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袍診間驚奇 八十四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罌粟毒咒殘世界(第三十二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八十四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罌粟毒咒殘世界(第三十二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毒品危害防制條例、勒戒所、戒治所、觀察勒戒、強制戒治、有無繼續施用毒品傾向評估、戒斷症候群、家庭暴力、家庭暴力防治法、民事保護令、保護令、普通保護令、臨時保護令、緊急保護令、罌粟花、鴉片、嗎啡、海洛因。
衛生所那位防疫同仁,貴人多忘事?還是嘴巴通腦子?只要開口說話,霹靂啪啦,口若懸河,像機關槍,如連珠炮,只顧著講話,講得口沫橫飛,啥東南西北?全忘了一乾二淨,阿嬤警告她小聲點,不要吵醒樓上睡覺的孫子,結果呢?沒兩、三下,就把阿嬤的警告付之東流,束之高閣,再次恢復本性,又開始大放厥詞,大聲講話,大聲幹譙,還自作聰明地,做起狗頭軍師來,指導阿嬤如何對付孫子。
這位中廣型的防疫同仁,肚子大,丹田力氣也十足,原本大嗓門的她,口不擇言地,毫無保留地,大聲發表高見,好像大家都要聽她的,「阿嬤啊!這個夭壽囝仔,將阿嬤打得這麼嚴重,您怎不把他趕出門去?您怎不報警?難道要等孫子把您打死啊!」她的大嗓門是出名的,每次有防疫衛教宣導活動,如愛滋病防治宣導、登革熱防治宣導,科長幾乎沒有聲音,反而都是她的聲音,好像是她在發號司令,擔任活動的總指揮呢。
這位防疫同仁,年紀也老大不小了,不僅當兩個孩子的媽媽,也很快就要升格為人家的岳母大人了,也很快就要當人家的阿嬤了,也虧她也是女人家,怎不知阿嬤的心思?唯一的兒子和媳婦,十幾年前雙雙車禍,意外死亡,也僅留下這一個金孫,阿嬤夫家姓張,這個金孫可是張家唯一的血脈,怎能趕出去?如果把他趕出去,將來誰來捧斗?誰來拿招魂幡?誰來把她送上山頭?所以,阿嬤豈捨得?還有,廳堂上的公媽牌位誰來祭祀?真的是笨蛋加三級!縱然沒有大腦,用膝蓋來想,也能想得出來的道理,難怪同仁私下要叫她「三八阿花」,未免太沒有腦筋了。
不!說她沒大腦、沒腦筋,也不對!我都不及她呢!她能生養出,師大畢業的現任國小老師女兒;也能生養出,國立醫學院高材生的兒子,不僅我,連所有的防疫同仁,也沒有一個人及她。報警?開玩笑!怎可能!其實,不要說我們這個三八阿花,連左右鄰居也都看不下去,很擔心阿嬤被孫子打死,也紛紛建議阿嬤報警。不要說左右鄰居,就是兩個女兒,分別住在大村和社頭的女兒,雖然是人家的大姑姑和二姑姑,娘家的親侄子,血脈相連的,也因心疼自己的母親,怕被侄子打死,照樣建議阿嬤報警的。
但阿嬤心中只想著,「沒天良的!讓人吐血啊!向警方報警?豈非叫警察把孫子抓走?孫子是吸毒的,吸毒是犯法的,警察是會抓吸毒犯的!」就是這點原因,阿嬤怎捨得金孫被警方抓走?或許,阿嬤心中甚至想著,「寧願被孫子打死,也不會報警!」阿嬤是老一輩的鄉下人,只知道吸毒是犯法的,至於犯什麼法?會有什麼刑責,阿嬤哪會知道?她也不會想知道,也沒心思去知道,只要警察會抓走孫子,一切的一切,全都免談了。
兩年多前,孫子開始吸毒,吸食安非他命和K他命;半年多前,除了安非他命和K他命,也合併升級施打海洛因,等於涵蓋了三級毒品、二級毒品和一級毒品,由於沒了工作,補校也休了學,沒了金錢來源,其實,縱然還有工作,豈堪海洛因的揮霍?藥頭不供貨,常三天兩頭斷貨,特別是海洛因,它的戒斷症候群是相當嚴重的,發作起來,簡直比魔鬼還魔鬼,殺人放火、偷搶擄掠,都能不當一回事,難怪阿嬤要遭殃!新聞媒體常報導的,半夜拿著菜刀或剪刀,押著超商店員,搶了幾千塊就逃跑的,百分之九十九以上,都是毒癮犯,且是海洛因毒蟲。
剛開始,阿嬤會兩千、三千的給錢,但吸毒是無底洞,無底深坑的洞,哪堪每天伸手要錢?沒一、兩個月,阿嬤身上的私房錢,全被孫子半討半搶地,一分一毫地,都拿走和搶走了,連日常生活用度,都要兩位女兒暗中接濟!要不到錢怎麼辦?海洛因是大毒蟲,毒蟲是會咬人的,結果呢?孫子開始把家裡值錢的東西,搬出去典當了,或當資源回收賣掉了,以致家裡空空如也,真的是家徒四壁,電視機、電風扇、電鍋、電磁爐、微波爐、熱水爐都沒了,連煮三餐的瓦斯爐和瓦斯桶,也全都賣掉了,賣得很乾淨,一點一滴也不剩。
很難想像,為了三餐,阿嬤竟然在屋外牆角,就在菜圃旁,豎立幾塊磚頭,直接燒材煮飯呢,好可憐喔!簡直回到台灣光復初期的景象,有如流浪漢,更像乞丐。為何家裡客廳,連把像樣的桌子和椅子都沒有,只剩幾把小板凳?當然啦!全被孫子摔得支離破碎,爛成一堆,只好當柴燒了。我心裡想著,好理家在,我們早來了一步,還有小板凳可坐,說不定,晚來了幾步,下次來時,連小板凳也被摔得稀巴爛,也當柴燒了,我們只能站著跟阿嬤講話,或者,大家在客廳促膝席地而坐呢。不!也可能,在馬路邊慰問阿嬤,因房子已被孫子放一把火燒光了。
家裡所有電器用品都沒了,不僅如此,只要是鐵製的東西,包括鍋子、鏟子和菜刀,都送進回收場賣掉了。菜刀賣掉是好的,雖然無法切菜了,但總比孫子發起瘋來,拿菜刀砍阿嬤好吧?還不僅如此,連孫子自己的交通工具,一輛中古機車和一輛破腳踏車,也分別送去典當和賣掉了。所有的東西,被典當和賣掉,都可以算了,但有一樣東西,絕絕對對,半絲也不能算了,是什麼東西?是張家好幾代祖先,流傳下來的公媽牌位,也就是祖先牌位!要萬古留芳的,要永垂不朽的,不能毀於自己手上,那豈對得起列祖列宗?
在鄉下阿嬤眼裡,公媽牌位比什麼都重要,須用生命去維護,務必延續下去的,有如千秋萬世的牌坊,可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和珍貴的。生是張家的人,死是張家的鬼,自己死後,也要住進神龕內的,名字也會刻進牌位裡的。但是,公媽牌位可無辜呢!竟然被毒癮發作的孫子,一股腦地,掃到地上,碎成好幾片、好幾塊,害得阿嬤哭哭啼啼地,跪在地上,收拾碎片,再用膠帶,一片片,一塊塊,重新黏貼起來。然而,沒三、五天,反復又反復地,又被孫子摔往地上,阿嬤又是哭著黏回去。可憐喔!不僅阿嬤遭殃,連歷代祖先也遭魚池之殃,難怪我們那位防疫同仁,要罵那位孫子,「夭壽囝仔、不肖囝仔、雷公仔點心」!
至於公媽牌位兩旁的光明燈和燭台,當然也是被孫子掃到地上,粉身碎骨,碎到不成形,阿嬤只能放棄了,只能全心全力照顧公媽牌位。可憐的鄉下阿嬤,知識和常識有限,一心一意,只擔心吸毒的孫子被抓,完全沒有讓孫子戒毒的觀念。孫子雖然吸食三級、二級和一級毒品,但一罪不兩罰或三罰,只會以毒品犯來處罰。依據「毒品危害防制條例」,施用一級毒品者,處以六個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。阿嬤的孫子是初犯,判刑的話,應該是最輕的六個月,絕不會是五年。
以阿嬤這個孫子為例子,來加以說明。當阿嬤報警抓人,警方衝入二樓臥房,如果當場發現下述三種情況:第一種情況,孫子正在施打海洛因,剛好人贓俱獲。第二種情況,孫子沒有施打海洛因,但在臥房查獲海洛因毒品。第三種情況,孫子沒有施打海洛因,也沒有查獲海洛因毒品,但查獲了施打海洛因的空針。有上述三種情況之一,情況一、二或三,視同現行犯,二話不說,不用狡辯,警方可以即刻抓人,人和案子卷宗,兩者同時移送地檢署,接著被判刑,然後入監服刑。
如果,沒發現上述三種情況之一,則非現行犯,警方不會,也不能即刻抓人,但會採集小便,送往衛生局檢驗科檢驗,當檢驗報告出爐,證實海洛因陽性反應,地檢署將正式函文,通知當事人到地檢署報到,接著,也是入監服刑。某年,我仍任公職期間,某夜晚,我還在衛生局加班,某舊識,前某醫院的老同事,手上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,跑到衛生局來找我,說他的兒子被警方查獲,懷疑吸毒,被採集尿液送來衛生局,他不知從哪裡聽來的,竟然拜託我協助,掉包他兒子的尿液。開玩笑!這種天大地大,且是犯法的事,我哪敢幫忙?縱然拿錢賄賂,打死我千萬遍,我也不敢。
因阿嬤的孫子是初犯,刑期大抵是六個月。不過,入監服刑時,會先送往勒戒所,進行「觀察勒戒」,勒戒期間,少者,至少十四天;多者,可能上看兩個月。然後,進行「有無繼續施用毒品傾向評估」,依據是否有毒品犯罪前科和其他因素,加以綜合評估,如果評估分數超過60分,地檢署會裁示,轉送戒治所,進行「強制戒治」,戒治期間,少者,至少半年;多者,可能達一年。因阿嬤的孫子,沒有毒品犯罪前科,不致於強制戒治,但觀察勒戒絕對躲不掉,大抵會關在勒戒所兩個月左右。海洛因豈是那麼容易勒戒的?這是法律過程,往後再犯的比率是極高的,否則監獄豈會人滿為患?因近七成都是煙毒販,且都是反反覆覆回鍋的。
不管是觀察勒戒或強制戒治,關在勒戒所和戒治所的時間,戒治所的管理應該嚴格於勒戒所,不僅插翅難飛,還會多吃苦頭,這些時間可以抵充刑期嗎?別做夢了!不可能!所以,當阿嬤通知警方抓人時,阿嬤至少有六個月以上,見不到孫子,可能是六個月又兩週,也可能是八個月。孫子是阿嬤的心肝寶貝,從小抱在懷裡、搖在搖籃裡,左親右親,含在嘴巴,怕化了,捧在手心,怕摔了,極盡呵護才長大的孫子;也是阿嬤老手牽小手,一路牽上托兒所、幼稚園和國小,逐步帶大的金孫;更是張家唯一的,繼承祖先,血脈傳人的心肝寶貝孫子,阿嬤豈捨得一日見不到金孫?何況不僅是一日不見,而是半年以上不見呢!孫子被抓,等同判阿嬤死刑,孫子沒事,阿嬤卻先死了。
不能報警抓人,我們那位三八阿花的防疫同仁,又再出餿主意了,竟然罵老人家笨和傻,「阿嬤!您好笨喔!您太傻了!您可以報警啊,但不要說孫子吸毒,僅說孫子不肖,對阿嬤家暴,好讓警察來家裡,嚇嚇孫子,也好教訓一番啊!」天啊!到底是阿嬤太笨太傻,還是自己太笨太傻?只要有機會講話,有機會讓她口沫橫飛,就口不擇言,腦筋變笨了,腦袋變傻了,通通沒問題,只要能大發厥詞,證明自己的存在就好了。她變笨了,也變傻了,卻讓我傷腦筋了,害我幫她擦屁股了。
阿嬤是鄉下人,哪懂得何謂家庭暴力?聽都沒聽過。左右鄰居大抵也一樣,不懂得家庭暴力;至於阿嬤的兩個女兒,鄉下農家婦女,不曾碰過,也沒聽過,照樣不懂得相關家庭暴力問題。通報家暴,會牽涉到「家庭暴力防治法」,法條又多又雜,我自己都搞不清楚,雖是衛生福利部訂定,卻是社會處主導,衛生局輔導。關於家庭暴力,法律有明確的定義:「指家庭成員間,實施身體、精神或經濟上之騷擾、控制、脅迫或其他不法侵害之行為。」
孫子用小板凳砸阿嬤,害阿嬤左脇下瘀青疼痛;孫子用拳頭打阿嬤,害得阿嬤滿臉滿頭瘀青紅腫;孫子用嘴巴向阿嬤大聲幹譙,吵著或搶著要錢;還有,把家裡客廳供桌上的公媽牌位,往地上摔或地上掃,害阿嬤悲傷欲絕,這些都是家庭暴力,阿嬤是直系血親,只要阿嬤通報家暴,那問題可大條了,不是單純警察教訓幾句而已,而是牽涉很多的法條。
若是家暴現行犯,警察可直接加以逮捕,甚至逕付拘提,事後再報請檢察官簽發拘票。若非家暴現行犯,則可以事先,請檢察官簽發拘票,然後加以逮捕和拘提。此等家暴加害人的處理計畫可多了,包括認知教育輔導、親職教育輔導、心理輔導、精神治療、戒癮治療等。以阿嬤的孫子來說,又落入戒癮治療的範疇,仍回歸毒品危害防制條例的相關規定,包括判處有期徒刑、觀察勒戒、強制戒治等,所謂換湯不換藥。
至於民事保護令,簡稱保護令,牽扯的範圍更廣了,分成普通保護令、暫時保護令和緊急保護令,不管是暫時或緊急保護令,最終仍回歸普通保護令,對被害人提供各類保護。保護令的內容也可多了,除了禁止加害人繼續家庭暴力外,可能命令加害人遷出被害人之住所;也可能命令加害人遠離被害人之住所,或被害人之人身,距離可遠百米,或許數百米不等;甚至,將被害人另找安全的地方安置等。
總之,對阿嬤來說,不管是阿嬤被安置、孫子被迫遷出、孫子遠離住所、孫子遠離阿嬤身旁,還是孫子被強制接受戒癮治療處置等,沒有一個選項是阿嬤可以接受的。這是阿嬤的寵愛,因阿嬤的寵愛,害了孫子嗎?是這樣嗎?我不知道。阿嬤義憤填膺地喊著:「金孫就是金孫,我的寶貝金孫啊!誰也不准動我金孫一根汗毛,誰敢動他,我就跟他拼了!我這條老命可以不要,我張家的血脈絕不能不要!」
阿嬤講到激動處,忘記樓上金孫在睡覺,反而嘶聲力竭地高喊,眼眶含著淚水,幾乎要痛哭流涕。我們家防疫同仁盡說些廢話,出些亂七八糟餿主意,什麼報警抓人?什麼家庭暴力?反害得阿嬤心慌意亂,激動莫名,左脇下瘀青疼痛,不知多痛了幾分?防疫同仁還有良心的,知道自己犯錯了,緊快向阿嬤道歉,「阿嬤!失禮啦!對不起啦!我講錯話了,我把話全部收回來,請阿嬤原諒我,請阿嬤不要生氣了。」依常理,防疫同仁並沒有講錯話,但嬤疼孫的立場,外人是難置喙的。
可能嬤孫連心吧?當阿嬤嘶聲力竭哭泣時,馬上驚動二樓的孫子,孫子即刻驚醒,快速地從二樓往下衝,他看到滿臉淚水的阿嬤,還有一大票陌生人,他怔了一下,停住腳步,露出狐疑的眼神,可能心中有鬼,他以為警方要來抓人。但仔細一看,這些陌生人以女生為主,弱女子也,唯一的男人是我,手無寸鐵,且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,一點也不像便衣警察,他才放下心來,緩慢地走下來。我終於看到這位,家暴阿嬤的毒癮個案。
這位毒癮個案,年紀很輕,才十八歲而已,身材高瘦,面目黎黑,臉頰凹陷,眉目還算端正的,除了惺忪睡眼,眼神也是潰散的;另外,他染了一頭金黃色頭髮,以及很奇怪的髮型,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的,給人一種流裡流氣的感覺,不是很舒坦。因吸食安非他命的關係,身材爆瘦,顴骨突出,臉頰凹陷,均是必然的結果,眾所周知的,不少坊間,來路不明的減肥藥,效果越好的,越可能暗藏安非他命成分。
眼睛無神,眼神潰散,焦頭爛耳,這也是必然的,正為海洛因戒斷症候群所苦,豈能不潰散和無神?不僅如此,還包括頭痛、痙攣、嘔吐、盜汗、流涎、哈欠、失眠等,都是典型的戒斷症候群。他是補校美髮美容科學生,唸了兩年多,不僅身體被戒斷症候群霸佔,整個腦袋也是裝滿毒品,日思夜想的,怎能繼續唸下去?只好辦休學了,把大好未來割捨了。他的髮型和髮色就是他所學的表現,學美髮的,又是學一半的,沒有人可讓他搞怪,只好自己搞怪自己了,也因而顯得怪里怪氣的,有如不學無術的流氓。
阿嬤心疼孫子,雖被打得左脇下瘀青疼痛,完全沒恨意,反而招手叫孫子過來,一邊說明我們的來意,也一邊分別介紹我們,「他們是衛生局和衛生所的人,都是好人,是阿嬤請他們過來,看看有沒有辦法幫你解毒。這位是科長,衛生局的科長…。」阿嬤介紹不清楚,由那位愛講話的防疫同仁,搶著介紹,也搶著說大話,「少年仔!阿姨是衛生所的防疫人員,你可放心,放一百個心,毒品是我管的,我自然有辦法解毒,也自然有辦法戒毒,保證你沒代誌!」
天啊!拜託!聽三八阿花講話,讓我冒出一身冷汗,其他毒品不提,單以海洛因來說,是有辦法解毒的,這就是我們來訪視的原因,後面將提到。但是,要戒毒的話,打死我,我也不敢說膨風的話。愛滋病號稱,是二十世紀黑死病;鴉片則是十八、十九世紀,讓中國人成為東亞病夫的惡魔,從鴉片提煉出來的海洛因,更是毒害世界,兩者可說是橫跨十八、十九、二十,以至二十一世紀,共四個世紀的超級大惡魔!開玩笑!豈是說戒就能戒得了?
