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八十三回：吳棗恩澤惠娘家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八十三回：吳棗恩澤惠娘家

上回提到，吳棗晚年，因娘家貧窮，擔心娘家被看扁，害怕丟了面子，死期將屆時，暗裡找來娘家大嫂黃辦，給了一筆錢，等自己死後，娘家才有錢備辦牲禮。

結果，陰差陽錯，第一次沒死成，隔了大半年，第二次才真的撒手人寰。吳棗去世時，前面給的錢，早花光，我們吳家沒錢了，糟糕！怎麼辦？不願吳家丟臉，也不讓吳棗在天之靈沒面子，只好向左右鄰舍，一分一厘借錢，備辦小號的牲禮，還是素雞、素魚和素肉，寒酸到爆，丟臉丟到家。我母親說，如果有地洞，她都會鑽進去。

每回，母親向我提起此過往，都紅著眼眶，搖頭嘆息，吳家太丟臉了，竟然如此窮途末路。我則暗自發誓，「我要做頂天立地的人，不讓祖先蒙羞！不讓後人羞愧！」我大兒子吳千鼎，小兒子吳右鼎，我不像一般人，找算命師命名，我自己命名，是對自己的期許，也是對兒子們的期許。「鼎」，音同「頂」，也有「頂」的含義，我期許他們，跟他老爸一樣，做個頂天立地的人！

民國101年，我兼鹿港鎮衛生所負責人醫師；102年，進一步，兼鹿港鎮衛生所主任，我的官職等，由師二級，變成師二級加師三級，不過，沒有領兩份薪水，也沒有所謂師五級。直到103年7月1日，新的醫師兼主任到職，我才免兼職。事實上，從93年起，我兼負責人醫師的衛生所可多，包括秀水鄉、彰化市南西北區、社頭鄉、二林鎮等衛生所。不明究理的醫界朋友，見面的問候語是，「吳科長，你好辛苦喔！這次又調往哪個衛生所？」

兼鹿港鎮衛生所主任時，每週半日，我需支援卡介苗預防接種等醫療門診，我發現，鹿港是文化古城，卻也非常傳統和迷信。不！不僅鹿港，彰化每個鄉鎮大同小異。每個新生兒命名，一定找算命師命名，幾乎沒有例外。算命師會選三、四個名字，由家長挑選。不少家長，不會只找ㄧ個算命師，有一個嬰兒的爸爸說：「我找三個算命師，分別在花蓮、高雄和屏東，把孩子生辰八字和三千元寄過去，過幾天，就會寄來三個名字。三個算命師，共9組名字。」

我會注意到這件事，是因預防接種門診，嬰兒的名字大抵類似，雷同的不少，男嬰名字，不少是「宥」、「彥」、「喆」，女嬰則是，「葦」、「婷」、「媗」等。我猜，不出兩年，這些名字都將變成「菜市場」名字。我百思不得其解，怪哉！全國各地算命師，怎會那麼有默契？大家不約而同，有志一同，給的名字大同小異。

據我母親說，吳棗不是元配，僅是續絃夫人，但生前普受杜家人尊重。不尊重豈行？杜家有今日，有8、9甲高等則水田，稱霸一方的大地主，怎麼來的？都是靠我家吳棗，陪嫁不少，刺繡坊也賺了不少，杜仲男以老婆的錢，當作本錢，賭場手旺，贏得了家產！所以，吳棗在杜家，被當成老祖宗般看待。

吳棗照顧娘家，除了白米不缺外，公開的，暗地的，裡裡外外，大大小小，支助娘家的金錢或物資，不計其數，杜家上上下下，沒人敢閒言閒語，或敢說半句話。逢年過節，更不用說了，杜家收到大小貴重禮物，如佃農的雞鴨鵝，商家的糕餅水果禮盒，必分一半給娘家。另外，還專門為娘家準備一份大禮，自己專程送過來。娘家就在隔壁，請長工扁擔挑著，就過門來了。先請長工先回去，她再自行回去。為何如此？因為禮盒籃子裡，暗藏銀圓和日圓，不想讓外人知道。

其實，吳棗也非等閒之輩，她有我曾祖母的能幹，她可會察言觀色，大事放心上，小事睜一眼，閉一眼，且會收買人心。長大的杜小雨和兩個弟弟，她都會施小恩，給小惠，攏絡他們，讓她們心懷感激。至於，其他的婢女和長工，也是如此，還加上恩威並重。

吳棗嫁杜仲男後，不到十年，杜家發跡了，田產無數。若非我母親，口口聲聲，信誓旦旦，說杜仲男賭博大贏，用布袋裝錢回家，我真的難相信，靠賭錢能贏家產？因田地要人力耕種，人丁眾多，吃飯人口浩繁，故花錢買婢女，幫忙大小家事，一個又一個，燒飯洗衣。

