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酒言歡能幾回：（五十）七言國罵害斯文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作者：吳聰賢醫師

唐韋應物：「去年花裡逢君別，今日花開又一年。世事茫茫難自料，春愁黯黯獨成眠。身多疾病思田里，邑有流亡愧俸錢。聞道欲來相問訊，西樓望月幾回圓。」

茶室女，40歲上下，陰部右邊前庭大腺，長出一個大膿瘍，2、3公分大小，閃閃發亮，又腫又痛，唯一的治療，是切開引流。跟診護士，帶她進二樓開刀房，脫下褲子，躺上手術台，架起腳架，亦架起她的雙腿，約束帶固定下，暴露她整個陰部。跟診護士，也幫我準備了一把椅子，讓我坐在病人的下方，椅子高度剛好，我的臉正面對著她的陰部。面對病患，只有病痛、專業和醫療，不會有半絲綺思或遐想。僅是小手術，不須要護士小姐插導尿管或剃薙，僅須幫我準備切開包即可。

外科小手術，有各種器械組合，打包成一包包的，經高壓高溫消毒後，存放備用。常用的器械包，有小手術包、縫合包、切開包等，切除脂肪瘤、皮脂腺囊腫或男性包皮環切手術等，使用小手術包；車禍或外傷等撕裂傷縫合，使用縫合包；若是癰疽癤瘡等膿瘍，則使用切開包。切開包裡頭，主要是洞巾和手術刀，當局部皮膚，用優碘消毒完後，蓋上洞巾，醫師眼中就只有病灶了，可以讓醫師專注於病灶上，無暇可思考其他。洞巾大抵是綠色布料裁製，據說，可以舒緩醫師眼睛，避免眼睛勞累，因大手術，可能花上半天或一整天的時間。

我迅雷不及掩耳，刀起刀落，說時遲，那時快，又黃又稠的膿，瞬間噴了出來，剛好對著我的臉衝來，噴的速度相當快，我來不及閃躲，也閃躲不了，有一、兩滴膿，噴到我臉上。噴到臉上，不怕，最怕噴到眼睛裡。當時，我除了戴口罩，也戴著近視眼鏡，膿剛好噴到鏡片上，沒噴到眼睛，眼鏡保護了我。民國100年，邁入60歲以後，老花和近視中和了，我再也不用戴近視眼鏡了，將眼鏡束之高閣，當下，若沒眼鏡保護，膿必然噴到眼裡。所以，沒戴眼鏡的醫師上刀時，最好能戴護目鏡。

護目鏡，除了防範膿噴到眼睛外，更多時候，防範鮮血噴濺到眼睛。愛滋感染者，沒有症狀，沒篩檢，不知道自己得病，縱然知道自己得病，到醫療院所掛診，尤其牙科診所，怕被拒診，所謂的醫療歧視，患者會坦言自己是愛滋感染者嗎？大抵不會！醫師怎麼保護自己？只能自求多福嗎？不！醫師有責任保護自己，要把每位患者，當成傳染源對待。被愛滋感染者血液噴濺到眼睛，怎麼辦？趕快沖洗眼睛，再來就真的自求多福了，除非願意忍受預防性投藥一個月。其實，被B型、C型肝炎血液噴濺到，又如何？一樣煩惱重重！

刷！比閃電還快，完全無預警地，我手術刀瞬間劃下，病人完全沒有感覺，不是沒感覺，而是來不及感覺，等過了一剎那、兩剎那，她才驚呼：「哎呀！會痛！吳醫生！有一點點痛喔！」當外科醫師的，就是要狠下心來，眼明手快，快刀斬亂麻，說難聽點，就是要殘忍，才能長痛不如短痛。其實，真正的痛，還在後頭，有如吃包子，尚未咬到裡頭的餡呢。

