精神科門診,但無效;他求教某醫學中心的愛滋病諮詢服務站,及某鄉鎮社區心理衛生中心,仍無法卸下心中大石,於是輾轉找上衛生局。「我自行上網搜尋,找到一些資料,包括愛滋病與性病等,請課長幫我解答。」紙條就寫著他從網路抄來的資料。他承認他是中部某私立大學畢業,但拒絕透露讀哪科系。
個案無意間透露,他74年大學畢業,推算年齡應45-46歳。他不好意思地說,他未婚,目前在某工廠擔任粗活工作,已工作6-7年,老闆對他很好。我懷疑他可能精神方面有問題,無法找到符合學歷的工作,故擔任粗工。他邋遢骯髒,學歷與外貌不搭配,雖行為舉止正常,言談條理分明,我仍以醫師之專業判斷,直接問他:「有沒有在精神科長期拿藥,有沒有住院過?有沒有心理或精神毛病?」接著切入重點,「有憂鬱症嗎?有沒有精神分裂症或被害妄想等毛病?」病人否認。
個案瞄著破爛紙條,「愛滋病空窗期有多久?有的網路說3個月,有的說6個月、12個月,甚至10年,到底哪個才對?」接著,他唸一堆從網路抄來的性病名稱,「我有沒有感染梅毒、淋病、疱疹、軟性下疳、尖銳性濕疣、非淋菌性尿道炎、花柳性淋巴肉芽腫、披衣菌感染、陰虱、疥瘡….?我很害怕,尤其是愛滋病,請課長幫我解答。」很多患者道聽塗說,從書本、網路、有線電視與電台廣告,捕風捉影,對號入座,自認罹患某疾病,然後自己嚇自己。
「衛生署疾病管制局衛教單張寫得很清楚,愛滋病空窗期是6-12週,沒有612個月的說法,至於10年則太離譜了,您把空窗期與潛伏期搞混了。」一般民眾分不清空窗期或潛伏期,前者是感染後至實驗室能檢驗出來的期限,後者是感染後至臨床發病的期限;前者官方說法是6-12週,後者是2-3年,有的可能10年才發病。「您抽血檢查過愛滋病與梅毒,小便報告也是正常,亦看過泌尿科、感染科醫師,您根本沒愛滋病或其他性病,不要自尋煩惱。」
我安慰個案:「披衣菌不是什麼大毛病,依醫師指示服藥就會痊癒,至於疝氣也沒什麼大不了,除非腸子脫垂厲害,否則不急著開刀,也不一定要開刀。關於陰莖兩個小破皮,泌尿科醫師說不要緊就是沒問題,您不要放在心上,皮膚難免會抓破皮,這是正常的,不值得擔心。」但個案腦筋不迷糊,抓住6-12週的空窗期不放,「819日又檢查一次愛滋病,醫師說報告一天就知道,沒有通知就是沒有感染,表示我沒有被感染,但空窗期還沒到,我怎麼知道自己真的沒有感染?」
我耐心地向個案解釋,跟著他數日子,「您檢查兩次都是陰性,第一次721日,第二次819日,距離713日最後一次性接觸,已超過一個月又6天,今日檢驗技術與品質進步,兩次檢查陰性,表示沒問題了。」我欲用粗操的手法,解除個案的焦慮,但個案用醫師的話堵我的嘴巴,「泌尿科醫師叫我3個月後再作一次檢查,我要不要作?」糟糕!事情沒完沒了,只得告訴他:「如果您不放心,那麼等滿3個月,也就是1013日,您來找我,我請衛生所同仁幫您再驗一次。」
諱疾忌醫或疾病亂投醫,都是不正確的心態,我以長者的姿態,藉機訓他幾句,「年輕人身強力壯,胡亂就醫,內科、精神科、泌尿科、感染科,掛了那麼多科,作了那麼多檢查,還一天掛兩科,未免浪費健保資源!我們應該把難得的健保資源留給老弱婦孺,您這樣浪費豈對得起國家?我年紀大您十幾歳,公務員應該盡忠盡孝,爲國為民,我幾乎很少動用健保卡,您應該向課長學習。」我說得很心虛,兩年多來,我爲心悸毛病所苦,最近一年,我已用健保卡拿了5-6次連續處方箋。
個案陷入泥淖中,「表示目前無法確定我沒有感染愛滋病?我嘴角感染白色念珠菌,破皮流血,是不是感染愛滋病了?網路提到愛滋病的急性感染期症狀,包括發燒、淋巴腺種大、倦怠等,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發燒,有時好像會發燒呢。還有,我兩側鼠蹊部有淋巴腺腫大,是不是感染愛滋病了?我兩隻手掌有脫皮,有時會破皮,偶而流出液體,另外,我腳指頭也有灰指甲與香港腳,是不是感染愛滋病的前驅徵兆?」個案張開雙手猛瞧,老花眼之故,我拿下近視眼鏡跟著他瞧,完全正常,反而我手掌的脫皮與龜裂比他嚴重。
