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 第六十一回：邱桂妹再次流產

彰化小西巷的往昔

（遠渡黑水溝的家族）

第六十一回：邱桂妹再次流產

上回提到，邱桂妹小產，悲傷哭泣，我曾祖母也陪著哭泣。我曾祖母是強悍，但在感情處理方面很細膩，她擦乾眼淚，進邱桂妹臥房，不發一語，坐在床旁，摟著哽咽哭泣中的媳婦，「傻孩子！媽媽不捨，媽媽疼妳。傻孩子！不用自責，我們都盡力了，孩子沒留下來，不是妳的錯，也不是任何人的錯。我們沒福氣留下孩子，孩子也沒福氣留在吳家，既然不是吳家子孫，當然不聚頭。不哭，免得哭壞身子，妳還年輕，將來生幾個都沒問題。安啦！媽媽永遠是妳的靠山。」

沒想到，我曾祖父進來通知，大湖親家公和親家母突然來了。邱桂妹父母親，從李山、吳春夫婦處得知消息，天未亮，就趕路過來。我曾祖母出來，在店舖門口迎上去，牽著親家母的手，「進來坐！快！不要站在門口。辛苦妳們了，大老遠跑來。」正在煮中餐的吳桂香，聽到大湖親家過來，機伶地從廚房跑出來，向親家們打招呼，低聲喊著：「阿姨好！姨丈好！」吳祥也跟著出來點頭招呼，其他四個小蘿蔔頭，因纏足走路不便，踩著三寸金蓮，慢慢搖了出來。吳鳳，我的親祖母，因兩年多來纏足，腳變形，腳趾頭很痛，苦著臉，不情願地出來迎接。我曾祖母家教嚴，親戚來，就要上前迎接，或現身招應。

我母親，吳張瓊月，個性較溫和，沒有我曾祖母的強悍和霸氣。我記憶中，一輩子沒發過脾氣，尤其，沒打過孩子，她的口頭禪，「吃都沒有了，還打！」她疼孩子，六個孩子都疼，徹底實施不打罵教育。應該與幼年失侍有關，也與早年喪子有關。我個性內向自閉，親戚朋友來家，我都躲起來，不與人見面，不與人打招呼，她了解我，不會強迫我出來見人，不會要求我稱呼長輩或講話。

不過，內人多次抱怨，說我母親講話很酸，很傷媳婦的心。民國70年，我與內人新婚，與父母和么妹，同住天祥路新居。我大哥婚後數年，買房搬出，住彰化市天祥路38巷31號，為了彼此照護，兩年後，我母親在同一巷子買房，38巷16號，較靠近巷口，兩家很近，大哥的孩子常往阿嬤這裡跑，玩耍、吃飯或吃點心等。我內人抱怨：「我沒多話，也沒說什麼，不知何原因，你媽媽竟然當著我的面，對不懂事的孩子說，吃我們吳家的，不是吃她們柯家的，儘量吃！」婆媳天下大問題，理還亂，不理也亂，當丈夫的夾在中間，只能安撫老婆，裝聾作啞，時間是最好的療效。

等母親年紀大了，無法單獨出門，某回，由內人陪著，搭車前往三重探望我大姊，坐在客運司機的後座。當時，婆媳沒住在一起，沒了摩擦，感情融洽。其實，內人個性更溫馴，除了自己老公外，對親戚朋友謙恭有禮。抵達三重後，所搭的國光客運司機，對準備下車的我母親和內人，有如下評語：「我這輩子，長眼睛不曾見過，不曾遇見婆媳感情這麼好的，竟然沿路，三個小時講話講不停！」有褒，也有貶，不知褒中帶貶，還是貶中帶褒。可見，我母親很長舌，我內人很會對應。

我母親一輩子不曾想過，那麼長舌的她，生了六個孩子，竟然生出一個不講話的孩子。我內人話也不少，高雄大嫂、南投同學的長途電話，內人可聊上一小時，害我心疼那電話費，所以，嫁到這個不講話的老公，她不知有多恨和後悔！我母親，知子莫若母，會包容，不知內人是否包容？