等膿自己流了差不多了，真正的時刻蒞臨，我右手拿刮匙，將刮匙探進切開的傷口，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，狠命地，在膿瘍裡頭大動作刮搔；左手也不閒著，也拼命地，使盡力氣擠壓膿瘍，我要把裡頭的膿和壞死組織，一股腦兒，全部刮除乾淨，擠壓乾淨。我用刮匙大攪動時，霎時，她呼天搶地，有如殺豬般，大聲哀嚎，哭喊疼痛！哭聲響徹雲霄，真怕衝破開刀房，響徹二樓和三樓病房。確實很痛，真的很痛。

我快動作，也大動作地，上下使力刮搔，僅花了一秒鐘多些，絕不超過兩秒鐘，她則唏哩嘩啦，淚流滿面，哭泣和飲泣，足足花了近20分鐘，害得跟診護士，忙著拿衛生紙，給她擦眼淚和擤鼻涕。我為何不顧病人死活，全無惻隱之心，非得要激烈地，瞬間用力刮搔呢？為何不在往後日子裡，每天換藥時，慢慢地讓膿排除乾淨？我不是殺人魔王，也不是變態，故意要整患者，我是視病猶親，若發生在我家人身上，我的處置方式，也是如此，這是我外科醫師的專業。

前庭大腺，是外分泌腺，不是內分泌腺，腺體在皮下，腺體開口則在皮膚表面，若腺體沒有清除，或腺體上皮細胞，沒有刮搔破壞，會有何後果？腺體上皮細胞功能仍在，會持續分泌分泌液，分泌液聚集，會形成死腔，死腔等同死亡陷阱，外科醫師全力要避免的，死腔不是造成囊腫，就是造成膿瘍，囊腫的結果，也大抵是膿瘍，以致膿瘍反復發作，延綿數月，甚至經年，難以痊癒！這就是我所謂的「長痛不如短痛」！你會選擇哪一樣？長痛或短痛？我不是痛下殺手，我不至於那麼殘忍、惡劣和下流，我的出發點是為病人好。

外分泌腺和內分泌腺，兩者如何區別？外分泌腺，屬有管腺，有導管，透過導管，將分泌液分泌至消化道、呼吸道、泌尿道、生殖道、皮膚外等等；內分泌腺，屬無管腺，沒有導管，分泌的分泌液，稱為激素或荷爾蒙，直接進入血液循環，來到標的器官，產生效能。兩者簡單的區分是，一個不進入血液循環，屬外分泌腺；一個進入血液循環，屬內分泌腺。

例如，胰臟是內臟器官，不單是消化器官，也是新陳代謝器官，它含有外分泌腺，也含有內分泌腺。外分泌腺，有胰管，每天分泌1200-1500 c.c.胰液，透過胰管，排入十二指腸內，胰液含許多消化酵素，包括：胰澱粉酶、脂肪酵素、胰蛋白酶、胰凝乳蛋白酶、胰核酸酶等。內分泌腺，存在於胰臟中的胰島內，包括：A細胞分泌昇糖激素、B細胞分泌胰島素、C細胞分泌體抑素等。

我沒騙你，寧願一次撕心裂肺的大痛，也不要延綿不絕的小痛，你說是嗎？我安撫沒用，跟診護士安撫也沒用，病人持續哭泣，一邊哭喊疼痛，一邊也訴苦和幹譙，任何三字經、五字經等國罵，全都罵出口了。跟診護士袒護我，她替我打抱不平，「妳很過份！妳很不應該！醫師幫你治療，把膿瘍切開引流，妳怎罵起醫師來。」她直道歉：「對不起！對不起！對不起吳醫師，我不是罵人，我是沒水準的粗魯人，痛到受不了，只會幹譙而已，其他都不會！」我管不住她的嘴，我無法阻止她哭泣，也無法阻止她幹譙。我會為了幹譙而不悅嗎？不會！我個性挺好的，我沒脾氣，我不在意。人生嘛，遇上須幹譙的事，何其多，容她幹譙，發洩脾氣啦！

