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衛歲月(2005年-2012年)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: 十一、老太太的死亡證明書

公衛歲月(2005-2012年)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:
十一、老太太的死亡證明書
作者:吳聰賢醫師
每年,行政院衛生署都在固定的時間,宣布台灣年度十大死因排名。近日,電視媒體或平面媒體正大肆報導台灣的十大死因,衛生署統計室陳麗華專門委員也在螢光幕上露面,她呼籲,為了死因統計的正確性,希望醫師開具死亡證明書時,應謹慎小心。
不管是否罹患哪種疾病,人瀕臨死亡邊緣,自然進入心肺衰竭階段,如果以「心肺衰竭」當死因,死因統計豈不含糊?不幸地,不僅基層醫療院所醫師,連教學醫院的醫師,也有人以「心肺衰竭」當作唯一的死亡原因,使得中部辦公室統計室第三科,需頻頻發文各醫院,請求更正,甚至親臨醫院與醫師溝通。
關於「老邁」,國際疾病分類系統(ICD)無此碼,但很多醫師反應,的確有不少人瑞,高齡8090以上,平常不曾就醫,也沒有高血壓、糖尿病、高血脂症、關節炎等慢性疾病,突然壽終正寢,死於家中,關於如何開具死亡證明書,造成不少紛爭。陳專員坦承此爭議,未來台灣將研究是否把「老邁」納入識別碼內。
看到有線電視、無線電視的一再報導,不禁讓我想起20年前,我尚未退休前,所開具的一張死亡證明書。那年,因個人理念,我離開北部大都會,來到中部緊鄰海邊的小村落執業。當地人純真樸實,與世無爭,普遍靠著幾分祖傳旱田,以及近岸捕魚與養殖牡蠣維生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生活不富裕,但勉強三餐可溫飽。
大家知道我來自北部大醫院,肯定醫術高明,加上我對病患極有耐心與愛心,當無錢看病的窮人,進入我的診間,我會給予賒帳,甚至藥費全免;至於賒帳的帳簿,我習慣於每年除夕夜12時過後,丟入火爐焚毀。此焚燒帳冊的消息,在鄉間廣為流傳,頗獲鄰里信賴,所以我的診所熙來攘往,門庭若市。
隔年,北部某著名大財團,來此搜購土地,正好緊鄰我診所對面,鳩工庀材,大興土木,不數年,廣達20餘甲的田園別墅逐漸完工,但見庭園樓閣,草皮綠蔭,花木扶疏,鳥語花香,羨煞所有在地人或過路人。據說別墅裡頭飼養珍禽異獸,還有湖泊流水可泛舟,只可惜圍籬高築,保全系統嚴密,無緣窺探堂奧之美。
此豪華別墅,害我內心備感煎熬,蠻不是滋味,有對不起老婆、孩子之憾。想起北部的同學,學校成績遠落於我,但離開學校後,同樣是開業醫師,他們不是月入數萬,而是日進斗金,賺一年就可以在大都市買一棟透天店面樓房。人各有命,勉強不得,我僅能藉之聊以安慰。賺不到錢,卻賺到信賴,也差強人意。
從病患處輾轉獲得消息,年輕即守寡的母親,獨力撫養3名年幼子女,艱辛拉拔孩子長大後,如今邁入人生晚年,子女反哺,所以回故里蓋別墅,供母親頤養天年,以盡孝道。日子飛快消逝,民國75年,某天上午,別墅大門非比尋常地洞開,救護車緊急出入,高級黑頭轎車也頻繁進出,明顯別墅裡頭有人患病,我猜可能是年輕即守寡的那位老母親吧。
接近晌午,2-3位西裝筆挺,很體面的中年人,行色匆匆地跑進我的診所,識別證上頭銜有某公司的總經理,或某公司的執行長等。他們說,老太太早餐後,在花圃賞花曬太陽,片刻間,像睡著般,停止了呼吸和心跳,除了隨身護士急救外,也緊急請來轄區署立醫院院長,以及北部大型醫院的醫療團隊趕來診療。
結果,患者已回天乏術,再多的急救也枉然,署立醫院院長和大型醫院醫療團隊,紛紛離去,但老太太的3名兒子仍不放棄,要公司內高級幹部過來,懇求我高抬貴手救人。救人是醫師的天責,好逮我也是國家級醫院訓練出來的外科醫師。我丟下門診病人,帶著急救箱,和一名跟隨我近20年的護佐慌張趕過去。
首次踏入別墅大門,雖是匆匆一瞥,卻發現田園之美、景觀之堂皇,超乎西方宮殿庭園之最,驚嘆人生之意義何在?老太太臉色安祥,平躺客廳臥榻上,數十名子孫與僕從環繞。我撫摸手腕脈搏,再按壓頸部動脈,都沒有感覺到脈動,我的護佐當然也量不到血壓,接著我拿出聽診器,如意料的,我不可能聽到心跳聲與呼吸聲。
我把棉花棒上的棉花,捲成長細條,深入老太太的鼻腔磨蹭,當然沒有皺眉或打噴嚏的反應;接著,我用手電筒照射,兩邊的瞳孔不僅沒有光反射,且早已全面擴散(full dilatation),我只得向家屬說:「對不起,請節哀順變,老太太已經走了。」突然,大兒子淚流滿面跪了下來,其他人也跟著、哭著跪了下來,無論如何,要我繼續給老太太保留一口氣息。
