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：（三十）心肌梗塞死神召

 

把酒言歡能幾回：（三十）心肌梗塞死神召

作者：吳聰賢醫師

唐白居易：「南浦淒淒別，西風嫋嫋秋。一看腸一斷，好去莫回頭。」

北市聯合醫院和平院區，某骨科醫師惹上醫療糾紛，北市地方法院已介入調查，造成醫界議論紛紛，沸沸揚揚，也人人自危，戒慎恐懼，謹小慎微，免得哪天，自己也醫療官司纏身。此案起因於某媒體，於今年3月17日爆料：「醫師蹺班害枉死，傷患鮮血止不住，無良醫師竟24小時後才現身。」已進入司法程序，誰對誰錯，任何人都不能置評。總之，這對我也是震撼，醫療是高風險行業，只好，如履薄冰，如鄰深淵，提心吊膽，走好每一步。

或許，你會說：「神經病！簡直杞人憂天！不溜班，盡本分，增進醫術，視病猶親，總不至於發生醫療糾紛吧！」錯！醫療糾紛何時要發生，完全沒徵兆，完全無法預知，來無影，去無蹤，多大的戒慎恐懼，也無法抵擋。我舉一個實際案例，跟你分享。

我大學同學，小我兩屆，在彰化某偏鄉執業，開一間小診所，醫師僅有他一位，看內科和家醫科。某日，午後，來了一位患者，男性，50多歲，體重少說90公斤，掛完號，步履蹣跚，走進診間，坐上診療椅，我同學客氣地問他：「陳先生您好，請坐，請問您哪裡不舒服？」這是一位初診患者，可能半路不舒服，停下腳步，臨時拐進來看病。

病患沒回答，沒辦法回答，也來不及回答，瞬間，雙手往上抬，捂著胸口，似乎是胸痛或胸悶，接著，大口喘著氣，上氣不接下氣，臉色蒼白，額頭直冒冷汗，豆大汗珠，順著臉頰，滴溼了衣襟，眼睛圓睜睜，眼神驚恐又慌張，空空洞洞地，直瞪著前方，同時，嘴唇翕動著，努力地想講話，但講不出半句話來。看到此場景，已執業十幾、二十餘年，場面看多了，我同學馬上警覺到，糟了！是「心臟病」！極可能是「心肌梗塞」！

此場景，任何醫師看到了，都會驚慌暗叫：幹你娘！無妄之災，遇上鬼了，必然是心肌梗塞患者，完了...完了，前功盡棄了，碰上討債鬼了！心肌梗塞死亡率極高，有1/3，來不及送醫，死在家裡；有1/3，送醫了，仍死在醫院急診室；只有那1/3，來得及送醫，也來得及救回來，所以說，碰上心肌梗塞患者，就像遇上鬼，而且是討債鬼，因為必然告官，也必然走上醫療官司之途，表面上，要的是公道；骨子裡，要的是錢，沒醫療疏失的，300萬起跳；有醫療疏失的，乘以3倍，900萬起跳，還真的是討債鬼。

在台灣，診所碰上心肌梗塞患者，引發醫療糾紛的案子，並不少，隨手可見，可說佔大宗。醫師公會全國聯合會發行的「台灣醫界」，甚至曾刊登，令醫界扼腕的案例，診所醫師好意，好心沒好報，狗要呂洞賓，不識好人心，建議心肌梗塞患者，搭計程車，搶時間，急送醫，送往鄰近的大醫院，沒想到，患者來不及送醫，就在計程車上掛了。結果呢？診所醫師仍吃上醫療官司，家屬告上法院，告診所醫師疏失，沒叫救護車，卻找沒有急救設備的計程車送醫。好理家在，計程車司機沒被告，「沒有急救設備，怎可以搭載病危患者！」人挺聰明，也挺現實，向計程車司機，能要到幾個錢？沒有幾層皮可剝。此案例，有助於消防法修正，同意診所間轉診，可以呼叫119。

重回到，我大學同學這個案例上。驚慌中，病患坐不住椅子，意識漸喪失，控制不住身體，龐大身軀直往後仰，因塊頭大，我那瘦小同學扶不住，說時遲，當時快，跟診護士馬上衝上前，兩人四隻手，才勉強扶住病患，但患者已昏迷，兩人半扶半拉，使出吃奶力氣，將病患拖往診療床。人還坐著時，命懸一線間，自然的反射，會做困獸之鬥，會進行垂死前掙扎，拼盡死力地呼吸，飢渴到要吸進天下所有空氣；但是，當躺下後，鬥志完全消失殆盡，不掙扎，也不呼吸了，直挺挺地，有如一頭死豬，橫躺診療床上，一動也不動。