她哭了幾分鐘，不知心情怎麼轉換，她竟然唱起「哭調仔」：「想著歹命啊，淚哀哀。暝日怨嘆無人知，唉呦喂。今世就無咿作歹代，唉呦喂。莫非前世作得來，唉呦喂。前世作得來，心肝皇天喂。我是毋願啊開聲號，號卡有天無日頭，唉呦喂。我毋麵線咿通吊脰，唉呦喂。我無豆腐通磕頭，唉呦喂。豆腐通磕頭，心肝皇天喂。」

她是茶室女，除了陪喝茶、陪酒、陪睡外，閒來無事，可能應人客的要求，多次唱起哭調仔來，以致唱得字正腔圓，聲調哀怨，淒淒慘慘，感人肺腑。如今，在開刀房唱起哭調仔，集全世界悲慘於一身，害得我的眼淚，瞬間在眼眶內打轉。我猜，也可能，自己故意在店裡，聲淚俱下，唱著哭調仔，搏取人客同情，好多賺點小費。結果呢？我猜錯了，她心有所感，委屈、悲悽、痛苦到沸點，才會唱出此歌來。

才剛唱完哭調仔，迅雷不及掩耳，有如風馳電掣，來勢極度兇猛，她突然罵出一句國罵，不是三字經，也不是五字經，而是七字經，中國五千年歷史，從皇帝堯舜夏商周，以至中華民國，有史以來，最噁心、最下流、最骯髒、最卑賤，最最斯文掃地的閩南語國罵：「幹你祖媽老機掰」！跟診護士，未婚的年輕女孩，聽到這句國罵，霎時，滿臉緋紅，臉紅耳赤，神情扭捏，低眉垂眼，手足無措，「羞死人了！好不要臉喔！好難聽的話，人家會羞死了！」恨不得開刀房地板有洞，可以鑽進去，躲著害羞去。

跟診護士，臉都紅了，紅到耳根，也紅到開不了口，沒辦法幫我打抱不平了，幫我反駁她，只好，我自己開口了：「夭壽喔！怎罵出這麼骯髒的話，太噁心了，我今天吃的早餐，快要吐出來了！妳很可惡，妳在罵誰？妳在罵我嗎？妳太過份了，狗咬呂洞賓，不識好人心！」其實，我在騙她，自從服完兵役，進入醫院，當了臨床醫師，為了趕上班，我從來不吃早餐，哪有早餐可吐？不要誤會，狗咬呂洞賓，不是我故意暗諷她是狗，我不是小心眼的人。我這樣回應，是想知道，她為何如此突兀？內心一定有相當大的起伏，肯定遭遇人生，驚天動地，天崩地裂的悲慘！

她邊哭泣，邊反駁：「吳醫生！真壞勢啦！我不是在罵你，我怎捨得罵你？你是我的心肝寶貝，疼你都來不及了，我怎可能罵你！我是在罵我的前夫！死沒人哭的路旁屍！沒天良的路旁屍！被狗啃的路旁屍！哇...哇...，我歹命啊，我歹命啊！我這輩子殺人放火，還是上輩子殺人放火，才會這麼歹命！活得很痛苦，活得無意義，我不如死掉算了！嗚...嗚...，我歹命啊！」開什麽玩笑！一下子哭調仔，一下子幹譙，是真哭，還是假哭？連哭泣，也不忘吃我豆腐！我是剛出茅廬的嫩豆腐嗎？還是吐苦水的痰盂？

我把樓下門診病患擺一邊，我和跟診護士兩人，在開刀房內，又拖延了近30分鐘，聽她講完她人生的故事。我哽咽，眼眶含著淚水，強忍著，硬不讓它滴下來，至於跟診護士呢？被感動得一塌糊塗，哭得像淚人兒，一把眼淚，一把鼻涕，把開刀房兩包抽取式衛生紙，全部用光光。沒了衛生紙，怎麼辦？總不能拿沾滿膿汁的洞巾來用！最後，只得拿消毒罐內的紗布，來擤鼻涕。此種行為，若被開刀房護理長知道，肯定被罵死了，不僅罰站，還會扣薪的，不過，神不知，鬼不覺，我會幫著守秘密，沒人知曉。