緬甸、泰國和寮國間,此東南亞的金三角地區,數百年來,至今仍流傳一則很淒美的愛情故事。某山地少數部族的年輕女孩,長髮披肩,長得端莊婉約,清秀漂亮,已有交往多年,論及婚嫁的男朋友。某日,兩人相約在山的那一頭見面,沒想到女孩先到,被另一部族的年輕人撞見,見她美色,竟然群起,興起歹念,五、六個大男人衝上前去,不分青紅皂白,扒光她全身衣物,就在野外集體輪姦她。可憐啊!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,害得她全身傷痕累累,全身瘀青紅腫,下體還持續流出殷紅的鮮血,汩汩地從陰部冒出來。
女孩痛苦不堪,等那批強暴她的人走了,她傷心欲絕,心力交瘁,暗自飲泣,自覺受辱,沒臉再見男朋友,於是忍著疼痛,連滾帶爬地,手肘、膝蓋磨破皮,鮮血直流,勉強爬到山頂,她萬念俱灰,向老天哭喊,「老天啊!我死不暝目,這群壞人要自食惡果,要遭受譴責和處罰,我要報仇!請老天明鑑!」接著,她從山頂奮力躍下山谷,摔得粉身碎骨。當男朋友來到,搜遍山頂找不到人,直到太陽西沉,才發現女孩墜谷橫死山下 他極為自責,也跟著跳崖自盡,兩人屍骨,近在咫尺,就在山谷間,曝屍野外。
事情還沒完結,半個月後,眾人發現一朵美麗又嬌豔的花朵,從女孩腐爛屍體的陰部竄了出來。過沒多久,整個山谷長滿了相同的花朵,有粉紅的,有殷紅的,有鮮紅的,色彩鮮豔動人,有如國色天香,美到傾國傾城。你知道這些美艷的野花是什麼?就是罌粟花!從它的蒴果,提煉出鴉片、嗎啡和海洛因,它們真的毒害了全世界,全世界為它沉迷,為它沉溺,為它沉淪,也為它生不如死。女孩的誓言實現了,她真的報復了全世界的人,不僅是男人,也包括女人。此毒咒何時了?抱歉,了不了了!除非女孩能死而復生!
當防疫同仁,逐一介紹我們給孫子認識,他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,視若無睹,眼睛茫然地,不知該看往那邊,直等到介紹我時,他好似驚醒般,瞪大眼睛看著我,好像看到鬼,又好像看到神,被我鎮懾了,馬上提起精神來,頻頻向我哈腰點頭。因我是科長嗎?因我是醫師嗎?不盡然,我個性內向,膽小懦弱,沒有威嚴,沒有人會怕我,但卻有股令人凜然的氣質,這是我訪視眾多個案中,所累積得到的自我感覺,我也希望自己,真的是正氣和正義的化身。
海洛因戒斷症候群的症狀,包括焦躁、煩躁、焦慮、不安和失眠等,阿嬤的孫子怎能在樓上睡大覺?還睡到下午三、四點?這是我的專業,只有我知道,連毒癮個案也不是很清楚。當毒癮缺錢,以致斷貨,戒斷症候群正蹂躪一個人,有如當年在金三角,五、六個大男人蹂躪一個弱女孩般,會讓人生不如死,此時,毒癮個案任何壞事,都會幹盡和幹絕,沒有兩、三千元買海洛因,至少兩、三百元可以買解藥。
何謂解藥?解毒癮的藥?阿嬤的孫子就常去藥房買解藥,多少壓抑戒斷症候群的症狀,據他轉述,鄰近社區,有一家小藥房,藥房老闆說,他們有賣解藥,有注射的,也有口服的,整套買的話,包括兩種針劑和一種口服藥,合計三樣東西,要價三百元,當然,也可以零星買,但價錢會貴些。這是哪門子的解藥?開玩笑!全是唬人和騙人的,僅是鎮靜安眠藥、抗焦慮藥、解驚厥藥罷了!哪談得上解藥!(1081225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八十三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壓力氣胸冤死鬼(第三十一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八十三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壓力氣胸冤死鬼(第三十一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肋骨骨折、血胸、氣胸、壓力性氣胸、張力性氣胸、膿胸、肋膜積水、肋間動脈、肋間靜脈、肋間肌肉、創傷性氣胸、原發性自發性氣胸、次發性自發性氣胸、臟器肋膜、壁層肋膜、醫源性血胸、醫源性皮下氣腫、死亡證明書、法醫參考資料、檢傷分類。
我們衛生所那位中廣型的防疫同仁,聲音可宏亮,她在屋內,大剌剌地罵著,以她的個性,縱然在科長面前,她也會大聲幹譙,「您的孫子真夭壽,竟然拿板凳砸阿嬤!如果是我的孩子,他敢!你祖嬤耶!我保證拿棍子打死他!打到像小狗般,哀哀叫地,在地上翻滾!」還好,有給科長面子,沒有在外人面前幹譙,在老人家面前總該收斂些。這種媽媽未免太兇了,難道她兩個有出息的孩子,一個國小老師,一個醫學生,是這樣子教出來的嗎?棒下出孝子?
這位防疫同仁以心直口快著名,大家見怪不怪,但阿嬤可嚇到了,趕緊地,用右手掌扶著左脇下,左脇下有挫傷瘀青,扭動身子會劇烈疼痛,然後,將左手食指豎著,壓往唇上,低聲地,慌張地說:「噓!噓!小聲點,他人在樓上睡覺,小聲點,千萬不要吵醒他,也不要讓他聽到!」被孫子打到這種程度,幾乎要送急診了,一條老命都要報銷了,還一心向著孫子,擔心吵醒他,怕他聽到難過?還是怕他聽到不爽,又下樓來打人,不僅打阿嬤,連外人也照樣,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?一名毒癮個案,正為戒斷症候群所苦,能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?
防疫同仁豈能不知嚴重性?每位防疫人員所管的愛滋個案、毒癮個案,平均三、四十位,甚至五、六十位,每三個月,電話訪談不通,就得家庭訪視,親自面對,她們對毒癮個案的了解,遠勝於科長,她們才是第一線的管理者。這位大剌剌的防疫同仁,立刻放低聲音說:「三個月來,孫子常打阿嬤,不是一次、兩次,也不是十幾次,而是多到數不清喔!」她怕我不知道,特別要告訴科長。她沒有誇張,從阿嬤臉上、頭上,到處可見的紅斑和瘀青,足見阿嬤真的被打得很慘。
這位防疫同仁,嘴巴不罵幾句,跟著幹譙幾句,是閉不了口的,「夭壽喔!不僅打,還要罵喔!竟然向阿嬤幹譙,連幹你娘都說出口了,這個夭壽囝仔!天公囝仔!應該要給雷公打死,應該好好修理他,太可惡了!太夭壽了!」雖然同事間,背後稱呼她為「三八阿花」,為人卻蠻有正義感的,是非分明,看到不順眼的,會跳出來,會挺身而出,鏗鏘直言,不怕得罪人,不怕自己遭殃,這也是同仁欽佩她的地方。
關於阿嬤左脇下瘀青疼痛,我告訴阿嬤:「應該沒有肋骨骨折,至於血胸、氣胸,應該也不可能,不過,疼痛嚴重,瘀青也嚴重,最好看個醫生比較好,吃點消炎止痛藥,會比較不那麼痛。」沒想到,這位防疫同仁聽進去了,她現場沒任何表示,隔天,卻私下開車,將阿嬤送醫了。阿嬤有照胸部X光,沒發現肋骨骨折,肺臟正常,沒有血胸,也沒有氣胸,完全如我所預料的。醫師給了酸痛貼布,也開了消炎止痛藥,完成了診療。
私下開車將阿嬤送醫?怎可能?開玩笑!公職人員哪有私下外出的?衛生局差勤管理極嚴格的,不然,每個公家機關的人事室在幹嘛?坐領乾薪啊?人事室主要就是盯緊人員,上下班簽到退和差勤的。除了人事室,還另有政風室,在暗中把關的,故政風室早期稱為「人二室」,也近乎人事系統的。人事室和政風室,其主管和人員之派令,以及年終考績,不是衛生局局長所能主導或置喙的,而是縣府的人事和政風系統來管控的。
至於衛生所呢?大抵也如此,差勤管理絕不能馬虎的,衛生所是最基層的公家單位,雖沒有人事室或政風室的編制,卻也有兼任的人事人員,此人事人員即課員,此課員亦兼任政風人員,層層相扣,建立一個綿密的政府網絡,無非,為國家犧牲,為社會賣命,為百姓服務,讓人民過安和樂利的生活罷了。此外,衛生所直屬於衛生局,衛生局的人事室、政風室,也會三不五時,不定期地,督導和抽查全縣二十七個衛生所,絕不讓公職人員有怠忽職守的情形發生。
這位防疫同仁怎能私下開車將阿嬤送醫?差勤管理豈非出現漏洞?不可能的!真實情況是,此防疫同仁依照規定,請公差將毒癮個案送醫的,但私底下,因同情和可憐阿嬤,瞞著科長,順便將阿嬤,同時且一起,送往大醫院掛診看病的。此事,後面將會提到。
何謂血胸、氣胸和壓力性氣胸?血液積在肋膜腔內,稱之為血胸;氣體積在肋膜腔內,稱之為氣胸;氣胸嚴重的併發症,就是壓力性氣胸。同樣情形,如果肋膜腔積膿,則稱之為膿胸;如果肋膜腔積水,則稱之為肋膜積水。肋膜積水常見於肺結核病患,此時,不但是肺內結核,還併發肺外結核,治療上較麻煩,但治療是相同的,因併發肺外結核,治療須再拉長三個月,治療期程會從六個月,變成九個月。不管是積血、積氣、積膿或積水,外科不變的法則,就是採用插胸管的方式,將血、氣、膿、水引流出來,只要引流出來,疾病已好一半以上了。
民國691月,我考入彰基,擔任外科住院醫師起,遇過不少此類須插胸管的病患,第一年住院醫師,在總醫師指導下,學習插胸管;第二年住院醫師,就完全獨立了,自己獨自一人,在病床邊,不用送開刀房,在局部麻醉下,就直接幫病人插胸管了。嚴重的創傷,如車禍或幹架,造成肋骨骨折,骨折斷端插到肺臟或傷到肋間動靜脈,就會引發血胸或氣胸,甚至血胸併發氣胸,或氣胸併發血胸,稱之為創傷性血胸或氣胸。在彰基期間,一年約可碰上一、兩例創傷性氣胸,至於創傷性血胸,就很少見了。
其實,除了創傷性氣胸外,更常見的是原發性自發性氣胸,沒有外力或外傷,卻無緣無故,自然發生了氣胸,大都是年輕男性,一年總會遇上兩、三例。原發性自發性氣胸的原因?有一說,臟器肋膜不明原因出現囊泡,囊泡破裂,空氣跑進肋膜腔,就形成了氣胸;另有一說,因上肺葉的肺小泡破裂,空氣跑進肋膜腔所致。何者正確?或許都正確吧?此種原發性自發性氣胸,好發於1625歲年輕人,男性遠多於女性,男女比是6.781,以身材高瘦者為高危險群。我遇到的都是男生,不曾遇過女生。
在役男體位判定上,凡曾發生過原發性自發性氣胸者,只要能提出醫院證明,跟肺結核一樣,就直接判定為免役體位,終生免服兵役。據說,曾有醫學院畢業生,為了逃避兵役,兩年的常備役,請他人幫忙,故意拿針頭,從背後肋間插入,從背後的原因,是為了避開前面的心臟,當針頭刺穿了肺臟,引發了人為的氣胸,然後急診就醫,插胸管住院,插了四、五天,氣胸消失了,就可以出院回家了;如果,氣胸不是很嚴重,沒呼吸困難等病徵,甚至可以不插胸管,也能自然痊癒。用四、五天來換取兩年,似乎賺到了兩年,但未免太可怕和殘忍了,這是負面教材,不足取。今日,役男僅須服役四個月,應該不再有人搞此把戲吧。在我那年代,不少醫學生,以減重或增肥方式,來躲避兵役,還不少見。
除了原發性自發性氣胸外,另有次發性自發性氣胸,所謂「次發性」,係指肺臟本身就有毛病,才次第發生了氣胸,例如慢性阻塞性肺疾病、氣喘、肺炎、肺結核、肺癌等,因本身毛病導致肺臟破裂,空氣從肺泡跑出來,而引發了氣胸。我曾遇過一個案例,是支氣管性氣喘,因呼吸困難、呼吸喘,加上劇烈咳嗽,害得肺臟破裂,引發氣胸。氣喘本身就呼吸困難了,加上氣胸,更是加倍呼吸困難,簡直是喘上加喘,有如溺水,命懸一線,幾乎要氣絕身亡。由於來得及送醫,緊急插了胸管,將空氣引流出來,再加上支氣管擴張劑和類固醇,靜脈輸注給藥後,才挽回一條命。
肋膜腔位於胸腔,左右各一,肋膜腔由肋膜所圍繞,肋膜用最簡單的方式,可分成兩大類,黏著在肺臟上面的,稱之為臟器肋膜;相對地,黏著在胸腔壁上的,稱之為壁層肋膜。正常情況下,臟器肋膜和壁層肋膜,是緊靠在一起的,沒有空隙,原本是沒有腔室的,當血液、氣體、膿瘍、積水,積累在其間,就形成了腔室,這是不正常的狀況,是有疾病的病變,不能輕忽,也不能等閑視之,必須就醫處理。例如,肺癌或肋膜癌的積水,是血性的血水,是有參考價值的鑑別診斷。
氣胸插胸管時,手術切口在第二肋間,位於乳頭的垂直線上;若是血胸的切口,則在第六或第七肋間,位於腋下的垂直線上。不管是血胸或氣胸,其手術切口,務必沿著肋骨的上緣。當用大支的蚊子鉗,經過切口,用力撐破肋間肌肉層和壁層肋膜時,蚊子鉗必須緊靠肋骨上緣,絕不可太靠近肋骨下緣,因肋骨下緣是肋間動脈、肋間靜脈、肋間神經走向分布的地方,不小心會傷到這些血管和神經,造成不必要的傷害,也造成不必要的併發症。什麼併發症?血胸為主,可能還有神經痛。
早年,在彰基時代,我遇過此等意外,造成血胸的併發症。某年輕男孩,因原發性自發性氣胸住院,必須接受胸管插管小手術,由於醫師技術不熟練,蚊子鉗太靠近肋骨下緣,撐破了肋間動脈和靜脈,血不是往外流,而是流進了肋膜腔,以致成了血胸,不僅有氣胸,還造成了血胸。隔天,照胸部X光,發現多出來了血胸,不得不,再重新插一根胸管,總共兩根胸管,上面的胸管引流氣體,下面的胸管引流血液。好理家在,病人痊癒,也平安出院。這種醫源性血胸,打死也要隱瞞,醫師絕不敢吐實,否則必然要面對醫療糾紛。
何謂壓力性氣胸?壓力性氣胸又名張力性氣胸,是惡名昭彰的急症,分秒必爭的急症,搶救得宜,能活命;搶救不及,只能見閻羅王。會發生的原因,包含兩種機轉,第一種機轉,嚴重氣胸時,因肋膜腔壓力過大,壓迫患側肺臟,該肺臟因而塌陷,無法進行呼吸作用,造成換氣量不足,以致缺氧,此為氧氣的不足。第二種機轉,也是嚴重氣胸,肋膜腔壓力過大,不僅壓迫患側肺臟,也壓迫胸腔的縱隔,縱隔移向健側肺臟,而造成上腔靜脈和心臟,被壓迫而移位,影響血液回流和心臟搏動,此為血流的不足。氧氣不足、血流不足,難怪有極高的死亡率。
發生壓力性氣胸時,臨床上會出現嚴重的呼吸困難、無法呼吸、吸不到空氣、發紺、心跳加速、血壓下降;此時,患側胸腔聽不到半絲呼吸聲,患側胸腔扣診,則是高反彈的空洞聲;同時,因靜脈血無法回流,可見頸靜脈極度擴張。當下,不是命在旦夕,而是命在分秒,就差那一分一秒,可以決定生死,若搶救不及,沒來得及插胸管,患者只有死命一條,必死無疑。我曾親自獨自,面對壓力性氣胸,生死關頭,措手不及,來不及搶救,患者成了冤死鬼,我受到極大驚嚇,卻也對我人生造成兩大影響,後面會提到。
民國70年,我擔任彰基外科第二年住院醫師,那時,插胸管已是經驗老到,沒有困難,也蠻有信心的。某夜,我外科值班,外科值班不僅要照顧病房住院病患,還要照顧急診病患。外科病房在三樓,但外科病患分散在各層樓,小兒外科病患,借住五樓小兒科病房,其實是四樓,因忌諱四,故名為五樓;腦神經外科病房,則位於隔壁棟的六樓;若外科病房滿床,滿床機會蠻大的,三、五天就滿床,則借住隔壁棟五樓的耳鼻咽喉科病房,總之,若晚間病房有事,我須跑好幾個地方。
當年,彰基還沒有實習醫師,隔了兩年,才開始招收實習醫師,我沒有實習醫師可當助手,我唯一的助手只有護理人員。外科值班室在三樓樓梯邊,每當有外科急診,我必然匆匆忙忙地,沿著樓梯,衝往一樓的急診室。那夜,約凌晨一點,急診室打電話到值班室,「外科值班室,外科999!」「999」是急診的意思,若在白天,「999」是用廣播的。我不多思考,也不停留,三步併做兩步,快速衝往急診室。
急診室鬧哄哄的,擠滿一票人,至少四、五人,全是二十來歲年輕人,大抵都非善類,因每個人,不是滿臉橫肉,甚至臉上帶著刀疤,就是渾身刺青,刺龍、刺虎,甚至東洋的黑道武士魂。他們圍著推車上病患,嘰哩呱啦講著幹話,「幹你娘!欉啥曉!兄弟間為了敬酒問題…,竟然鬧翻了,還鬧成這樣,幹!太離譜了!算啥換帖兄弟!」「幹你娘!三八兄弟!真沒意思!這攤不算,下回…,下次…,我再請一攤。」這些地痞流氓,就喜歡夜間鬧事,打打殺殺的,讓人討厭。
他們自稱「西門幫」,眾兄弟半夜聚在一起,原本是喝酒、聊天和賭博,幫老大慶生的,其中有兩人,因喝多了,酒醉了,加上平時即有口角,有嫌隙,心中存有芥蒂,當兄弟敬酒時,話不投機,起了衝突,兩人就此鬥毆,拿磚塊互砸,旁人想勸架都來不及,已有一人掛彩了。躺在推車上的,就是被磚塊砸到左胸,因而掛彩的那一位,因痛得受不了,倒在地上打滾,才被其他人叫119救護車,送來急診室的。
躺在推車上的年輕男性,二十出頭,因嚼檳榔的關係,滿口黃牙,鮮紅嘴唇,有如吐血般,看了就想吐;也因喝醉酒的關係,滿臉通紅,醉眼惺忪。他一邊呻吟,一邊喊痛,卻也一邊講酒話,「幹你娘!欉啥曉!我又沒怎樣,怎把我送醫了?騙肖的,我沒醉啦!三八兄弟!回去啦!大家一起回去,繼續吃酒啦!」他還想回去繼續吃酒,但機會失去了,他終沒能回去繼續吃酒,往後也沒機會吃酒了。
病患雖然醉酒,但意識還算清楚的,我叫他抬手、抬腳,都沒問題,順利地抬手和抬腳;我叫他閉上眼睛、打開嘴巴,也都能依照我的指示做動作,這幾個簡單的動作,大抵證明,他沒有頭部外傷或腦震盪的情形。我完全依照前輩醫師的臨床指導,不是「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」,也不是「頭痛看頭,腳痛看腳」,而是全面性、全身性地,整體評估病患身體狀況,尤其是外傷、車禍的病患,以避免有所遺漏。
確定手腳沒問題,也確定腦袋沒問題,再來就是腹部,腹腔含有多種臟器,都是攸關生命的臟器,特別是肝臟、脾臟,實體的臟器,且富含血管,血流豐富,特擔心破裂,會引發嚴重的內出血。腹部臟器的評估很簡單,這是外科醫生的專長,雙手特別靈巧,只要雙手按壓腹部,就能一目了然。我會在患者腹部,上下左右四個部位,分別按壓,如果沒有壓痛,且腹部柔軟和平滑的,大致上,腹腔臟器就沒問題了,連聽診器都可以不用聽診。
病患體溫正常,血壓也正常,基本生命跡象是正常的,他的主要問題是胸部,左胸靠近乳頭的地方,有嚴重的挫傷,一大片的瘀青和瘀血,剛好是磚塊的大小。當我稍微碰觸和按壓左胸時,他馬上劇烈喊痛,有如死了爹娘,哭著哇哇大叫。我的指尖是敏感的,我可以感覺得到,有肋骨骨折的喀嚓聲,明顯地,至少有兩根肋骨骨折,從鎖骨往下數,我確定知道,是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骨折。肋骨嚴重骨折,即刻讓我警覺到氣胸,我用聽診器一聽,氣胸馬上現形,因左邊胸腔呼吸聲,可以聽到,但聲音變小;左右兩邊胸腔,呼吸聲明顯有差別,不難分辨。
氣胸確診工具不是聽診器,而是胸部X光,X光可以顯示氣胸範圍和程度,是否達到須插胸管的程度。我告訴急診室佐理護士:「是肋骨骨折合併氣胸,馬上照胸部X光。請告訴放射師,如果病患痛到無法站起來照X光,躺著照也可以。」我看著她推病患去X光室。水往下流,氣體則往上跑,欲看清氣胸,應該要站著照X光,效果才明顯,躺著照X光是退而求其次,不得不的退讓。我怕病患喝醉酒,起不來,更怕病患怕痛,痛到不肯下推車,所以我有此交代。拍下胸部X光,也是留下證據,用來保護醫師本人,否則空口白話,如何證明病患真的有氣胸?