我同學身體瘦弱，身高160公分，體重不到60公斤，拖著90公斤大死豬，氣喘吁吁，臉紅脖子粗，心臟蹦蹦跳動，這些都是必然現象，當他看到患者不呼吸了，臉色不是紅潤，也不是蒼白，而是逐漸發紺，他著實驚呆了，也嚇傻了，忍不住學起鄉下人的口吻，心裡大聲幹譙：幹你娘！我會被你害死！鄉下一間小診所，人口不到兩萬的偏鄉，我哪來氧氣筒？哪來喉頭鏡？哪來氣管內管？我會被你活活逼死，不如我死掉算了！

不要說插氣管內管啦！縱然有喉頭鏡、氣管內管，不敢插，也不保證插得進去，因怎麼插氣管內管，早已忘了一乾二淨，悉數還給教授和老師了，還不僅如此，連最基本的面罩甦醒球也沒啦！面罩甦醒球，術語稱Ambu，這是醫師、護理師，時刻帶在身邊的「吃飯碗」，連做做樣子，裝模做樣，唬唬外人的工具，都沒有準備，該怎麼辦？總不能呆若木雞，儍裡傻氣，空著手，空著腳，半點也沒有作為吧！

沒時間去想那麼多了，患者已沒有心跳和呼吸了，只能做心肺復甦術了，死馬當活馬醫，死人當活人救，明知機會渺茫，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沒，即使聽天命，總也要盡人事，否則，對不起醫師執照，也對不起良心！沒心跳，就徒手心臟按摩了！沒呼吸呢？糟糕，沒有面罩甦醒球，怎麼打空氣進入肺部？總不能只心臟按摩，不給空氣或氧氣吧？該怎麼辦？自然的反射，顧不了噁心和惡臭，也顧不了細菌和病毒，難保沒有流行性感冒病毒或新冠肺炎病毒喔！還好，20年前還沒有新冠肺炎病毒。同學眼睛一閉，假想對方是西施或貂蟬，趙飛燕或楊貴妃，大口大口地，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。

胸部心臟按摩和人工呼吸的比率，是30：2，因有上過課，我同學挺熟悉的，一邊數1、2、3、4...，數到30，停下手來，口對口吹氣2次，如此循環著。心肺復甦術挺累人的，體力消耗極大，原則上，經過5個循環，大約兩分鐘，就要換手，但是，這種骯髒的，噁心得要命的口對口人工呼吸，當老闆的，也不好意思叫跟診護士做，只好一人獨撐大局，搏命演出了，以致氣喘吁吁，滿頭大汗，汗流浹背，全身溼透了！心肺復甦術一做，最基本底線就是30分鐘，有得累了！

我同學邊人工呼吸，邊呼喊掛號小姐：叫救護車！我同學有自知之明，累人的心肺復甦術，他撐不了30分鐘，另外一方面，他不能讓病人死在自家診所，診所沒有停屍間，只能往大醫院送。掛號小姐打119，對方爽快回答：對不起！119不負責診所和醫院間的轉診！掛號小姐只好另找私人經營的救護車。第一家私人救護車說：「對不起！救護車剛出勤，無法提供服務。」第二家私人救護車也如此說：「很不巧，我們的車子出勤了，要兩個小時才能回來，暫時無法提供服務。」

等第三家私人救護車，從隔壁縣市過來時，時間已接近一個小時了，別說送大醫院，緊急接受心導管手術，此刻，患者早已面色黎黑，魂飛魄散，灰飛煙滅，氣絕身亡多時，人已駕鶴西歸，飛往九霄雲外了。此時，診所門口圍滿患者家屬，老婆和兒女，兄弟姐妹，三姑六婆，連九嬸婆也來了，還包括不少看熱鬧的路人們，人山人海，擠得水泄不通，還以為診所週年慶，醬油、味精、沙拉油大方送呢。