聽完她的故事，悽慘又悲傷的故事，我含著淚水，沒掉半滴眼淚，但跟診護士呢？卻流了一公升的眼淚。好可憐的女人，好歹命的女人，難怪她要唱哭調仔，我情不自禁地，替她委屈，替她叫苦，一個善良、清純，有理想、有抱負的女孩，搞到出賣靈肉為生，這是誰的錯？她前夫的錯！一個無三曉路用的男人，幹譙一句不夠，我內心深處，也偷偷地，幫她再幹譙了一次：「幹你祖媽老機掰！」這種男人活在世上，罵他行屍走肉，太文謅謅了，太便宜他了，應該罵他廢物，罵他垃圾！

她怎麼悽慘？怎麼悲傷？她來自雲林鄉下，父親是工廠工人，母親純家庭主婦，小康家庭，兄弟姐妹和樂，她排行老大，下面有一位妹妹，一位弟弟。唸初中一年級時，豆蔻年華，已是亭亭玉立的美人胚，如同我前面對她的描述，明眸皓齒，沉魚落雁，美若天仙，豈只鄰家有女初長成而已？她的漂亮，校園出名，有班上美女之頭銜，更有校花之美稱！結果呢？真的是招蜂引蝶，引來女同學的嫉妒，男同學的愛慕！

不時有男同學，三三兩兩，成群結隊，小毛頭一群，寧願不上課，假借上廁所之便，故意繞遠路，走大半個校園，跑來教室窗邊，看這位大美女。甚至，駐足甚久，遲遲不肯離去，在走廊上，嘻嘻哈哈，品頭論足，說三道四的，影響老師上課，更妨害學生聽課，常須動用訓導主任或教務主任，高喊「到操場罰站」，跑來趕人，眾人才百無聊賴，萬般無奈，一哄而散，逃得無影無蹤。

當年，她美到傾國傾城，遠近馳名，連男老師也稱讚她漂亮，而女老師呢？更羨慕和嫉妒到心坎裡，不得不甘拜下風，徹底臣服了。但她絕不賣弄風騷，她仍如鄰家小女孩般清純，沒有心浮氣躁，不跟著聞風起舞，不食人間煙火般，一心向學，把大半心思，全放在功課上，加上她天生資質好，以致三年初中學習，成績挺優秀的，雖不是全校前三名，卻也都維持班上前三名，甚至多次拿到班上第一名。不僅如此，她還是班上數學、英文小老師，普獲同學愛戴。

初中畢業，不出所料，順理成章，她以優異成績，前百分之五的好成績，順利考上中部某著名教會女中。她前途一片看好，考上大學，有如探囊取物，易如反掌，她父母也鼓勵她上大學，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教育，省吃儉用，借錢貸款，也要供給她上大學。她把第一志願放在哪個學校？哪個系組？國立台灣師範大學，教育學系，她要從事教育工作！除了免學雜費、生活費，減輕父母經濟負擔外，她從小開始，就另有理想和抱負。

在同村，同庄頭裡，有兩位身心障礙的小孩，一位是自閉症患者，另一位是妥瑞氏症患者，那位自閉症患者是女生，就住在她家隔壁，唸國小時，兩人還是同班同學。當年，沒有特殊教育體系，尤其鄉下小學校，哪來特教班？只能跟正常小孩一起上課，自閉症小孩悲慘處境，課堂上的窘境，有如外星人般，與眾人格格不入，她看在眼裡，感受在心裡，故從小立定志向，欲從事教育工作，來拯救這些弱勢的，身心障礙的兒童。

