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:(六十)先天梅毒馬鞍鼻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把酒言歡能幾回:(六十)先天梅毒馬鞍鼻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作者:吳聰賢醫師

唐杜甫:「花近高樓傷客心,萬方多難此登臨。錦江春色來天地,玉壘浮雲變古今。北極朝廷終不改,西山寇盜莫相侵。可憐後主還祠廟,日暮聊為梁父吟。」

罹患梅毒的孕婦,沒接受治療,梅毒螺旋體會通過胎盤,垂直感染胎兒,會有兩種結果,不是胎死腹中,生下死胎,就是生下先天性梅毒的嬰兒。那位茶室女,民國58年,懷第一胎時,不懂得要篩檢梅毒,婦產科醫師也沒主動要求篩檢,以致胎死腹中。民國60年、61年,分別懷第二胎和第三胎時,有前車之鑑,有慘痛教訓,產檢時,會主動要求篩檢梅毒,並獲得妥善治療,以致生下一雙健康的兒女。

先天性梅毒,跟梅毒、淋病一樣,均屬第三類法定傳染病,婦產科醫師或小兒科醫師,須在一週內通報衛生局,如果沒通報,不曉得要通報,或超過一週才通報,將被衛生局裁罰9萬至45萬元,這是我疾管科的業務範疇。公衛醫師不與臨床醫師做對,不是官官相護,而是醫醫相護,事不可做絕,話不可說滿,人情留一線,日後好相看,我公職期間,遇上臨床醫師疏失,違反傳染病通報規定,我會網開一面,不會動不動就開罰,大不了口頭告誡或函文告誡,並加以機會教育,甚至,我還要幫臨床醫師解套。

怎麼解套?我會暗示臨床醫師,私下指導他,如何為自己辯解,「不知者無罪,就當做誤診,因學經歷不足,不知道病患罹患法定傳染病,也沒懷疑病患罹患法定傳染病,所以不知道要通報。」如此說詞,即可躲避法律制裁。依據傳染病防治法規定,不單醫師確診病人染患法定傳染病,才須要通報,只要醫師有懷疑,就有責任通報。這項法規,給診所醫師極大壓力,遇上模稜兩可的病患,只得盡快轉介大醫院,由大醫院去判斷和通報。剛出生的新生兒,先天性梅毒症狀較輕微的,臨床醫師經驗不足的,診斷上會有困難,無法馬上看出異狀,這可是實情。

先天性梅毒,分早期和晚期,早期先天性梅毒症狀如下:一、體重不足,生長遲緩,跟正常小孩比較,明顯有差異。二、發燒,此非典型的鑒別症狀。三、水泡及其他皮膚和黏膜病灶,水泡好發於手掌和足掌,內含梅毒螺旋體,具有傳染性。四、梅毒性鼻漏,鼻腔會流出水樣狀液體,跟水泡一樣,內含大量梅毒螺旋體,也具有傳染性。五、馬鞍鼻,由於鼻骨和鼻軟骨毀損,導致鼻樑塌陷,很像馬鞍的形狀,故名馬鞍鼻。

晚期先天性梅毒症狀如下:一、梅毒腫,好發於皮膚、上表皮組織和骨骼肌肉組織。二、骨骼病變,容易引發骨膜炎、骨髓炎。三、軍刀狀脛,因骨膜增生、增厚,小腿脛骨中部前緣,有如軍刀狀。四、Clutton關節,由於滑膜囊與關節囊內積水,造成左右對稱的關節腫大,此常見於兩側膝關節。五、間質性角膜炎,角膜混濁,嚴重影響視力。六、耳聾。七、哈氏齒(Hutchinson's teeth),牙齒小顆,齒間隙變寬,齒列不整,且門牙切面下凹,呈現半月形。八、桑椹齒,第一臼齒較小,齒尖集中於咬合面中部,形狀如桑椹。