只見我那位同學，接近虛脫狀態，渾身無力，氣喘吁吁，氣喘如牛，體力耗盡啦！這也難怪，近一個小時的心肺復甦術，肯定累垮了，我不禁欽佩他，竟然沒有隨著患者倒下！體力和耐力挺行的呢！據說，他喜好爬山和踏青，假日都往山上跑，玉山登頂過幾次，臉書有他登頂的照片，百岳也很快將成他囊中物，至於鄰近的南投溪頭，對他來說，簡直走灶腳，自行開車前往，幾乎每週要爬一次溪頭，且必爬到天文台，才算完成當日爬山行程。

一大群家屬，一層又一層，團團圍住我同學，我同學成了無助的小孩，孤立無援。有的家屬，高舉拳頭，拳頭捏得快滴出血來，作勢要打人；有的家屬，揪住我同學衣領，把他白袍裡頭的三宅一生衣服，扯出一個大洞；有的家屬，不顧骯髒，猛往我同學臉上吐口水，口水吐完了，「喀」的一聲，改吐噁心的痰；有的家屬，大聲幹譙，三字經、五字經，全都罵出來，罵到詞窮了，喘口氣，想了一回，不再只罵上一代，還罵上兩代，「幹你娘！幹你祖嬤！」

有些莫名其妙的人，可能是路過的地痞流氓，也可能是無賴小癟三，故意翻桌和摔椅的，把場面弄得很混亂，雷霆萬鈞，有若天崩地裂，好方便趁火打劫。事後，據同學說，診所內，不管值錢的，或者不值錢的東西，能被拿的、搬的或抱的，被人偷去不少。不值錢的東西，包括原子筆、便利貼、便條紙、剪刀、釘書機、茶杯等，順手牽羊般，全部被A走。值錢的東西，包括個人手機、平板電腦、插電茶壺、多功能泡茶壺、保溫瓶等，也被A走了。最可恨的，兩年前，我同學去台中某畫廊，花了三十萬元，買回家的西洋裸體美女油畫，竟然也不翼而飛。

死者老婆，生命共同體，真情流露，呼天搶地，不明就裡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借著眾人的膽，大聲哭罵著：「死沒良心的醫生，死沒人哭的醫生，出門被車撞死的醫生，一定是打錯針的！一定是給錯藥的，打錯針！給錯藥！你要賠我！賠我老公來！」老婆抱著死者痛哭，死者臉孔黎黑，直挺挺地，躺在診療床上。似乎不相信死者已死，或許期待奇蹟出現吧！每哭兩、三聲，就猛搖晃死者肩膀，恨不得把死者搖醒。死者的頭，跟著劇烈搖晃，那力道很強，保證頸椎斷好幾節，人沒死，也會被搖死。

天啊！冤枉啊！懷疑觀世音菩薩偷吃蝦仔給！我同學才剛問診第一句話，事情就發生了，打針和吃藥都沒，哪來打錯針、給錯藥？在這種激動的情況下，任何解釋都沒用，我同學成了孤苦伶仃，打不還手、罵不還口的可憐蟲。老婆是哭罵，兒子則是大聲幹譙：「幹你娘！幹你祖嬤！做三小醫生，無三小路用的赤腳醫生，不但打錯針、給錯藥，也一定是誤診，才會害死病人！」天啊！冤枉啊！事出突然，根本來不及問診，哪來診斷！沒有診斷，哪來誤診！

接著，換女兒哭訴：「醫生不應該，醫生沒有天良，醫生連搶救也沒，沒盡心，也沒盡力，不僅如此，連急救設備也沒，包括氧氣筒也沒，這算什麽醫生！醫生害死我阿爸！醫生害死我阿爸！」三姑六婆和九嬸婆，也不落人後，抓住氧氣筒這一點，跟著大家胡鬧起鬨：「是啊！開什麽診所！這那是診所？竟然連最基本的氧氣筒都沒有，還能算診所嗎？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，草菅人命的赤腳醫生！賠命來！」

人死無法復生，怎賠命來？當然是賠錢啦！用錢來解決問題！平常都在吃湯圓了，何況是冬至，當然更要吃湯圓了。醫師是高所得的，一年起大樓，兩年蓋醫院，三年建別墅，四年買遊艇，平時，讓人看得眼紅，連嘴巴都癢癢的，恨不得狠咬醫師一口，如今，阿爸被醫死了，不獅子大開口，敲醫師一大筆錢，自己都覺得不安，超對不起自己的良心！於是報警，接著上法院告我同學，理由一堆：錯誤診斷、打錯針、給錯藥、急救不力、設備不足等等。

