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（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）
三、人性之醜陋「睜眼說瞎話」
作者：吳聰賢醫師
97年10月22日，星期三，上午8時50分，三樓會議室，召開「彰化縣公共衛生護士結核病防治在職訓練」，分兩梯次辦理，今天第一梯次，召集各衛生所護理長受訓。老爸是業務課長，如往例致詞，內容不外請同仁加油，爭取更好成績。中央每年評比各縣市衛生局績效，這是長官的壓力，也是老爸的壓力。拼死拼活苦幹，若績效不好，挫折且惹白眼，顏面無光，在長官面前台不起頭。
考評指標是否恰當，評比是否公正，是否城鄉差距，是否南北差異？討論空間大，不提也罷。公務員如何爭取績效，又能過得輕鬆愉快，且有成就感，這是大學問，老爸尚未入門檻。老爸致詞後，依長官指示，馬上進行學前測驗，暖身外，給同仁些許壓力。在職訓練豈能是上市場買菜，或上百貨公司shopping？
同仁眼睛東瞄西瞄，或交頭接耳討論，不妨害，也不禁止。壓力過大，有人會會暈厥，甚至吐血。測驗也算置入性行銷，從考試中學習。接著，由長官親自授課。屬下需捧場，老爸當然台下乖乖座，縱然聽過無數次，長官有實力，有專業，老爸總會有新收穫。等長官授課完畢，老爸回到一樓辦公室，已近中午。
老爸辦公桌上，留著一張字條，「某先生投訴某長照中心，收容愛滋病患」，上面有對方手機號碼。愛滋病（HIV/AIDS）承辦人擺不平，吞不下這通投訴電話，推給老爸處理。老爸不是溝通長才，也非伶牙利嘴、口才便給，但身為課長，疑難雜症總要一肩挑。如何說服對方，不惹出更大爭議，甚至殃及魚池，公親反成事主，這是挑戰，也是學習。
這種學習，老爸喜歡，雖非嗜之若渴，但淺嚐即止，反不過癮。如何不增加工作量，不把責任往身上攬，又能不留痕跡，不被怪罪推委拖延，這是大功夫，沒經驗的生手肯定搞砸。數年下來，沙場老將，老爸收穫蠻多，稍有心得，也很有成就感。老爸發現，搬出課長身分，否則拉出醫師背景，用自己的公衛與醫學專業，大抵能嚇唬對方，底定大小難事。
老爸常說的口頭禪，「您好，我是衛生局疾病管制課，吳聰賢吳課長，很高興為您服務。」這正是衛生局要求的電話禮貌，已講得很溜。當電話中，感覺對方口氣不對，壓不住陣腳，老爸會繼續表明自己身份，「我本身也是醫師，我曾是彰基的外科醫師，醫學問題也能協助處理。」一般，課長加上醫師身分，都能化險為夷，事事平安。
這種檢舉電話，老爸第一次碰到，是否棘手？不知道，但老爸心裡有譜，該如何回話，內心已操練過一遍。中午時分，老爸回call，手機無人接聽，對方正休息吧。小事一莊，個案住進長期照護中心，非一日兩日，不是緊急事故，不著急回電。下午有行程，等回來再處理也不遲。老爸安穩吃便當，也閉目養神休息一番。減重關係，便當極端簡陋，半碗飯，配上幾根青菜，沒半分鐘就扒光。顏回「一匰食，一瓢飲」，也不過如此。
下午1時30分出門，承辦人開車，前往二林衛生所。此名肺結核病（pulmonary tuberculosis）個案，男，36年次，彰基二林分院就診，8月20、27、28日，接受三套痰檢驗，抗酸性染色（acid fast stain，AFS），痰塗片（sputum smear）均陰性；痰培養（sputum culture）一套陽性，鑑定為結核桿菌（Mycobacterium