民國50、60、70年代，大學聯考好考嗎？不！非常難考！會逼死學子們，恨不得跳樓或投海，成為終生逃脫不了的夢魘。不像今日，聯考五科、六科成績，僅有17分，也有大學可上。以民國58、59年為例，當年大學聯考錄取比率，僅有33%，67%考生沒學校可唸，落榜生和重考生一大堆人，也一大票人，以致「拒絕聯考的小子」，成了台灣社會普遍的話題，後來，還改編成同名的電影，獲選1980年華語電影十大佳片之一呢！這是時代的競爭，也是時代的悲劇。

國立台灣師範大學，簡稱台灣師大、台師大或師大，位於台北市，其前身，為日據時代，1922年創立的台灣總督府台北高等學校，後改制為師範學校，並逐步從學院改大學，從省立改國立：1945年，台灣省立台北高級中學；1946年，台灣省立師範學院；1955年，台灣省立師範大學；1967年，國立台灣師範大學。目前，它為台灣三所師範大學之一，為三所師範大學之老大，另兩所為：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和國立高雄師範大學。

台灣師大好考嗎？難啊！比登天還難！當年，它可是國立大學，不是省立，也不是私立，且是師範教育體系的翹楚，不見得比台、清、交好考！以她初中三年的在校成績，全班前三名的學習成果，看不出端倪，程度很難說，如果，女中三年的成績，仍繼續維持全班前三名，或全校前十名，肯定有機會，但無十足保握，仍須戰戰兢兢，心無旁騖，用功學習，才有一絲保握，考上師範大學。她為何以台灣師大為第一志願？除前述兩點原因外，因有幾位成績優秀的學姊，陸續考上台灣師大，她以她們作為自己，發憤圖強，奮勇上前的標竿。

若台灣師大沒考上，退而求其次，考彰化師大可好？她跟我年齡相仿，參加的是，民國58、59年的大學聯考，那時，彰化師大還沒誕生，連它的前身：台灣省立教育學院、國立台灣教育學院，還看不到影子呢！既然彰化師大不可得，高雄師大總行吧？對不起！高雄師大尚未出世，連它的前身，國立高雄師範學院也未出世，僅能勉強瞥到，省立高雄師範學院而已。所以，她想力爭上游，考上國立師範大學，只能破釜沉舟，壯士斷腕，責無旁貸，全力以赴了！

然而，俗話說的「自古紅顏多薄命」，還真的靈驗！怎麼靈驗？先以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，王昭君為例來說明。王昭君是大美女，因她不肯花錢買通畫師，於是被畫師故意畫醜，以致皇帝一直不召見，直到她出塞，遠嫁匈奴和親，臨行前，皇帝才發現她是大美人，雖然恨殺畫師，也挽不回承諾。她嫁給了呼韓邪，呼韓邪死後，他前妻的兒子要娶王昭君，王昭君不同意，上書求歸，成帝敕令從胡俗，結果呢？她嫁給了繼子，又生了兩個女兒，加上她親身兒子，無端被殺，以致王昭君度日如年，憂鬱而終。

至於，我這位茶室女，喜歡讓我看病，喜歡吃我豆腐，躺在手術台上，因罹患前庭大腺膿瘍，正接受切開引流手術的，她也是大美人，她怎多薄命？當了茶室女，強顏歡笑，迎新送舊，人盡可夫，過皮肉生涯的妓女生活，加上身體病痛一堆，慢性骨盆腔炎、淋病等性病，隨侍身邊，就是天大的薄命了！她怎成了殘花敗柳，行屍走肉？我丟下門診患者，花了30分鐘，所聽來的故事，敘述如下。唉！人生多舛！

當她唸到女中三年級，來到了人生的分歧點，如果，沒有出任何意外，她有一半的機會，能考上台灣師大，即使沒能考上，但以她兩、三年來的在學成績，都維持著班上前五名，考上公立大學，絕非難事，以她的志向，早晚必成了中學教師，傳道、授業和解惑，諄諄教誨，作育英才，為人師表，一路走來，豈非清高，受人景仰，過有意義的人生？然而，似乎命中註定，躲不掉，閃不掉，有如厲鬼纏身，陷入人生萬劫不復的境界！倒楣啊！怎會陷入此泥淖啊！