家屬得理不饒人，不得理也不饒人，不管如何，病人死在診所，醫師就是有錯，認定醫師醫療疏失、醫療錯誤，罪無可逭，罪無可赦，只好報警，走司法途徑了。鄉下人，保留全屍的觀念很重，死人是不動刀的，但警察告訴家屬，如果要上法院，就得屍體解剖，查明死因，法官才有依據判案，否則，官司必敗。糟糕了，兩難了！要告官，就得遺體解剖；不遺體解剖，官司必敗，怎麼辦？眾家屬聚在一起，商量結果，想法分成三派。

第一派想法，老一輩的，包括三姑六婆和九嬸婆等親屬，事不關己，不願惹話柄，死人很直，聽到你說屍體解剖，就認定是你害他，可能半夜扯你腳後跟，所以，這群人都說算了，認了，免得死後還受折騰，死無完膚，死後如何見袓公祖嬤？第二派想法，中一輩的，包括死者老婆和死者兄弟姐妹，死者老婆，婦道人家，中年喪夫，傷心欲絕，腦筋一片空白，見識窄小，也不清楚屍體解剖要幹嘛，直說沒意見，由兒女們做決定。至於，死者兄弟姐妹們，則順著大嫂的話，也說沒意見，由年輕一輩決定。第三派想法，年輕一輩的，包括死者兒女，態度堅決，決定要控告醫師，要幫阿爸伸冤，要幫阿爸討回公道，即使遺體解剖，也在所不惜。

死者經私人救護車，轉送南彰化某大醫院急診室，真的是死人當活人醫，急救行禮如儀，按照制式來，插氣管內管、打點滴的，再次進行心肺復甦術，拖過半小時，瞳孔放大，對光無反應，其他神經學檢查也無反應，急診醫師當著家屬的面，正式宣布死亡，用救護車，將遺體送回家。因兒女要告官，遺體須病理解剖，隔天，遺體再次送往彰化市立殯儀館，再由檢察官安排解剖行程。

病理解剖結果，如預料的，是心臟問題，除了心臟以外，其他的胸腔臟器、腹腔臟器、骨盆腔臟器、後腹膜腔臟器，連大腦和小腦，全部剜出來檢查，都沒有問題。心臟何問題？用猜的也猜得到，患者罹患急性心肌梗塞，死於心肌梗塞。心臟的血液供應，主要是兩條動脈，右冠狀動脈和左冠狀動脈，因左冠狀動脈分成兩支，左迴旋支和左前降支，故有人說，心臟的血液供應是三條動脈，而非兩條動脈。我個人認為，好生奇怪，明明是左、右冠狀動脈，卻偏要說三條動脈，豈非多此一舉？閒閒沒事幹。

冠狀動脈最常阻塞的，不知何故，不是右冠狀動脈，而是左冠狀動脈，至於是左前降支或左迴旋支？比率上似乎沒多大差別。我同學這名案例，也是左冠狀動脈阻塞，所以，法務部法醫研究所，位於新北市中和區民安街123號，所開出的解剖報告書，特別註明：因左迴旋支和左前降支，都有阻塞，以致左心室的前部、後部壁裡，顏色變黑，顯微鏡下，都有明顯的肌細胞壞死，患者毫無疑義，死於心肌梗塞。

此醫療糾紛官司，延宕很久，前後拖了一年多，一審無法定讞，上訴；二審無法定讞，上訴；直到三審，終於定讞結案，判決書是：「醫師無疏失」。我同學感激涕零，也感慨萬千，千錯萬錯都不是錯，因他做對了兩件事。他說：「謝天謝地！老天爺有庇蔭！若非我做對了兩件事，否則，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，沒有跳樓自殺，也會發瘋發狂，被關進精神病院。」

醫療糾紛給醫師的壓力，千斤萬擔，無比沉重，如泰山壓頂般沉重，會讓醫師魂飛魄散，魂不守舍，意氣消沉，意興闌珊，寢食難安，食不知味，有如世界末日，失去生存意義，不是想一頭撞死，就是想跳樓自殺，或懸樑自盡。同學說這場醫療糾紛，有如夢魘，影響深遠，害他這輩子，三不五時，焦慮、不安、煩躁和失眠，甚至偶患躁鬱症，憂鬱至極，不吃安眠藥，都睡不著覺。