tuberculosis，MTB），另兩套已驗未出，醫師於97年9月15日，上傳染病網路系統通報。
乃開放性肺結核（open pulmonary tuberculosis）病患，痰培養陽性，雖傳染性沒有痰塗片陽性的嚴重，總也是開放性病患，依疾管局規定，需納入都治計畫，但個案拒絕送藥。都治計畫之真髓，就是關懷員「送藥到手，服藥入口，吞了再走」。來到衛生所，個案開著小發財貨車，準時到所會面，但溝通近一小時，仍告失敗，黯然神傷，滿臉豆花。
患者菜農，近時，蔬菜價昂，高麗菜正逢時，採收、批發，早出晚歸，最早甚至清晨4時就下田；由於採農班制，各菜農互相幫助，以致工作地點不定，關懷員欲田間送藥也不可能。我們很客氣地建議，中午休息時間到衛生所來吃藥，回答農忙期間，哪有空閒回家吃飯？常是買便當囫圇吞，繼續工作。建議下午回程，到衛生所服藥，卻說回家時間不定，大半時候，衛生所早已關門。
患者故意抗拒，多方找藉口，根本原因是害怕隱私洩漏，親友間抬不起頭，甚至被排擠。個案擔保服藥沒問題，為了個人健康，絕不會自行停藥，這點信得過，他是懂得照顧自己的人。溝通到後來，個案板起臉，口氣不耐煩，幾近爆發邊緣，「不是不配合，而是時間有困難。如果再逼我送藥，我會翻臉。大不了不吃算了，連藥也不去拿！誰能耐何我！」
語氣很絕，已無法溝通。老爸擔心大家撕破臉鬧僵，斷絕往來，反成失聯個案，只得互退一步，大家取得平衡。也就是一星期只接受送藥一天，而非一星期的五天。服藥那天，請個案到家住衛生所附近的承辦人那裡，接受關懷員的都治。老爸打如意算盤，經過相處、了解，有機會讓關懷員與個案建立關係，難保哪天會接受一星期五天的都治。疾管局雖有「親自關懷率」之監測，但不影響考核績效，管它的。
老爸鎩羽而歸，回到衛生局，才下午4時。接著，進入「睜眼說瞎話」主題。上述僅是前言，讓兒子知道老爸工作內容與每天行程。老爸處理愛滋病投訴電話，對方說：「彰化某家老人養護中心，由彰基某退職護士開設，收容一名疑似愛滋病（HIV/AIDS）的個案，不知這名個案是否有通報，衛生單位是否有管理？愛滋病是傳染病，養護中心可以收容傳染病患嗎？不怕傳染其他老人嗎？」
對方閃爍其詞，不肯明確承認護士是其朋友「我有朋友…，她是…，這裡的護士很可憐，護理長很過分，他強迫護士照顧這位病人，照顧不好還會罵護士，態度極度惡劣，大家敢怒不敢言。而且，環境非常髒亂，相當不衛生，衛生單位難道不管嗎？我的長輩也住在這裡，很擔心被傳染。人來人往，進進出出，不怕造成愛滋病擴散嗎？請衛生單位介入處理。」
老爸回答：「愛滋病傳染途徑很明確，有三大途徑，性交傳染、血液傳染和母子垂直傳染，他不會透過空氣、飛沫、接觸或糞便等方式傳染，根本不擔心被感染的問題。法律上，傳染病防治法，並沒規定老人養護中心不能收治愛滋病，這是合法的。在人口密集機構，該擔心的不是愛滋病，而是肺結核。自從92年爆發SARS以來，護理之家、長照中心、養護中心等人口密集機構，衛生局每年都進行感染控制查核，這方面你可放心。」
老爸要了個案姓名，期待空穴來風，根本不是愛滋病患，「所有愛滋病個案，疾管局網路通報系統可以搜尋到，給我姓名，我上網搜尋。」沒想到，老爸一說出名字，課裡承辦人隨即表示，「這個名字很熟…，不必查，是愛滋病沒錯，因生病住院，醫師懷疑，檢查結果證實，被彰基通報。因住加護病房（ICU）很久，不得不轉往護理之家等機構收容。個案年輕，非同性戀，也非靜脈毒癮，乃經由性交傳染。目前，植物人，昏迷中。」