民國63年,醫學生時代,大學五、六年級,外科學教授,在課堂上放幻燈片,教導先天性梅毒相關症狀,所有症狀中,最讓我記憶深刻的,是鼻子和牙齒的病變,很怪異,很特殊,也很典型。民國65年,台南陸軍804總醫院實習,小兒科是醫院強項之一,我輪值小兒科時,有幸讓我碰到一個,罹患先天性梅毒的小女孩,在小兒科主任診間指導下,所有症狀裡頭,第一眼所見,最怵目驚心的,仍是鼻子和牙齒的病邊。45年前那一幕,在我腦海裡,永難磨滅,好可憐的小女孩。

民國69年12月底,記得是26日或27日,黃昏時分,我跟在外科主任和外科總醫師後面,亦步亦趨,進入彰基副院長二樓辦公室,很樸素又昏暗的房間,似乎捨不得開燈,接受醫師甄審面試。人稱「阿公啊」的副院長,也是外科部長,美國籍醫師,用英語口試,我一句也聽不懂,透過總醫師翻譯,我勉強回答了幾道問題,經過幾分鐘,汗流浹背的煎熬,我竟然僥倖地,考進彰基外科。這三位醫師前輩,都是我一生中貴人之一。

民國69年1月1日,正式上班,雖是元旦國定假日,我記得我有上班,閒閒沒事幹,當然往醫院跑,勤快總能多學點東西。從此日起,醫院開始計算薪水。後來,我拿的第一個月薪水,是8000元。我醫院薪水袋,原封不動地,交到阿母手上,看到阿母眼角閃爍著,喜悅的淚光,是我當子女的,一生最大的安慰和驕傲。子欲養而親不待,阿母已過往22年了,但阿母流著喜悅淚水的那一幕,你想,我怎會忘記?

彰基醫院上班後,第4天,「阿公啊」的患者,一個7、8歲的小男孩,罹患小兒麻痺,因膝關節肌腱攣縮,準備進開刀房,接受肌腱鬆弛手術,並接受石膏固定術,這是我在彰基,第一次上刀。外科病房在三樓,開刀房也在三樓,開刀房正門前,有加護病房,當年,只有一間加護病房,不分內科或外科。我協助護士小姐,推著推車,來到加護病房的門口,也是開刀房的門口,有一位穿開刀房制服的阿桑,大我5、6歲,或大我7、8歲,來接病患進去,她沒戴口罩,有如自家姐姐般,用親切的微笑,主動向我打招呼,她知道我是新進外科住院醫師,第一次進開刀房,「你等我一下,我推病人進手術室後,帶你去更衣室。」

這位阿桑,事後知道,她是開刀房清潔工,負責開刀房手術衣、手術袍、手術洞巾、大小舖單或蓋單之清潔送洗等,舖單或蓋單,早期稱為鐘單,因她不進手術室,較常不戴口罩,我第一眼看到她臉孔,內心有驚嚇到,「馬鞍鼻」!天啊!她難道是先天性梅毒的患者?她的鼻樑有如被武士刀削掉般,整個塌陷下去,有鼻頭,但沒有鼻樑,整個臉型很怪異!若晚間,昏暗燈光下,可能會覺得很詭異,是否厲鬼要現身,要讓人驚叫了!

除了臉孔怪異,她的心地可好,很善良,很純樸,對病人或病人家屬,挺有耐心的,會花心思安撫人心;對醫護等同仁,更是親切到家,好言好語,熱心待人,隨時等著幫人似的,充滿熱誠。開刀房更衣室有兩間,男女各一,男女有別,互不侵擾。她有如中性人,不拘小節,帶我進男更衣室,鉅細靡遺地,告訴我櫥櫃如何使用,如何分配,手術衣、手術帽、口罩、木屐,清潔和骯髒的放置處,以及一些開刀房相關規定等等,說得清楚又明白,讓我感動莫名。她讓我第一次進彰基開刀房,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。

對於她的馬鞍鼻,相處久了,互知習性,有好幾次想問她:「妳的鼻子是怎了?」但話到嘴邊,我總是硬吞下去,這種問話太不禮貌了,再熟識的兩人,也不該如此坦率,如果,不幸是先天性梅毒的話,豈非讓對方難堪?無地自容,不知如何回答!縱然,我是抱著關心的態度。我也想著,如果是先天性梅毒,醫院裡頭到處都是醫師,我能看出異狀,其他醫師豈會是白癡?別的醫師也能看出異常,須要處置的,早就處置完畢了,我根本是杞人憂天嘛!