她班上有一位同學，同家鄉，隔壁庄頭的女孩，長得也漂亮，家裡富裕，但沒半絲富家小姐脾氣，搭同班校車上下學的，兩人座位緊鄰，彼此很談得來，甚為要好，且學校成績，也旗鼓相當，不分上下，不分軒輊，自從升上高年級後，因大學聯考在即，壓力挺大，兩人會互相討論功課，也會彼此打氣激勵，以致兩人感情更為融洽，無話不談，也無所不談，情同姊妹，任何悄悄話，也敢講，好到沒有隱私，是手帕之交，更是閨中密友。

某天，週六，僅上課半天，在回家的校車上，這位要好的同學，附在她耳邊，低聲說悄悄話，不讓其他同學聽到：「明天，週日，是我生日，我家人說，為了舒緩我聯考壓力，要幫我慶生。我沒有邀請其他同學，只有邀請妳而已，妳也可以舒緩壓力，妳不能拒絕，妳一定要來喔！」兩人嬉皮笑臉地，牽手打勾勾，就此約定。她告訴同學，自己家裡住址，因僅是隔壁庄頭，距離近，路應該不難找。同學則告訴她，明晚6點，由哥哥開車，她跟著過來，來家裡接她。同學還特別提醒，務必要空著肚子，不僅吃蛋糕，也要吃晚飯。

三年好友，又是閨中密友，首次要去她家，她滿心歡喜，甚為期待，晚間告訴了父母，恨不得明天趕快到。整個夜晚，她徹夜難眠，想著送什麽生日禮物，但同學有交代，不可送生日禮物，若真的要送，也絕不能破費，我考慮良久，終於決定送生日賀卡。生日賀卡？多平凡無奇啊！錯了！你小看她了，除了學校功課優秀，她挺有藝術天份，她的專長是海報、摺紙和雕花，尤其藝術字帖，更是寫了一手好字，初中時期，為此得了全縣第一名。想好後，不再思慮，抱著少女綺思和情懷，進入夢鄉。有錯嗎？17、18歲的小姑娘，哪個不懷春？不是少女情懷總是詩嗎？唐李白不也這樣說：「春風不相識，何事入羅帷？」

哪來少女情懷總是詩？原來，明晚，同學的哥哥要來接她，同學還故意，半開玩笑，半神秘地說：她哥哥長得非常英俊，比西晉潘安帥，可比擬法國影星亞蘭德倫呢。她躺在床上，直想著這些話，內心不服氣，啐道：「騙人！少來了！哪來那麼帥的男孩！我又不是3歲小孩！」然而，心口不一，嘴巴說的，和心裡想的，差了十萬八千里，她忍不住，懷著幻想，希望真的這樣帥。昏昏沉沉中，帶著綺思，她昏睡過去，夢中，還真的夢到一個男人，亞蘭德倫嗎？

思春的女孩，加上初春時節，她竟然昏睡到日出三竿，太陽都爬上床，曬到她的屁股了，若非吵雜鳥叫聲，她還起不來呢！鄉下地方，什麽沒有，麻雀最多，最會吵人清夢，還真應證了那首唐詩，「春眠不覺曉，處處聞啼鳥」。她慵懶地下床，卻也警告自己，要盡快製作生日賀卡，另外，她也擔著心，晚上要穿哪件衣服？生日賀卡簡單，這是她的專長，她花了一個多小時，製作了一張立體賀卡，裡頭藏著一隻，振翅待飛，一飛沖天，翱翔萬里的大鵬。

