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無限好(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) 九十三、滿七助唸迴向前輩


夕陽無限好(小說、雜文、散文集)
九十三、滿七助唸迴向前輩
作者:吳聰賢醫師
「四月十五滿七緣,龍巖會館肅穆然。晚輩門生誦經喃,遺眷難捨悽滿顏。我佛慈悲來愛憐,諸位菩薩列滿全。引導英靈極樂園,無罣無礙瑤池歡。」
10848日,週一,上午816分,無意間瀏覽Line群組,得知前輩前一天晚間往生,是前輩,也是前老闆,有如晴天霹靂,好似山崩地裂,瞬間天昏地暗,天旋地轉,腦海轟隆乍響,不僅驚訝,更難以承受和接受,「哲人其萎,怎會這樣?怎會如此?」
憶起往事,醫療記事,生活點滴,歷歷在目,有如跑馬燈,在眼前閃爍,在腦中飄蕩,不禁黯然神傷,無限唏噓,感嘆人生無常,惟有祝福老人家一路好走,也祝福遺眷節哀順變。
我首先想到,十六、七年亦師亦長的情誼,耳提面命的恩情,提攜晚輩的真誠,不管多大的梗阻,我務必抽空,也要親臨現場,在告別式上,送他最後一程,以了心意。但掐指一算,馬上驚覺,可能天不從人願,「糟糕!依前輩特立獨行,有主見、有見解的個性,後事的交代,肯定非常簡潔,速戰速決,絕不拖泥帶水,應該會挑週日,不是414日出殯,就是421日出殯。」
然而,前後兩個週日,都已安排行程,時間衝堂,分身乏術,問題可大了。414日,有彰化縣鳳凰大地協會的登山活動,兩週前已報名繳費,地點是台北淡水的軍艦岩和丹鳳山,凌晨5時搭遊覽車北上,回來已是晚上78時了,怎能參加告別式?
421日,則有彰化縣醫師公會的年度春季旅遊,公會一年兩次旅遊,春季和秋季旅遊,一個月前已報名繳費,地點是中台禪寺、牛耳石雕公園和日月潭,早上720分上遊覽車,回來也是晚上78 時了,怎能來得及出席告別式?
我難道要放棄登山或旅遊活動嗎?若要放棄,不只我一個人放棄,還包括內人,對內人來說,是委屈了她,因我與前輩的情誼,遠勝她千萬倍。參加任何活動,有我必有內人,有內人必有我,兩人有如褲帶綁在一起,必然同進同出,不是鰜鰈情深,而是所謂的「少來夫妻,老來伴」。衝堂怎麼辦?兩難啊!
公會旅遊與前輩有淵源。前輩擔任醫師公會理事長時,公會沒有所謂的旅遊活動,最先發起旅遊活動的是他,以致延續至今。他曾對我說,「醫師日夜操勞,不眠不休,犧牲奉獻,忙於照顧病患,付出了自己的健康,以醫師公會的立場,能不為醫師健康著想嗎?旅遊不僅是休閒,還能釋出工作壓力,維護身心健康,不是嗎?而且,要鼓勵攜眷參加,促進家庭的和樂,不是嗎?」
兩天後,410日,週三,下午2時,遺眷在群組舖上訃音,我心頭大患,重壓在身的千鈞萬擔,總算可以卸下來了,因前輩的告別式,不是訂在週日,而是訂在416日,週三,他疼我疼得值得,我可以參加他的告別式了。
從醫院創立以來,三、四十年歲月裡頭,聘請過的醫師,如過江之鯽,來來往往,前前後後,不下十餘位,若包括夜間值班兼職醫師,人數可能還要加倍,我不是第一個就職醫師,卻是最後一個辭職醫師,因醫院經營陷入困境,我不得不主動辭職,幾近於和醫院同退,醫院在一年多後收攤了,雖然醫院的名字仍在,但老闆已換人。說到工作年資,我應是所有受聘醫師中最久的,十餘年,而大部分醫師,都在工作幾年後,自行開業去了。
我轉換跑道,走上公衛的道路,改到彰化市大竹區衛生所上班,擔任衛生所主任兼醫師,在醫院的最後一天,前輩送我一條約一兩重的金項鍊,他把我叫進診間,用哽咽的語調,低聲地說:「謝謝你十幾年來的幫助,挺過無數歲月,你的認真和盡職,我都看在眼裡,這條金項鍊不值錢,但情意重,你留著做紀念吧,祝你往後人生健康、順遂和幸福。」我紅著眼眶,不發一語,但內心吶喊著,「您是我生命中的貴人,也祝福您健康、順遂和幸福。」