還好,我口風一直很緊,雖然心中充滿疑問,我強忍著,滴水不漏,終沒說出口,否則,未免傷人太甚。直到有一天,因等第二台刀,兩人在開刀房閒聊,不知如何談起,她自己透露,才解除我心中多年的疑慮。「年輕時,愛美,我跑去做鼻子美容,注射了鼻子填充物。前一、二年,鼻子還好看的,但後來,問題發生了,所注射的填充物,不規則地,高低不平地,胡亂地往外擴散塌陷,鼻樑不見了,鼻子塌陷了,難看死了,情況越來越嚴重,填充物不知要往哪跑,只好再次花錢,把填充物摘除!害得鼻子更塌陷,丟臉死了!」

民國60年代,竟然有人花錢去隆鼻,未免太高竿了,簡直走在時代的先鋒,卻也害慘自己,把自己鼻子搞塌陷,再也不敢搞時髦了,也害得我,還以為她是先天性梅毒患者呢!她打的什麽填充物?她自己也搞不清楚,自責也無用!醫療可以救人,也可以害人,眾人眼睛要放雪亮點,好醫師很多,但也有醫師為了業績,為了掏空你口袋荷包,除了殺人放火,有什麽事做不出來?所謂醫源性死亡,例如開錯刀、用錯藥,不也是殺人嗎?只是死得不明不白,搞不清楚怎麼死的。目前,微整形隆鼻手術,注射的填充物,主要有兩類,玻尿酸和晶亮瓷,它們難道沒有副作用?一心追求外在美,將成美容的奴隸;一意追求徹夜好眠,終成安眠藥的受害者,不是嗎?在我診間,安眠藥的受害者,看太多了!

關於那位無三曉路用的濫男人,如何把萬貫家財,富裕殷實的家,搞到破產,搞到家破人亡,搞到天涯逃債,不外三大原因,「嫖、賭、毒」,以致走到人生絕境,逼得父母心灰意冷,開車撞圳溝自殺,也害得老婆,被黑道天涯追殺,逼迫當茶室女還債。

何為天涯追殺?好幾甲水田,早已買賣還債;經營碾米廠的住家,也早已抵押還債,當濫男人離家躲債,一去不復返,有如從人間蒸發,房產即刻被法院查封,房子沒了,家也沒了,無處可去,茶室女無奈,只好揹著女兒,牽著兒子,硬著頭皮,回娘家寄居。虎毒不食子,父母同情母子三人際遇,不反對她們回家,好彼此有照應。但是,黑道會放了她嗎?沒有!三不五時,幾個黑道小弟,會惡狠狠地,翻桌子,摔椅子,跑來家裡要債,造成父母極大困擾。

在娘家,烏雲密佈,日子過得膽戰心驚,待不到一年,再也待不下去了,某夜,茶室女趁萬籟俱寂,月黑風高,摸黑帶著兩名兒女,連夜搬往北部,躲在大都會陰暗角落裡,過起隱姓埋名的日子。父母給的錢有限,房屋租金就是一筆負擔,她不得不拜託左右鄰居,介紹家庭手工,讓她賺點錢,貼補家用,養活孩子。這種沒有黑道干擾,安穩平靜的日子,過了一年多,孩子逐漸長大,可以上幼稚園了,估計自己可以外出打工了。兩個孩子,順利進了公家幼稚園,才兩個月不到,不知何故,黑道小弟竟然能找上門,不斷日夜來騷擾,痛苦不堪,日子要如何過啊!