個案繞著愛滋病轉圈,沒完沒了,我直言:「您有憂鬱症,應該看精神科,最好住院。」兩人對談一個多小時,快捷服務中心之同事,已經知道梗慨,彼此對望,抿著嘴角偷笑,似乎在說:「吳課長踢到鐵板了。」事後,同事譏笑著說:「看課長跟個案兩人,互相伸出雙掌對看,好像算命的在看手相,笑死人了。」其實,同事已看出端倪,暗示我想辦法脫身,我也嘗試著離席,注意力不再專心,腳不自主地挪動,意欲隨時起身離開。
個案看出我的企圖,哀求著,幾乎要跪下來,「課長,救救我,求您救我!請您不要離開,我還有很多問題要請教。我沒有憂鬱症,我是因為愛滋病才憂鬱的。我跟您保證,我下次絕不會去嫖妓了。」公務員的服務品質不提,當課長的,尤其身為醫師,救苦救難,豈能棄之不顧,見死不救,我不再理會同仁的暗示,繼續跟他耗著。憂鬱症最怕自殺,還好,個案沒透露半點厭世或人生無趣等話語。
個案誤會我對嫖妓有成見,沒有。孔子說:「食色性也」,非逆子自作孽,乃賀爾蒙作祟,人性之需求,僅能順勢而為。當人年近花甲,自然了解生命之輪迴,發現性僅是人生一個過程吧了。愛滋病個案或已發病的愛滋病個案,只要有按規在指定醫院追蹤,衛生單位的衛教不是要病人禁慾,為了自己,也為了他人,全程與正確使用保險套是必要的。禁娼不是衛生單位的工作與職責,我們要求的是安全的性行為,不會有性傳染病散播的性行為。
我故意轉移話題,「您已經5天沒去工作了,您不擔心被老闆辭職?近來石油、民生用品等物資嚴重物價上漲,經濟不是很多,找工作不容易,如果沒了工作,您如何養活您自己?聽課長的話,不要想太多,明天就去上班,或者下午就去上班。課長給您掛保證,保證您沒有感染愛滋病,否則課長恁憑您處置!要不要我蓋章及寫證明書給您?」像騙小孩般哄著。「工作不要緊,工廠老闆對我很好,他不會辭退我。」
個案不僅沒轉移話題,反而繞進另一個漩渦中。「我跟家人一起生活,有一次沒有公筷母匙,會不會傳染給家人?網路說血液接觸是愛滋病傳染途徑,工廠作粗活時,我雙手難免受傷流血,我會不會把愛滋病傳染給別人?我在家時,偶而會拿菜刀,不小心切到手,流血了,會不會把愛滋病傳染給家人。家裡除了父母外,還有弟弟、弟媳婦、小姪子等一家人。」我問他最後一次流血何時?他回答兩個月前。會吐血,個案若是正常人,我早調頭離開。自己是否罹病都未確定,就盡想是否感染別人;不僅煩惱自己,還要煩惱別人。
「居家生活不會傳染愛滋病,除非共用牙刷與刮鬍刀,沒有公筷母匙,共用衛浴設備,握手與擁抱,蚊子蟲媒等叮咬,內衣內褲一起丟入洗衣機洗滌等,都不會傳染愛滋病。血液部分,如果對方皮膚沒有傷口,血液中的病毒不會穿過正常皮膚感染人的。血液暴露空氣中幾個小時,病毒就沒有傳染性;如果暴露在太陽底下,只要幾分鐘病毒就死掉了。有流血就包紮,有血液就擦掉,不會感染人的。」個案不停發問,真的很累,但我耐心解釋著。
個案向我吐槽,「血液擦掉是不夠的,感染科醫師說,血液要消毒,才不會感染別人。我自己流血,但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流血,尤其是小傷口的流血,照樣難保證血液不會傳染給別人。」真會令人發瘋,忍不得要罵出三字經。個案反覆問問題,我熬著,忍著,耐心地解釋著。同事不時投來同情的眼神,卻愛莫能助,個案纏著我不放。很快又過了一個小時。我耐心有限,開始下逐客令,「您都在繞圈子,沒完沒了,我轉介您看精神科,或轉介我們衛生局的心理師?」個案哭喪著臉祈求,淚水在眼眶:「課長是好人,只有課長能幫我,拜託!拜託!。」