老爸再次回電，用較強硬的口氣說話，有些恐嚇意味，「我不告訴你這名個案是否愛滋病，依據傳染病防治法，我不能洩漏個案隱私。我也要告訴你，任何個案的隱私都不能洩漏，如果你到處喧嚷，課長有責任開處罰單，罰鍰9萬至45萬元。我也鄭重告訴你，老人養護中心收容愛滋病患沒違法。收容愛滋病患的養護中心反而需要鼓勵。」老爸曾收到醫界的請託，希望介紹安置中心，但一聽到愛滋病，每家養護中心都退避三舍。
對方不服氣，「如果個案流血，或有其他排泄物，照顧者手碰觸到，難道不會感染？這種養護中心誰敢住？太可怕了，我能不把親人轉出嗎？」「血液、精液才含有大量愛滋病毒（HIV），其他的糞便、尿液、唾液、痰液、汗液等排泄物，幾乎不含有病毒，根本不會傳染。我不反對你把親人轉出，但我不能強制把個案轉出，每名個案都有就醫、就養、就學等權利，不該被貼標籤，被排擠或排斥。」
注意！雖然老爸心裡極訐譙，恨不得對方把親人轉出，一了百了，省得麻煩兼找砸，但老爸豈會那麼笨？老爸是順著對方的語意，不經意說出「不反對把親人轉出」，結果，這句話變成對方的把柄，經過更改捏造，他控訴老爸過分，要他把親人轉出。這是人生慘痛教訓，協調溝通過程中，務必小心對方設下之圈套，千萬不要被對方話語牽著鼻子走，誤投羅網。話從對方嘴巴說出，沒問題；若相同的話從自己嘴巴說出，問題就大條。
有理走遍天下，無理寸步難行，老爸自認站得住腳，說得慷慨激昂，還得意洋洋，認定疑難雜症完滿解決了，於是，將此事置之腦後，不再關切。其實，風暴在醞釀中，老爸不知而已。直到，11月5日，收到台北疾管局愛滋病承辦人電話，我爸著實驚嚇，好夢方醒。問題並沒解決，對方氣憤添膺，反掄著刀槍殺過來。
對方不服氣，電子郵件投訴到疾管局信箱。主旨「安養院收容一位愛滋病患，而且好像已發病」。控訴內容如下：「您好，我有家人住在彰化縣一間安養院，但這陣子得知他們在2樓收容一個愛滋病患，而且好像已經開始發病，整天咳嗽，每天發燒，並且身上都有斑點疹子。那裡的工作人員很可憐，還要接觸他的分泌物跟排泄物，而且他們都沒有防護措施。他們竟然讓那個愛滋病患，跟一個皮膚不好的阿公住在一間，那間還是6人房喔！」
「我打電話去彰化縣衛生局，請他們處理，裡面有一個吳課長，每天打電話給我們，一直要我不要把事情鬧大，他還說那裡的負責人是他同學。請問，愛滋本來就屬需隔離的疾病？那個課長竟然還說，又不是你在照顧，把你家人遷出就好了嘛！而且愛滋不會傳染。」
天啊！夭壽啊！說謊的人嘴巴先爛掉。老爸每天戰戰兢兢，小心翼翼過日子，搞得幾乎每天都會心悸（palpitation）發作的人，豈閒得無事幹？「每天打電話給我們」，笑死人！老爸電話中，哪有要求對方「不要把事情鬧大」？可惡啊！豈有此理，老爸連這家常照中心在哪裡都不知道，更不用說「負責人是他同學」！
老爸發誓，神明前詛咒或斬雞頭都可以，我絕沒說過「又不是你在照顧」，也沒說過「把你家人遷出就好」等鬼話！天大冤枉，幹他娘的王八蛋！世間竟然有「睜眼說瞎話」的爛人！對方會用電子郵件，文筆尚通順，至少有專科學歷，卻用莫須有的狠毒謊言，向老爸的上級長官投訴，書都白唸了。
數年前，號稱縣內某立委之助理，打來電話求證，「流感疫苗安全嗎？有沒有因施打流感疫苗出問題的個案？」老爸回答：「流感疫苗很安全，除了發燒與局部紅腫外，不曾發生重大傷害與意外。其他縣市曾有人打流感疫苗致死案例，但調查結果都與疫苗無關。」老爸的回答是否四平八穩，或許他縣市致死案例，有畫蛇添足之嫌，但總不至於惹禍上身。