可能我較重感情吧,也可能我在衛生局上班,兩年後,我從衛生所調到衛生局,兼任第一課課長,雙方距離近,兩人見面機會多,以致,我與前輩的互動和情誼,不因辭職而中斷,時常保持著聯繫。兩人工作上也有互動,前輩是法院聘請的法醫師,當他判定非司法死亡案例,他會轉介給我,請我去做行政相驗,給死者開據死亡證明書,免去死者死後解剖之痛。
前輩是衛生局醫審會委員,每回到衛生局開會時,他大抵會進疾病管制科(前第一課)辦公室,除非我公出,他親切地探望我,跟我寒暄閒聊幾句,他會偷偷私下詢問我,「聰賢,工作忙不忙,工作壓力大不大?要注意身體健康,不要累垮了。」好像長輩對晚輩的口吻,充滿濃濃關懷。兩人都屬兔,相差十二歲,亦兄亦長,這種關懷口氣,無可厚非。
公開場合,他叫我「吳醫師」,私下場合,則叫我「聰賢」,有如我父母在叫我。他知道我個性內向、懦弱,不伎不求,不抱怨,不推諉,不會陰奉陽違,只會矇著頭苦幹,他怕長官壓力、工作壓力,害我病倒。唉!職場哪有沒有壓力的?面對人群,任何工作都有壓力,醫療有醫療糾紛的壓力,公衛有長官和行政的壓力,是我必須克服的。
一方面是對前輩的尊崇,另一方面也是擔心前輩摔倒,因衛生局往三樓的樓梯,衛生局是五十年老舊建築,三樓似乎是事後違章增建的,以致樓梯又陡又狹窄,走起來會氣喘,也很危險,容易發生意外。我都會叮嚀,「三樓的樓梯不好走,要小心點。」我都跟在前輩後頭,縱然前輩失足,有我在後面頂著。衛生局幾年前新蓋的電梯,不在正門,平時用於載貨、運貨用,很少用於載人。
某天,上午11時不到,我人在辦公室,桌上公文一堆,我正批閱公文,突然鈴響,總機轉來一通電話,「吳醫師,我是張醫師…。」低沉沙啞的嗓音,卻聲如宏鐘,好像衝破丹田,蹦出來的巨大聲響,不用他自我介紹,我也很容易聽出是他的聲音。「今天中午有醫審會,我有重要事情要辦,會晚點到,我已告訴醫政科承辦人,我會遲個半小時,我中午那份便當,你就拿去吃吧,要記得,免得浪費了。」
「醫審會」全名是「醫事審議委員會」,由衛生局召集設立,醫政科主辦,成員除了律師、社工師、社會公正人士外,主要是醫事人員,考慮醫師的工作,醫審會都在中午召開,免妨害醫師的門診時間,故會幫委員們準備便當,一邊吃便當,一邊開會審案子。前輩這份情誼和叮嚀,讓我感動,忍不住紅了眼眶,害我想起先母平時電話中的呼喚,「聰賢,三餐要吃飽,肚子不要餓著了,工作賺錢,就是為了肚子。」
其實,在公衛二十年,無日不是,我早上七點出門上班,都帶著中午要吃的便當,早上電鍋已蒸過,中午不再蒸,就合著冷便當吃下肚,就這樣過了公職生涯,直到退休的那一天。上班的最後一天,我中午還是吃著冷便當。我猜,前輩應該忘記了,我在他醫院上班的那段日子,我中午也都吃自己準備的便當,唯一的差別,我會將便當,放在二樓檢驗室的保溫鍋爐內,中午是吃熱的便當呢。
告別式有在下午舉行的嗎?我不曾遇過,應該沒有吧?所以,我心中一直認定前輩的告別式,應該是週二的上午,我上午不用上班,很慶幸地,可以跟隨前醫院的舊同事們,一起送前輩一程。但是,當我將訃音放大,詳細閱讀後,我懵了,我昏了,天啊!前輩的告別式竟然選在下午,當天下午2時家祭,下午2時半,讓親朋好友自由捻香祭拜。糟糕!出乎意外,怎會這樣?
為人基本道理,食人俸祿,忠人之事,我下午2時有門診,豈能丟下門診,棄病人於不顧?我內心反覆思量著,怎麼辦?那麼我放棄中午休息時間,先到彰化市殯儀館,提前祭拜前輩,然後再開車回診所,趕那下午2時的門診。彰化和和美距離,車程大約四十分鐘,時間是很匆促和緊迫的,我為人小心,做事謹慎,不能好整以暇,慌慌張張的,對我是很大的壓力,這樣可行嗎?
學校教師上課前,要有一、二小時的「備課」時間。我上班看門診前,因是行醫近二十年的老鳥,面對病患,不管大病或小病,甚至無病呻吟,我都能一目了然,有若探囊取物,駕輕就熟,哪須「備課」?我卻需要養精蓄銳,躺上床,小寐一個小時,否則,面對病患會體力不濟,極度疲憊,怎麼辦?前前後後,思量忖度無數回,不知如何是好,於情於理,尤其我與前輩的私人情誼,我應該送他一程啊!