最傷她腦筋的是，晚上要穿什麽衣服？其實，她沒有多少選項，衣櫃裡，除了學校制服外，也不過那兩、三件外出服，啥公主服？啥小洋裝？這些都是脫離現實的。不斷地，不厭其煩地，她反復試穿，重複搭配，最後，上半身，她選定學校分發的，白色運動衫；下半身，也是白色系列的，蓬鬆百折小洋裙。她面對著鏡子，左瞧瞧，右看看，還轉了好幾圈，前前後後，每個角度都看了一遍，才忍不住為自己讚嘆：「哇！這是哪家美女？美若天仙，鬼斧神工，無懈可擊！好漂亮喔！我真的那麼漂亮嗎？」

晚上，準6點，一輛全身黑，閃閃發光，豪華的大型黑頭轎車，停在巷子口，走出轎車的，正是她同學。同學跟她父母打聲招呼後，牽著她的手，直往轎車奔去。她說，當時，她整個茫了，往後，也茫了很多、很多次，她很驚訝，無法相信，好豪華、好漂亮的轎車喔！竟然專程來載她的，自己是誰啊？難道是童話故事中的灰姑娘？她往巷內、巷外搜尋著，想找那位仙女，她把自己變身為高貴的千金小姐，把老鼠變成僕人，南瓜變成馬車，又變了一套漂亮的衣服，以及一雙水晶鞋給自己穿！「仙女！真的是仙女嗎？妳在哪兒？」

當她坐進了轎車，她還無法相信，眼睛到處看，手到處摸，這是真的嗎？這真的是轎車嗎？還是馬車？會不會午夜12點，又變回南瓜？鄉下小康人家，平凡的小女生，不曾看過這麼漂亮的轎車，要搭上車，更甭提了！她定下心來，經同學介紹，她眼睛瞄向司機座，司機也抓準時間點，回了頭，兩人四目相視，霎時，有如天雷勾動地火，又如雷電轟頂，她被震懾了，也被驚嚇了，「天啊！好帥的男孩！不！是好帥的男人！比亞蘭德倫，還帥氣千百倍的男人！」

同學家開碾米廠，民國50、60年代，鄉下的碾米廠，都是大地主，所謂的田僑仔，也肯定是富裕人家，地方首富，家產萬貫，開豪華進口轎車，雖有些愛現，卻有這個能力。同學介紹，她哥哥大她8歲，今年26歲，自從當兵回來後，接手家裡事業，從事碾米業務和各類投資，裡裡外外奔波，工作挺忙碌的，難得在家呢。喔！只有26歲，應該不止吧？看起來，他好成熟，好成熟！簡直是小大人，所以，不能稱呼他是男孩，應叫他男人！可能忙於事業，見多識廣，才有那種成熟男人的韻味，而這種韻味，正是她喜歡的地方。不！不單是喜歡，簡直是著迷了！唉！悽慘！可怨天，可怨地，可尤人嗎？說不清，理還亂，這是她悲慘人生的啟航！

來到大馬路邊的大房子，轎車停了下來，同學牽著她的手下車。好大、好大的房子，共有3層樓，前半部是挑高的碾米廠，隔著一個大中庭。中庭種了好幾株桂花，修剪得很漂亮，沒啥分枝，樹幹徑圍至少30、40公分，正開著小白花，芳香撲鼻，令人渾身舒暢，而桂花的花香，正是她此生的最愛。房子後半部才是住家，住家的後面，又另蓋了倉庫，堆放已碾好的糙米、白米，還有米糠。鄉下地方，自家土地多，常蓋這種二進、三進的房子，走進來，不小心的話，還會迷路呢。這種二進、三進的老宅，鹿港老鎮滿多的，大抵是殷商人家，傳統又古樸。

同學介紹到米糠，她非農家子弟，搞不清米糠和米麩的差別。同學進一步幫她介紹：稻穀收成後，去掉稻殼，成了糙米；糙米由外而內，包含了米糠層、胚芽和胚乳，去除了米糠層，同時含有胚芽和胚乳的，稱作胚芽米；再次去除胚芽，就成了我們一般吃的精白米。米麩就是米糠，用為動物飼料和植物肥料，然而，米糠層富含維生素、礦物質和膳食纖維，所以，糙米才是營養專家，極力推薦的全穀類健康食材。同學另外提到，米麩也叫米茶，是另一種米的加工食品。大學時代，外出求學期間，阿母知道我節儉，怕我三餐吃不飽，必親自炒米茶，讓我帶在身邊，以防餓肚子。