結果，事與願違。隔兩天，疾管局台北總局承辦人來電詢問，「課長有沒有向立委提起流感疫苗致死案例？貴轄內某立委在立法院質詢，說彰化縣發生流感疫苗致死案例。」天啊！又是睜眼說瞎話！彰化縣根本沒有打流感疫苗引起死亡之病例啊！老爸堅決否認，鬼話連篇，絕無此事，老爸願意對質。後來，中央處理掉，老爸沒對質，也沒寫報告，不了了之，但老爸背一輩子黑鍋。
「他當我們沒知識嗎？一個政府官員竟然跟我們說這樣的話，而且為何要我們遷出去！我們先住進去的，要遷，也是那個愛滋病患遷出去啊！那裡多少阿公阿婆，有的阿公阿婆還有傷口，如果被他的分泌物感染，那些阿公阿婆都該死嗎？那裡的工作人員，還有懷孕的，她肚子裡的孩子跟她，都該被感染嗎？」
大部分人，沒知沒識，一知半解，談虎色變，聽到愛滋病，有如遇到鬼，嚇得屁滾尿流，魂飛魄散，喊爹又喊娘。衛生單位幾年來的衛教宣導成效在哪裡？對部份人，甚至反面效果，遺憾又悲哀。每場次衛教宣導，老爸一定強調，握手、擁抱、親嘴，以及同桌吃飯、沒公筷母匙、同床共眠、共用衛浴設備等，都不會造成愛滋病傳染。
「雖然那裡的負責人對我們都不錯，但我不希望愛滋病毒，在那裡經由不知情的家屬，一個接一個的，帶出去傳染一堆人。我家人也是很重要的。請你們主持公道，不要讓我們覺得政府官員只會包庇自己人。這封信我會記錄起來，如果你們也不處理，我會請記者跟立委出面。那間安養院的地址：彰化縣××，某老人長照中心。」
很可惡！口口聲聲「記者」、「立委」，脅迫又恐嚇，跟流氓有何兩樣？似乎老爸罪大惡極，作姦犯科，殺人放火，還禁止政府官員官官相護，暗中包庇老爸呢。台灣根深蒂固的生態，「記者」、「民意代表」已成抗議、控訴、申訴的令牌，他們不小心，有可能變成作姦犯科者的幫兇。反過來說，公務員行得正，豈怕半夜鬼敲門？不過，公務員上媒體，有理沒理，準輸不贏，縱然雨過天晴，也早已傷痕累累。
疾管局電話了解，以便答覆對方。承辦人對老爸極有信心，不對相關人身攻擊作答辯，避去鋒芒，巧妙閃躲，採取四平八穩，有如八股文般，不關痛癢的方式答覆，這算是高招，值得老爸學習。兩肋插刀，真誠相見，反留把柄，遺留後患，不如淺嚐即止，隔靴搔癢，避免禍端。老爸尚待學習，見人說人話，見鬼說鬼話，這是為人基本功夫。說話留三分。
疾管局的答覆如下：「您好，所傳郵件，業已收悉。有關 台端所提問題，回覆如下：愛滋病毒和B型肝炎、C型肝炎一樣，主要經由性行為、血液及母子垂直感染，病毒本身並不會經由空氣、飛沫傳染，也不會經未損傷之皮膚侵入人體，因此輕吻、蚊蟲叮咬，以及日常生活中，牽手、擁抱、共餐、共用馬桶、游泳、上課等，都不會傳染愛滋病毒，故無須擔心會因共同居住，而有傳染之虞，更不需要隔離。」
跟老爸的說教內容類似，不外提三大傳染途徑，以及一般的日常生活，都不會傳染愛滋病。不過，解釋得相當完整，經典之作，老爸讚佩，值得衛教人員仿效抄襲。更厲害的，此答覆直指核心議題，「無須擔心會因共同居住，而有傳染之虞，更不需要隔離」！很棒的答覆，有如當頭棒喝。
提到愛滋病傳染途徑與B、C型肝炎相同，言外之意，B、C型肝炎都不怕了，為何獨怕愛滋病？故意淡化其危險性，了然於心。不過，溝通協調中，需注意節外生枝，否則反成狀況題。遇到神經質者，又要擔心隔壁床病患是否罹患B、C型肝炎？甚至追究A、D、E型肝炎是否會傳染？多出一堆雞皮蒜皮事件。