正在焦頭爛額時,群組來了訊息,413日(週六)和415日(週一),在彰化市殯儀館隔壁,龍巖彰化會館101室,有法師的誦經儀式,分別是頭七誦經和滿七誦經,頭七誦經選在下午1時,滿七誦經則挑在上午9時,下午要上班,唯一適合的時間,是415日上午9時的滿七誦經。我稍安下心來,雖然無法送前輩一程,深感歉疚,至少能親臨現場誦經助唸,祝前輩一路好走,走向西方極樂世界,來到崑崙山王母娘娘的瑤池樂園。
108415日,週一,上午6時半,鬧鐘響,我下床,來到一樓門邊,我今天例外,不去田裡,拿了小板凳,坐了下來,默唸觀世音菩薩的「白衣神咒」。先母晚年,仍在世時,幾乎每天坐在門邊,轉著佛珠唸經,曾聽先母說:「唸佛經回向給子孫,坐門邊最好,因佛號能順利竄往門外,直達天庭,讓佛祖聽得到。」我父母過世時,我曾坐在門邊,唸白衣神咒,祝福父母一路好走,如今,我以同樣的方式,在門邊唸白衣神咒,祝福前輩一路好走。
白衣神咒是已過世的大學同學,在校期間教我的,我學不專精,我不知道語音、腔調是否唸對,也不知道人往生唸白衣神咒是否恰當,但我只會白衣神咒,其餘都不會,總之,不管那麼多,也不管是否有禁忌,真誠感動天,情意到才是最重要的。「南無大慈大悲,救苦救難,廣大靈感,觀世音菩薩。南無大慈大悲,救苦救難,廣大靈感,觀世音菩薩…。」
時間來到上午8時,我穿好衣服,套上西裝,衣冠整潔,以示尊重,然後騎機車出門了。機車坐墊下,放了一件雨衣,天空有些陰暗,似乎會下雨,又似乎不會下雨。我喜歡騎機車回彰化,不慌不忙的態勢,感受和風的拂臉,感受花香的撲鼻,也感受故鄉熟悉道路,迎接遊子回鄉的氛圍。天公作美,天空雖陰暗,但一路沒下雨,我順利騎車轉入彰化大埔路,很快來到彰化市殯儀館隔壁的龍巖會館,將車停在會館門前。
彰化市殯儀館,對我來說,簡直是識途老馬,矇著眼睛,也可以找得到。我當彰化市大竹區衛生所主任時,也要兼彰化市南西北區衛生所的行政相驗,更誇張的,有一陣子,我任衛生局疾病管制科長,大竹區和南西北區兩衛生所,都沒有醫師,我必須負責整個彰化市36萬人口的行政相驗,幾乎三天兩頭,就要跑到彰化市殯儀館,打開冰櫃,對硬梆梆的冰凍遺體,進行常規的行政相驗,然後開具死亡證明書。最高紀錄,我一天跑四趟殯儀館;最高紀錄,我一個月要開出三十張死亡證明書。讓死者走得順利,這是做功德,也是積陰德,我做得心甘情願,不曾有稍許抱怨或推諉。
除了行政相驗,我二十年公職生涯,共有十次死亡解剖案例,解剖地點就在彰化市殯儀館內,解剖原因不外兩點,一是不明原因疫病所致死亡案例,二是接種疫苗後,不明原因死亡案例,兩者都是我業務所管轄,十件解剖事件,我都以主管機關立場,親臨現場,會同檢察官、法醫、家屬等,從頭到尾,監督完成解剖。有一件解剖案件,是某女大學生,因急性腦脊髓膜炎致死的案子,因家屬無法接受死因,鬧得非常大,我至死也不會忘記此事。因死亡解剖,我走彰化市殯儀館,有如走灶角,熟悉到不行。
我步入龍巖會館,先雙手合十,走向遺眷,一一向他們致意,包括張夫人、前輩的獨子和兩名女兒等。當我分別來到遺眷面前,半秒鐘不到,叫我「吳醫師」的張夫人,以及稱呼我「吳叔叔」的三女兒,兩人似乎突然間崩潰,瞬間紅了眼眶和哽咽起來,害我跟著內心起了抽動,心酸不已。我與前醫院舊同事會合,大家不約而同,一心一意,一起來幫前輩誦經祝唸。
上午準9時,法師開始誦經,因會館有提供佛經書本,在舊同事的指導下,我悲戚地,顧不得唸對或唸錯,顧不得音調是否有錯,跟著大家誦起經來,內心無他,只求迴向給前輩,祝福他一路好走,無罣也無礙。我跟著唸的佛經,包括大悲咒、蓮池讖、往生咒、佛說阿彌陀經、心經等。唸佛說阿彌陀經時,我才知道菩薩多如恆河之沙,多到不勝數,期望前輩哪天也成了菩薩,造福世間的每一個人。
中場休息,已是誦經尾聲,時間已來到上午10時,我再次向遺眷致意,騎上機車,離開了龍巖會館。當我騎車轉往中山路,天公不作美,天空更加黯淡,開始下起雨來,且雨勢越下越大,雖不至於傾盆大雨,卻也是轟隆大雨,我趕快穿上雨衣,內心也跟著黯淡和哀傷,臉上分不清是雨水,還是淚水。天啊!老天也為哲人其萎掉淚呢!逝者如斯,這就是人生嗎?在回家的路上,我寫下了上述七言律詩,獻給前輩,祝福他一路好走。永別了,前輩!(108419日完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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