我同學做對了哪兩件事？第一件做對的事，他的診間有裝閉路監視器，看診過程，全程錄影和錄音。法官調了他的監視器，對家屬罵道：「醫師不顧一切，不顧自己安危，不怕噁心或惡臭，也不怕被感染，都施行了口對口人工呼吸，你還說醫師急救不力嗎？」法官特別把死者兒子叫過去，大聲罵道：「你是死者兒子，你也很清楚，你阿爸喝酒、抽菸，又嚼檳榔的，嘴巴臭死了，你是你阿爸的兒子，你敢對你阿爸，口對口人工呼吸嗎？」兒子被法官嗆得啞口無言，不敢吭半聲。

關於急救設備問題，法官又開罵。法官先說：「你是死者的兒子，讓人看得很不順眼，連你死去的阿爸，也一定看得很不順眼，我以長輩的身份，代替你阿爸講你幾句話！你是來替你阿爸伸冤、討公道的，結果呢？每次出庭，我講什麽話，你聽也沒聽，甩也不甩，從頭至尾，只顧著滑你的手機！我問你，你是來打官司的，還是來玩手機的！」兒子羞愧得滿臉通紅，低著頭，不敢抬頭，也不敢吭聲。

法官罵得好！我要拍手鼓掌叫好！太痛快了，罵得淋漓盡致，大快人心！今日，我看門診時，也遇過不少這種年青人，國中生或高中生，或身上刺龍刺鳳的小混混，我問他：「喉嚨會痛嗎？有咳嗽或流鼻水嗎？」對方頭抬也不抬，嘴巴僅「嗯嗯」兩聲，仍照舊滑著手機！我內心氣得不得了，恨不得把手上拿著的聽診器，往他頭上敲去！

不少18、19歲，剛可以考汽車、機車駕照的年青人，到咱診所做體格檢查時，也是如此，不是手機不離身，而是手機不離手。我問他：「請問大名？」對方就是甩也不甩，仍低著頭，專心一意地，繼續滑他的手機！後來，我乾脆，凡考駕照的，進到我診間，我就發號施令：「舉起雙手，拍拍雙手，握緊拳頭，放下雙手。」然後，要他滾蛋，滾回家去，離開我診間。我看他還能不能，在我面前滑手機！

據我同學說，法官仍繼續嗆他：「你控告診所急救設備不足，延誤急救，害死你阿爸，你整天都在滑手機，難道不會上網查診所的設置標準嗎？我已經幫你查好了！依據診所設置標準表，診所依業務內容，備有急救設備及急救藥品，所謂的急救設備，並沒有指名道姓，必須喉頭鏡、氣管內管、面罩甦醒球或氧氣筒等，這家小診所掛牌一般科、家醫科，沒有門診手術室、透析治療室、產房、嬰兒室，更沒有急診室，主治項目是感冒、腹瀉、鼻子過敏、關節疼痛等，都是一般的小毛病。」

「你阿爸患的是心臟病，還急性心肌梗塞發作，這不是小毛病，這是多危險的大疾病，即便送往醫學中心急診室，醫護人員眾多，設備齊全，包括心導管經皮氣球擴張術、心導管支架放置術，都不一定救得回來，何況是那麼小的小診所！你要小診所如何救他？小診所醫師已盡力了，你還要要求什麽？簡直開玩笑！簡直莫名其妙！」法官不客氣，教訓起人來了！

醫院、診所等醫療機構之設立，牽涉極廣，滿複雜和繁複的，必須依據「醫療機構設置標準」來設置，此法規附有「診所設置標準表」，關於診所部分，所謂的急救設備，說得很籠統：「依業務內容，備有急救設備。」我個人認為，所謂的急救設備，莫若面罩甦醒球，其優點勝於口對口人工呼吸，更重要的，即便是裝模作樣，也能裝得更像些。總之，不管如何，在小診所，若遇上須動用急救設備的情況，必然是夢魘的開始，不發生醫療糾紛也難！