身上一些手工賺來的小錢,已被黑道小弟搜刮走,不得不,苦苦哀求鄰居,可憐她們母子三人,借點錢給她,讓她們連夜搬家,搬家總要盤纏,比如,搭公車、搭火車,總得車錢。鄰居相處久了,互知底細,知道她是歹命的女人,受濫男人牽連,怕她被黑道綁架,大家都願意幫忙,所謂借錢,根本是肉包子打狗,有去無回,但眾人義氣填膺,仍紛紛慷慨解囊。上次搬家是北上,這次搬家,則往東去,她要搬往台東、花蓮,躲得更遠些,躲避那可怕黑道,有如陰魂不散,糾纏不清的不斷騷擾。

來到東部,台灣的後花園,經濟尚未起飛,母子能平靜過日子嗎?還好,沒有黑道騷擾,日子總能平靜些。她懷疑黑道會找上門,可能是孩子上幼稚園的關係,黑道透過某種管道,從學校追人,才會找上門來,所以,她放棄讓孩子唸幼稚園,但是,帶著幼小孩童,怎麼賺錢謀生?逼不得以,她只好把孩子帶在身邊,到處打零工,有時一天打三份零工,如洗碗工、清潔工、搬運工,甚至田裡的粗活等,錢賺得辛苦,也賺得少,生活相當艱苦,有一餐沒一餐的,很難讓孩子吃個飽。看孩子面黃肌瘦,內心的痛苦和不捨,筆墨難以形容。

還好,人間到處有溫情,尤其是年輕少婦,帶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,更能贏得眾人同情,孩子是無辜的,豈能苦了孩子?不少商家小老闆,看她可憐,會贈送一些小孩衣物給她,小孩總不能挨餓又受凍吧!至於,吃的方面,很多農家子弟,則會贈送白米、蔬菜和水果的,如馬鈴薯、高麗菜、菠菜、玉米、番茄等,她總能煮一大鍋好料的,全家人圍在矮桌前,吃一頓溫馨的晚餐。當然,溫馨晚餐的背後,是不斷滴淌下來的淚水,她痛恨那無三曉路用的濫男人,誘拐欺騙她,害她淪落天涯,過著非人的生活。茶室女說,不管在北部、東部,一想起這個濫男人,她都忍不住幹譙「幹你祖媽老機掰」!

時間荏苒,來到東部,一年多過去了,小孩要唸小學了,怎麼辦?全家沒有辦戶口登記,沒有戶口,如何上學?可以,可以用寄讀的方式上學,但是,校方會通知派出所,警方會要求家長,去派出所和戶政事務所,辦理臨時戶口。臨時戶口,會不會又引來黑道上門?她很擔心,也很遲疑,拖得很久,猶疑不決,難以下抉擇,直到開學後一週,她抱著賭運氣的心態,不得不帶著孩子,進入學校,找上校長,辦理寄讀手續,又不得不依據警方指示,辦理了臨時戶口。她整天提心吊膽,日夜祈求,期望黑道不要上門。縱然提心吊膽,但孩子的學校教育,比什麽都還重要千百倍,無論如何,不管多煎熬,絕不能放棄。

她日夜祈求有用嗎?不祈求還好,一祈求反而更糟糕,沒一個月,有如鬼使神差,牛頭馬面似的,還真的厲害,黑道小弟又找上門了,簡直是孫悟空,逃不了如來佛的手掌心!當年,黑道從哪裡取得找人管道,我不知道,但今日,健保就診資料是重要的管道!不少傳染病個案,如結核病、愛滋病等病患,脫離衛生局防疫人員的掌控,不接電話,不回叩,消失無蹤,我們會行文健保署,查詢他們的就醫資料,然後透過醫療院所,找上當事人。衛生局是公家機關,此種找人方式是合法的,但黑道透過何管道找人,我不清楚,但肯定的,這是完全違法的!