吳棗不僅能幹，還很強悍，她聽我曾祖母講過，男人下賤，稍不留意，會搞出窩囊下流事。我曾祖母深信不疑，她本身就是，她是我曾祖父下賤的受害者。長山高祖母吳招治，也是受害者，是典型的案例。當年，被老員外玷污，員外夫人察覺，連夜被趕出家門，不分青紅皂白，強逼嫁給我高祖父，在山間種茶葉的貧窮佃戶。當然，我曾祖母絕口不提，也不會承認，吳招治嫁我高祖父時，是否已懷有孽種！這會造成血統認定的危機。

吳棗的強悍是，每次簽約買下年輕的婢女，尤其是五官端正的女孩，年輕貌美的，吳棗都會板著臉，惡狠狠地，用恐嚇的口吻，把醜話說在前頭，「杜仲男！你給我聽清楚，如果你敢對下人，年輕的女孩，毛手毛腳，動歪腦筋，我保證讓你吃不完，還要兜著走。你最好半夜不要睡著，否則我拿刀閹了你，讓你一輩子做不了人！」

曾轟動過的社會醜聞，男女紅杏出牆時，男的把女的，用硫酸毀容，讓女的見不了人；女的把男的，用剪刀剪下陰莖，丟進馬桶沖走，讓男的做不了人。民國67年，台南陸軍804總醫院，我在外科實習，就曾照顧過一位，40餘歲，搞外遇的婦人，被老公往頭上潑硫酸，燒了，滾了，七分像鬼，三分像人，鼻子和嘴唇沒了，眼瞼和耳朵也不見了。已住院半個多月，整張臉和脖子，血淋淋的，紅通通的，不見半寸皮膚，好像古代剝皮極刑。每次換藥，止痛藥Pethidine，效果有限，痛得淒慘哭喊，配上那張臉，有若鬼哭神嚎！

吳棗的恐嚇威脅有效，杜仲男循規蹈矩，不敢非份妄想，不敢輕舉妄動，夫婦和睦，恩愛度日。但問題卻出在其他男人身上。吳棗發現，長工小王，與婢女小花，兩人有曖昧，不清不白，長工婢女間傳得沸沸揚揚。吳棗欲找時間，把兩人叫來問詳細，給警告，下馬威，沒想到，瑣事煩，拖延了些時日，等欲追究時，女的肚子已大，腰帶和上衣遮掩不住。

吳棗生氣之餘，找來兩人，兩人自知理虧，齊跪在吳棗面前，磕頭祈求原諒。吳棗氣得顫抖，狠甩小王兩耳光，還用家法猛抽後背，藤條打過，紅腫瘀青滲血，大聲哀號，然後關進柴房，準備送法辦，至少掃地出門。男女私通，始作俑者，和最先使壞的，一定是男人，大抵女人都是被動的一方，所以，男的該打，被狠狠的打。女人是弱者，加上有孕在身，動不得，否則一屍兩命，問題可大，日本巡察不會善罷甘休。

女人疼惜女人，吳棗不忍小花跪太久，傷了身孕，動了胎氣，盡快把她從地上，扶了起來，讓座，小心勸慰。小花不停抽泣，經過多次詢問和懇談，得知，男的後院劈材，女的廚房煮飯，劈材送廚房，朝夕相處，互有好感，引發愛苗。確認兩人是相愛的，互許終身的，不是男的使壞，欺騙訛詐女的身體，然後不告而別，逃之夭夭。既然是相愛的兩人，吳棗如何處置兩人，心裡有底了。

吳棗找來小西巷保正，和兩位仕紳，當著小王和小花的面，解除小王僱用合約和小花賣身契，還兩人自由身，賠償問題，一筆勾銷。後來，兩人在吳棗安排下，正式合婚結連理。兩人不是被趕出家門，而是搬出杜家，獨立生活，從長工升格為佃戶。田邊暫棲身的木板屋，還是吳棗花錢搭建。當然，結婚花費，都是吳棗拿的錢。吳棗做人成功，杜家上下齊尊崇。

中國古典長篇章回小說，有「四大奇書」說法，是指三國演義、西遊記、水滸傳和金瓶梅四本書。自從清初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以後，世人以紅樓夢取代金瓶梅的位置，改稱「四大小說名著」。可能金瓶梅太淫穢，尤其香港影劇延伸的肉蒲團，更是敗壞人心，然而難減金瓶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。世人太狹隘，若是我，我會統統納入，改稱「五大奇書」。

「金瓶梅」，中國四大奇書之一，明代白話章回小說，作者署名蘭陵笑笑生。小說前六回，從水滸傳引出，引用西門慶勾引潘金蓮，殺死武大郎，接著武松報仇等情節開始。由於詳細描述古代市井小民的生活和社會現象，造就了其文學地位。金瓶梅的書名，是取小說中西門慶的三個寵婢，潘金蓮、李瓶兒、龐春梅的名字，各取一字而成。後人穿鑿附會，認為「金」代表金錢，「瓶」代表酒，「梅」代表女色。