罵不會清醒,打也不會清醒,我很為難。「國家花錢請我來,不是聊天講話的,您都在繞圈子,問題永遠無法解決。我有很多公文要處理,兩個多小時浪費掉了,對不起國家,也對不起其他民眾,我給您辦公室電話及手機號碼,您下次再打電話來好了。」我站起身,個案也驚慌地起立,雙手死命地抓著我的手臂,兩條腿半蹲著,似乎向我跪著哀求,露出嚼檳榔留下的滿嘴黑牙,「拜託課長….,再等一下!請再給我時間,我還有問題沒問完。」
我不忍心,又坐下來蘑菇著。難怪同事稱讚我是「好好先生」,老婆罵我「優柔寡斷」。直到警察局長來解圍。因「暑期保護青少年-青春專案」將結束,主辦局處的警察局長,禮貌性拜訪各協辦局處,希望大家協力拼績效。青春專案牽涉衛生局醫政、藥政、疾病管制三個課室,局長室馬上請本課愛滋病承辦人找我上樓。快捷服務中心同事,似笑非笑,曖昧地喊著:「吳課長,局長室找您上去。」個案只好放手,我告訴他:「回去吧!有問題再電話聯絡。」但他遲疑著不肯走,「我等課長下來。」
約半小時,送走警察局長後,沒想到同事告訴我:「吳課長,剛才那位個案說,下午130分還會再來。」天啊!我惹上麻煩了。不過,感謝個案留給我中午吃飯與休息的時間。說他精神病,個案卻很準時,一分不差,準130分來到衛生局門口,指名吳課長,我只好苦笑地接見。個案又是一堆問題,幾乎把早上講過的重新再轉述一遍,似乎陷得更深、更遠,我心中只是同情與可憐。
我幻想著,如果能調派警車、救護車,將個案轉介精神科就醫多好。除了傷人與自戕,為了維護個人權利,沒有家屬的允許下,衛生單位不能動用警局與消防局119,將急性精神病個案強制送醫。既然無法搞定,我只好搬救兵,請來本局附設社區心理衛生中心的臨時約雇人員,該員是醫學院心理系正式科班出身,好心又熱心地接下燙手山芋。但經過一個多小時溝通與奮鬥,照樣解不開個案心中結。
心理衛生中心人員無奈地將個案再轉交給我,「個案有憂鬱症,我建議轉介精神科門診,最好能住院治療。」問題仍回到原點。「拜託課長!課長是有愛心的人,標準的公務員,我欽佩您,您是我的偶像,只有您才能解決我的困難。拜託您。」個案似乎想了整個中午,也憋了整個中午,「我流血了,我要流多少血液才會感染別人?別人也受傷流血了,他要留多少血液才會被我感染?」拜託!我忍不住要向個案拜託。
我真的煩不勝煩,只好隨便亂答:「流一點點血不會傳染別人,也不會被傳染,至少要流1c.c.以上。」接著,個案反覆詰問:「真的嗎?只有1c.c.才會嗎?1c.c.是多少?能告訴我嗎?」我想到醫院的點滴輸液,10滴剛好1c.c.。「課長您騙人,不可能,10滴很多,不會只有1c.c.啊!到底1c.c.是多少?」一而再,再而衰,三則竭,我雖不至於心力憔悴,卻心灰意冷,使不上力,不得不再次搬救兵。我找來本課具有護理師背景的技士,有菜市場阿桑的風格,口才犀利,安撫與罵人都有一套。
結果,此技士也被「1c.c.是多少」煩得受不了,只好找來毒癮愛滋清潔針具計畫的空針,裝上自來水,當場滴給他看。折騰半小時,技士請我再次出面,因技士半哄半騙要趕個案走,個案要求再與課長見個面。「我有沒有感染愛滋病?我流血會不會感染給別人或家人?課長您都沒給我肯定答覆。」技士催著他快走,「課長很忙,您不要一直纏著他。」我不禁憐惜地回答他:「明天記得去上班,工作要緊,不要沒了工作,三餐都成問題。」
據說,個案在門口徘徊甚久,遲遲不肯離去。我不敢露臉,直到下午530分,衛生局人員逐漸下班離去,他才悻悻離去。事情完結了嗎?沒有。隔天,個案打辦公室電話,我外出開會,正巧沒有碰上。但隔兩天,822日,個案再次親自跑來衛生局找我,我心裡很掙扎,要心懐憐憫或板起臉孔接見?個案回去想了兩天,又有類似的新問題提出來。可憐的腦袋,為何儘往牛角尖鑽?腦袋是否可以剖開洗一洗?