既然有氣胸之懷疑,下一步就是插胸管了,所以我交代急診室護士,「請準備手術切開包,以及氣胸引流瓶,這個病人可能需要插胸管。」所謂胸管是啥?沒有比Foley's catheter更好的管子了,它是導尿管,前端有一個小囊袋,可灌水或充氣,10-20公撮,可形成一個膨脹的圓球,方便卡在膀胱頸口,避免導尿管滑脫或小便滲漏。也因有此圓球,正好卡在肋膜腔內,避免管子滑脫,也避免空氣滲漏,引發醫源性皮下氣腫;也可壓迫止血,避免引發醫源性血胸。總之,一根管子有多種用途,好用至極,你可能不會想到,所謂胸管就是導尿管吧。
不知何故?僅照一張胸部X光,竟然拖了近一個小時,等佐理護士和一個病患的黑道兄弟,慌慌張張,急急忙忙,還大聲疾呼,「閃開!閃開!」將推車衝回急診室時,我也大驚失色,天啊!豬羊變色!怎變成這樣?病患變成了另一個病患,不再是意識清楚,幹譙連連,滿口碎碎唸的那位病患,此時,病患已喪失意識,眼睛翻白眼且上吊,臉色發紺,呼吸極度困難,一種嚴重空氣飢渴式的呼吸法,抬起頭,仰起下巴,張大嘴巴,意欲吸氣,卻停在半空中,吸不到一絲或半絲空氣。天啊!這是瀕死前的掙扎!不是一隻腳踩進棺材,而是整個頭都已鑽進墳墓了!
我內心慘叫連連,「糟糕!完蛋了!死定了!」出現這種呼吸,從來不曾有救的,下一分鐘,甚至下一秒鐘,病患就會停止呼吸,心臟也接著停止跳動。如我預料的,急診室護士趕快要給病患安上氧氣面罩,但來不及了,一切都太遲了,病患很快停止抖動,像洩氣的皮球,頭、下巴和嘴巴,整個攤死在推車上,沒了呼吸,也沒了心跳!另一位急診室護士急著量血壓和脈搏,然而,一切都歸零了。我不禁大為驚慌又恐慌,「天啊!怎會這樣?怎會這麼快?」我僅是第二年的住院醫師,還是很資淺的住院醫師,我怎麼面對?病患生死全部操在我一個人手上啊!難道沒有其他科室的醫師幫忙嗎?難道沒有其他資深的外科醫師,如總醫師或主治醫師,跑來協助嗎?確實沒有,後面檢討,再來提此事。
百分之九十九點九,我可以確診是,肋骨骨折併發氣胸,而且大致可以判定是壓力性氣胸引發休克,大學課堂上,外科教授有教;清晨臨床病例研討,外科主任有指導,我對壓力性氣胸不陌生,但病患就在我眼前了,我該怎麼辦?在病患黑道兄弟眼前,我當然不能丟著不管;在良心上,我更不能畏縮,任何事都不做啊!呼吸、心跳都沒有了,千古不變的,直接的反應和準則,就是做心肺復甦術啊!但病患應該是壓力性氣胸,我是否要即刻插胸管排氣?這是治療壓力性氣胸的唯一方針,然而,有照X光,卻沒送來X光片,因來不及洗片子啊!早期,X光設備較原始,不是數位拍照,必須待在暗房內,花點時間來洗片子。為何來不及洗片子?後面會提到。
我不是聒噪的人,我沉默寡言,但我的手腳挺靈活的,在彰基時代,不少實習醫師稱我為「快刀手」,但面對兩種不同的抉擇,心肺復甦術和插胸管,我要選擇哪一項?選擇心肺復甦術,還是選擇插胸管?或是讓護士做心肺復甦術,我來插胸管?護士幫我準備手術切開包,也準備手術刀片和消毒用碘酒棉球,我則趕快戴上手套,這大約要花上十至十五秒的時間;我用碘酒棉球消毒病患皮膚,再鋪上洞巾,也迅速地把刀片套上手術刀柄,如何忙手忙腳的,這也要花上十至十五秒鐘的時間。
再來,護士需要遞上麻醉劑嗎?當然不用了,病患已經昏迷,呼吸和心跳全沒了,哪來知覺和痛覺?根本不用局部麻醉,我只要狠狠劃開皮膚,甚至不必用大支蚊子鉗,用手術刀,直接切開肋間肌肉層和肋膜層,裡頭憋得緊的空氣,就可以「碰」的一聲,悉數竄了出來,即可完成急救,這大約花不了十至十五秒鐘。總之,整個流程,若下定決定實施,再如何慢動作,必能在一分鐘內完成,也就是一分鐘,就能處理完壓力性氣胸的治療,至於放置導尿管,縫合傷口,捆綁導尿管,這些動作不急,可以延後處理。
好幾年前,曾有外科醫師說,氣胸和壓力性氣胸的急救很簡單,只要拿根空針,完全不用考慮,直接插進胸腔,即刻排氣,就能救命。真的是這樣嗎?對沒有呼吸和心跳,已經瀕死的病患有效嗎?來得及放氣嗎?足夠時間放氣嗎?可能要花上一、兩分鐘吧?甚至更多吧?或許是這樣,理論上是這樣,醫院最粗的18號空針可能派上用場?我不知道。可惜,當年教授沒教,外科主任沒教,我沒想到這點,如果我有想到,以救人一命的立場,豈會見死不救?是可以賭一把的,怎說?插空針有效,病患活命了,功同再造父母;插空針無效,病患死了,無傷無痕,天不知,地不知,只有醫師自己知道,病患家屬不知,沒人會告醫師搞死病患。
聽我這樣述說,如果是你,你會選擇心肺復甦術或插胸管?如果你是我,你會選擇什麼?你想當英雄,還是當狗熊?成功是英雄,失敗是狗熊。動刀插胸管,成功的機率是多少?我不知道,老師沒有教,也似乎無類似的案例,應該百分之一吧?最多百分之二、三吧?曾有如此案例,車禍重傷,心臟停止跳動,胸腔外心臟按摩無效,刀子一切,劃開胸腔,將手伸進去胸腔內,進行直接的心臟按摩,這種積極的療法多麼可怕!心肺復甦術成功率已不高,開膛剝腹的直接心臟按摩,又能多少成功機會?簡直是漫畫或電影裡頭的情節。
一秒鐘、兩秒鐘,時間不會停頓;三秒鐘、四秒鐘…,時間飛快地奔馳,很快就過去了,我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可考慮,也沒有多少時間可選擇,不是分秒必爭,而是秒秒必爭,時間來到第五秒鐘,我害怕了,我屈服了,我退縮了,我逃避了,我懦弱到極點,我不敢面對成功,更不敢面對失敗,我選擇了心肺復甦術,我不選擇成功,也不選擇失敗。我很努力地做心肺復甦術,我要對得起病患,也要對得起病患的家屬,更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,當然,結果是,病患死了,走向陰曹地府,他沒有恢復心跳或呼吸,也沒有機會接受下一步的插胸管手術,從此離開了人間,結束短短的二十餘年生命。
死者的拜把兄弟,陸續圍了上來,有的懇求我救命,救人第一,一定要把命救回來!有的握緊拳頭幹譙,捶胸頓足,謾罵放射師延誤病情、延誤治療!原來放射師鳥兒郎當,原本風評就不好,上班喜歡找人聊天,也特愛抱怨連天,這次是他睡死了!找了很久,叫了很久,最後才找到人。當黑道兄弟不滿延誤,幹譙幾句,放射師竟然也跟著反譏,互相對嗆,吵得不可開交,放射師還為此耍脾氣,故意整病患,要站著照,且要直直地站,歪了一分半分也不行,也故意拖延時間,以致照張胸部X光片,竟然要花上近一個小時。直到病患快不行了,緊急往急診室送時,一個黑道兄弟幫忙推著推車,其餘兄弟則追著放射師打,打得他皮青臉腫,還踹了他幾腳。
現場混亂的情況下,我腦筋一片空白,我直問著自己:「我做錯了嗎?我有犯錯嗎?我對得起死者嗎?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?」我恍神了,我失去了思考能力,我好像走入泥淖裡,落入自責的漩渦中。我直接的反射是,準備幫死者寫死亡證明書,在直接死因項下,我預備寫下三點死因:心肺衰竭、壓力性氣胸、肋骨骨折。結果是護士提醒我,「吳醫師,病人是打架死亡的,死於意外,醫師不能開死亡證明書,只有法醫才能開。」我馬上驚醒了,對喔!我只能開急診相關治療診斷書,也就是近幾年來的「法醫參考資料」,通報警察,再由警察通報法醫,經法醫驗屍後,才能開出死亡證明書。
這次死亡案例,沒有人指責我,黑道兄弟感謝我,死者的家屬趕到醫院來,也哽咽地感謝我,感謝我救苦救難,感謝我已經盡力了,感謝我已經盡到醫師的責任了。一般心肺復甦術,只要做過半小時,就可以宣布放棄了,但我不死心,可能因自責之故,我滿頭大汗,汗流浹背地,做了足足一個小時半,直到家屬要求我放棄,我才停止心肺復甦術。我為何自責?只有我自己知道,護士也不一定知道,至於死者拜把兄弟、死者家屬,更不可能知道。然而,此自責,影響我深遠。
我努力做心肺復甦術,沒有人告我醫療疏失,我平安無事,太陽還是每天升起來,花兒還是每年照樣地開。放射師有事嗎?他有惹上醫療糾紛嗎?沒有,他只是挨了一頓打而已,沒有人提告他醫療糾紛,因當年,醫療糾紛不是很普遍,黑道大哥也沒有那個知識水平可提告,也因打了人,害人重傷,怕被反告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這次事件,給了我很大的教訓,我在自責中,多次做了檢討。我猜,這位放射師,也應該獲得不少教訓,必然對他產生很大的影響,除了改變喜找人聊天、做事常抱怨的壞習性外,也必然養成好習性,盡忠職守和戰戰兢兢做事了。
三十幾年來的自責,我常午夜夢迴,多次深自檢討,檢討這次的缺失,是否有值得改進的地方,我提出五點檢討。第一點檢討,檢傷分類的重要性。當年,還沒有檢傷分類的機制,夜間急診,病患逐次就醫,沒有輕重分類,驚覺性不夠,容易疏忽重症的治療。慶幸地,民國88年,健保局才首次公告急診四級檢傷分類標準;民國99年起,衛生署才全面實施新的急診五級檢傷分類標準,分成復甦急救、危急、緊急、次緊急、非緊急共五個等級。這次的壓力性氣胸就屬於「復甦急救」,急診室就不會犯疏忽了。
第二點檢討,急診不該由年輕的住院醫師獨撐大樑。當年,彰基的制度,也是全國各醫院的常規,急診就是資淺的住院醫師當班,背後雖然有總醫師當值,卻是在家當值待命,有事才電話聯絡。以這次壓力性氣胸來說,電話總醫師後,等總醫師半夜從家裡趕來醫院,你想想看,來得及嗎?病患可能已死了好幾回了。很慶幸地,這種情形早已改進了,近一、二十年來,大醫院的急診室改由主治醫師面對病患了。當然,避免主治醫師過度勞累,也讓住院醫師有學習的機會,經過檢傷分類後,復甦急救和危急的,由主治醫師診療,住院醫師幫忙協助;緊急、次緊急和非緊急的,則可讓住院醫師上陣了。
第三點檢討,急診病患是相當複雜和統括的。急診病患進來,不該單純地分內科、外科、兒科或婦產科,然後,由所屬科別的主治醫師來診療,因人體生病是整體的,可能涵蓋一個科別以上,例如 一個車禍病患,他也可能合併甚多慢性疾病,如心血管疾病、糖尿病、高血壓的,此時,單要找外科主治醫師是不夠的。當年,我在處理壓力性氣胸病患,內科醫師、婦產科醫師能幫得上忙嗎?沒辦法!至於小兒科醫師呢?絕不可能!當年彰基,夜間小兒科急診,病患多到有如白天門診,一個晚上看診一、兩百位,所以,小兒科的內規,小兒科值班醫師隔天是休息的。很慶幸地,急診科醫師獨立出來了,所有急診病患由急診醫師診療,除非較特殊的病例,才找該專科醫師協助。
第四點檢討,不僅是放射師,包括醫檢師、護理師、呼吸治療師、心理師、職能治療師、復健師、語言治療師、物理治療師等等,都是整個醫療團隊的一員,大家應有團隊精神,同舟共濟,同甘共苦,風雨同舟,同心協力,務必盡自己本分,不但盡到職責,還要戰戰兢兢地,把自己的責任做好、做美和做善。這次的壓力性氣胸,如果放射師能謹守本分,把自己的工作做好,在病患停止呼吸、停止心跳以前,重回急診室,我有能力把病患救回來,因插胸管手術,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啊!坦白說,病患不至於死,他死得很冤枉。
第五點檢討,我要檢討自己。我是否太窩囊了?我是否見死不救?我是否不配當醫師?我把自己擺中間,把病患的利益擺旁邊?明知心肺復甦術,可以救回病患的機率很低,可能百分之一,甚至可能千分之一不到;但插胸管手術,活命的機會反而較高,然而,我是膽小鬼,我害怕了,我退縮了,我竟然選擇不作為,以保護自己,避免可能會面對的危險,也就是醫療糾紛。遺憾!我做對了嗎?還是做錯了?即使是今日,我可能還是兩難的抉擇!今日的醫療糾紛,是往日的千萬倍,有可能的場景是如下:「我要告醫師!既然要插胸管,為何不早插?竟然拖延到最後階段,我要告醫師疏失,延誤病情!」
這次的死亡案例,讓我自責了三十幾年,至今,仍然啃噬著我的良心,我不知道我是否錯了!不僅如此,它對我人生造成兩大改變。第一個改變,我的個性原本就是謹守本分的人,為此,我更加謹言慎行,盡忠職守,戮力從公,且戒慎恐懼、誠惶誠恐、戰戰兢兢、如臨深淵、如履薄冰,務必做好每一件事。我可以告慰先父和先母,我繼承先父的衣缽,我幹了二十年漂亮的公務員。第二個改變,它讓我更謙卑,醫師沒什麼了不起,醫師不僅不是萬能的,還有甚多侷限的,也不要口口聲聲自視過高,在醫界,包括我,把業績擺心中的,比比皆是,「一邊救人,一邊害人」,醫師自負什麼!這也是我轉入公衛的一個契機。世上每一個人,包括醫師,要當菩薩,不要當魔鬼。(1081222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八十二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毒癮家暴痛悲哀(第三十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八十二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毒癮家暴痛悲哀(第三十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無法聊天症、聊天不能症、衛生保健志工、防疫志工、年終考績、流行性腦脊髓膜炎、肺結核、都治關懷員、戒斷症候群、肋骨骨折、血胸、氣胸、壓力性氣胸、內出血、脾臟破裂。
下午兩點,我、愛滋病主辦人和愛滋病協辦人,三人準時走出辦公室,此時,司機在兩分鐘前,已將公務車,從停車場,開到衛生局大門口,一分一秒不差,引擎已發動,且冷氣已打開。真的很感激和感動,衛生局有很好的團隊,司機也是很棒的團隊之一。不是我的關係,縱然沒有科長,僅是主辦人或協辦人出門,司機照樣提供高品質的服務。在我眼中,沒有職務或階級的差別,比我年長的司機,我會在他的姓氏後面,加上「先生」兩字;比我年輕的司機,則在他的名字後面,加上「先生」兩字,他們高服務的品質,敬業的精神,夠格贏得我的尊重。
衛生局公務車是九人座,我習慣坐在副駕駛座,這是為了尊崇司機大哥,也給我疾管科的同仁禮遇,讓她們坐到長官座位上,但是,今日的情況不同,我們必須先去衛生所,搭載衛生所防疫同仁,再請防疫同仁帶路去個案家,防疫同仁等同地段護士,任何偏鄉、偏僻道路,只有他們找得到路,副駕駛座須留給防疫同仁的,所以,我留下副駕駛座,坐到後面去。我不是坐在中間排的長官座位,而是坐到最後一排去,把中間排的座位,留給主辦人和協辦人坐。
我幹嘛坐到最後面去?為何如此?有四點理由。第一點理由,主辦人和協辦人都是女生,我尊重女生。女生和男生相較,女生比男生偉大多了,單只對兒女那份天大地大的母愛,就是無法望其項背的偉大。每回,在馬路上,看到年輕的媽媽,走在路邊,她把小嬰兒,用包巾綁在自己的胸前,左手一刻不離,虎口張得大大的,緊緊扶住嬰兒的頭頸部,避免因趕路,讓嬰兒頭部亂晃動。右手則撐著陽傘,緊抵著嬰兒的上空,不讓嬰兒在烈陽下曝曬。
不僅如此,年輕媽媽背後還揹著鼓脹的背包,肯定是嬰兒的尿布、貼身衣物,以及奶瓶、奶粉罐、熱水瓶等瓶瓶罐罐,絕不讓嬰兒餓了、渴了。由於沒有第三隻手,也沒有空閒,可以抹去自己額頭上和臉上的汗珠,那汗珠可是滿頭大汗和汗流浹背呢。看到此種景象,忍不住,真想上前幫忙,載上一程多好,也不禁想起去世的先母,天底下,沒有任何人比母親更偉大了,連帶地,天底下的女性都值得尊崇的。
還有,在馬路上,不時看到,年輕的媽媽騎著機車,右肩掛著五顏六色,有著卡通圖案的幼兒園小書包;左肩則掛著菜籃,預備去市場買菜的空菜籃;機車後座則載著四、五歲的小娃娃,怕娃娃坐不穩,抓不牢,睡著了,跌下機車,發生意外,細心的媽媽可仔細,用一種專用的背帶,把娃娃緊緊地綁在自己的背後,就不擔心娃娃跌了、摔了或拋了,雖然仍有些危險,也不禁讓我打心底尊崇。天下的媽媽都是這樣的,無微不至,一肩挑起照顧兒女的責任,她們不比男生偉大嗎?