同學帶她上住家二樓，前半是餐廳，後半是客廳，同學的父母，面帶笑容，和藹可親地，等在二樓樓梯口歡迎她。餐桌擺滿豐盛美食，山珍海味，樣樣俱全，她內心驚呼：「哇！未免太豐盛了，也太奢侈了！」工人家庭出身的她，哪吃過這麼豐盛的料理？眾人入座後，最為熱情的，不時幫她夾菜的，不是她的同學，反是同學的哥哥，簡直在獻殷情！同學父母看自己的兒子，積極巴結這位小女生，確實也長得漂亮，功課又好，未來的大學生，能娶來當媳婦，可說三生有幸，祖先有庇蔭！見風轉舵，馬上跟隨著兒子步伐，不落人後地，積極又熱情地款待，且噓寒問暖地寒暄。

飯後，眾人移到客廳，擺出了蛋糕，點上了蠟燭，大家一起唱生日快樂歌，邁入18歲的壽星，歡歡喜喜地許願和吹蠟燭。她獻上別出心裁的賀卡，也輕聲祝福「大學聯考高分上榜」。第一次拜訪人家，彼此不熟透，不好意思耽擱太久，吃了蛋糕，她準備要回家了。要趕快走人，否則，轎車要變成南瓜了。此刻，同學使了個眼色，捉狹地露出微笑：「我不送妳了，就由我哥哥送妳回家。」她內心一震，糟糕！這樣好嗎？男女授受不親，兩人又不熟！好討厭喔！答應不是，不答應也不是，讓人左右為難，好難為情喔！即刻，彩霞上臉，紅到耳根，也紅到脖子。

本來，同學也要陪著，一起搭車，送她回家，然而，同學的哥哥，動了花招，使了手腕，使出渾身解數，特別拜託妹妹，請她不要再當電燈泡，就由他一人，獨自送她回家。同學當然滿心歡喜，這位哥哥最讓人操心了，看到哥哥對她這樣獻殷情，父母對她這樣照顧，她自己心裡有譜了，不僅是他們，她自己也滿喜歡這位同學，能成為她家的一份子，真的是可望不可求，只怕哥哥配不上人家，害了人家姑娘。

同學哥哥下樓開車，她告別同學和同學父母後，也跟著下樓，背後直聽到，同學父母連續親切的叮嚀：「不要見外，不要客氣，歡迎妳常來玩！我們都很喜歡妳！」後面那一句，更是加重語氣。她說，當下，她真的茫了，這句話代表什麽含意？他們把她看成什麽？是朋友、至親，還是女兒、媳婦？不過，可以肯定的，他們真的很喜歡她，幾乎喜歡到骨髓裡！來到樓下，轎車停在門口，同學哥哥打開副駕駛座車門，正迎接著她。她遲疑了，怎麼辦？來程，她與同學坐後座，現在回程，她要怎麼坐呢？坐後座，讓人放心；坐前座，讓人害羞！她躊躇著，不知如何入座才好！

同學的哥哥，年紀老大不小了，直呼人家姓名，不僅唐突，也不禮貌，只好跟著同學叫。她紅著臉，鼓起勇氣，靦腆地，結結巴巴地問：「哥哥！我應該坐前面，還是坐後面？」同學哥哥笑著說：「妳說呢？妳不是叫我哥哥嗎？既然是哥哥，表示我倆是親人，親人不就應該坐前面嗎？如果，妳坐後面，表示我是外人，我只是幫妳開車，當一名臨時司機的外人而已。」怕遇到對她動手動腳，甚至施暴的壞人，以致不敢坐前面嗎？（110年7月8日完稿）