第二件做對的事，他剛好投保了醫療糾紛保險，不僅一切金錢理賠，由保險公司負責，所有冗長、繁複的官司流程，也都由保險公司負責，自有律師代替醫師打官司。我同學說，若非保險公司全權負責，他哪有時間、精神和體力上法庭？肯定萬念俱灰，身心俱疲，精神困頓，步履維艱，肝腸寸斷，生不如死，不如死掉算了！

唉！奉勸天下的父母們，有如古代的女人，鼓勵夫君覓封侯，就要有心理準備，不知哪天皇帝翻臉，哪條神經打結，要砍頭或誅殺九族！同樣的道理，父母鼓勵孩子考醫學院，也要有心理準備，不知哪天要惹上醫療糾紛！醫師是在刀口上舔血，怎說？患者高齡80、90，年老體衰，或40、50歲，未老先衰，慢性代謝性疾病一堆，如高血壓、糖尿病、高血脂症等，連帶的心血管疾病一串，命懸一線，喝水都會嗆到，呼吸也會噎到，拖著隨時會崩塌的身軀，進入你診間，要求打針、吃藥，你當醫師的怎麼辦？硬著頭皮應付，打針和給藥？還是另請高就，老子玩不起？這一念之差，會決定你生死，病人死，醫師也要跟著陪葬，這不就是刀口上舔血嗎？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。

彰化縣醫師公會，於民國109年11月29日，週日，新冠肺炎疫情緩解中，在花壇全國麗園大飯店2樓，召開「70週年慶祝活動」，為何說70週年？因彰化縣醫師公會成立於39年12月3日，首屆理事長為王耀南醫師，再過3、4天，不就滿70週年了嗎？彰化縣醫師公會會員人數不少，有2000多人，是一個龐大的，也是上下一心、和衷共濟的大團體，不容小覷，大小政治人物，包括副總統、衛生福利部長，都要南下彰化，親恭蒞臨，找我們磨蹭，我們可是人見人愛的大票倉呢。

民國39年，中央政府行政區域重新劃分，全省分成21個縣市，另外，還有福建省的金門縣和連江縣，總共23個縣市，故以39年為分水嶺，彰化縣醫師公會成立於民國39年，其他縣市醫師公會也大抵如此。不過，有的縣市，早在日據時代，即已成立醫師會的組織，例如，台中市醫師公會的前身「台中市醫師會」，成立於民國18年，是全台灣僅次於台北市，最早成立醫師會組織的縣市，可說時代洪流下，淵源流長，歷史悠久，令人欽佩，讓人感嘆。

你有沒有想到一件事情？民國99年12月25日，台中市和台中縣，合併升格為台中市直轄市，那麼台中市醫師公會和台中縣醫師公會怎麼辦？要裁撤誰？把台中縣醫師公會裁撤掉？糟糕！兄弟要鬩牆了，兩個公會要拳頭相向，槍林彈雨中，衝鋒陷陣，拼個你死我活，眾人動刀動槍，大幹一場？誰也不服誰，誰是理事長？我才是理事長，紛爭到後來，這是必然的結果：幹群架了！拳頭大的，勝利！醫師人口數多的，勝利！真傷腦筋，雙方人口數相當，難分難捨，還真有得拼！

後來，逼得總統下命令，隔了兩年，於101年12月19日，公布修正醫師法第32條：「醫師公會之區域，依現有之行政區域，在同一區域內，同級之公會，以一個為限，但行政區域調整變更前已成立者，不在此限。」好理家在，法律是死的，人是活的，人腦稍微變通一下，一切問題全解決了，兄弟不再鬩牆，兄弟爬山，各自努力，不分化，不篤灰，不抹黑，不割席，各自爭取自己的一片天。後續發展，哪個醫師公會會員人數較多，較普受愛戴，誰就是成功，誰就是勝利！

你應該還會想到另一件事情，兩個醫師公會如何取名掛牌？台中市醫師公會仍會掛「台中市醫師公會」，這是金字招牌，人同此心，心同此理，任誰也不會放棄！那台中縣醫師公會怎麼辦？已經沒有台中縣了，當然無法繼續稱呼台中縣醫師公會了！我猜，必然有醫師內心幹譙「幹你娘」！一不做，二不休，老子乾脆另取一個，比你更更響亮的名字，狠狠壓死你！後來，台中縣醫師公會更名為「台中市大台中醫師公會」。所以，你不要被唬弄了，如同我被唬弄了，看到「大台中」三個字，還以為兄弟和睦相處，你儂我儂，忒煞情多，大家不分家，同心協力，合併組成一個大台中醫師公會呢！