第二點理由,她們大事、小事全都包了,尤其是主辦人,她們應該獲得禮遇的。有的主辦人,會戲稱自己是古代的常在、答應、宮女,甚至是婢女,任何業務上的每一件事,都要承攬了,以這次出門來說,與衛生所防疫人員的聯絡、行政科的聯絡、司機的聯絡,敲定行程和確定出門時間等,還有上網派車,甚至上網填寫差勤單等,繁雜又瑣碎,卻鉅細靡遺地,全部一手包辦了,辛苦又勞累,且做得一絲不苟,不犯差錯,相當盡忠職守的公務員,值得我尊崇,不給她們禮遇,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。
我常自忖:「科長是什麼東西?官大學問大嗎?若沒有業務主辦人,科長什麼也不是,僅有的是空殼的頭銜,有如戴著龍眼殼的蒼蠅,暈頭轉向,不知所從,幹不出啥事來。」官大學問大?笑死人了!尤其是政務官,特別是政治酬庸的政務官,政黨坐領乾薪的大肥貓,請不要把他們跟公務員劃上等號,他們連衛生局所的主辦人或協辦人都不如。協辦人是什麼?她們僅是臨時約僱人員,何時被裁撤?何時沒工作?沒人知道,僅能說是半個公務員,但我尊崇她們的敬業,我說自己不如她們,至於政務官?更不用說了。
第三點理由,我不多話,我沉默寡言。我連一句話也懶得說,若是無所事事的純聊天,言不及義的說短道長,不如讓我跳車好了!我會三緘其口,讓對方吃閉門羹;我寧願假睡,也懶得去廢話。如果我坐到中間排,讓主辦人和協辦人坐到最後一排;或者,讓主辦人坐到我旁邊,而讓協辦人坐到最後一排,都會很尷尬,因整個路程上,我不發一言,也害得大家沉默不語。主辦人和協辦人都是女生,總有話要聊,至少有業務上、工作上,不少事情要討論的,我豈非凍僵了那氛圍?
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,不閒聊,沒溝通,讓人退避三舍,失去了人際關係;也讓人厭惡,誤以為我高傲、自負或孤芳自賞。很遺憾,這是我的本性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難怪先母生前常說的,「一個嘴巴含一個舌頭」。我內向、自卑,內向又多於自卑,要融入一個群體很困難,尤其插嘴參與聊天,更是難上加難,相較之下,登天難,摘星難,也不過如此。「無法聊天」,是一種病徵嗎?也算是一種疾病嗎?還是一種症候群?是否稱之為「無法聊天症」或「聊天不能症」?
第四點理由,我喜歡坐到最後一排去,無非想獨處。民國896月,從衛生所調派衛生局,從第一天開始,我每天寫日記,一日也不間斷,其實,這日記幾乎不牽扯私事,除非是家族重要記事,百分之九十九點九,全都是公事,所以,我稱之為「防疫工作日記」,或簡稱「工作日記」。截至1061月退休,整整寫了十六年又七個半月,沒有一天停頓。每天,該辦的公做了,該做的事做了,該開的會開了,該出的差出了,上班的任何空閒片段,五分鐘也好,十分鐘也行,我一定坐到辦公桌前,用電腦繕打工作日記,我決不會找同仁聊天,更不會跨科室,找任何人聊天去。
每天下班時刻,因同仁趕公文、製報表,忙著加班,當科長的我,不好意思準時下班,我都留一個小時,陪伴同仁加班,算科長對她們的鼓勵和慰問,以致預備下班回家,離開辦公室前,我已寫了二千至三千字的工作日記,少者也有五、六百字。我把今天所走的行程、做的事、開的會、訪的視、辦的公、講的話,全部紀錄下來,以致,十六餘年來,共寫了三百萬言以上,全部掛在「吳聰賢醫師部落格」,當然,為了隱私,工作日記是避諱個案姓名的。我坐到最後一排,方便思考今天下午要訪視的個案,如何訪談?如何記錄?等回程後,我可以一五一十地,繕打我的工作日記。
公務車來到衛生所,那位未來醫師嬤的防疫同仁,已經等在門口,她上了車,我卻下了車。每回到衛生所,禮貌上,我都會跟衛生所主任打聲招呼,鞠躬或握個手,然後走人,這次也一樣,我下車進入衛生所,跟主任打招呼,也順便跟所內一樓同仁打招呼,若是衛生保健志工或防疫志工,我一定多加兩句話,「辛苦您了,謝謝您。」至於二樓辦公室,我就不上去了,免得干擾她們辦公,也免得驚擾她們,還以為衛生局來差勤。
禮多人不怪,我這樣有禮數,有三點原因。第一點原因,醫師願意委身衛生所,真的不簡單,薪水沒有比較多,大半低於臨床醫師的薪水,且工作壓力也不輕,限制多,管教多,值得我欽佩。一般年輕的公費生,服務滿四年,就會走人,另找高就,賺大錢去,但也有繼續犧牲奉獻的醫師,更讓人感動。第二點原因,有些衛生所主任是我的學弟,親上加親,總該致意一下,也含帶著鼓勵的意思,希望大家共同努力,為公衛盡份心力,一起有始有終,幹到公職屆齡退休。衛生所主任人來人往,能幹到屆齡退休,雖非鳳毛麟角,卻也不很多。
第三點原因,防疫人員屬於衛生所,她是衛生所編制內人員,每月薪資是從縣府撥到衛生局,衛生局再撥到衛生所,再由衛生所撥到防疫人員帳戶,而不是衛生局撥到防疫人員帳戶,真正的直屬長官是主任,非我這個防疫科長。我依照長官的指示,打防疫人員的年終考績,是越俎代庖了。我把他的人帶出場,打聲招呼總是應該的,讓主任知道防疫人員是出差辦事,不是私自偷跑外出。另外,也暗示著主任,「防疫人員可忙著呢,她要隨著我出去辦防疫,還請主任多多關照喔!」防疫人員看在眼裡,也會高興在心裡,這是人之常情。
在防疫人員指引下,公務車往更偏僻的鄉間開去,若沒有在地的防疫人員帶路,肯定找不到人。在產業道路,在巷弄內,左彎右拐,很不容易地,終於來到個案家。若要我自己開車,第二次再來,保證迷路。眼前鄉下整排的二樓販厝,大約有十戶,門前是六米的產業道路,勉強兩車可錯身而過,個案家是邊間第一戶。據台灣民俗說法,「販厝頭尾兩間壓力最大,須承擔中間各戶的擔子。」我猜,可能是邊間房子顯眼,較易遭小偷吧?不過,邊間房子有好處,常有多出來的畸零地,可當花園或車庫。個案家阿嬤勤勞,把這塊地開墾成菜圃,種了青江菜、白蘿蔔和青椒。至於個案家那兩分旱地,據阿嬤說,須走路半個小時才會到。
此販厝雖說二層樓,其實是一樓半,因二樓往後縮,分割成兩間,前面一間是神明廳,後面一間是臥房。未來醫師嬤的防疫同仁,因沒有電鈴,在門口大聲呼喊,她的聲音可響亮了,比電鈴還好用,裡頭的人一定聽得到,「阿嬤!啊嬤!是我啦!」還好,她沒有說是衛生所的人,否則會引來看熱鬧和閒言閒語的人。當然,拜訪個案時,為避免節外生枝,我們都會把胸前識別證,暫時隱藏起來;有時,怕人太多,引起鄰居異樣眼光,我們也會化整為零,分批進入個案家。
裡頭有人出來開門,是一個年紀很大,老態龍鍾,且彎腰駝背的老阿婆,雖說高齡76歲,但滿臉皺紋,皺紋深到可以夾死金頭蒼蠅,讓人懷疑應該有90歲以上。她的腰彎得很厲害,與地面成180度的水平,完全抬不起上半身,連抬頭看我們都很困難。可憐的鄉下阿嬤,肯定經年累月,操勞農事過度,加上骨質疏鬆,以及腰椎壓迫性骨折,以致直不起身子,永遠彎著腰,低著頭,看著地面走路,有如日本人180度的鞠躬。我不禁有些哽咽,天啊!我怎都遇上這種歹命的台灣女人,是我命不好,還是她們命不好?莫忘世上苦人多,人生悲苦何時了?好無奈的人生,真悲哀,也真可憐。
在阿嬤邀請下,一行人,共四人,一起進入屋裡。原則上,司機不該進入個案家的,應留在車內,這是他的職責,但有某司機,很喜歡介入個案處理,進入個案家,講些不該講的話,已超出了他的本分,等於是閒雜人等,我很不以為然,真想告訴他:「請留在外面,不用進來,公務車麻煩你照顧了。」但我不知道如何說出口,也不好意思說出口。直到有一天,某次訪視,結核病個案,惱羞成怒,大發雷霆,摔東西外,還意欲動粗,此司機卻挺身而出,擋在個案與我之間,保護著我,讓我蠻感動的。
阿嬤很客氣地說:「請進,大家請進,不用客氣啦,大家請裡面坐啦!」結果呢?簡直家徒四壁,沒有看到桌子,也沒有看到椅子,至於沙發呢?哪來的沙發?連電視機、電風扇也沒有,只看到屋內角落,塞了幾把小板凳。阿嬤彎著腰走路,趕緊要搬小板凳,眾人看了不捨,自己先動手,搶搬自己的小板凳,免得阿嬤辛苦。疾管科主辦人乖巧地,主動幫我拿了小板凳。
我這位中廣型的防疫同仁,歌聲好聽,講話聲音也好聽又宏亮,重聽的老人家也會被吵醒,她鏗鏘有力地說:「阿嬤!這是我們衛生局的科長,也是一位醫師,他特別從彰化,專程坐車過來看您啦!」阿嬤聽到是科長,也是醫師,還專程坐車過來,她瞬間哭出聲來,同時雙膝跪了下去,顫抖地高喊著,「科長!請救救我的金孫,求求您啦!拜託啦!看在我這個死老太婆的份上,請救救我的金孫啦!」聲淚俱下,相當地淒慘,好像死神臨頭。我驚呆了,眾人也嚇了一跳,紛紛七手八腳地,盡快把阿嬤扶起來。
可憐的鄉下阿嬤,我看在眼裡,不僅紅了眼眶,淚水也盈眶,幾乎要掉下來,若非我強力控制,把眼皮往上直眨,硬把淚水擠進鼻淚管,讓眼淚流進鼻子,流往嘴巴,否則,我會哭成淚人兒。我是衛生局科長,僅是一名基層公務員,一名人們口中的公僕,但在老人家的眼裡,我成了古代縣衙裡的父母官,受人們膜拜的父母官,她竟然向我下跪啊!甚至,把我當成了神明或菩薩。身在公門好修行,看到此情景,我內心更加堅定地發誓,「阿嬤!請您放心,縱然我死去一千遍、一萬遍,我也會做到屆齡退休!」好幾年過去了,我沒有對阿嬤食言,在千萬不捨中,我離開了公職,離開了工作崗位,半天假也沒休,真的做到屆齡退休,且是屆齡退休的最後一刻鐘和最後一分鐘。
我是縣衙父母官?神明?菩薩?我不禁想起前一年往事。有一個結核病個案,全身刺龍刺鳳的大流氓,滿臉橫肉,左眉弓還有一條十幾公分的刀疤,好像一條蜈蚣在臉上爬行,他對結核病沒有病識感,自認年輕力壯,拒絕就醫,拒絕吃藥。衛生所地段護士家庭訪視,第一次,被掃把趕出門;第二次,更加離譜,簡直是畜牲,完全沒有人品,竟然大聲幹譙,三字經、五字經,全部罵出口,「幹你娘!妳來操啥曉!妳再來,我就幹死妳!」害得地段護士極度傷心,哭著回衛生所。
第三次,再鼓起勇氣家訪,此次,由護理長陪同,一起前往,結果如出一轍,兩人一起被幹譙,還被掃把一起趕了出來。沒有辦法了,第四次,只好請科長出馬了。我帶著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、協辦人,以及衛生所護理長、地段護士前往,結果竟是大異逕庭,護理長和地段護士都覺得奇怪,怎是如此?因這位黑道大哥看到我後,居然臉色大翻轉,面帶微笑,和和氣氣,畢恭畢敬,乖巧有如國小學生,180度的鞠躬,還打拱作揖的,溫馴有如孫悟空見到如來佛,幾乎要跪下來求饒。他的嘴巴還直讓座,「請進!請進!我馬上泡茶過來!」
護理長和地段護士都很驚訝,怎會如此?科長是男的,對弱女子會保留三分,對男的豈會客氣?大流氓更有發揮的餘地啊!而且,科長又帶更多的一堆人過去,豈只幹譙?豈只拿掃把?應該手腳齊動粗,否則,至少給科長呼巴掌啊!其實,我早有心理準備,對方幹譙,我不動口;對方動粗,我不還手,如果,我被打得皮青臉腫,甚至送醫急救,那我可成名了,我會是全國公務員的典範,多驕傲,多光榮,給自己人生留個紀錄呢!我膽小且懦弱,但工作上的職責,我可是勇敢面對。
民國90年,流行性腦脊髓膜炎死亡案例,父母對青春年少、雙十年華的女兒,突然發高燒,緊急送醫,兩、三小時內,瞬間猝死,香銷玉隕,天人永隔,豈能接受?所有親戚朋友等家屬,至少二、三十位,群集彰化地方法院抗議和抗爭,抗爭「女兒被強姦致死,而非死於流行性腦脊髓膜炎」!我被包圍在核心,有兩位家屬,死者的叔叔,粗壯的莊稼漢,高舉握緊的拳頭,口中大聲叫囂和幹譙,意欲往我頭上,猛力打來,我沒反抗,我只是直挺挺的站著,準備接受他們的拳頭。結果,拳頭揮舞在空中,沒有打下來,為何?可能,在地方法院庭院內,周圍站著兩、三名獄警,他們怕動粗,肯定會被抓;也可能,我的菩薩心腸和正氣凜然的氣質,感化了他們,嚇退了他們的拳頭;或許,「千萬人吾往矣」的氣勢,最為重要,它可以擊退千軍萬馬。
家訪非常順利,黑道大哥唯唯諾諾,沒有半句反駁的話,反而直道歉,「對不起,讓科長百忙之中,還特地趕來,很對不起啦!沒問題,科長說什麼,我一定照辦,我一定會就醫,也一定按時吃藥。謝謝科長,您給我這個面子,也給我這個機會,謝謝!謝謝!」或許,黑道大哥心裡想的是,「我是大哥,猛勇過人,天地大煞星,怎會感染結核病?在小弟面前多丟臉!如今,衛生局科長來家裡,苦苦向我哀求,聲淚俱下,幾乎下跪,拜託我服藥,我是大哥,可以向小弟們表態了,總算贏回一點面子了!」
只有那一面之緣,這位黑道大哥不敢再造次,對地段護士不再惡言相向,反而是客客氣氣,百依百順的,恭敬到不行,不僅乖乖就醫,也乖乖服藥,甚至還接受都治關懷員送醫,意外之喜,讓地段護士高興得眉開眼笑,因都治關懷員送藥的績效可高呢!經過六個多月的煎熬,地段護士終於等到他的完治,高興得雀躍,每遇到我,就直叫著,「謝謝科長!科長謝謝!」後來,據地段護士傳話來,「妳們科長讓我害怕,好像地方法院的法官,他的臉孔很嚇人喔!」奇怪!我不青面獠牙,難道我正氣凜然嗎?我怎會讓人害怕?難道我上輩子是法官?