「因屢次發生公、私立安養機構，明文拒收感染者之情事，為保障感染者之安養權益，96年7月11日，總統令公佈『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』，第四條第一項明文規定：『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感染者之人格與合法權益應受尊重及保障，不得予以歧視，拒絕其就學、就醫、就業、安養、居住或其他不公平之待遇。』增列了安養與居住的權益，故安養中心不能拒絕照顧愛滋病人。」
難怪要稱呼疾管局同仁是長官，當長官的就是要四平八穩，搬出法條，引經據典，把他人唬得沒法反駁，此能耐讓老爸汗顏，五體投地。當公務員，就要有旁通觸及各類法規的能耐。如同律師，六法全書、刑法、憲法隨身攜帶，老爸把傳染病防治法、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奉為圭臬。
「各家醫療院所照顧病人時，都應遵照感染控制措施處理，醫護人員對於所有病患，皆應實施『全面性防護感染預防措施』，處置病患的體液。當醫事人員之皮膚有傷口時，請用防水膠帶包紮好，再去照顧病患，若與血液或體業有接觸時，皮膚與手應以消毒水洗滌乾淨，不論有沒有戴手套，在接觸不同的病患，甚至同一病患，但不同身體部位時，也應洗手，避免將病菌交叉感染到病人其他身體部位。」
「有關台端提及彰化縣長期照護中心事宜，本署業已責成彰化縣衛生局依權責處理。感謝您的來信，祝您健康、快樂。行政院衛生署敬復。」
疾管局電話中，指示老爸對該長照中心進行感控查核，不過，強調不要特別針對愛滋病，免得目標明確，嚇壞業者，以後不再收容愛滋個案。言下之意，告訴老爸行禮如儀，安撫、指導與衛教甚於查核。其實，衛生所防疫人員，對人口密集機構剛查核完畢。避免被挑毛病，怪罪衛生單位不聞不問，老爸難承其責，當然安排時間訪視。
11月10日，下午1時45分，老爸與局裡承辦人，搭公務車前往，由衛生所承辦人，在現場陪同。此中心成立5年，佔地700餘坪，建地約280餘坪，其餘旱地。三樓新建物蓋在建地上，不需土地使用變更。圍牆內，大片草皮，花木扶疏，環境清幽，讓人神清氣爽。由創辦人親自帶領，巡察病房。一樓是大廳兼會客室，蠻乾淨清爽；二樓是病房，每間病房住6人，空間寬敞，空氣流通，算蠻乾淨，可惜均有一股老人的臭味，俗稱「臭老汗」。
右手邊第一間病房，就是該名愛滋病個案，我們佇留較久時間。個案，24歳，年輕的臉龐，但惡液質（cachexia）般憔悴，身高近180，體重不超過45，消瘦，皮包骨。患者帶著口罩，緊閉雙眼，喉嚨咕嚕直響，氣管、支氣管肯定都是痰。「病情有改善，原本意識昏迷，如今已清醒，叫他有反應。1-2個月來，我跟他已有感情，要送走他真的有些不捨。最近，內政部有人來查，說病人年齡不符合規定，需轉出，但我聯絡了12家護理之家，沒人願意收留。」
「因父親外遇，另組家庭，母親離家出走，家裡沒溫暖，孩子自暴自棄，亂搞男女關係，以致染病。父親有錢，出得起28900元的住院費，但認為病入膏盲，只是拖延而已，故簽下切結書，拒絕任何急救或醫療處置。我每回送往彰基門診，都是偷偷地送，不讓他父親知道，門診掛號費與部分負擔，我自己吸收。孩子痰多，每天用掉50支吸痰管，成本也是我自行吸收。」個案已辦「全國醫療服務卡」，可省部分負擔，但怕父親知道，不敢使用服務卡。