小說中，潘金蓮的角色，類似我長山高祖母，賣身，在富貴人家當婢女，因員外好色淫蕩，玷污了婢女，不為員外夫人所容，以致潘金蓮被逼，沒得挑，沒得異議，下嫁不對等的武大郎，豈只好花插在牛糞上！不如說暴殄天物！生物學論點，沒有哪個男人不好色的，但老男人好色，則是下流齷齪。世間，只要有人，就有是非；只要有男女，就有情愛。小王和小花的情愛，困得住，綁得住嗎？

此長工和婢女，不但沒受懲處，還受吳棗恩惠和祝福，讓其他婢女和長工，大大小小人丁，感動不已，人前人後，都稱呼吳棗是活菩薩，有良心和慈悲的大善人，對吳棗更恭恭敬敬，更唯命是從，相對地，對娘家也是畢恭畢敬，更是把我曾祖母捧上天，東一聲「老奶奶」，西一聲「老奶奶」，叫得挺親密的。我曾祖母死後，杜家老小下人，對吳家也是恭敬有禮，絕不敢半點造次。

吳棗70歲壽終正寢，出殯時，捶胸頓足，哭得死去活來，比杜家、吳家哭得還淒慘的，是小王和小花這對夫婦，吳棗是他們的貴人。吳棗對娘家的照顧，讓我感動，有謂「一人得道，雞犬升天」，如果沒有吳棗，我家不知還要多落魄。後來，我家也持續受杜家後代，不少照顧，好像杜家欠我家似的，這是後話。

光緒30年（明治37年，1904年）冬，在我曾祖母應允下，吳桃，21歲，下嫁謝慶財。因未婚先懷孕，結婚那天，身懷六甲，挺著大肚子，吳棗和兩個妹妹合力，手工裁縫刺繡的新娘大禮服，哪遮擋得住那肚子？被眾姊妹捉狹，說穿著孕婦裝上花轎。其實，日據時代，人力車取代花轎了。民國55年，我代表吳家，前往大姊夫家，同在小西巷內的租屋處，陪著大姊，歸寧回娘家，搭的是三輪車。

翌年初，吳桃產下一子，母子均安，命名謝萬福，取福氣滿堂、幸福滿盈之意。吳桃高興，我吳家上下大小也都高興，尤其我曾祖母更是樂得合不攏嘴。這就是家人，有樂同享，有難同當。在我曾祖母暗示下，嬰兒滿月低調進行，沒有滿月喜宴，僅是煮蛋，塗上紅彩，製成紅蛋，另外煮了數斤油飯，兩家人分享祝賀。路途遙遠，為了省去麻煩，大甲和清水等家人，不去分送紅蛋和油飯。

雖是低調，我曾祖母對孫子的愛，不減損，她買了兩套嬰兒服、兩雙襪子和一頂帽子，嬰兒服後面領子，及襪子開口處，請吳鳳用紅線，繡上卍字，代表吉祥平安。至於帽子，我曾祖母有用心，到銀樓買了一塊金箔，也請吳鳳用紅線，縫在帽子前緣。嬰兒穿新衣，戴著黃澄澄的帽子，顯得富貴吉祥。老天真的會隨人願嗎？不要奢望，老天不會是好人，謝萬福命運坎坷，未成年即早夭。這是後話。

繡卍字，縫金箔，我母親繼承我曾祖母的傳統，事實上，這是閩南人的傳統。我家六個孩子，不！是七個孩子，老二，我二姊，幼年因腸胃炎，持續腹瀉，脫水休克死亡。我上面有大姊、大哥，下面有三個妹妹。大姊生三個孩子，大哥也三個孩子，大妹亦三個孩子，二妹則有兩個孩子，三妹獨身，這11個內外孫，我母親都親自，不假手他人，用紅線繡卍字，用紅線縫金箔。我晚婚，民國73年，大兒子來報到時，母親已高齡63，視力退化，老花眼，但阿嬤的祝福不能少，只得委由大妹代勞，幫忙繡卍字和縫金箔。

民國74年，我二兒子出世，僅一週，我父親走了，死於尿毒症併發感染。生活40年的老伴走了，雖然日子是痛苦多於快樂，我母親的不捨，仍溢於言表。我母親曾多次，當著我的面，詛咒父親，「你父親死時，我一定放鞭炮慶祝！」父親死時，人前，母親沒掉一滴眼淚，但背地裡，我看到她躲在廚房擦眼淚。當然，她哪捨得放鞭炮？我家最後一個孩子，她已沒心思，再去繡卍字和縫金箔了。但我知道，祖母對孫子的疼惜和祝福，一分也沒少，深藏在老人家的心坎裡。

時序，進入光緒31年（明治38年，1905年），吳鳳和吳凰，分別芳齡17，都是適婚年齡。我曾祖母捨不得嫁，又不能不嫁，心裡是徬徨和為難的。她們的婚事如何？下回分解，敬請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