當阿嬤向我跪下時,疾管科主辦人、協辦人,還有衛生所防疫同仁,三個人紛紛站起來,慌慌張張,手忙腳亂地,要扶起阿嬤來,霎那間,不知道是誰,碰觸到阿嬤的左脇下,阿嬤突然慘叫連聲,「痛!痛…!痛啊!痛啊!」主辦人和協辦人都是護士背景,馬上掀起阿嬤的上衣,檢查的結果,發現一大片瘀青,至少20公分以上。站在旁邊的防疫同仁,尖銳地大叫:「太過分了!太不應該了!太不肖了!疼這種孫子沒用啦!這都是孫子打的!」沒疑問,這是孫子對阿嬤的家暴,好可憐的阿嬤,這是可想像得到的,媒體不是常報導嗎?「吸毒的兒子,砍殺親生父母」、「吸毒的孫子,棒打祖父母」,只因要錢買毒品。
很夭壽!難以想像,一個十八歲,年輕力壯的小夥子,竟然對風燭殘年的阿嬤施暴,太過分了!世間難容!人神共憤!然而,海洛因的戒斷症候群有多可怕,你知道嗎?會痛苦到生不如死,完全失去理智,有如惡魔,有如鬼魅,有如人渣,有槍的話,會舉槍自盡;有高樓的話,會跳樓自殺。在這種情境下,心中想的只有毒品,為了找錢買毒品,任何壞事都可幹盡,殺人放火、男盜女娼都幹得出來,至於砍殺親生父母、棒打祖父母,又豈幹不出來?
我不是臨床醫師,我僅是公衛醫師,訪視個案,我身上會帶聽診器嗎?沒有。疾管科是有聽診器的,當我帶隊打流感疫苗,評估每一名個案時,是要用上聽診器的。依據傷口瘀青情形,以及阿嬤痛苦的淒慘狀況,有可能肋骨骨折。肋骨骨折最擔心什麼?最怕肋骨斷端插入肺臟,引發血胸、氣胸,甚至來不及搶救,死亡率極高的壓力性氣胸,沒聽診器怎麼辦?聽診器是診斷血胸、氣胸、壓力性氣胸,最根本的、最簡單的利器,很後悔,很遺憾,沒把聽診器帶在身邊。
血胸和氣胸難說,但壓力性氣胸是可排除的,因阿嬤從昨晚受傷至今,已過十二小時、十八小時了,壓力性氣胸這個毛病,來得很猛烈,相當地極重症,一、兩小時就可能魂歸西天,想搶救都來不及,非常地可怕!所以,我可以很放心地,掛下保證,阿嬤幾乎絕不會罹患壓力性氣胸。沒聽診器怎麼辦?不擔心,我照樣也行,我將耳朵貼緊阿嬤的背後,好理家在,阿嬤左邊和右邊胸腔的呼吸聲,都很清楚,都很正常,所以,我可以進一步地,排除血胸和氣胸了。
接著,我輕微地,撫摸和按壓阿嬤瘀青的部位,有明顯壓痛,但沒有肋骨骨折的喀嚓感覺,似乎沒有骨折,因脇下部位的肋骨,大抵是軟骨,骨折的機會不大。至此,以我外科醫生18年的臨床經驗,大約可判斷阿嬤,沒有血胸,沒有氣胸,也沒有肋骨骨折,但瘀青處的疼痛,是撞擊所造成的,這是難免的。不過,我另有深層次的考慮,會不會因撞擊而造成內出血呢?例如左脇下的內部臟器,如脾臟破裂呢?依阿嬤目前狀況,加上時間已過十八小時,急性大出血是不可能的,但慢性小出血是難排除的,這尚須要追蹤和觀察。
何謂血胸、氣胸、壓力性氣胸?臨床醫師階段,我都遇過,尤其是氣胸,如數家珍,太常遇到了,我插胸管,有如家常便飯;若是壓力性氣胸,我則有慘痛的教訓,雖然發生醫療糾紛的不是我,我至今仍然無法原諒自己,關於此議題,下回再詳述了。其實,當阿嬤拖著佝僂的身軀,打開門,抬頭看著我們時,我第一眼就發現,阿嬤臉上有多處瘀青,包括眼眶、眉弓、顴骨和下巴,從瘀青的顏色判斷,新舊外傷都有,有的瘀青是近一、兩天內發生的,有的則是三、四天,甚至十幾、二十天了,可見阿嬤遭受的家暴,已有很長的時間,而且不是三、四次,可能還超過十次呢!
據阿嬤說,孫子昨晚從外面回來,全身顫抖,額頭冒汗,口吐白沫,嘴角流涎,仍然是伸手要錢,要兩千、三千的,不然要四百、五百的,至少兩百、三百的,但阿嬤不給錢,直說身上沒錢,結果,孫子有如發瘋般,有如罹患狂犬病的野狗,瞬間拿起地上小板凳,狠狠往阿嬤身上砸去,阿嬤哪閃躲得及?左邊脇下被猛然擊中,痛得慘叫,痛得在地上打滾。孫子趁阿嬤倒地的機會,強行搜刮她身上的口袋,後來,在內褲的暗袋內,被搜出四張紅色百元現鈔。孫子搶到錢,不顧阿嬤痛苦的慘叫聲,隨即狂奔而去。
阿嬤身上的錢,都是兩位女兒偷偷給的。已出嫁的大女兒和小女兒,就住在鄰近鄉鎮,大村和社頭,離娘家不遠,她們都是孝順的孩子,知道母親的苦楚,了解家裡的狀況,兩人輪流接濟母親,但她們不敢一次,把大筆的錢交給母親,就是怕被不肖孫子搶走,所以,每次把錢寄放在隔壁鄰居家,再每三、五天,透過鄰居,給阿嬤一千或五百的,以當日常生活費,沒想到,仍然反覆被孫子打了,錢還是被搶了。唉!苦命的阿嬤,痛苦何時了?(1081218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八十一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可憐阿嬤難度日(第二十九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八十一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可憐阿嬤難度日(第二十九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強力膠、安非他命、K他命、海洛因、第一級毒品、第二級級毒品、第三級毒品、中樞神經興奮劑、中樞神經抑制劑、戒斷症候群、生理性戒斷症候群、心理性戒斷症候群。
某個星期一,一週的開始,上午七點四十五分,準時進入辦公室。我上班時間,要抓得準,提早到,沒用,進不了衛生局大門,因大門有保全,要解除保全,挺麻煩和複雜的,我懶得去學習操作;若沒解除保全,開門進入,更加麻煩和複雜,因保全會打來電話,甚至百米速度衝到衛生局來,訓人一頓,還要人填寫一些報表,所以,大家都會等行政科人員到場,開門和解除保全後,才陸續走進大門。
我進入疾管科辦公室,時間也要抓得準,早到,也是進不了門,因門有上鎖,我須跟在疾管科同仁後面,才能進辦公室,同仁有鑰匙,我沒有鑰匙,由於我懶得將鑰匙帶在身上;如果,我早到了,同仁晚到了,我只好爬窗進辦公室。疾管科某一個窗戶,有關上,但沒有鎖上,只有我知道,只有我會爬窗戶。穿長褲的,不怕春光外洩,爬窗挺方便的,好像回到無憂無慮,年少無知,國小學生的記憶裡。
坐上自己的椅子,我辦公桌上已堆滿公文,至少有三、四十件,因堆太高了,以致傾斜了,倒滿半個辦公桌。公文有紅色、黃色、白色和藍色等各色卷宗,花花綠綠,五顏六色的。紅色代表急件,必須馬上處理;黃色是密件,核章後,直接交給主辦人,讓主辦人親自跑公文;白色和藍色是普通件,可以慢半拍處理。看到紅色卷宗,有如火燒屋,又如火燒屁股,內心也跟著緊急起來。
奇怪,上週五,下班前,已把所有公文批閱完畢,徹底清空了,免得被同仁怪罪積壓公文,怎又突然間跑出一堆公文?不用懷疑,原因無他,肯定有不少同仁加班了,不僅上週五晚上,加班很晚才回去,且有不少同仁,週六和週日,都進辦公室加班了。業務是採主辦人制度,也就是責任制,自己的工作不做,沒人會幫你做,如台灣俗諺說的,「沁飯不吃,還是婢女的」,只好趕加班,今日事,今日畢,心情才輕鬆,免得長官怪罪,丟臉,也丟年終考績。
同仁加班,繕打公文、製作報表、辦理業務外,是否也為了多領加班費?外行話,別做夢了,納稅人的錢豈那麼好花的嗎?各局處都一樣,每年的預算,縣府前一年就核定了,加班費固定就是那些,不會增加,也不會突然冒出來,反而是,每年的加班費都逐年遞減,加班費肯定是不夠的,怎麼辦?只能涼拌,只能看著辦。衛生局的做法是,所有大小科室的加班費,全部匯整在一塊,再由長官依據各科室業務量,進行統籌分配,業務量多的科室分配多,反之則分配少。
僧多粥少情況下,為了自己科室同仁利益,也對同仁有交代,各科室主管難免巧費心思,彼此討價還價,錙銖必較囉。我口才差,溝通能力也差,討價還價的能力更不用說了,要不了多少加班費,只好讓自己科室同仁委屈了。衛生局九大業務科室,包括疾管、企資、醫政、藥政、保健、檢驗、食品、稽查、長照,只有我是男生,我是稀有動物,其餘科長都是女生,女生天生口齒清晰、伶牙俐齒,我當然爭不過人家,不過,有時弱勢反成優勢,反而能博得長官和大部分科長同情,卻多拿了加班費,以慰勞同仁的辛苦。自從我1061月退休,男科長不再是稀有動物,而是全然絕跡和絕種了,再也無法保育了。難怪,數年前,衛生局廁所整建時,要打掉一半男生廁所,以增加女生廁所。
我坐下來,就可以開始批閱公文了嗎?不行!科長是標竿,不能忘記打卡,造成人事室的困擾。衛生局是網路打卡,我第一件工作是打開電腦,然後,進入打卡系統,打卡簽到,才算正式上班了。自己打完卡,我好整以暇地,一邊看著同仁狼吞虎嚥吃早餐,三明治、漢堡或飯糰,二十年公職生涯,我從來不吃早餐的。怕給洽公民眾不好觀感,衛生局的規定是,過了上午八點,就禁吃早餐,我須督促同仁;另一邊,我須緊盯著時鐘,準七點五十八分,我會高喊「打卡」,提醒同仁,不要因趕著吃早餐,而忘記打卡。人事室緊鄰疾管科,僅隔著一層牆,她們說,當我高喊「打卡」時,她們也聽到了,也等同提醒了人事室同仁,要記得打卡喔!否則,人事室專管簽到退的,自己都忘記打卡,多丟臉!早上,我會準時高喊「打卡」;下午,下班時分,來到下午五點三十分,我又會高喊「打卡」,提醒同仁簽退。我是科長,有如早期的國小校長,「校長兼撞鐘的」。
接著,我可以安心批閱公文了吧?當然,批閱公文是要事,不能延遲的,免得突然有緊急事件必須出差,以致延誤公文進度,科長成了罪魁禍首。當我急著專心批閱公文時,愛滋病主辦人,也是毒品危害防制業務主辦人,她來到我辦公桌前,「科長,某衛生所防疫人員打來電話,說有一個老阿嬤,來衛生所投訴,說她的孫子吸毒,希望我們衛生所協助戒毒;而衛生所防疫人員,則希望科長也能一起家訪。」說曹操,曹操就到,我最怕公文批閱一半,突然有急事須外出。桌上多的是急件公文,可是分秒必爭的,三、四十件公文,必然要花掉一上午的時間,最快,也僅能下午出門了。
我交代主辦人,「問行政科派車業務主辦人,今天司機是否有空,如果可以的話,今天下午出差;如果不行的話,改明天上午出差。」南彰化,路途遙遠,派公務車較方便。衛生局有四位司機,一位是局長坐車的專屬司機,僅剩三位司機可以調派。司機員額不夠,衛生局九大業務科,除了稽查科自己有稽查車外,大家搶著派車是必然的,慢上網登錄的,別人捷足先登了,只能向隅,搖頭嘆息之份。另外,司機大抵只願出門一次,一天出門兩次,也僅能領一次差旅費,若只有半天的出勤,另外半天要再出勤,除非很緊急,除非有交情,否則會換來白眼。
問了行政科,答案是一名司機有空,可以派車,於是就此敲定,主辦人上網登錄派車,下午兩點準時出門南下。我批完公文,再跟同仁討論某些業務,已近中午,接著吃午餐。我吃午餐很簡便,從包包拿出老婆的愛心便當,因早上在家裡,已用電鍋蒸過,不用再蒸熱,也不怕臭酸,就可以直接吃了。疾管科二十餘位同仁,除了少數兩、三位,跟我一樣帶便當外,大部分人都是一起叫外食的,主要是便當外送,如雞腿飯、排骨飯或牛肉麵等。由於中午時段,便當生意興隆,外送工作忙碌,延遲送來是常有的事,以致,我已吃完了午飯,她們的便當還在路上呢。等便當的時間是難熬的,也等於浪費時間苦等。
我能掌握吃飯的時間,也就能掌握午休的時間,因吃完飯,洗了便當盒,再來就是自己的休息時間了。趴在辦公桌上,閉目養神,胡思亂想,小寐片刻,是挺舒服的一件事,我從不浪費時間跟同事聊天,我討厭談天說地。不是片刻,扣掉吃飯時間,也足有一個小時以上。衛生局是中午十二時午休,下午一點三十分繼續上班。怕同仁忘記打下午的上班卡,我仍會高喊「打卡」,以為提醒。全衛生局裡頭,會提醒同仁打卡的科長,好像只有我一個人。我好像多管閒事,我卻樂此不疲。
我在衛生局,努力辦公和批公文,那位防疫人員則在衛生所,努力進行疫情調查。在午休的時間,這位防疫同仁,陸續用傳真機,傳來她用電腦繕打的疫情調查單,一共傳來四大張。這位防疫同仁,也是醫檢師背景,二十七所衛生所,編制內,共有二十七名醫檢師,每所一名,一半是男生,一半是女生,她則是女醫檢師。她年紀小我四、五歲,但很早就進公家單位,年資已近三十年。她的口頭禪是「好忙、好累」,時常聽到她高喊:「好忙喔!好累喔!再過幾年,滿五十五歲就不幹了,這不是人幹的事,再幹下去會死人的!」
她是位開朗的媽媽級老公務員,兒女很出息,女兒師大畢業,在國小當老師;兒子資質好,出名的學霸,唸醫學系五年級,她是未來的醫師嬤。女兒已有對象,近日將結婚,她很快就要當人家的丈母娘,每回談起竹科工程師的女婿,口沫橫飛的,簡直是「丈母娘看女婿,越看越中意」,滿意到咋舌,滿意到沒話說。她有壯碩的身材,我體重七十公斤,她比我輕不了多少,但圓滾滾的大肚腩,看起來就是比我重,還以為破九十公斤呢。
她常對著我開玩笑,我不會翻臉,不會回嘴,只會傻笑,時常是同仁開玩笑的對象,「如果我有科長的好身材,那該多好!不是我煮飯給老公吃,而是老公煮飯給好婆吃。您知道嗎?年輕的時候,人家也是十八姑娘一朵花,尤其,剛考上公務員那陣子,我娘家門檻,幾乎被眾媒婆踩爛!自從結婚以後,每天趕著到衛生所上班,工作一大堆,忙到會死人,也不能忘記煮三餐,不僅要照顧兩個小蘿蔔頭,也要照顧老公,更要照顧兩個公婆,您也知道,自古,天底下,婆媳都不合的,可想而知,我有多辛苦,多委屈呢!因長年忍氣吞聲,氣往肚子吞,結果呢?現在胖成這樣,不!不是胖,而是氣腫,跟鄰居家養的老母豬不相上下!唉!誰能還我的青春?」
拜託!怎跟我比?我一天才吃兩餐,她一天可吃三餐,外加宵夜,不胖才奇怪呢!不去考慮心律不整問題,我幾乎三天兩頭就要死去一次,我身材真的挺好的,標準身材,肥胖適中,身上無贅肉,減一分太輕,增一分太重。其實,是外強中乾。我退休近三年,仍維持這樣的身材,連老婆都羨慕,然而,年輕時,是老婆煮飯給我吃,但退休後,我卻要煮飯給同是退休的老婆吃,怎會這樣?因果輪迴吧?先母說的,「吃人家的,總有一天要還人家。」我吃老婆三十幾年,我不知道我還要煮幾年?其實,雖說公職退休,我至今,仍然每日全職上班呢。上班的,煮給退休的吃,似乎有點奇怪。不過,想太多了,高興就好。
這位防疫同仁,不要看她中廣身材,也因中廣身材,歌聲可嘹亮優美的,她才哀嘆誰能還給她青春,沒半秒鐘,她高聲唱著,「啊!太陽下山,明朝依舊爬上來,花兒謝了,明年還是一樣的開,我的青春一去無影蹤,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…。」厲害!二十七位防疫同仁,不!可能是整個衛生局所有同仁,歌聲最棒的,讓人驚艷,沒參加五燈獎很可惜。整個衛生局,包括衛生局、衛生所所有人員,也包括臨時約聘僱人員,總人數是破五百的。疾管科二十餘名同仁,防疫同仁也有二十餘名,每年年底打五十餘人的考績,責任蠻重大的,沒有公平公正,我會被吐口水的。
她自得其樂地唱著歌,咦!不就是羅大佑的「青春舞曲」嗎?她自顧自地,唱得口沫橫飛,把我晾在一邊,我不得不出面阻止,不是丟臉被晾在一邊,而是怕洽公民眾誤會,「上班不上班,竟然還在唱歌嬉鬧,簡直豈有此理!」有損公務員形象。因她這種表現,難怪背後被同仁暱稱「三八阿花」,但卻是防疫同仁裡頭,最得人緣的,有她在,就有歡笑聲,任何又勞又累的防疫工作,頓時消散大半,有如夏天吃冰淇淋,有如冬天遇到暖爐,辛苦不見了,全身舒暢得不得了。
雖說她天性開朗、樂觀,但她的工作態度可是一流的,做事積極和謹慎,也追求完美,嘴巴說:「不幹了!要退休了!」其實,全都是說假的,她可是戮力於工作。因她努力工作,多年的年終績效,都能拿到二十七名防疫人員的前幾名,以致連續好幾年,我打她的年終考績都是甲等,不曾打過乙等。她的努力工作,她的工作績效,大家有目共睹,無須作假,沒有人敢批評科長打考績不公,這是天地可共鑑的。
她傳來的疫情調查單,洋洋灑灑,總計A4 四大張,合計上千言,疫調和繕打,應該花掉整個上午的時間,寫得詳盡,鉅細靡遺,不僅詳述吸毒的孫子,也把阿嬤和整個家庭背景,調查得非常清楚,寫出了完整的整理和說明,值得我欽佩。衛生所的醫檢師,證照不是白拿的,都是大專院校,正式科系畢業,且經過考試院考試認證的,雖是基層公務員,卻也是高水準的公務員。有這種團隊,是我公務生涯的榮幸,也是我屆齡平安榮退,背後的最大靠山。
阿嬤,高齡76歲,老公因結核病年輕就去世,家有兩分旱田,她靠種植地瓜或花生,也靠打零工,幫忙附近庒頭農事,或營建工地的小工,獨自撫養一子二女長大成人。兒子是水泥工師傅,娶了也是水泥工小工的妻子,生下了此名吸毒的個案。兩名女兒,均已出嫁,均嫁到鄰近鄉鎮的農家,成了農家婦女,生活過得不錯,不愁吃,也不愁穿,大女兒嫁往大村,家裡種植巨峰葡萄;小女兒嫁往社頭,家裡種植芭樂。阿嬤可說是幸福的鄉下老女人,含飴弄孫,其樂也融融,逐日看著孫子長大,也每日燒香拜佛,拜神明的,更不忘祭拜過世的老公,以及眾家祖先們,除了祈求全家平安外,更祈求媳婦能再生幾個男丁,不!不要說男丁,就是女娃也高興啊!