我真的笨死了！竟然相信人性本善！人性非本善，也非本惡，但保證，人不為己，天誅地滅。天底下，兄弟分產，豈能不兄弟鬩牆？這是天方夜譚！除非兩個中，一個是白癡，或者兩個都是白癡，或者沒有家產可分！我岳父，年老體衰，加上罹患糖尿病多年，7、8年來，都是外勞貼身照顧，邇來，近兩、三年，狀況百出，每況愈下，低血糖昏迷、高血糖昏迷、水腫、便秘、腹瀉、便血、小便瀦留等等，多次進出醫院，10天有7天住院，一個月有20天住院，醫院病房費都快要打折了！特別是今年農曆年，進出醫院三次，插鼻胃管、插導尿管，小年夜、除夕夜、春節都在醫院度過，目前，仍住院中。若非大哥、大嫂簽志願書，堅決拒絕插管，否則，氣管內管早已經插上了。

陪看病、陪拿藥、辦住院，辦出院，都是我老婆的工作，這些事，不間斷地，持續地反覆著，挺累人的。住院時，我都再三交代和叮嚀老婆，住單人房，用最好的藥，自費的，越貴的，更好！可惜，醫學中心似乎沒有單人房，僅有雙人房，一天補貼病房費，才僅2500元。我為何如此交代和叮嚀？我在做善事，希望把老丈人的私房錢，全部花光光，免得留下遺產，造成兄弟為了爭產，撕破臉和鬩牆！不過，岳父高齡92，實歲是90年又6個月，銀行存款超過2000萬元，另有房租每月15萬元，不管是站著花、坐著花，還是躺著花，絕對花不完！插鼻胃管，三餐加點心，再加宵夜，都是灌食牛奶，不是魚翅羹，也不是燕窩，胃出血，只能牛奶，能花幾個錢？你猜，老丈人百年後，幾個兄弟會不會鬩牆？

你可知道醫師公會權力有多大？很大！非常地大！依據「醫師法」：「醫師應向執業所在地直轄市、縣（市）主管機關申請執業登記，領有執業執照，始得執業。」依據「醫療法」：「醫療機構之開業，應向所在地直轄市、縣（市）主管機關核准登記，經發給開業執照，始得為之。」所謂縣主管機關，指的是彰化縣政府，不是彰化縣衛生局，所以，醫師請領執業執照，醫院或診所請領開業執照，均須向縣政府申請辦理。但真實的情況，不是這樣！醫師辦理執業執照，診所辦理開業執照，並不是向縣政府辦理，而是跑兩個地方。

要跑哪兩個地方？第一個地方是彰化縣醫師公會，其他縣市也是如此，不是政府機關，僅是民間的社團法人，所以，受人民團體主管機關管轄，即彰化縣政府民政處；但其目的事業，則受衛生主管機關管轄，即彰化縣衛生局。第二個地方是彰化縣衛生局，縣層級的衛生主管機關是縣政府，但由衛生局代表縣政府，全權負責管理，如辦理執業、開業登錄和核發等。彰化縣醫師公會權力很大，有法律依據，是依醫師法成立的，凡領有醫師證書，想在彰化縣境內執業、開業，均應加入醫師公會為會員，當場，繳交入會費600元，還有常年會費，每月500元，另外，還有所謂的特別捐。

何謂特別捐？包括三樣：開業捐6000元、服務捐2500元、服務會員開業時應補開業捐3500元。第三樣的3500元應補開業捐，內容不詳盡，我不甚了解其意。醫師公會，常年會費，每個月500元，一年6000元，我共繳了40年，如今，髮蒼齒搖，垂垂老矣，再過幾個月，我將年滿70歲，醫師公會對老醫師有優惠，常年會費打7.2折，我每月不用再繳500元，而是減為360元。彰化縣醫師公會，人本為懷，心胸寬廣，四海為家，五湖四海皆兄弟，很有良心，凡醫師想到彰化縣開業的，開業捐是6000元，不像某些外縣市的，那些既得利益者，欲獨霸和排擠他人，開業捐不是6000元，而是6萬元，甚至10萬元呢！挺嚇人的，夭壽貴！欲服務鄉梓的熱誠，全被腰斬了！（110年3月30日完稿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