已有兩次星夜逃跑的紀錄,黑道小弟不耐煩了,也不再客氣了,動起粗來,把她打得鼻青臉腫,眼眶腫得很厲害,眼睛瞇到睜不開,胸部和腹部,還被連踢了好幾腳,以致她抱著腹部,痛得跌坐地上,甚至在地上翻滾,也害得兩個孩子,嚇得抱著媽媽,「媽媽!媽媽!」大聲尖叫哭泣。黑道小弟搜刮家裡錢財後,大聲幹譙和恐嚇:「幹你娘!跟老子玩捉迷藏,下次再偷跑,保證把妳賣進妓女戶,多少貼補車資和利息,至於孩子,則丟到山裡,海岸山脈或中央山脈,都可以,看他們造化,自生自滅!」黑道小弟還放話:「我們有兄弟,會日夜在附近看守,妳別想再逃跑!每隔3天,我們會過來一次,收租金,也收利息,如果不多少拿出點錢來,準備下海當妓女吧!」

這些黑道小弟,當著孩子的面,對女人動粗,簡直比畜生還不如!去死啦!死沒人哭的路旁屍!尤其踢女人的胸腹部,是相當殘忍的,以我外科醫師的立場,踢胸部,容易造成肋骨骨折,肋骨骨折易併發氣胸或血胸,若是張力性氣胸,無法呼吸,來不及送醫,必然死人。若踢腹部,容易造成肝臟、脾臟破裂,甚至腸系膜血管破裂,血流不止,必死無疑!早期,在醫院當外科醫師時代,遇到車禍或黑道鬥毆的,我特留意內出血,包括顱內出血、胸腔出血和腹腔出血,這是外科醫師念茲在茲,謹記在心的。民國60、70年代,沒有超音波,電腦斷層掃描不普及,又沒核磁共振檢查,內出血診斷很困難,以腹部內出血來說,只能靠雙手觸診,以及腹部針頭穿刺檢查。

茶室女痛得倒在地上,怕孩子驚嚇,她反而安慰孩子:「不用怕!有媽媽在,媽媽會保護你們!」其實,她內心在淌血,她在心裡大聲幹譙,幹譙天,也幹譙地!好理家在,沒有內出血,沒有繼續疼痛,她在孩子的攙扶下,從地上站了起來,收拾被踢翻的桌椅,坐了下來。她沒有體力,也沒有情緒,幫孩子煮晚飯,她沒吃半點東西,僅給了小孩,每人一塊吐司,然後,全家上床,相擁睡覺。她睡得著嗎?怎可能!她整晚哭到沒淚水,也整晚沒睡,她思索著,下一步要如何走?

她想著,把孩子送進孤兒院,然後自己上吊自殺?還是,把兩個孩子留在身邊,全家一起燒炭自殺?這個可怕念頭,整晚,持續縈繞腦際,揮之不去。但是,等她定下心來,目視身旁兩個熟睡的孩子,那可愛又天真無邪的臉龐,她突然驚醒了!「我怎可以那麼自私!孩子是無辜的,怎可以同歸於盡?有媽的孩子像個寶,我怎能拋棄他們?」孩子是她的心肝寶貝,她又豈捨得?「婦人弱也,為母則強」,這句千古名言,說得透徹,放諸四海皆準,接近破曉時分,她下定了決心,為了孩子,她要堅持下去!「幹你娘!天去死,地去死,老娘絕不會去死!老娘要把孩子教育成材!你老天爺啊!等著瞧吧!」