內人，小事易緊張，大事更不得了，一緊張就發飆，發飆就罵人，那個被罵的人，只會是我。內人，沒耐心，不能等候，例如，慢了兩分鐘到車站接人，會罵人，被罵的人是我。內人，愛乾淨，從田裡回來，弄髒地板，也會罵人，被罵的人是我。除了這三樣，內人可溫柔婉約，溫馴可愛。早年，我被罵，會生氣，閉緊嘴巴，打冷戰；如今，髮蒼齒搖，垂垂老矣，十餘年來，我連打冷戰的體力也沒，只能唯唯稱諾，「是！改進！」我把內人當成衛生局長官。

我母親，沒有我曾祖母強悍和霸道，對孩子的教育較放縱，成長較放任，不跟孩子計較，也不生氣，只希望孩子，吃得飽，穿得暖，平安長大，順利過日子，不敢期望孩子功成名就。自閉的孩子，易挫折，常孤單，心態丕變，情緒不穩。年輕時，固執不通，頑固不化，使起性子，天崩地裂，天皇老子也不怕，我曾兩次，為了小事向母親幹詰，惹母親傷心，她不會生氣，不會罵人，更不會打人，只會躲在廚房哭泣。何種小事？僅是我罹患感冒，勸我不要去游泳！

如今，憶起先母，我不禁紅了眼眶，淚連連，「阿母！孩子不肖，原諒你的兒子！」各位看倌，您問我在田裡工作時，心裡想什麼？很多以外，還有懺悔，我會情不自禁，說出：「阿母！對不起！」我有點怕田邊住家會說：「吳醫師怪怪的，有精神病，常常自言自語。」我很正常，我沒精神病，也沒思覺失調症，只是對母親的歉疚和思念，綿延不絕，直到永遠，永遠...。

邱桂妹父母跟在我曾祖母後面，穿過天井，來到客廳坐下。邱桂妹的父親提著雞籠，裡頭裝了五隻大公雞，明顯要給邱桂妹補身子，吳桂香說了聲謝謝，右手伸出，欲順手接過來，唉喲一聲，手臂扭到，太重了，根本提不動，趕快叫吳祥過來幫忙。坐定，邱桂妹父母迭聲向我曾祖父母道歉，「孩子身子單薄，沒把孩子留住，很對不起親家公和親家母。」我曾祖母馬上起立，打拱作揖，很虧欠地回說：「不要這樣說，我們吳家照顧不周，惹孩子傷心，我們才過意不去。」

吳桂香從廚房，托著茶盤進來，聽到雙方對話，忍不住雙眼淚垂，把茶碗分派好，退一步，雙腿一跪，向我曾祖父母和邱家父母磕頭，哽咽地說：「對不起！都是我不好，沒把桂妹表妹照顧好，這都是我的錯！」我曾祖母可疼這善體人意的女兒，馬上離開座椅，牽起吳桂香，還抱進懷裡，拍背安慰，「傻孩子！誰都沒有錯！是老天爺的錯！」可能這句「老天爺的錯」，被老天爺聽到，惹惱了老天爺，害邱桂妹又被折騰一次。這是後話。

我曾祖母與吳桂香的關係，有如母女，比親生的女兒還親。我曾祖母原本規劃，等邱桂妹這胎生後，就要來辦吳桂香的婚事，沒想到事與願違，如今，孩子沒了，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中，哪來心情談喜事？然而，豈能耽誤吳桂香終身大事？吳桂香19歲，耽擱一年，雙十年華，就成老新娘了。我曾祖母昨晚，私下與吳桂香談過，談過後，更讓我曾祖母不捨這個女兒，吳桂香說：「媽媽！您是我的恩人，也是我的貴人，我在吳家能受大家喜愛和歡迎，都是媽媽的功勞，我無以為報，內心苦著。今日，為了桂妹，媽媽操心難過，我豈能不分憂？我的婚事不急，以後再說，除非幫桂妹生下吳家子孫，我半步也不離開吳家。」我曾祖母淚崩了，好生感動，哪裡尋這樣的女兒？