老人家的盼望很簡單,她有盼到更多的孫子嗎?很遺憾,沒盼到更多的孫子,卻盼來一場天大地大的厄運!好可怕的厄運!某日夜裡,兒子和媳婦從南部工地,上高速公路,開車回家,可能工作勞累,加上長途開車疲累,自撞高速公路護欄,車子起火,燒成兩具焦屍。厄運傳來,阿嬤哭了死去活來,因小孫子還小,才唸國小三年級,仍須大人撫養,往後怎麼辦?阿嬤哭到肝腸寸斷,直喊著要跳東螺溪,她不想活了,她要跟著兒子、媳婦一起走。最後,靠兩個女兒跪著極力規勸,「小孫子要人照顧啊!沒了父母,怎能再沒有阿嬤!」才穩定情緒,不再口口聲聲跳河了。
人生的悲劇,兒子和媳婦,如同斷線的風箏,再也拉不回母子、婆媳的親情了,抱不住,抓不著,再也聽不到「阿母」的叫聲,一切的一切,一切的過往,全都是枉然,全歸於煙消雲散。白髮人送黑髮人,恨啊!恨啊!恨死老天了!「老天啊!您還是老天爺嗎!」如果是我,我會幹死老天了!然而,後面,還有更幹譙的事等著她!可憐啊!台灣的歹命女人,為何人生這麼坎坷?人活著幹嘛?突然,我想起了先母,我不禁淚崩了。
阿嬤苟延殘喘,整天以淚洗面,幾乎要哭瞎雙眼,沒吃沒喝的,不知今朝何夕,不知白天夜晚。如此拖了一月、兩月,無意間,看到小孫子瞬間消瘦的臉龐,阿嬤驚醒了,「失去大的,可不能再失去小的!」阿嬤終於擦乾眼淚,一心一意,全心全力地,把小孫子撫養長大,成了她人生的目標。兩個大人死了,但生前買了一棟,鄉下二層樓的樓房,不擔心餐風露宿的,但經濟來源中斷,出現了拮据狀況,除了兩個女兒不時贊助,兩千、三千的,給媽媽當家用外,阿嬤不得不挺起腰桿,重操舊業,打零工賺錢,養活小孫子,至於那兩分薄田,收成有限,地瓜或花生,低賤的農產品,能賣幾個錢?是顧不了嬤孫兩人的肚皮的。
小孫子在國小階段,還蠻乖巧的,在阿嬤不捨又心疼的全力照顧下,最好的東西,自己捨不得吃,全留給小孫子吃,有如心肝寶貝,含著口中,怕化了;有如千萬珠寶,捧在手心,怕掉了,無時無刻,都在維護著小孫子。小孫子終能平安度過了,但父母慘死的悲劇,永遠是他心中永不消失的傷痛。不知何故?小孫子進入國中後,完全走樣了,變得相當叛逆,跟著時下年輕人,不認真上學,開始走起歪路來了。是阿嬤過度寵愛,沒有適度管教,害得小孫子不知天高地厚,以致胡作非為?還是父母慘死的悲痛,在心中醞釀發酵,難以收拾,以致用叛逆來掩蓋心中的悲痛?
所謂叛逆,當然還不至於吸毒吧?但國中一年級,他開始模仿同學,好玩地,跟著大夥兒,學著躲在學校廁所吸菸;偶而,受不了同學蠱惑,也會跟在同學屁股後頭,一窩蜂地,一堆人擠進窄小的,土地公廟或百姓公廟裡頭,跟著哈幾口強力膠。他的叛逆,最主要是溜進網咖,徹夜打整晚的電動玩具,害阿嬤焦急又緊張,等在門口,直等到天亮,才看他踏進家門。放學後,徹夜在網咖流連忘返,已不能滿足他的興頭,有時,他竟然翻牆逃學,不理會老師的勸阻,連白天,也逗留在網咖裡。他覺得網咖讓他興奮,讓他快樂,快活賽神仙。其實,不少網咖的送風口,正燃燒著二級毒品安非他命呢。
沒有父母的管教,阿嬤又是過度的溺愛,讓不知該努力讀書,反流連網咖的少年人,終於嚐到苦果,學業成績太爛了,不要說英文二十六字母看不懂,連代數的加減乘除也不會,不要說高中,連高職也考不上,最後,在阿嬤半逼迫、半鼓勵下,只能考進某高級商工的,職業進修補習學校的美容美髮科,以求得一技之長,將來出社會,能攢錢養活一家人,至少也能養活自己。與其說考進職業進修補校,不如說是申請的,補校有教無類,只要有心想唸,補校永遠敞開大門歡迎的。少子化的衝擊,學生越來越少,學生有書可唸,老師有書可教,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,真的要感謝補校囉。
唸補校,晚上才上課,白天總不能閒著沒事幹吧?總不能一年到頭,365天,不分春夏秋冬,都躲在網咖無所事事吧?既然是學美容美髮的,當然找個店家,半工半讀,打工兼學習,一方面,賺點生活費和學費,;二方面,對將來的美容美髮工作,也是有幫助的。阿嬤看到孫子這麼上進,不再是往日,為非作歹的國中生了,心內是喜悅的,暗中禱告兒子和媳婦,「感謝祖先有庇蔭,我的教養沒有失敗,終於讓孫子走上正途,也對得起死去的兒子和媳婦了。」
可憐的阿嬤,她喜悅得太早了,沒想到那家美容美髮店,另有玄機,在五、六名員工裡頭,竟然有兩名是毒癮個案,他們隱藏得好,沒讓人發現,否則早被店長趕出門了。他們鼻吸食安非他命,偶而也鼻吸K他命。在某次同事聚會中,這兩人看出他叛逆的本性,等散場,大家離去後,這兩人邀他去續攤,找樂子去,他不知死活,抱著好玩的心理,就跟著去了。
在超商買完菸和酒,來到兩人的租屋處後,兩人大剌剌地,吸食起安非他命來,也慫恿他試試看。當年,國中階段,哈強力膠的記憶,重新挑起他的神經,他不假思索,也跟著吸起安非他命來,不是吸一口,而是吸三口;也不是只吸一次,而是整晚連吸了三次。那個晚上,就在吸食安非他命後,抽菸喝酒、聊天的氛圍下,徹夜不眠,也害得阿嬤一夜未眠,惺忪睡眼,苦等到魚肚翻白。
可憐的阿嬤,她開著燈,開著門,孤單地,苦熬著,要等金孫回來,等過二更,等過三更,等到瞌睡蟲來襲了,不停地,在椅子上點頭打盹,還差點往後撲倒,讓人看了不捨,老人家豈能熬夜?直等到鄰居家公雞叫了,睜開惺忪睡眼,才瞧見金孫踏進門來。老人家累垮了,但年輕人精神可嗨呢!滿臉堆笑,興奮地手舞足蹈,大聲地喊著:「阿嬤!我回來了,您怎那麼早就起來了!要多睡會兒啊!」他不知道阿嬤為了他,不曾上床,也不曾闔眼。
安非他命是二級毒品,屬於中樞神經興奮劑,外型很像冰糖的結晶,俗稱「冰糖」,當冰糖隔著鋁箔紙,用打火機燒烤時,不用四、五秒鐘,冰糖馬上有煙霧竄出,把鼻子挪進,用鼻孔猛力吸氣,那股煙霧經由鼻腔,瞬間竄進腦門,有如任督二脈被打通了,又好似奇經八脈、十二條經絡,閘門被打開了,水流通起來了,那種流竄全身的舒暢感,可厲害了,讓人精神百倍,興奮到可以騰雲駕霧呢!他豈知道阿嬤為了他,被折騰了整夜,幾乎快要死掉了?
有一,就有二;有二,就有三,台灣俗諺說的「無三不成禮」,慢慢地,孫子開始與那兩名員工,走得非常近,走到後來,幾乎每個星期假日,三個人就混在一起,上網咖打電動,路邊攤喝酒抽菸,接著,一起到租屋處吸食安非他命或K他命。K他命是三級毒品,屬中樞神經抑制劑,作用剛好與安非他命相反,具有麻醉和止痛的效果,更有幻覺的作用,讓人有靈魂出竅的,神奇和怪異的感覺,有種穿透天地,看透生死的沉穩,自己簡直是神仙、菩薩或上帝呢。
逐漸地,他們習慣這個星期假日玩安非他命,下個星期假日玩K他命。不!不是他玩安非他命或K他命,而是他們被玩了。安非他命、K他們會成癮嗎?不會?還是會?真實的情況是會!它們是屬於不同層面的成癮,還是會成癮!但跟海洛因的成癮性相較,簡直是小巫見大巫,怎麼說?成癮跟戒斷症候群有關,症候群症狀越嚴重,成癮性越高,越發死無葬身之地。
安非他命和K他命,兩者很類似,幾乎沒有戒斷症候群。安非他命呈現的戒斷症候群,不明顯,沒有專一性,僅是人覺得無精打采,對任何事提不起興致,會讓人以為是熬夜或睡眠不足的結果。「乖孫啊!最近好像很累,頻頻打哈欠,站著也打瞌睡,是不是補校功課太重了,還是白天工作太忙了?身體要照顧好,不要累壞了,晚上早點睡啦!」不僅阿嬤看不出來,連店長也被欺騙了,頻頻勸告員工們,不要太累了,準時下班,早點回去休息,以便養精蓄銳。
至於K他命,更是幾乎沒有半絲戒斷症候群,自己沒感覺,外人也看不出來,以致和安非他命一樣,被誤認為沒有成癮性,這是錯誤的。其實,戒斷症候群應該分成兩類,生理性的和心理性的,前者,有生理的病痛,有病徵,自己可以感覺得到,別人也看得到;但後者,沒有生理的病痛和病徵,而是心理的渴望和依賴,這是無病無痛的感覺,無外在表現,也無法測量,自己會去忽視,別人也看不到,但是,心理望穿秋水的渴望,和非它要死的依賴,豈非就是成癮?沒錯,生理的戒斷症候群是成癮,而心理的戒斷症候群,不也就是成癮?切記!不要受騙了,安非他命和K他命都會成癮!既然被登錄為毒品,豈有不成癮的?
阿嬤看不出來,店長被欺騙,因他不在家裡吸毒,所以阿嬤看不出來;因他們不在店裡吸毒,所以店長被欺騙了。其實,不難知道,吸食安非他命的,因煙霧關係,房間裡頭會有貓的尿騷味,那股味道很特殊,也很難聞,打開房間門就可聞到;吸食K他命的,由於是白色粉末狀,用鼻子猛力吸起來,粉末可能飛散,難免在房間地板上或桌上,可以發現白色粉末,此外,K他命有股塑膠燃燒的臭味,並不難發現啦!
由於三人隱藏得好,完全沒有被發現,兩年多的日子,過得挺愜意和平順的,但魔鬼就藏在愜意和平順中,可能是人性中的魔鬼在作祟,也可能老天爺派出魔鬼來作怪,人就是過慣了愜意和平順,再來就是厭惡愜意和平順,「風平浪靜的,很沒意思,真沒搞頭,不如來點新玩意兒吧!」以致三人找上藥頭,開始接觸海洛因了。沒接觸還好,一旦接觸了,就完蛋了,有如掀開了潘朵拉盒子,縱然只打開了一點點,零點一秒都不到,雖盡快闔上了,但一切都太遲了,來不及了。
只要靜脈施打了一劑海洛因,就會日思夜想,難以忘懷;當施打了第二劑以後,有如沒了煞車來令片,失去煞車功能的車子,從山頂狂奔俯衝而下,終至失控,車毀人亡。海洛因的戒斷症候群,包括生理和心理的,都相當嚴重,只要兩天、三天,甚至一天、二天,依照施打劑量和時間而定,即刻出現嚴重病徵。因前幾回已提過,於此不再重述。
海洛因屬一級毒品,販賣、吸食和持有都是重罪,以致市場價格極為昂貴,若要抵癮,每天至少要施打一劑,一劑要價二千以上,一個月三十天,以最低消費額計算,一個月至少要六萬元以上。僅是打零工的學習員工,月薪才一萬出頭,哪負擔得起?熬不過一年半載,沒多久,三人行徑,馬上露出馬腳和破綻,被店長發現後,二話不說,馬上下逐客令,把三人解僱了,且永不錄用。
孫子沒工作了,沒半滴收入,身無分文,遊手好閒,又有海洛因的苦果,正在身上吞噬和侵蝕,該怎麼辦?會怎麼樣?再來就是本文要討論的話題了,可憐喔!也是阿嬤再也受不了,最後,不得不向衛生所求援的原因了。(1081215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八十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拼死拼活攢三餐(第二十八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八十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拼死拼活攢三餐(第二十八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地中海型貧血、平均紅血球體積、平均紅血球血紅素量、平均紅血球血紅素濃度、紅血球、血球容積比、史帝文生-強生症候群、異菸鹼醯、夢表多。
上回提到,我前往彰化濱海鄉間,幫死於愛滋病的弱智女人,進行行政相驗,我淚崩了,我跪著,哭倒在床邊;我不嫌骯髒,伸手幫她闔上雙眼,也幫她祈福,祝福她一路好走。行政相驗需要聽診器嗎?聽是否有心跳聲?聽是否有呼吸聲?我當衛生所主任的第一年,很老實地,很乖巧地,會解開死人衣襟扣子,把聽診器伸入死者的胸口聽診;有時,死人放在冰櫃內,我還要探頭,墊著腳跟,伸長手臂,拿聽診器聽診。當然,順便藉機看是否有外傷。我不知道其他衛生所主任是如何行政相驗的,或許,存乎一心,難以言傳吧。往後,我省略了,不帶聽診器,不再多此一舉了。
不再用聽診器有四點原因。第一點原因,死人就是有死相,沒有血色的臉孔就是死相,不僅沒有血色,還顯得枯槁蠟黃,可能靈魂走了,臉龐會乾癟消瘦一圈,有如糞土一般的軀殼,看了就是不舒服,真死或假死不難判斷,不再需要聽診器確診了。第二點原因,行政相驗多了,死人看多了,經驗豐富了,從喪家氛圍,以及家屬的戚容,大抵知道是病死的,還是另有隱情,例如為爭產,子弒父,包括他殺、自殺、意外,已不是行政相驗的範疇,我須退出,也須請家屬報警,請檢察官和法醫司法相驗,以調查真正的死亡原因,還給死者冤屈和公道。
第三點原因,喪家為喪事忙碌著,尋禮儀社、辦法會、找墓地、選骨灰罈、誦經祭拜等,沒空陪著行政相驗,在喪家待得越久,反造成彼此不方便;更怕喪家誤會,以為公家單位有所需求,有損衛生所主任的形象。第四點原因,死人都已穿戴整齊,除非沒有家屬的獨居老人,依照台灣習俗,均穿上七層衣物,層層疊疊的,我再去攪動其上衣扣子,對死者也是不敬。若是女死者,說不定要去阿鼻地獄,告我性騷擾,雖然已是七老八十的死阿嬤,我可無法向閻羅王辯白去。
說到面無血色,我不禁想起門診所看到的兩樁案例,分別是地中海型貧血和不明原因嚴重貧血,都發生在上週。第一樁案例,地中海型貧血,同一天,同一診次,前後來了兩名國中一年級的學生,都是男生,也恰好都是私立精誠中學的學生,因新生健康檢查報告,有異常而就醫,拿來單子,要醫師填寫就診追蹤回報單,他們的異常都是平均紅血球體積(MCV)不正常,正常值是80-100 fl,兩人分別是62 fl64 fl,都低於80 fl。但兩人的平均紅血球血紅素量(MCH,正常值是27-34 pg)、平均紅血球血紅素濃度(MCHC,正常值是32%-36% g/l)則在正常值範圍內。
我重新安排血球檢查,檢驗報告很快出來,數據差不了多少,仍然是平均紅血球體積過低,也就是紅血球比正常人較小顆,所謂的小紅血球症。以台灣目前的經濟狀況,兩位同學不可能屬於缺鐵性貧血,唯一的可能還是地中海型貧血,且是輕度的。我在學校的就診追蹤回報單上,寫上「輕度地中海型貧血」,也另寫上「無須治療,追蹤即可」。我回頭告訴陪著來的媽媽說:「應該是地中海型貧血,不用管它,追蹤就好。」兩位媽媽瞬間紅著臉,囁囁嚅嚅地說:「年輕時,生產時,醫師有做相關檢查,說有輕度的地中海型貧血。」沒錯,答案出爐了,這是一種遺傳性的基因疾病,媽媽自己心裡已有底了。
學生健康檢查的複診,大抵不用治療,只要追蹤即可,輕鬆就能賺取健保署230元的診療費,良心有些不安,加上寒流來襲,天寒地凍,夜間門診稀稀落落的,門診人數三十餘人,較有空閒,總要給家屬一點衛教,「輕度地中海型貧血,屬遺傳性疾病,因是輕度的,僅是帶基因者,完全沒有症狀,與常人無異,不用治療,但是,小孩長大了,要交女朋友了,可能要注意對方的基因…。」我話還沒講完,兩位媽媽都一樣,瞬間紅了眼眶,眼淚滴了下來。同學坐在診察椅上,面對著我,媽媽則站在他的後面,媽媽快速擦掉眼淚,眨著眼睛,向我示意,我馬上閉上嘴巴。衛教要看場合,也要看時機,不要多話,接受諮詢就好,有問再答。
現今資訊發達,只要知道病名,上網搜尋,任何毛病都可查得到,一清二楚的,等同就醫。媽媽們流下眼淚,也示意我不要繼續講下去,我猜,有兩點原因,第一點原因,媽媽是罪魁禍首,媽媽將地中海型貧血基因遺傳給孩子,是媽媽的錯,媽媽不捨,媽媽心裡難過,她不願再聽到這種無法挽回的傷心事。第二點原因,醫師講太多了,同學知道得越多,越造成心理負擔,完全沒有幫助,不如讓同學全心全力的唸書,拼學業成績更為重要。精誠中學辦學卓著,升學績效優秀,地方甚有名氣,普受家長肯定,能考入國中部,相當競爭且不容易,必是高資質,且表現突出者。
地中海型貧血,又稱海洋性貧血,因好發於地中海沿岸地區而得名,尤其是希臘、義大利等國家,它是一種體染色體單一基因的遺傳性疾病,屬隱性基因,但男女兩個隱性基因碰在一起,可能生下顯性的子女。台灣也常見,尤以客家人較多,全人口約6%帶有此基因,相當於每十三人中,就有一人帶此基因,還蠻常見的。地中海型貧血分甲型和乙型兩種,此分型較為專業和複雜,不必去追根究底。甲型和乙型,均可分成輕度和重度兩種,只含有一個隱性基因的,幾乎沒有症狀,屬於輕度的;若同時含有兩個隱性基因的,屬於重度的,會有嚴重臨床症狀,從胎死腹中、死產,以至終生須輸血、注射排鐵劑、口服排鐵劑或骨髓移植等。有這種基因真的很麻煩,不小心的話,可能遺禍子孫。
民國71-72年間,我在彰基學習外科,擔任外科住院醫師,但下班後,沒有值班的時刻,我透過彰基前輩引薦,私下跑去某婦產科醫院,跟診和學習,某天夜晚,有產婦臨時須剖腹產,我當助手刷手上刀,結果,很意外地,竟然剖腹生出嚴重水腫的胎兒,有如鼓漲的大青蛙,只看到膨脹的軀幹,胸腔和腹部鼓成一個大圓球,幾乎看不到頭頸和四肢,阿彌陀佛!相當嚇人!三分鐘內胎兒停止呼吸,死亡,此即重度的地中海型貧血,可見爸爸和媽媽都有此隱性基因。事後,媽媽說,第一胎也是死產的畸形胎兒,可憐的爸媽,竟然沒有去大醫院,接受基因諮詢和檢查,讓人難過,或許,當年醫學還不發達吧。
兩位國中同學,屬輕度地中海型貧血,雖稱貧血,但沒有貧血的表象,因除了平均紅血球體積太低外,紅血球數目、血紅素都在正常範圍內,臉色是有血色的,但下一案例,雖沒有死相,卻是沒有血色的。第二樁案例,年輕女性,二十歲出頭,她的主訴是,很疲倦,稍微工作就很累,早上也累到下不了床。我的直覺反應是肝機能有問題,是否急性肝炎,「我幫妳檢查GOTGPT,看是否肝機能不好。」我話剛出口,馬上察覺她的臉色怎那麼蒼白?還帶著蠟黃,下眼瞼往下翻,確實蒼白,我即刻改口,「妳貧血蠻嚴重的,我現在就幫妳驗血!」
檢驗報告出來,我嚇壞了,天啊!見鬼啦!血紅素竟然只有4.1 gm/dl,女性正常值是11.5-15.0 gm/dl,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麼低的數值,其他醫師保證也是第一次,她竟然還坐在我眼前!如果低於8.0 gm/dl,保證人會頭暈,甚至站不住腳;如果是車禍或刀傷的患者,4.1 gm/dl早已休克昏迷,不醒人事了!不僅如此,她的紅血球數目也極低,只有110萬,不到女性正常值(380-500/ul)的三分之一;至於血球容積比也照樣低,只有10.0%,不到女性正常值(33.4-44.2%)的三分之一。但是,平均紅血球體積並沒有很低,與地中海型貧血無關。我面前的患者,她是活人,還是死人?若診間只有我一個人,我會嚇得屁滾尿流,落荒而逃。
為何如此嚴重的貧血?肯定是慢性貧血,靠著非人的毅力,咬緊牙關,硬撐地過日子,可憐啊女人!很直接的聯想,慢性地出血,我問她:「每個月的月經量很多嗎?常常便秘嗎?是否有痔瘡出血?」她的回答是,月經量有些多,但不是很多,這兩天月經也來了,並沒有很多;至於大便出血、痔瘡出血,則沒有。貧血這麼嚴重,必須轉介大醫院了,連跟診的護士也在提醒「轉介大醫院」,除了檢查貧血原因,至少要輸血啊!一千 cc不嫌多,至少也要五百 cc。我告訴她:「我轉介妳去大醫院吧。」她的回答竟然是,「不行,我明天還要上班,我不能請假的,工作難找。」她是打掃公司的外派人員。
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,可憐的女人,也沒半個家人陪她來,她的家庭背景到底怎了?我不捨啊!我退一步,「我們副院長是內科專科醫師,也是家庭醫學專科醫師,那麼妳下週一上午來掛診,讓副院長看好嗎?」她的回答又讓我哽咽,我眼淚往肚子吞,「不行!上午和下午都要上班,我不能不上班,我只能晚上來看診。」天啊!血紅素只有4.1的女人,不僅不能住院,不能休息,還要上班,賺錢比生命還重要,不知何時,在工作中,突然昏厥、倒下或暴斃呢?到時,不僅面無血色,且面有死相呢?我替她抱不平,有錢人和窮苦人家,其差別何其大!不是幾億的差別,而是人性的悲哀和淪喪!天理何在?老天有眼嗎?我要罵老天,老天須要被幹譙!