個案坐在沙發上,滔滔不絕地說著,不理會我的臉色,「課長,對不起,請聽我說,我有問題請教。我有痔瘡,洗澡後,我習慣圍著浴巾到處走,曾有一次痔瘡流血滴到地板上,如果我小姪子不小心腳踩到,他會不會感染愛滋病?我嘴角白色念珠菌感染,有破洞,會流血,有一次,我拿茶杯喝飲料,喝一半,我的小姪子又拿我的茶杯去喝,他會不會感染愛滋病?」天啊!又是讓人吐血的死胡同!我快瘋了!
我狠下心來,半小時結束談話,給他3家精神科醫院的名字,請他儘快就醫,「愛滋病不是問題,憂鬱症才是您的大毛病,聽課長的勸,去看精神科醫師吧!」我雖不是精神科醫師,但猜測門診解決不了問題,只有住院。我不知道最近精神科有何新藥,但我想起年輕時候,醫院實習時,這類病患使用電極休克治療法是重要考量,讓病人大腦劇烈放電及痙攣,瞬間失去記憶,打斷其思考、思路,以絕後患。
個案沒有離去的意思,反而是我心煩氣躁,坐立不安。很多同事了解狀況,好意幫我解圍。疾病管制課同事大喊:「課長,樓上局長找!」快捷服務中心同事裝模作樣接電話,「課長,副局長找你,請來聽電話!」我不顧個案苦苦哀求,板開他緊抓的雙手,「請您放手,長官找我,有要緊公事需處理,公務員服從命令,你總不能害我丟飯碗!那幾家精神科醫院,趕快去就醫!有問題再聯絡。」
隔天,個案電話打來辦公室,我虛應著。825日,晚上730分,個案打我的手機,我告訴他:「我正在吃飯,請等一下再打。」20分鐘後,個案再次打來,老婆罵聲「神經病」,要我不要接聽。結果,他斷斷續續共打了5通電話,我都沒接聽。個案用手機打來,設定「保密號碼」,神秘兮兮,一看就知道是他打的。說他精神病,卻也懂得如何設定保密,腦筋還蠻靈光,比我還聰明呢。
此後,個案音訊中斷。對方保密號碼,我無法回call。連著數天,我內心充滿不捨與後悔,對自己不接他的5通電話而過意不去。不是愛滋病問題引發憂鬱,而是早就有憂鬱症,因嫖妓牽連愛滋病,以致火山引爆。人是堅韌的動物,有目共睹,卻也是軟弱的動物,人的腦袋怎麼了?為何如此?為何無法自拔?
幾天後,事情終於爆發。衛生局自殺防治中心接到通報,某中年大學學歷精神病患,罹病多年,求醫無效,逃離某精神科醫院,厭世跳河自殺。年齡、學歷、居住地均相符,調查結果,正是手上這名個案。個案有接受勸告就醫,但衛生與醫療單位終究無法挽救生靈,我難掩心中痛,我憐憫,我悲悽,唉聲嘆氣,久久無法自處。(97827日完稿)

0 意見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