母子情深，嫁出去的女兒，照樣掛慮一輩子。等邱桂妹父母喝了半晌茶，我曾祖母請親家父母不用客氣，直接進入臥房看望女兒吧。可以想像，邱桂妹看到父母走進房間，再也忍不住，放聲大哭。當母親的不捨，衝過去，緊抱著女兒，陪著哭泣，兩人抽抽泣泣，哽咽了半個時辰。邱桂妹首先叫苦，邊哭邊說：「媽媽！人家心痛啊！人家命好苦啊！我要怎麼辦？日子要怎麼過？」

媽媽聽了更不捨，原本停止的淚水，又潸潸淚滴，抽泣著勸說：「乖孩子！不哭！不用怕！有爸媽在，天不怕，地不怕，縱然地震海嘯，天塌下來，也有爸媽幫妳頂！」兒女都是媽媽身上一塊肉，寧願犧牲自己，也不會讓兒女受苦。邱桂妹抱著媽媽痛哭後，好像媽媽給了勇氣，也給了護身符，低落的情緒恢復甚多，產生更多的勇氣，面對未知的未來。邱桂妹擦乾眼淚，由媽媽攙扶著，來到客廳見過大家，陪著爸媽一起吃中飯，直到爸媽回去，她才回房休息。

提到吳桂香，我心裡比誰都不捨！怎不把她留在吳家呢？她真的沒留在吳家，因我家神主牌沒她的名字，墓碑上也沒她的名字。彰化市第二公墓，前培元中學旁，除了我父母墳外，我家還在這裡保留唯一的一座祖墳，其餘均遷入秀水納骨塔。我父母墳，在彰化市第一公墓，民國104年11月10日（農曆9月29日），我大哥骨灰安葬於此，他比我還孝順，永遠陪伴父母側。

前面提過，此第二公墓的祖墳，面向彰化平原，視野開闊，可遠眺大肚溪和大肚山，好風好水，風水寶地，會庇蔭後代子孫，我大嫂捨不得遷葬，裡面有四位祖先骸骨，她們的姓名可公布了。墓碑上緣是祖籍安溪，再來是我曾祖母黃不，排最上面，下面橫排三個名字，中間是我祖父吳祥，吳祥右手邊是我大祖母邱桂妹，左手邊是我小祖母黃辦。沒有吳桂香的名字。我曾祖母黃不，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，雖然沒有她的能力和幹練，但希望有她的遺傳，用愛擁抱世人，能成為他人一輩子的貴人。

吳桂香，可好命，數年後，嫁給蔡進財，生兒育女，多子多孫，生活美滿，富貴福氣，讓人羨慕。這是後話。我曾祖母不斷期盼，望孫心切，後來因邱桂妹小產，整個人萎靡不振，情緒低落，不禁胡思亂想，開始後悔，應該要把吳桂香留下來，人精明能幹，身子骨亦強健，讓她嫁給吳祥，豈非美事一樁？如今吳祥娶了邱桂妹，來不及了！是否如我曾祖父所說的，將她與吳祥送作堆，納為妾，不也很好？

但也來不及了！這正是我曾祖母悔恨的地方，她又恨又悔，自己牽線，自己應允，讓吳桂妹和蔡進財兩情相悅，將配對成雙，即將結連理，難道硬拆開她倆？怎麼辦？要這樣殘忍嗎？拆散她人情緣，一輩子難容於天地啊！可憐！我曾祖母良心可掙扎！

如果今天，我曾祖母硬把吳桂香留下來，後代子孫的我，會瞧不起我曾祖母。我曾祖母還是有良心、有愛心的，把一切過錯都歸於命，命運之神如何安排，就順服，就接受，老天自有安排；如果，不服氣，硬幹，硬衝，引發個人業障，可要禍留子孫，禍害千年。我曾祖母不再掙扎，面對事實，泰然處之，但也稍具私心，既然吳桂香主動表示，要幫助邱桂妹生下吳家子孫，才願考慮自己婚事，也就黯然接受。