再回到死於愛滋病的弱智女人的身上,我跪倒在地,幫她吟誦「白衣神咒」,然後幫她闔上眼皮,祝福她死能瞑目,回歸西方極樂世界。我還看到極不尋常的地方,相當地可怕。死者的臉龐還算完整,沒有皮開肉綻的,但兩下肢皮膚卻是體無完膚,全面地潰爛脫皮,至於兩上肢呢?因穿著長袖,我沒能看到是否也如此,我沒勇氣捲起她的袖子,去做確認,太恐怖了。說皮膚潰爛脫皮,我一點也沒誇張,確實是如此,這讓我想起史帝文生-強生症候群(Stevens-Johnson syndrome)。
這是一種發生在皮膚與粘膜的嚴重發炎反應,會造成皮膚、粘膜起水泡、潰爛和壞死,死亡率極高,達5-10%,主要原因是藥物過敏引起,尤其是抗結核病的藥物,特別是異菸鹼醯(Isoniazid)和孟表多(Ethambutol)。南彰化鄉間某結核病患,近八十高齡,自稱服藥後,皮膚發癢紅腫,以致服藥斷斷續續的,服十天藥,就會停十天藥,在衛生所地段護士電話求救下,我曾家訪,在我規勸下,又續服藥半個月,又因皮膚問題,再次停藥了。不得不,電話疾管署中區辦公室長官,請指派結核病專科醫師家訪,經專家訪視後,個案勉為其難,再次續服藥。但這次問題來了,沒多久,家屬慌張通知衛生所,說個案服藥後,下肢皮膚嚴重脫皮和潰爛,流湯又流水的,好像被熱水燙過般,體無完膚,依據家屬講述,似乎問題很嚴重。
我請結核病主辦人,即刻派車,帶著主辦人南下,進行第三次家訪。家屬說的沒錯,下肢皮膚好像全腐爛了,沒有皮膚覆蓋,粉紅色的皮下組織層,流著湯水,極度嚴重。我心裡有底,可能是史帝文生-強生症候群,拍照傳真那位結核病專科醫師,經他確診後,依照他的指示,立即停藥,完全停藥,任何結核病藥都不給,暫不去管啥結核病了!病人有生命危險,生命要緊,還是結核病管理要緊?後來,拖延了三、四個月,個案的皮膚毛病才勉強痊癒。
死者下肢的潰爛脫皮,幾乎跟史帝文生-強生症候群的表像,一模一樣,個案在醫院有服用何種藥物?還是私下有服用何種藥物?我不知道。多可憐的女人,我何必節外生枝,去追究她的皮膚毛病?據說,病毒感染也會引發此症候群,愛滋病就是病毒感染引起的,難道愛滋病末期會引發史帝文生-強生症候群嗎?我不知道,我沒有經驗,這要請教感染科專科醫師了。不過,我在木板通鋪的牆角,發現了兩隻不小的老鼠,眼睛圓鼓鼓地瞪著我,我回瞪牠們,牠們好像食髓知味,竟然沒有要逃跑的樣子,相當地欺人太甚,我不禁猜想,死者下肢的潰爛脫皮,會是老鼠啃咬的嗎?我不知道。如果是的話,這歹命的女人豈只歹命而已!簡直不是人了,活著不是人,死了也不是人。我能不為她痛哭一場嗎?
依據傳染病防治法,屬第三類法定傳染病死亡的屍體,不是火化,就是要深埋,高於棺木頂板120公分以上的深埋,因沒有半個家屬在場,僅有一具孤伶伶的屍體,我以疾管科科長的職責,應告知家屬火化或深埋的,但我要跟誰說去?跟死人說嗎?還是跟兩隻老鼠說?我不知道這位沒有命的女人,是要火化或土葬,但稍微細想一下,家徒四壁的歹命女人,應該沒有機會入土為安的,土葬花費多,哪來的錢?應是四片薄板裝著,沒有師父誦經,沒有鑼鼓樂隊,僅有的會是小兒子陪伴,送往雲林或台中火化場火化吧?
我還擔著心,靠殘障補助金過活的家,能不吊鼎,就要偷笑了,哪來身上有餘錢?送往火化場的花費,加上進塔的錢,少說也要三、四萬塊,還要叔祖公或其他族親,大家掏錢湊合呢。我還須要去交代火化或深埋嗎?算了!不提了,搞不好,被怪罪公務員沒事找事做,專門找百姓麻煩呢。我在有如豬舍的臥房內,多停了幾分鐘,除了擦乾自己臉上的淚痕,也讓自己平復心情,才低頭走出窄小的矮門,我不讓衛生所主任看到我的淚眼,也不讓他看到我的戚容,否則,他可能會問我:「吳科長,您怎麼了?」
很慶幸,除了幫這位歹命的女人,完成行政相驗,以及填寫死亡證明書外,我還幫她誦經和闔上雙眼,祝福她一路順風,塵歸塵,土歸土,永世不要再輪迴了,做人太苦了,這是其他醫師應該不會做的,也虧恰好,我是這間衛生所的負責人醫師。二十年公職生涯,前三年是單純的衛生所主任,自從擔任科長後,幾乎有十七年的時間,我都要兼任衛生所的「負責人醫師」,不然就是「代理醫師」和「科長兼主任」。人生以服務為目的,能為社會盡點心力,也是榮幸。何謂代理醫師?何謂科長兼主任?這裡頭有好笑的典故。
某偏遠鄉間衛生所,自從前主任榮退後,沒有新醫師到任,第一年,只能醫檢師代理主任;第二年,醫檢師退休,換護理長代理主任。一年過去了,兩年也快過去了,都等不到半個醫師的影子,地方士紳和民意代表,等不耐煩了,群起激憤,跑到衛生所抨擊和抗議,「咱故鄉較矮小啊!咱們不是人啊!為何其他鄉鎮衛生所都有醫師,唯有我們沒有,衛生局搞什麼東西!未免欺人太甚!」問題鬧大了,怎麼辦?要處理,否則鬧出新聞事件,媒體推波助瀾,事情更難解決。
衛生局能想到的,還是我這顆棋子,就把我的醫師證書和執業執照掛往衛生所去啦,除了私下溝通和安撫外,人事室趕快行文,發出派令函,把我從其他的衛生所,轉調到這家衛生所,不過,我兼任的職稱有改變,不再是負責人醫師,而是變成代理醫師。似乎衛生所有醫師了,可以滿足地方的需求了,其實呢?換湯不換藥。半年過去了,地方士紳和民意代表發現,有代理醫師和沒有代理醫師,根本沒有兩樣,還是沒有醫師啊!雖是科長兼任代理醫師,但科長難得謀面,沒有一天到衛生所看診啊!僅有的是每月一次,週二上午的卡介苗接種,才能稀罕地看到科長本尊。搞啥東西!瞞天過海,眾人被欺騙了!再次群起到衛生所抗爭,要討個公道。這次比上次嚴重,發動的人潮是前次的好幾倍,聲勢挺浩大的,挺嚇人的。
「咱故鄉較矮小啊!我們就不是人啊!為何其他鄉鎮衛生所有醫師,我們就沒有醫師…。」歷史再次重演,衛生局又是一片混亂,找領頭的來溝通和協調,好話說盡,稱兄道弟,打拱做揖的,不過,最辛苦的,還是人事室,火速盡快擬稿呈核,這次公文內容,我的職稱不再是代理醫師,而是科長兼主任。因派令函我是兼主任,很抱歉的,害護理長從代理主任的位置,被我拉下來;另外,代理主任是有職務加給的,每月三千元,也因此,護理長每月的三千元加給,硬被轉到我身上,再次說聲抱歉了。
由於我正式兼主任,該衛生所的官網上,歷任首長的名單上,我的名字永遠立在那邊,感覺蠻欣慰的,盡心盡力服務和奉獻,也算有點代價。不過,我必須每週跑一趟衛生所,負責週二上午的嬰幼兒預防保健門診,以及每月一次的卡介苗接種,這是衛生所最主力的服務,是其他醫療院所難取代的,且望塵莫及的。你或許會說,「科長不應該!怎可以跟護理長搶職務加給呢?」說的也是,會讓人不舒服,然而,這是長官的指派,不是我能置喙的,我不過是一顆棋子。
三千元很多嗎?三千元除以四週,一週是七百五十元,也就是一節門診,花三個小時,領七百五十元,對醫師來說,這是天下無敵的廉價醫師啊!雖貼補點油錢,我還寧願不領那加給,尚可爭得個好名聲呢。早期,民國80年代,省衛生廳時期,統一規定,醫師支援衛生所等公家單位門診,一節給付二千二百六十元;後來,逐漸提高,民國100年後,目前是一節三千二百五十元。但是,公家單位的給付,仍比不上私人醫療機構的給付,天差地遠的,私人的,可從每節五、六千元,以至一萬二千、一萬三千元呢,至於台大、北榮等國家級名牌醫師,沒有四萬或五萬元,能請得動嗎?
因地方士紳和民意代表的抗議,我成了該衛生所的代理醫師,每月才露臉一個上午;再因他們的抗議,我成了該衛生所的兼主任,也不過,每週才露臉一個上午,地方鄉民會滿意?就此天下太平嗎?可能嗎?我存著懷疑。我內心忐忑著,懷抱著必死的決心,若鄉民再抗爭,長官可能指派我,每週支援兩個上午、三個上午,還是三個上午、四個上午?人生不就是以服務為目的?如果鄉民還是不滿意,說不定,衛生局最後的殺手鐗,我不是科長兼主任,而是主任兼科長啦!我所謂好笑的地方是,全國各公家單位都一樣,一丘之貉,雖說奉公守法,卻很會玩弄文字遊戲,啥負責人醫師、代理醫師、科長兼主任、主任兼科長?都是文字遊戲,換湯不換藥,把百姓耍得團團轉,不小心就落入公家陷阱!這也是公務員,走到哪裡,都讓人討厭的地方啦!