老天爺瞧到什麽?瞧到孩子成材嗎?豈只成材?還功成名就呢!茶室女因前庭大腺膿瘍,在開刀房,接受我切開引流手術後,每天來門診換藥,經過後續幾天引流和敷藥,傷口逐漸好轉。某天,週六下午門診,她來換藥,另有一對年輕男女,跟著她進入診間。天啊!那個年輕男生,穿著彰中卡其布制服,不僅一表人才,還英氣煥發,帥氣到令人窒息!身高近180,五官端正,濃眉大眼,眼眶深邃,鼻樑高挺,簡直是瓊瑤文藝片裡的秦漢或秦祥林。這會是誰?她提過的兒子?應該是她的兒子!他的帥氣,遠勝我早年彰中的舊照。

至於年輕女生呢?穿著彰女的綠制服,彰女的校規,學生離開家門,就得穿校服,以穿校服為榮,那女生的漂亮,天啊!我無法用筆墨形容,五官秀麗,秀外慧中,眉清目秀,皮膚白皙,白裡透紅,唯有「美若天仙」,差可比擬!我絕不用瓊瑤文藝片裡的林青霞或劉雪華來形容,因她美得讓人折服。我瞄了一眼茶室女,不用懷疑,跟茶室女,有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且神韻非常地相像,當然,比她的媽媽清純千萬倍!沒錯!應該是茶室女的女兒!

茶室女用很驕傲的口吻,卻故意用很平淡的語氣說著:「他們是我的兒子和女兒。」那是心滿意足,充滿自負的驕傲,完全隱藏不住,不僅眉開眼笑,連嘴角都上揚了。她驕傲是應該的,如果,他們是我的一雙兒女,我會樂得仰天大笑,我保證比她還要驕傲億萬倍!我驚呆了,我口拙了,我說不出客套話,我直接用驚呼的,「哇!天啊!兒子好帥喔!女兒好漂亮喔!」兒子禮貌地點頭微笑,女兒也是點頭微笑。讓人驚異的,小女生露出嘴角兩顆小酒窩,跟媽媽一樣,確實很漂亮。

接著,我具體地誇獎:「女兒太漂亮了,尤其那兩顆小酒窩,太像媽媽了,簡直可愛到極點!女兒像媽媽,有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完全遺傳到媽媽的好基因!」說到媽媽的好基因,茶室女得意忘形,不僅笑得合不攏嘴,還故意扭頭撥頭髮,擺嫵媚姿勢呢!很好笑,真的有夠三八!我猜測,若非兒女在旁,依她大剌剌的個性,肯定會大吹大擂,「幹!這還用說!不是老娘在吹牛,老娘天生麗質難自棄,三千寵愛在一身,我長得這麼漂亮,女兒怎能不漂亮?你說是不是!」

女男平等,說了妹妹,當然也要提起哥哥,不能冷落了哥哥。我有點促狹鬼兒,我故意刺激她,也故意試探她,看她怎麼回應。「妳兒子好帥喔!真的很帥,有如亞蘭德倫,英挺且帥氣!兒子不像妳,他到底像誰啊?」茶室女青春年少時,就是這樣形容那個,設計誘拐她的濫男人。這還用問?不像媽媽,當然是像爸爸,又不是孫悟空,是從石頭蹦出來的。然而,這個無三曉路用的濫男人,她恨死他一輩子了,她豈會一口承認兒子像他爸爸?這是我試探她的地方,承認?還是不承認?

結果呢?原本很嗨的笑容,即刻僵住,僵在臉上,很難收得回來。她半轉身體,擋住兒女眼神,然後,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嘴巴稍微噏動了幾下,我猜她內心一定很幹譙:「幹你娘!哪壺不開提哪壺,存心給老娘難堪,管我兒子像誰!」從她的表現,明顯看出,兒子是她的心肝寶貝,而兒子的老爸則是冤家仇人,恨不得兒子的老爸,剛出門,就一頭被火車撞死,死得粉身碎骨!死得煙消雲散!從兒子的帥氣,肯定老爸也很帥,難怪她年少無知,輕易地被誘拐,逃不出那四大撩撥的手掌心。