我曾祖母經此挫折，個性收斂多了，變得謙卑和隨和。無助情況下，再回頭，更虔誠地求神拜佛。聽說台灣府城，旱溪的永樂宮，註生娘娘非常靈驗，有求必應，於是千里迢迢，前往祭拜。又聽說彰化府城南瑤宮，後殿的註生娘娘，也是很靈驗，照樣不遠千里，進香拜拜。不管是否心靈則靈，能讓我曾祖母心靈慰藉，總是好事。

提到吳桂香，就想到童養媳，不知何故，往後，又出現兩位童養媳，一位叫「吳好」，是吳祥的童養媳，我叫她「阿好阿姑」，後來嫁給吳鳳的大兒子鄭榮欽，我父親是吳鳳的二兒子鄭茂林，所以，我也可以叫她「阿好伯母」。是肥水不流外人田，也是吳家人具善心，把童養媳當女兒疼。另一位叫「林阿李」，我堂嫂吳張彩鸞收為童養媳，改名「吳阿李」，因名字太俗，後再更名「吳惠美」，出嫁後，老公是爛人，跟女人跑了，吳惠美辦完離婚，轉回娘家照顧養父母，就是我堂兄和堂嫂。吳家人頗具愛心，把童養媳當女兒疼，童養媳才會反哺盡孝。以上兩例，是後話。

經過兩、三月休養，不管生理或心理，邱桂妹完全康復了，為了下一胎努力。除了聽我曾祖母勸，多加餐食外，也隨著吳桂香，一起到後院養花、種菜，拿鏟子和鐮刀，翻土和除草，流個汗，曬個太陽，一方面，強壯身子骨；一方面，轉移注意力，遠離憂煩。不過，邱桂妹緊跟身邊，「桂香姊，桂香姊」的直喊，害得蔡進財知所進退，保持距離，不敢與吳桂香太親密，吃完午後點心，幫忙些粗重工作，只能倖倖然離去。

時間是最好的良藥，我曾祖母的疼惜，吳桂香姊姊般的照顧，邱桂妹不再煩惱，不再憂愁，日子在幸福快樂中，日復一日。半年後，邱桂妹再次月事過期，但此次學乖，不主動提出，放在心上，暗中數著日子。一個多月過去，月事仍沒來，開始有害喜的症狀出現，如食慾不振、噁心、乾嘔、食慾改變等，才告訴我曾祖母。原本平靜的心，我曾祖母又開始熱絡起來，因有前車之鑑，不敢得意忘形，僅小心翼翼，暗喜在心裡。

在我曾祖母指示下，邱桂妹再次大門不邁，二門不出，全面臥床，洗臉、盥洗，大小便和三餐，全在臥房，洗澡也在臥房，由吳桂香燒開水，把澡盆擺進臥房，提熱水，也提冷水。媳婦懷孕後，我曾祖母更是虔誠，早晚各三拄香，一拄香拜門神，一拄香拜天公，最後一拄香拜吳家神主牌。吳祥呢？被我曾祖母趕到店舖，在牆角搭上木板，作為臨時的床鋪，徹底夫婦分床睡。

人就是如此可憐！被老天爺玩弄於股掌間，完全無力抵擋，生或死，任其擺佈，還不了手！還是邱桂妹前輩子業障太深？尚未還完，持續來厄運。某天深夜，肚子突然絞痛，無醫院可送，叫不到接生婆，等公雞啼，天朦朦亮，肚子裡的孩子，已跑出娘胎，吸了一口氣，雙手雙腳抽動了一下，就再也不動了，孩子走了，瞬間揮別人間，親身父母也沒看半眼。

等我曾祖母衝進臥房，看到床上一團肉球，如小貓大，有頭有臉，手腳俱在，男嬰雞雞清晰可辨，再也忍不住，放聲大哭，比邱桂妹還哭得大聲，響徹雲霄，震天動地，整條木桶街都被震動驚醒。很慘！再次的悲劇！連番噩耗，誰忍受得了？若老天爺現身，保證我曾祖母拿刀子砍第一刀，要老天爺一命抵一命。

幾世代以來，很可憐地，吳家多次蒙上悲劇，多人流產或早產，這是怎啦？吳家多行不義嗎？受何詛咒？受何報復？有以致之！邱桂妹後續如何？下回分解，敬請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