每次門診，創辦人要負擔600餘元。此間病房是6人房，可能投訴關係，目前僅剩兩人床，除這位愛滋病患外，另一位是老年肺結核病個案，已服藥6-7個月，最近將判完治。雖說服藥兩星期，就幾乎沒傳染性，但仍讓人擔心，惟老爸較擔心的非外界傳染問題，而是愛滋病發後，CD4下降，免疫機能驟降，潛伏體內的結核菌易爆發。所以老爸建議，「既然每兩星期就要去彰基就醫，下次門診就順便照X光和驗痰吧。」
「這名病患會來這裡是緣份。我具護理背景，73年進彰基，在外科加護病房當護士，87年離職後，從事老人養護工作。因病人轉不出去，彰基老同事電話懇求我收留，我是喜歡挑戰的人，義不容辭就收了，沒想到惹出此爭議。我不是以營利為目的，平常心看待，到底是誰檢舉的，我根本不care，不去調查，也不去追究。」投訴者不外護士、看護工或病患之家屬，清查不困難。老爸沒把投訴影本給她，否則她或許會吐血。
創辦人李小姐，50歳上下，未婚，親切隨和，視病猶親，自稱護理長，名片印的也是護理長。老爸73年4月離開彰基，她73年7月進彰基，兩人不曾碰面，但彰基一些資深外科護士，我們兩人都熟識。「離開彰基後，87年先成立一家老人養護中心，92年再成立這家長照中心。這家長照中心有49床，目前只收40名個案。」養護中心或長照中心，最多僅49床，除非設立財團法人，才能擴增50床以上。
三樓沒有設病房，規劃成活動場地，預備成立社區小型圖書館；早已成立社區兒童免費英語教學班，由創辦人自掏腰包，聘請大學老師教學，靈感來自柬埔寨孤兒，為了將來討口飯吃，努力學英語的拼勁。房舍空間仍很大，老爸問為何不成立財團法人，源遠流長，永續經營？她回答：「我未婚，無兒無女，財產於我何用？我已寫好遺囑，百年後，會將它捐給公家，如果公家不願接收，我會考慮捐給台北的勵心基金會。」
「我熱愛工作，病人就是我的家人，一年365天，我都住在中心裡面，也方便照顧病患。這裡曾收容一名慢性癲癇男孩，偶而發作全身痙攣，需長期住院，後來家屬棄養，不理不問，我只得辦理收養，現已12歳，就讀國小，擔心半夜癲癇發作，我每夜都要陪他睡覺。」從上述談話，老爸肅然起敬，原來是熱愛鄉土，具有愛心的偉大慈善家，相形之下，投訴者一己之私與一知半解，該自慚形穢，該汗顏，是否無顏又無恥？
老爸忍不住讚嘆：「衛生局應該頒發獎狀給妳，或衛生署頒發，以感謝妳對愛滋病患的照顧。」好人不該寂寞，應獲得掌聲。老爸開玩笑地說：「將來我老了，就住進來。」她也笑著回答：「那時候，我已老得無法照顧你。」老爸抱著感動與慚愧的心情，離開長照中心。路上，老爸祝福她，「好人應該平安快樂，長命百歳」。
事情結束了嗎？11月5日至14日，投訴者不再有後續特別動作，似乎事情已了結。然而，沒了結也不行，12日，這名年輕個案走到人生的盡頭。當天，個案坐著輪椅，被送上車，由創辦人親自開車，預備前往彰基門診，途中，個案痰多，呼吸不順，掙扎著，創辦人低聲說著：「如果生命過得苦，就安息走吧！」
當車子抵達彰基急診室時，個案到院前死亡（DOA，death of arrival），沒了呼吸，沒了心跳，姐姐和爸爸分別趕到急診室，姐姐要求急救，爸爸拒絕急救。茫然兩難中，醫師CPR一次，心臟按摩與人工呼吸幾下子，就停止。生命停止了，時間也停止了。老爸不知該說什麼？一切都是命….。（97年11月14日完稿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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