茶室出身的女人,哪種場面沒看過?以四兩撥千斤方式,她輕易化解尷尬,有如演戲般,她轉過頭去,面向兒女,重新換一張臉,去除惡狠狠的臉色,笑容可掬地,呼喚著兒女:「快!吳叔叔是彰中畢業的,你們兩人快喊學長好!」你會覺得奇怪嗎?哥哥彰中高中三年級,妹妹彰女高中二年級,我是哥哥的學長,怎會是妹妹的學長?你有所不知,幾乎每間大學都一樣,每逢新鮮人報到那天,彰中和彰女,都會氣氛融洽地,聯合組成一個校友會,合併一個攤位,一起迎接彰中的學弟和彰女的學妹呢。

她們要離去時,有如家人般,我特別起身,送她們出診間。候診室大廳,密密麻麻,坐滿等候看診的病患,眾目睽睽之下,我沒有很多時間可浪費,我跟哥哥握手,「學弟,加油!你很行,加把勁,你一定會成功的,學長祝福你!」我也跟妹妹握手,「學妹,妳也加油!前途靠自己創造,妳也很行,未來是光明燦爛,學長也祝福妳!」我目送她們背影離去,我內心有點激動,忍不住吶喊:「要孝順媽媽!要用功讀書,要功成名就,要把榮耀獻給媽媽!」務必!讓茶室女也能出頭天!老天爺有瞧到兩個孩子功成名就嗎?有!怎個功成名就?後面再談。

民國55-58年,彰化高中唸了3年,穿卡其布制服,也穿了3年。一般人有錯誤的觀念,把「卡其」焦點擺在「布料」上,而非「顏色」上,其實,它指的是顏色。「khaki」,翻譯成卡其色,又稱沙色、土色。這個英文名稱,是英屬印度時期創造的,它的字根「khak」,來自波斯語和盧爾語,意思是灰塵;「khaki」則是形容詞,也當名詞,意思是充滿灰塵的、土色的。目前,全球很多軍隊所穿的迷彩服,都是卡其色制服,最著名的例子,是駐印度的英國陸軍,從西元1848年開始,就穿起卡其色制服,因泥土或沙漠地區,它是最好的保護色。由於高中生要上軍訓課,全民皆兵,以致台灣高中生,大抵穿卡其色制服。

彰女的制服,是綠衣黑裙,跟一般高中女生的白衣黑裙,大不一樣,很具特色,但說到綠衣,讓人聯想到的是北一女。為何北一女制服是綠色的?民國34年,第二次世界大戰,美軍大舉轟炸攻擊台北,史稱台北大空襲,當時,位於總督府(今日總統府)附近的北一女,創立於1904年,也遭受波及。民國41年,有鑒於兩岸情勢緊張,擔心北一女再次遭受空襲波及,當時的校長江學珠女士,決定將原本的白衣黑裙,更改為與樹林顏色相仿的深綠色上衣和黑裙,讓校服成為學生的保護色,此項傳統就延續至今。創立於1919年的彰女,為何也是綠衣黑裙,應有其典故,但我沒查到資料。

回過頭來說,茶室女被可惡的黑道小弟,動手動腳,打得鼻青臉腫,慘不忍睹,還被恐嚇,要把男孩抓去賣器官,要把女孩抓去賣淫,她痛苦地躺在床上,徹夜未眠,整晚思考,思前想後,衡量各種厲害關係,她下了什麽決心?天不怕,地不怕,天王老子也不怕,死都不怕了,何況是黑道小弟!什麽都不怕了!「怕什麽!為了孩子,我跟你們拼了!」伸頭一刀,縮頭也一刀,直接面對了!為了孩子教育,幹嘛躲來東部偏鄉?她豁出去了,連著兩天準備,第三天凌晨,她帶著孩子,搭火車回中部,來到彰化市。