原來,3兄弟透過香港分公司,緊急聘請大陸著名氣功師,以及數名西藏紅衣喇嘛,正搭乘公司專機,從香港啟德機場起飛,數分鐘後將降臨桃園中正機場,在趕抵別墅前,務必請我給老太太保留一絲氣息,等氣功師、喇嘛蒞臨後,他們的老母親就有救了。我陷於兩難之間,我是教徒,不信旁門走道,且醫學理論告訴我,死而復生是不可能的。
最後,應家屬的哭求,我投降了,不過,我只做了一半。我快速組合挿管儀器,將一支12號氣管內管(endotracheal tube)挿進老太太的氣管內,老太太早已過世,沒有掙扎,沒有反射,挿氣管內管再簡單不過了。老太太高齡96歳,原本身材就嬌小,加上老化器官萎縮,12號氣管內管綽綽有餘了。裝上呼吸器(Ambu)後,按壓之下,老太太真的一息尚存了。
我請護佐準備點滴注射。5%葡萄糖水一瓶500ml,成本不到25元,點滴引流管(IV set)一副只要7元,打那一瓶點滴不算浪費資源。人處於休克狀態,末梢血管塌陷,血液停止流動,注射點滴相當不容易,何況人都死了,那裡找得到血管注射?還好,老太太生前右下肢有些微靜脈曲張,用頭皮針剛好注射上了。
只幾分鐘時間,我將老太太處置妥當,只等氣功師和喇嘛到來。所謂只做了一半,因我故意忽略心臟按摩,家屬在醫學上是外行,且心急如焚狀態下,不知道心肺復甦術(CPR)還包括心臟按摩。我知道心臟按摩已沒意義,只會傷害老太太的遺體,在高齡骨質疏鬆情況下,每按壓一下心臟,有可能折斷一根肋骨。
2-3小時等待過程中,我與3個兒子間斷地交談著,得知老太太年輕時,剛結婚不久,老公即罹患肺癆,喪盡家財,生下3名兒子後,仍舊撒手西歸。日據時代,民生困苦,加上娘家亦貧困不堪,無力相助,帶著3個蘿蔔頭的年輕寡婦,其日子之煎熬可想而知。自古,寡母幼子最易遭受欺凌侮辱,尤其老太太年輕時稍有姿色,嘗盡人生苦難。
日本警佐半腰攔路,涎著臉,毛手毛腳吃豆腐,幾乎見怪不怪;村落之保正,耀武揚威,不時往家徒四壁的屋內坐,一坐就是老半天,僅說些穢言穢語,趕也趕不走;村里的無賴更是可惡,常在夜裡喝酒後,跑到家裡半夜敲門,不懼怕吵到左右鄰居,大聲恐嚇威脅;還有一些地方土紳,藉著幾分銀兩,找來媒婆跑斷腿,無所不用其極,強求迎娶納妾。
但年輕寡婦煎熬著不肯向命運低頭,也為自己的清白堅持著。她趁年頭年尾農忙,插秧、播種、施肥、割稻等打零工樣樣來;農閒沒工可做時,則剝牡蠣賺工錢,或拖著小孩,跑到海邊檢蛤蜊、挖蝦猴等,然而日子不好過,遇到三餐不濟,飢寒交迫時,數度有帶兒子跳海輕生的念頭。她每日最大的期待,就是盼望孩子一天天長大。
幼年艱辛的日子,讓母子、兄弟間感情更為親密,彼此心連心,攜手並進,維繫著生命共同體般的關係。太平洋戰爭開始,母子從事黑路買賣;台灣光復初期,則從小本的民生物資販賣起,慢慢累積家族財產;60年代,台灣經濟起飛的時刻,母子等人抓住機會,從紡紗、紡織開始起家,資本額從十萬、百萬,以致於千萬,工廠從一家變十家,逐漸踏上事業版圖。
後來,又從紡織,逐步轉投資到營建、機械、電子、電腦、證券、銀行、資訊媒體等行業,企業版圖也從台灣,擴展到新加坡、泰國、美國、中國大陸、英國、德國、澳大利亞等國家,變成跨國家的大企業集團,資產近百億美元,已是全球百大企業之一。為了感念母親對家族的犧牲貢獻,所以3個兒子花了數十億台幣,打造豪華別墅,供老母親安享晚年。
轎車在高速公路上,飛也似地奔馳,終於等到氣功師與喇嘛趕來,帶頭的喇嘛號稱西藏第幾世的仁波切轉世活佛。我將呼吸器交到家屬手中,眼不見為淨,直接回我的診所。沒有奇蹟發生,經過48小時後,氣功師與喇嘛重回香港,家屬正式嚎啕痛哭舉喪。當天,大兒子來到我的診所,我開出死亡證明書,「死亡時間:751224日,下午3時」、「死亡地點:彰化縣伸港鄉下梨村下梨路×號」、「死亡原因:甲.心肺衰竭、乙.老邁」。
數天後,大兒子請旗下某公司總經理,送來紅布包裹的謝金,沉甸甸、厚厚的一大疊,我打開一看,嚇了一跳,裡面是現金20萬元的鈔票。我是鄉下小醫師,雖然診所生意興隆,每天病患近百人,但一輩子也不曾見過這樣多的現金。無功不受祿,我謙讓,但家屬不願收回,堅持我收下。後來,這筆錢我以老太太的名義,捐給彰化二林某慈善教養院。
事情還未結束。老太太的3個兒子,以老太太的名字成立財團法人慈善基金會,每年老太太冥誕的那天,在別墅內,冠蓋雲集情況下,隆重辦理捐贈儀式,捐贈對象包括醫學院校、教會醫院、慈善教養院等機關團體,每次捐贈金額少說上千萬,此外,國內數個衛生局,也接受到救護車、醫療保健巡迴車的捐贈。而我,每次都以貴賓的身分,被邀請列席每年的捐贈儀式。
【註記】95102日,投稿「彰化衛生(Chang Hua Health Quarterly)」,未登載。(95101日完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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