好理家在,我退休的前一年,該衛生所來了新醫師,鄉民們滿意了,心滿意足了,鑼鼓喧天,普天同慶,熱烈歡迎新主任了。我退了出來,不用再每週跑該衛生所了。然而,好景不常,經過了四年,新的主任無心戀棧,為了更好前程,他出走了,前往南部某家醫學中心,發揮所長去了。如今,醫師懸缺一年加半載了,不知風向如何?或許地方士紳和民意代表,正在醞釀第三次抗議呢!但是,時日更迭,我也有屆齡的一天,如今已退休快三年了,已不再有我這顆棋子了,我再也幫不上忙了,一切歸於順其自然了。願老天幫忙,衛生所能永續經營,繼續服務偏鄉居民,不會有被裁撤的那一天。(1081213日完稿)

白袍診間驚奇 七十九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流感疫苗宅服務(第二十七回)


白袍診間驚奇
七十九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:流感疫苗宅服務(第二十七回)
作者:吳聰賢醫師
關鍵字:出生證明書、死亡證明書、行政相驗、疾管署傳染病個案通報系統、傳染病防治法、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、流感疫苗、腎上腺素注射液、日本腦炎疫苗、麻疹德國麻疹腮腺炎三合一疫苗、醫師法、過敏性休克、無防禦性休克、心肌梗塞、腦中風、白衣神咒、觀世音菩薩。
罹患愛滋病的弱智女人,回家了,嚥下最後一口氣,死了,走了,怎麼辦?人出生,務必要拿到出生證明書,否則哪來的國籍?無國籍,在台灣,無人權保障,也無法律保護,連上小學都困難。人死亡,更要拿到死亡證明書,否則,人間的戶政事務所不放人,陰曹地府不收人,屍體放到腐爛、惡臭和滴水,也無法下葬,不僅無法下葬,連入殮都不行。族親長輩,叔祖公下令,找衛生所要死亡證明書。
家屬衝往衛生所,負責任的衛生所主任,開始找人,然而,鄰近的診所醫師,一聽到是愛滋病死亡,防備心起,「愛滋病是二十世紀黑死病,黑死病會蔓延,會不會因驗屍,自己也感染愛滋病?」眾醫師退避三舍,紛紛搖頭婉拒。最後,不具醫師身份的衛生所主任,找上了我,為何不是鄰近的其他衛生所主任?他坦承,因我正好是該衛生所的負責人醫師,我的醫師執業執照就掛在衛生所,我去行政相驗是理所當然。
其實,行政相驗是做功德,是做善事,我從來不曾推辭,何況病人死於疫病,又是可憐的歹命女人,我豈會拒絕?當然不會拒絕,「好!沒問題,我馬上開車過去!」我上電腦,進入衛生局差勤系統,填報出差,並告知我的職務代理人,請她當我的職代。網路差勤單,我沒等長官批准,等長官批准下來,可能要半天,甚至整天,因是縣內出差,我跟疾管科同仁打聲招呼,就獨自直接開車出門了。
出門前,我請愛滋病主辦人,上疾管署傳染病個案通報系統,確認大醫院是否有通報愛滋病。沒錯,病患住院的隔天,檢驗報告是陽性後,醫院的感染管制小姐,就即刻上傳染病個案通報系統,通報愛滋病了。如我前面提過的,醫院必須連著通報兩次,一次是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感染(HIV);因患者已發病,又接著通報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(AIDS),完全依照疾管署的規定。愛滋病雖是第三類法定傳染病,屬一週內通報,但醫事人員千萬要記得,愛滋病較特殊,不是一週內通報,而是24小時內通報,規定較為嚴格。
愛滋病屬第三類法定傳染病,依據「傳染病防治法」,醫事人員應於一週內通報;但依據「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」,醫事人員發現愛滋感染者,應於24小時內向地方主管機關通報。此兩法律均有處罰條款,違反者,醫事人員(醫師)裁罰9萬至45萬元、醫事機構(院長)裁罰30萬至150萬元。「法」和「條例」均屬法律位階,須經立法院三讀通過,以及總統公布的程序,兩者位階相同,但後者屬特別法,所以,醫事人員必須遵照「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」,務必在24小時內通報,縱然一週內通報,衛生局仍須裁罰的。前述那家大醫院雖隔天才通報,但仍在24小時內,所以符合相關規定。
一般的小診所,一人醫師的小診所,醫師本人就是院長,依據一罪不兩罰的原則,違反通報時程,醫師將被裁罰9萬至45萬元。然而,今日,甚多聯合診所,有好幾名醫師,其中一人是院長,若乙醫師違反通報時程,乙醫師要裁罰9萬至45萬元,甲院長是否還要裁罰30萬至150萬元?我不知道,似乎有些爭議。其實,我幹了近二十年疾管科長,我為人溫和,我豈會去裁罰醫師或醫院?最多口頭警告,大不了公文糾正,甚至,我還幫小診所醫師解套!因裁罰太重了,若真的如此裁罰,醫師一定拿刀子找我,不是砍我,就是自戕,「老子乾脆死給你看!這樣吳科長你滿意了吧!」
法定傳染病不僅確診要通報,連懷疑也要通報,這是法律有明文規定的,所以,我會指導醫師,「病歷上,不僅刪除某某傳染病,連疑似兩者字也要刪除。不知者,不用通報,因不知者無罪。」不少兩光的診所醫師,從來不曾通報傳染病,不知哪條神經發作,可能看了一篇文章,也可能剛上完醫師教育訓練,突然性起,胡亂通報「疑似某某傳染病」、「疑似麻疹」、「疑似天花」,拜託!台灣天花早就絕跡了!因搞不清楚狀況,通報的時程也逾期了,須面對裁罰的問題,害我必須幫他擦屁股,我只好規勸他們,「拜託不要胡亂通報,請轉介大醫院感染科,必要時,再由感染科醫師通報。」我幾乎要下跪懇求。只要醫師通報進來,我的防疫人員,又要開始啟動,忙著疫情調查,也忙著做白工。
我請同仁上網,搜尋傳染病個案通報系統,不是要挑那家大醫院的毛病,我跟醫院、醫師或醫事人員,從來不會有過節的,而是互相合作的夥伴關係,因醫院通報了,衛生局收到了,診斷沒疑義了,我不再須要家屬跑一趟醫院,去跟醫師要住院診斷書了,我完成行政相驗,就可以到衛生所,直接填寫死亡證明書了。死亡證明書寫法有固定格式,寫法很簡單,基本資料填完後,就可以填寫死因了。死因分成直接死因和間接死因,愛滋病就是這位歹命女人的直接死因,所以,在直接死因項下,甲死因是「心肺衰竭」,乙死因是「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」。甲死因時程,我寫數小時;至於乙死因時程,她何時感染愛滋病?我不知道,只好寫數年。
我開車到衛生所,再轉搭衛生所主任的車子,跟我的車子一樣,都是不怕碰撞的老爺車。衛生所位於較熱鬧的街上,喪家則位於偏遠鄉間,車子繞來繞去,走在鄉間窄小巷道,常常要跟牆角擦身而過,還蠻驚險的,以我開車技術,肯定過不了關。我搭過這位衛生所主任的車子數次,前幾次,不是行政相驗,而是幫年紀大的老年人,不方便出門的老人家,到宅施打流感疫苗。我記憶深刻的,曾有一位一百零一歲的人瑞,男性,家屬跑到衛生所來,說年紀太大了,癱軟在床,幾乎整天臥床,因每年都有打流感疫苗,希望衛生所派人,提供到宅服務,給老人家方便。
衛生所主任找上我,希望我幫忙,我當然二話不說,答應下來,這是為民服務,是公務員的榮幸,怎會拒絕?何況,有好幾年的時間,每年的十月初,我須跑到議長家,幫他中風的母親施打流感疫苗;每年的流感季節,我都必須安排時間到縣府和議會,幫縣長、副縣長、參議、秘書、局處首長和議員們,提供到宅服務,我豈能厚彼薄此?老百姓反而更須要服務。也是衛生所主任開車,載著我,以及衛生所的公衛護士,三個人一起到人瑞家,幫老人打流感疫苗。這位衛生所主任的盡責和認真,有如地方的健康守護神,讓我欽佩,台灣的公務員肯定是世界一流的,尤其是基層公務員,你說是不是?
每逢選舉季節,例如2020年的總統大選和立法委員選舉,藍綠對決,互相拼鬥,刀刀見骨,拼到你死我活,拼到抹黑、抹黃和抹紅,無所不用其極,且不斷唱衰台灣,其實,這種政治氛圍很下賤,但政治人物的對立和紛爭,有影響到整個政府機構的運轉嗎?沒有!每個公務員都是堅守崗位的,一絲不苟地,戮力從公,讓每一天,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,難道,火車、高鐵、捷運停擺了嗎?學校學生有停課嗎?戶政事務所和地政事務所有關門嗎?警察局有停止打擊犯罪嗎?法院的檢察官和法官有鬆懈審案嗎?沒有例外,每間衛生所都敞開大門,熱誠的心,為民服務。台灣是全球適合移居的第一名,台灣的經濟實力全球排名前三十名,我們是否應該高喊:「政治人物通通給我閉嘴!」
其實,到宅幫老人家施打流感疫苗,是有相當風險的,尤其是一百零一歲的人瑞,我是硬著頭皮蠻幹,不!是伸長脖子迎著虎頭鍘呢!我內心是相當忐忑不安的,越是專業,越懂得危險,但為了服務民眾,讓民眾滿意,我仍須冒這個風險。我不僅請陪同的地段護士,準備耳溫槍、血壓計、聽診器,還特別叮嚀務必帶上「腎上腺素注射液(Bosmin)」,我怕一劑不夠,特別交代帶上兩劑,以防萬一。
來到人瑞家,老人家雖半躺臥床,但意識清楚,還不至於老人癡呆,見到我們入內,用日語連說著「謝謝」,原本是日據時代公學校的老師,台灣光復後,最後以國民小學校長職位退休。量耳溫、量血壓和聽診,都沒有異常,我依照標準流程做評估,然後,指示地段護士打針。疾管署流感疫苗接種注意事項,提到打完疫苗後,患者須在診間停留三十分鐘,沒有任何不適後,才可以離去,為了安全起見,不讓家屬有挑剔的空間,我跟人瑞閒聊,也跟家屬閒聊,直挨到三十分鐘後,一行人才離去,回到衛生所。離去前,我還特別交代多喝水,且告知有百分之一、二的機會,可能會輕微發燒,大抵兩天內會退燒;若有任何問題,請跟衛生所聯絡。
說到公衛護士施打疫苗,我想起轟動社會和公共衛生界的往事。早期,民國86年,我進入衛生所任職,當時彰化縣還有衛生室在運作,數年後,才逐漸裁撤。但全省,在山地鄉或離島,不少偏僻的衛生所下面,還有更偏遠的衛生室,衛生室沒有醫師駐診,公衛護士就直接幫民眾施打疫苗了。民國917月,未滿兩歲的幼兒,由父母陪同,到南投竹山衛生所所轄的社寮衛生室,公衛護士請幼兒媽媽,填寫評估單後,沒有經過醫師診療,隨即施打日本腦炎疫苗和麻疹德國麻疹腮腺炎三合一疫苗。打完疫苗後,幼兒在兩天後發燒、嘔吐,雖送醫治療,仍於同年的85日死亡,家屬悲傷不滿,告上法院,告衛生局局長和公衛護士瀆職、疏忽致死,因而發生了醫療死亡糾紛。
依據「醫師法」規定,「醫師非親自診療,不得施行治療、開給方濟或交付診斷書。」接種疫苗屬醫療行為,適合醫師法相關規範,公衛護士違反醫師法,私下執行治療,等於密醫行徑。不過,醫師法有但書,「但於山地、離島,偏遠地區或有特殊、急迫情況,為應醫療需要,得有直轄市、縣市主管機關指定之醫師,以通訊方式詢問病情,為了診察,開給方濟,並囑由衛生醫療機構護理人員、助產人員執行治療。」然而,此但書對這位公衛護士沒有保護作用。
不過,衛生署曾有函釋:「學校保健員或衛生所護士,依據衛生機關工作計畫或公函,執行公共衛生預防接種工作,如破傷風、日本腦炎等,可視同在醫師指導下或依據醫師處方執行醫療行為。」由於有這個函釋,衛生局局長和公衛護士獲判無罪,兩人嚇出一身冷汗,幾乎要放棄公務員的熱忱,一輩子再也不當公務員了。其實,衛生署的函釋明顯牴觸了醫師法,醫師法的位階高於函釋!此函釋是無效的!於是,各鄉鎮衛生所有兩個因應措施,第一個因應措施:寧願接種率下降,也絕不一次施打兩種疫苗,尤其是日本腦炎和麻疹的三合一疫苗。第二個因應措施,沒有醫師在場,公衛護士絕不施打疫苗。
一朝被蛇咬,終生怕草繩,為了避免類似的醫療糾紛,每天哭著上班,也哭著上法庭,所以,公衛護士到宅施打流感疫苗,還是要我出面,親自訪視老人家,評估老人家狀況,體溫是否正常?血壓是否正常?是否適合施打疫苗?她才敢下針,否則免談。雖多了一層麻煩,卻多了一層保護,保護誰?保護病患,也保護公衛護士,但要醫師承擔全部責任,我是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。當醫師的,就是要攬責任,誰叫你是醫師!我能有話說嗎?
疫苗安全嗎?疫苗是數十萬支、上百萬支的施打,當然安全,尤其流感疫苗更是安全,但是,難免有十萬分之一、百萬分之一的危險,何時要發生過敏性休克?尤其無防禦性休克,誰也料不準!不要說打疫苗,縱然平常居家時刻,何時要心肌梗塞猝死?何時要腦中風猝死?誰也料不到。如果打疫苗後,一天或兩天,甚至三天、四天,正好碰上心肌梗塞猝死、腦中風猝死,要撇清因果關係可難喔!白布被染成黑布,跳進黃河也洗不情。
數年前,在某衛生所,幼兒園大班的小女生,有如花蝴蝶,蹦蹦跳跳地,由媽媽陪著,來到衛生所,要施打流感疫苗。以前打過幾次,也都在衛生所施打,每一次都沒問題,這一次則不一樣了。小女孩打完針,跟在媽媽身邊,前腳才踏出衛生所門口,後腳還踩在衛生所裡面,瞬間,完全毫無預警地,小女孩竟然整個人癱軟,失去了意識,往前撲倒,還好,媽媽警覺性高,趕快扶住小女孩,且抱了起來,看小女孩沒了知覺,嚇得驚慌失措地大喊:「天啊!怎會這樣!救命啊!」喊救人的聲音響徹雲霄。公衛護士和衛生所主任馬上衝出來,把小女孩抱進診間的診療床上。小女孩雙眼緊閉,臉色蒼白,嚴重昏迷,不醒人事,呼吸微弱,脈搏更是微弱,幾乎量測不到,至於血壓呢?當然是量不到。
兵荒馬亂中,整個診間空氣凝結,時間也凍結,緊張得要令人窒息。緊急情況下,公衛護士七手八腳,搬來氧氣筒,除了給氧氣面罩之外,衛生所主任還蠻鎮靜的,他發號施令,「Bosmin 0.3ml,肌肉注射!」好理家在,升壓劑施打後,不到五分鐘,小女孩眼睛睜開了,哭喊著:「媽媽!媽媽!」小女孩清醒了,掙扎著要起來,要媽媽抱。脈搏正常,血壓正常,預備靜脈點滴輸注,被喊停了,免去蝴蝶針穿刺之痛。小女生躲在媽媽懷裡,在衛生所主任指示下,在候診室休息了近半小時,完全無事後,才讓媽媽牽著小女孩的手回家。
很慶幸,小女孩突然發生休克狀況,正好在衛生所內,衛生所主任也在場,搶救得宜,避免意外發生,如果在路上或回家後,才出現異常狀況,那可相當危險,可能出人命呢!經此波瀾,媽媽嚇死了,投訴隔壁村長,村長投訴鄉民代表,鄉民代表再投訴議員,議員再向衛生局反應。在長官指示下,我帶著行政科買的蘋果禮盒,與疾管科流感疫苗主辦人,兩人搭公務車前往慰問。首先到衛生所,幫主任壓壓驚,主任說:「還好啦!曾有過類似的經驗,不至於太慌張。」再由衛生所護理長陪同,一起拜訪個案家。我向家屬說:「很遺憾發生這件意外,縣長、衛生局局長都很關心,要我過來慰問。往後,我們會更小心和謹慎,避免類似的情形再發生。」我打拱又作揖,經我慰問和安撫後,此風波就此結束,不再蔓延。
重回死於愛滋病的弱智女人身上。來到非常偏僻的濱海鄉間,我與衛生所主任一起下車,他應該事先探過路,他不是地段護士,不可能對地方這麼熟,他遙指著一間低矮的破爛房子,半小截磚牆的土角厝,「吳科長,就是那一間,您有沒有帶口罩,我這裡有口罩。」我婉謝他。我行政相驗從來不戴口罩的,對死者不敬,也對家屬不敬,何況愛滋病又不是呼吸道傳染,我幹嘛要戴口罩?行政相驗是醫師一個人的事,不須要他人幫忙,醫檢師照樣幫不上忙,我請他在外頭等我,破門扉半開著,沒看到半個家屬,我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。可憐的歹命女人,死後也沒人陪著,捨不得離去的靈魂,一定淚流滿面,放聲大哭。
看那低矮的土角厝,上面覆蓋著老舊破損的小紅瓦片,我心裡很酸,不禁想起位於彰化市小西巷的老家,我住了近三十年的出生地,也是這等模樣,簡陋寒酸到無法形容。我家正門口對著的,正是我大學同學家的後牆,五層大樓房的豪宅,我不自卑才奇怪。我個性內向,沉默寡言,除了本性使然,自卑也應該佔很大的成分吧。從低矮的小門走進去,門楣應該低於170公分,我低著頭才能進去,我身高172公分。剛進門,沒有廳堂或穿堂,左手邊就是臥房了,我懷疑這是四合院最偏遠的小房間,說不定本來就是豬舍或牛欄。
當我眼睛往左掃過去,我嚇了一跳,胸口蹦蹦亂跳,額頭瞬間冒出冷汗,這是我到宅行政相驗,第一次被遺體嚇到。我最最討厭的行政相驗,是去殯儀館驗屍,沒有孝男孝女,沒有家屬,完全沒有人氣,僅有的是陰氣,由殯儀館的「土工仔」,陪著我進停屍間,從冰櫃拉出遺體,讓我驗屍。停屍間陰氣已經很重了,從冰櫃竄出的冷氣,更讓我起雞皮疙瘩,甚至渾身顫抖。有一次,冰櫃不夠用,遺體就放在停屍間的推床上,用一條白布蓋住全身,電風扇一吹,床尾白布一掀一掀的,有如死人要爬起來,嚇得我雙腿一軟,跌坐在地,還虧「土工仔」把我從地上拉起來。
這位「土公仔」,五十餘歲,短小矮胖,好像是殯儀館的職員,或許是工友,但更像是臨時約雇人員,專門在停屍間打雜的。我跟他很熟,將近二十年的交情,因我常去殯儀館驗屍,不熟也難。他不僅管理停屍間,也負責屍體解剖後的收尾工作,把剖腸破肚後的遺體,用很粗的縫線,把皮膚重新縫合。我近二十年的疾管科長經歷,共有十二件傳染病解剖案例,我均全程參與,直到看著他,盡心盡力地,把遺體縫合完整。其實,縫在體內的臟器,千刀萬剮,早已慘不忍睹。
我為什麼被嚇到?到宅行政相驗、殯儀館行政相驗,二十年來,總數不下兩百具遺體,早已百毒不侵,也早已麻痺了,我怎會驚嚇?因房間、臥房沒半個人,就只有一具屍體,大字型地,橫躺在木板通鋪上,不要說一條死人的白布幔,連一條小棉被或小被單也沒,直挺挺地僵在那裡,很像路旁屍,著實可怕。我看到乾癟有如殭屍或木乃伊的臉龐,有著輕微的暴牙,還有乾巴巴的身子,身高約150公分,體重絕不超過30公斤,身上穿著烏漆麻黑,又破又舊的花色長袖布衫,以及同一花色的七分短褲,也是烏漆麻黑且破舊。
我瞬間淚崩了!死人的暴牙和穿著,以及滿臉的淚痕,讓我想起去世的母親,我不僅淚崩了,我還跪了下來,哭倒在床邊。沒有衛生所主任在身旁,也沒有半個家屬,我不去攔阻或遮掩我的淚水,甚至嚎啕大哭,不是淚流滿面,而是傾盆大雨的巨哭,我哭泣對先母的懷念,也哭泣經年累月的不如意和委屈,當然,也為這位歹命的女人哭泣。我足足哭了五分鐘,才停止哭泣,我用哽咽的聲調,吟誦白衣神咒,「南無大慈大悲,救苦救難,廣大靈感,觀世音菩薩;南無大慈大悲,救苦救難,廣大靈感,觀世音菩薩…。」
我有一幅白衣神咒掛圖,學生時代,大學同班同學送我的,我已保存了四十餘年,當我難過、挫折,我會情不自禁地吟誦白衣神咒。其實,沒人教我怎麼唸,我也沒聽過別人如何唸,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唸對或唸錯,須要如此計較嗎?心誠則靈,我從來不管唸對或唸錯,只是虔誠地唸,虔誠地祈求,希望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,一切順遂如意。我用緩慢的速度,一字一句,從心坎深處吟出,總共重複吟誦了三遍,花了三、四分鐘,我才緩慢地站了起來。我幫她祈福,她真的須要觀世音菩薩的救苦和救難啊!
我不捨她死不瞑目,她眼睛仍瞪得大大的,眼睛是無神的,完全地茫然和空洞,因愛滋病關係,沒有哪位家屬敢去闔上她的眼睛,連已九十幾高齡的叔祖公也不敢。我此生第一次,幫死人行政相驗,還連帶幫死人闔上眼睛,我身上當然不會準備手套,我不顧噁心、骯髒或惡臭,愛滋病毒不會經手傳染,愛滋病毒暴露在空氣中,只要四分鐘就沒有傳染力了,我有何好怕的?我伸出右手,用兩根手指頭,食指和中指,按著她的眼皮,往下拖,死人雖已死亡近十小時,卻很容易闔上眼睛。我猜,這位歹命的弱智女人,她應該感應到我的誠意,配合地闔上她的眼睛,她可以死而瞑目了。可憐的女人,歹命的女人,一路好走吧。我不禁又淚崩了。(1081210日完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