彰化不是她的故鄉,彰化市更是她的異鄉,她幹嘛投奔彰化市?原來,她唸教會女中時,班上另有一位要好的同學,來自彰化市,她大學聯考,考上某私立大學法律系,兩人高中畢業後,各奔前程,不再有聯絡,只知道她小學唸的是民生國小,住家也在民生國小附近。對同學的了解,只知道名字,沒有住址,也沒有聯絡電話。連著兩晚,她輾轉反側思索的,就是這位同學,除了急公好義,熱心腸,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,唸的又是法律,應能給她些幫助。

她帶著兩個小孩,輾轉來到彰化火車站,問車站旅客諮詢服務台,得知民生國小方位和住址,很高興民生國小離車站不遠,就牽著兩個孩子,一邊問路,一邊走路過去。她想去學校詢問,探聽同學家住址,然後登門拜訪,祈求協助。一路上,她暗中祈禱著,祈求老天爺保佑,希望能找到同學,希望同學仍住在彰化,千萬不要撲個空。原本十分鐘的路程,因牽著小孩,小孩步伐小,加上路不熟,共花了半個多小時,才來到民生國小大門口。好巧的,學校大門口正對面,就是民生派出所,她想了一會兒,直接找上學校,還是透過派出所?警察是人民保姆,找人最順理成章了,所以,她牽著孩子,走進了派出所。

她沒多少猶疑,直接進派出所,說明原委,請求派出所幫忙。年輕警員很熱誠,帶著她們,跨過十字路口,進入學校,來到教職員辦公室。查詢結果,找到同學家住址,也有聯絡電話,教職員打電話過去,同學的父母接聽,說同學仍住家裡,目前在法律事務所上班。茶室女喜出望外,眼眶含著淚水,沒想到同學10年沒見了,竟然能聯絡上。她找警察幫忙是對的,如果直接找上學校,可能會以個人隱私為由,推三阻四的,找各種藉口塘塞推拖,敷衍了事,不會輕易給同學家住址和電話。

年輕警員看她可憐,身上揹著兩個大背包,不勝負荷的沉重,尤其,左右手各牽了個小蘿蔔頭,挺辛苦的,不要說找人,找住家,就是走在路上,也會累壞大人和小孩。悲天憫人,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,年輕警員也不例外,他主動提議,開警車送她們過去。秋老虎,天氣挺熱的,警車內有冷氣吹,舒服多了,茶室女又是一陣感動,喜極而泣,不斷落淚,頻頻向警員致謝。有如乞丐般,向左右鄰居,勉強借來的盤纏,只夠搭火車,根本不夠她花費搭計程車。

來到同學家,同學父母請她們進屋裡,給大人奉茶,也給小孩餅乾和飲料。兩個小孩餓得慌,顧不得禮儀,連說聲「謝謝」也沒,盡把餅乾往嘴裡塞,嘴巴吃成鼓鼓的,吃得狼吞虎嚥的,等媽媽提醒了,兩人才起立鞠躬說謝謝,等說完謝謝,坐下來後,又是拼命的吃,可見餓壞了,讓人看得憐惜又不捨。同學父母看在眼裡,有點難過,忙勸說著:「小朋友好乖喔,餅乾好好吃喔,是不是?慢慢吃,喝口飲料再吃,才不會噎到喔!」

同學父母,打電話去法律事務所,同學沒半點耽擱,很快地騎著機車奔回家。看到老同學,茶室女再也忍不住,毫無預警地,衝向前去,抱著老同學痛哭失聲,那淒厲的哭聲,充塞迴盪整個屋內,還衝出窗外,直達天庭,響徹雲霄,好像要把20年來的委屈和痛苦,全部宣洩出來似的,可見她所遭遇的委屈和痛苦,不知有多大,有多深!經過很久的安撫,茶室女總算止住了哭泣,接著,邊抽泣,邊哽咽地,把幾年來的折騰,一股腦兒,一五一十,全說給同學聽。同是女人,能感同身受,害得同學也跟著淚流滿面,一把鼻涕,一把眼淚的,難以想像,世間竟然有如此歹命的女人。(110年9月2日完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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